◎李霞
一
院子里,母親又在翻那塊地。
銀灰色頭發(fā),被風吹得凌亂。褲腿上,一塊沾上的土漬,指向勞作的痕跡。但明顯,寒風中,已八十七歲的母親,動作的吃力和笨拙,加上吹散的遮向腦門的亂發(fā),整個人望去格外不堪。我即刻凄哀襲身,且伴隨著束手無策的絕望。
喊了母親一聲。她聽到,扶住镢頭,遲緩地轉身。趕緊快走幾步攙住。被攙住的她,一咧嘴朝我不自然地笑笑,說,讓小镢頭別了下,在地里跌倒了……聽到,驚得立即大呼小叫的我,知道了身上那塊土漬的準確來由。那塊地已被她翻得松軟。但失了平衡跌坐的瞬間,一定是駭慌的。駭慌加沮喪。就像那刻我初聽此事,帶給我的同樣的駭慌加沮喪。只能就安全,對她叮囑了再叮囑。
于此叮囑,是每次回去必做的事。也是唯一能做的。在看不到她的時間里,我無法限制她要做什么。無法限制她任何的人身自由。
包括她在那塊地里干什么,我完全左右不了。幾年來,由著她在那里作文章——一塊年年作、卻年年沒有收成的地。
那刻,她望著那塊地說:過年后開春,把韭菜種上,能吃好幾年……似乎,在她那里,從沒有過歷次植種的失敗,而是每次都像面對一塊新拓荒出來的地。地里,蟄伏著她長勢蔥郁的韭菜,只不過時機未到。她要在時機到來之前,為“蔥郁”做足充分的準備。用她的話來說,在冬天土還沒凍住之前,多翻幾遍,把蟲子凍死,來年保護種上的韭菜不被破壞。
可是,到頭來,別說蔥郁,甚至幼苗鉆出地面后都立不了多久,就結束了當年那塊地的使命,重回寂寂的荒敗撂在那里。
凄哀和絕望便來自這里:于這塊地,母親無視這些,已失了控地操弄。
那塊約十平方米大的地,在多年前確實是蔥郁的。蔥郁到每年長韭菜時節(jié),吃用,從沒到集市買過。割過的茬,不久重又蓄得齊頭齊腦,裊裊娜娜在春季夏季乃至秋季的每寸光陰里。那一地韭菜,也像那些密織的光陰,在我不知覺中,從不會忘記表露它一刻都不會停歇的行進的痕跡。春生夏長,眠休蘇醒。天地賜予世間那般清明。清明里的母親,她是康健的。有誰想去懷疑和焦慮那般清明行進的日子,會有不和諧的逆違之物出現,噬亂掉它的秩序?
二
“多翻幾遍,把蟲子凍死”。那塊地最初出現異常時,這句話似乎是正確的。的確有蟲害在作怪。西瓜蟲。觸到它,它會即刻團起小身子,呈不折不扣圓圓的西瓜形狀。若扔它到平整的地上,會骨碌碌滾出很遠。危險消盡,再蠕開身子,簌簌地爬走。就是這種自以為有掩護能力的家伙,肆無忌憚啃食幼芽和嫩根。常見到它們三三兩兩在地里駐足和爬行。有時掀開地角處某塊磚頭,密集的它們旋即四下逃散,像聚在一起密謀某件事被突然剿窩,慌了陣腳抱頭鼠竄。情形甚是悚異和可憎。
韭菜起初缺苗斷壟不完整。漸漸荒敗只剩一兩棵。到最后徹底荒敗。
現在細想想,那塊地最終荒敗,真正根源是西瓜蟲嗎?從無法成活任何東西,到現在,已有五六年時光。若把這五六年減去,喬遷進那座房子也已近二十年。房子,是父親那一批新中國成立前參加工作的老干部離休后,上級統(tǒng)一分給地皮、各家自行建起的。建起后,前半生在農村老家慣于耕作的母親,和自年輕起就在外工作卻骨子里依然對土地脫不了情愫的父親,共同的想法讓他們一拍即合,那就是在院子里圈點出一塊長長方方約十平米的地。剩下的走道部分,用磚頭細細鋪好、壓實。那塊地呢,父親親自蹲在里面,把除土之外的任何雜物清理出去。甚至凝結的土疙瘩也一一用手捏碎,使得那塊地看起來無法再純粹和蓬軟。
