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冕,康均心
(1.武漢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430072;2.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社會科學院,湖北 武漢430073)
經濟損失是絕大部分瀆職犯罪案件重大損失的表現(xiàn)形式,也是實務認定的難點。雖然“兩高”《關于辦理瀆職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一)》第八條對瀆職犯罪經濟損失作了規(guī)定,但由于現(xiàn)實社會的高度復雜性和法條文義的概括性,對其進一步研究仍具有務實意義。在考察相關刑法規(guī)范及其變更后,從不同層面檢討并揭示瀆職犯罪經濟損失的內涵,運用類型化方式解決實務認定中的疑難問題成為本文的研究重點。
刑法條文及其司法解釋對瀆職犯罪經濟損失的規(guī)定,隨著司法實踐的推移,有一個逐步揚棄的過程。
《刑法》第三十六條第一款規(guī)定“由于犯罪行為而使被害人遭受經濟損失的,對犯罪分子除依法給予刑事處罰外,并應根據(jù)情況判處賠償經濟損失”,該條是對被害人經濟損失賠償?shù)脑瓌t性規(guī)定。除此條外,《刑法》未再對經濟損失作進一步規(guī)定。2000 年12 月最高法根據(jù)《刑法》第三十六條等出臺《關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范圍問題的規(guī)定》,其中規(guī)定“因人身權利受到犯罪侵犯而遭受物質損失或者財物被犯罪分子毀壞而遭受物質損失的,可以提起附帶民事訴訟”,“被害人因犯罪行為遭受的物質損失,是指被害人因犯罪行為已經遭受的實際損失和必然遭受的損失”。可見,《刑法》并未給出“何為經濟損失”的答案,而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范圍的司法解釋是以“遭受物質損失”來解釋“遭受經濟損失”,并規(guī)定物質損失是實際損失和必然損失。
在司法解釋上,1987 年8 月最高檢《關于正確認定和處理玩忽職守罪的若干意見(試行)》在“玩忽職守罪經濟損失的計算”中規(guī)定:“直接經濟損失,是指與行為有直接因果關系造成的公共財產毀損、減少的實際價值。間接經濟損失,是指由直接經濟損失引起和牽連的其他損失,包括失去的在正常情況下可能獲得的利益”,“行為人造成的直接經濟損失是行為人確實無法挽回的那部分經濟損失;當行為人無法挽回的直接經濟損失達到‘重大損失’的標準時,應予立案”。有觀點據(jù)此認為,行為造成危害后果后,只有采取一切手段,包括行為人本人、行政執(zhí)法手段甚至司法手段,仍無法挽回經濟損失才能認定遭受重大損失[1](p85)。然而,將瀆職犯罪經濟損失限定為“確實無法挽回”的部分,只要存在挽回余地就不能認定,但是否窮盡挽回手段本身就模糊,更何況市場交易中經濟損失大部分可以通過訴訟途徑追償,即使終審判決還可申請再審,故該觀點有放縱犯罪之嫌。
2001 年8 月最高法刑二庭、最高檢公訴廳《關于貪污賄賂、瀆職犯罪適用法律問題座談會紀要(稿)》提出,瀆職犯罪造成的經濟損失應是直接的滅失性損失?!皟筛摺毕嚓P業(yè)務部門可能意識到,以具有程序意義的“確實無法挽回”來限定“經濟損失”的缺陷,便提出“直接的滅失性”這樣實體意味更濃的限定詞語。法律上的“滅失”是權利義務的全部終結,實質上與“確實無法挽回”含義相同,只是前者從實體上表述,而后者從程序上表述。
2003 年11 月最高法在《全國法院審理經濟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