那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搬進新家兩個月后,我出嫁。
現在再回頭看那張出嫁當日全家人一起在院子里的合影,全然呈現的是朗清明快的氣象。這不光指人,也指身后的背景。因為住進去不久,院子里幾乎沒有任何東西。慣于耕種的母親,怎么能僅僅限于一塊格外圈出的韭菜地呢。她另在走道邊緣,犄角旮旯,撒下各式種子,或植栽幼苗。當然,母親從小到大被窮日子籠罩,不可能熱衷于兜弄花籽花苗。若植種它們,只能偶爾機緣巧合才可,比如有鄰居栽剩的送到她手里。但也只能找個花盆來安放它們。院子里那些邊邊角角的地方,只準許實用的東西去占領。葡萄必不可少。幾乎和搬家同一時間栽種。這種酸甜可口的果實,能滿足一家人在夏秋季節(jié)水果的部分需求。它就植在院子西邊那塊地的邊緣。自己吃,送親朋。一棵略嫌少,母親又在院子東邊墻角處加了一棵。
加了一棵也還是一種水果。于是她撒下的那些各式種子和栽種的幼苗里,就包括棗樹、杏樹和無花果樹各一棵。再見縫插針,像葡萄樹那樣,東西各一棵香椿樹,絲瓜、南瓜分配給韭菜地的邊角,一棵一人高的枸杞也在邊角處挨著杏樹應運而生。見風就長的月扁豆植在堂屋門口一側,眼看就要齊著高高的屋頂……
三
像時間帶給人的一步步成長或衰老,一年豐富起一年的院子,望見了無形光陰之手的滑過。它當然是一點點滑過的。略早于韭菜地、院子西邊最先植種的那棵葡萄樹,是見證了這些的:兒子出生,我抱著襁褓中的他坐在院子里曬太陽;院子里放下一張小方桌,周末,我和已是小學生的他伏在上面讀書和寫作業(yè)。以后初中,再以后高中和大學。已長得虎虎生威的他,只要有時間同我去那里,就會時而發(fā)揮他有力和敏捷的身體優(yōu)勢,作為采摘工登上南屋平臺,收獲那些個大或玲瓏的果實。
如今,母親有時望到那棵葡萄樹,會說,葡萄樹長了旺旺(兒子乳名)那么大個人了。
它的存在,等同于兒子的年齡,近二十五年了。
那么現在來說說韭菜地。二十多年前,包括兩棵葡萄樹在內的那些幼株、幼苗尚不怎么顯山露水拔節(jié)生長的時候,那方韭菜地當仁不讓成為主角。陽光、清風、朗月。它們濃烈的照耀和傾灑,使韭菜們長得恣意舒展,以至于棵與棵之間因為太過恣意而密密布布擠鬧在一起,非得時常招呼了人去,做個維持秩序的調解員,在密集處蹲下,間苗似的,用小小的鐮刀割獲理順一番,保持它疏朗的模樣。
韭菜多興奮和忘乎所以啊。它忽略了時間的威力。漸漸地,威力,賦予了韭菜地邊角的枝枝杈杈越來越多,越來越錯綜繁復,將韭菜地上方慢慢合上一張網,陽光、清風、朗月被擋身在外。枝枝叉叉也多興奮和忘乎所以啊,久了,葡萄、絲瓜、南瓜的藤蔓以及無花果寬大的葉子,到夏天最旺的生長季節(jié),它們勾肩搭背,想掰扯開哪一根,都有可能將纏繞其上的絲須扯斷,根本無法插手厘清任何一種。一只南瓜,在它長到約莫兩三斤大時,才被我們躬身望里細瞧時發(fā)現??梢娙~與葉間交疊的繁密。
可是屬于韭菜地的,只是從那些交雜和纏繞的有限空隙間,透進幾個碗口大小的光斑。像它們給它的施舍。又像一個極度缺失營養(yǎng)導致罹患疾病的人,別人只能給的幾句安慰。那么,顯而易見,猶如囚牢里的韭菜地,罪魁禍首,是那張慢慢合上的網。西瓜蟲,喜歡陰暗環(huán)境的西瓜蟲們,只是那張越來越密的網下的自然落戶者。
四
人若嚴重營養(yǎng)不良,要介入醫(yī)學干預。那么那塊韭菜地,要恢復原來的狀態(tài),似乎會容易得多。便是還它充足的陽光,朗透的空氣,自由穿梭的風。
多么簡單的道理??墒牵矫磕曛卣旃脑苑N的時候,母親,還有我,又多么容易讓假象迷惑。韭菜種子下地,在乍暖還寒的二月二前后。那時,葡萄和無花果樹都尚不露芽,還是一派冬天光禿禿氣象。韭菜地上空,幾乎無所遮攔,又是朗朗一片天。如此,栽種又是懷了希望的。找個休息日,我做主力,手執(zhí)小镢頭,依間距一溝溝刨開,撒種,填埋,澆水,辛苦兩三個時辰后,先前被母親一遍遍翻晾的散漫的土層就變了樣,一行行一趟趟,整整齊齊,全然耕種后耐瞧的美觀。我甚至興奮地用手機將它拍了下來。這樣做或許折射的,不單是勞動后的收獲,還有和母親共同期待的蔥郁的重現,又有了它實實在在的著落點。
故,至那時,母親的一大樁心事便暫時放下。我也舒了一口氣。之后,它如我們所期望的那樣,二十天左右,陸陸續(xù)續(xù),開始鉆出繡花針樣的幼苗。再暖和些,像都得了號角令,全部現出青綠身子,細細密密站滿那塊地。
但那里面,盛著母親多少心血呢。自種子下地,除了春天少有的下雨天,母親雷打不動,每天一定要給那塊地喝足水。她專等陽光西斜、不再那么濃烈照耀韭菜地時行動。就像一個曬得臉蛋通紅的小孩,不能即時用涼水洗臉,非得等一會溫度降降才合適。那時她會說,要給韭菜地灑水了。是的,“灑”,她怎能一盆盆水直接當頭澆上去呢,那勢必對幼苗沖擊過大造成損壞。出苗前、出苗后,她都會左手執(zhí)盆,右手攥了炊帚,沾上水,力度均勻地點下去。一手能承受一盆三斤左右的水,點完那塊地,她需在水缸和菜地間來回倒騰六七次。鍥而不舍,小苗苗們到底被滋滋潤潤召喚出來。
可是它們的捷足先登,似帶了聲響,將那些藤蔓和枝葉驚醒,也都忽然抻直身子,帶了更大力氣去開枝散葉,開始虎視眈眈、全副武裝,對著那塊韭菜地準備新一輪圍攻。眼看韭菜苗越出越高。也眼看那些枝蔓越散越多。包抄,逼近——包抄逼近無辜的韭菜。就像歲月的箭矢包抄逼近無辜的母親。
五
再來說說母親。二十五年前,她六十三歲,侍候那些草木蔬果的體力、精力綽綽有余。南屋上方的平臺處也根本不需要我?guī)兔Υ蚶?,自己架梯,再穩(wěn)穩(wěn)當當上去,察看,修剪,架秧。秩序井然的繁茂果實,真像那時頭腦清醒、健健壯壯的母親。那時二十六歲正年輕的我,尚想不到或不去想任何形式的“衰退”會怎樣、“蒼老”為何物。直到有一年的有一天,母親從梯子上摔下來。如同竹制梯子也一同倒地的那“啪啦”一聲,讓我驚覺悄無聲息的時間的威力。
那年母親八十歲出頭。從此,她開始懼怕梯子。加我們勸阻,她再沒有上去過。不單如此,接二連三的事故隨后在她身上發(fā)生:雨天,腳下打滑摔倒,頭被磕破;走路絆倒,左手腕骨折;腦部缺血,暈倒。一件件,看上去,她在急遽衰老,變得越來越無能為力。生在依然裹小腳年代的母親,可以因被裹腳產生的劇烈疼痛,想辦法堅決反抗,一次次在無人看見時偷偷剪開、扯松,從而最終隨了自己心愿,成就一雙無拘無束的“解放”腳。她說,熬到了新中國成立,她的外祖母不知內情,一層層解開,看著幾乎沒有什么改變的大腳板,說,骨頭實在太硬,沒法裹成,罷了。
不存羈絆、曾經虎虎生威的大腳板母親,現在,走路的步態(tài),如同小腳那般吃力,甚至嬰孩樣的蹣跚。連同曾經靈秀的大腦,也慢慢在趨向嬰孩的混沌懵然。
無可對抗。時間在做著一個固執(zhí)的游戲,要將人哪里來,再帶到哪里去。就像執(zhí)拗的母親與外祖母的游戲,總有一方要敗下陣來。顯然,游戲并不好玩。
六
現在,母親在和那塊地做著游戲。
但分明,一次次最后敗下陣來的是母親。不同的,這次游戲有我陪著。游戲中,她的執(zhí)拗又一次體現出來。我也不得不同時陪著。韭菜出苗前,出苗后,再到陸續(xù)萎掉消失,大約持續(xù)五十天時間。五十天,除了下雨,母親不會停下一天灑水。雖是“灑”,卻不是蜻蜓點水式的灑,而是一遍復一遍,灑透為止。這就需要大量的水。自來水——擰開水管就可以用、但按使用“方”數來收費——對前半生過慣了窮日子的母親來說,有些許的舍不得。若一缸一缸的自來水就那么很快見底、又很快見底,母親無疑會心疼至極。
那時蓋房子就會打一口壓水井。甚至房子剛剛起步建,壓水井就已打好。拌水泥,泡石灰,收工后洗洗頭臉,是須臾不可離的軸心。房子建好入住,壓出來的水又轉為洗菜浣衣,刷涮碗盆,澆淋花花草草……二十幾年間,它始終以勤勤懇懇的參與者身份,見證著一方院落的走向。見證的走向,指院子里的植栽,也指人。譬如,它費心費力撲向再撲向的那塊韭菜地,總是最后心灰意冷,任其從荒涼再回到荒涼;譬如,我在明知道灑澆那塊地終是徒勞一場卻不得不繼續(xù)彎腰壓水,以提供給母親足夠使用的水量,讓她的執(zhí)拗在僅剩寥寥的苗芽上接續(xù)前進,直到全軍覆沒。那個時候,它一定從我按動把柄力度的過猛和不勻里,知道我不管跟母親怎樣說明,她都轉頭就忘依然故我所帶給我的憤怒,以及無助。
新的一年已過去。立春就在不久之后。東面緊貼地邊,那棵小杏樹終是被砍除了。長了四五年,沒結果子,一年四季都枯枝敗葉似的沒有精神。早就想砍,礙于那是母親的心血,和說服她的難度,也就一直壓著。哥假期回家,先斬后奏。沒有想象中母親的疾言厲色。平順,寡言淡語。生活生命的磨蝕,所剩,只有力不從心下的妥協(xié)。像突發(fā)事件中,一個人的應激反應:無關最重要的,失了也就失了吧。但悲哀在于,越來越虧缺靈智的母親,無法將菜地和杏樹、或與它們緊密挨靠的其他植栽都互為影響的后果想通:太過擁塞,啥都長不好。如同一個只一心想吃糖的孩子,眼里只有糖,不知道若吃過多,將要給牙齒埋下什么隱患。
我走向那塊地,確切地說是走向它旁邊那些交叉的樹枝和藤蔓。冬季沒有綠葉覆蓋,藤蔓絲須的纏繞一目了然。伸手扯動起一根葡萄樹藤,將它纏繞在無花果樹枝上的絲須剪斷。又扯動起一根,同樣找到絲須,剪斷。再扯動一根,再剪。然后將松了綁的它們,拉拽,穿插,移動到西邊小屋方向,盡可能避開韭菜地。
我希望這略微的改變,能給韭菜地帶來一線生機。母親的心智在慢慢退向孩童,再現一塊地的蔥郁繁茂,應是她心目中院落最好的時光了。而這塊地,二十五六年里有喜有憂的這塊地,也像有喜有憂的一院時光的流逝。
可一年年,地亙古著,人卻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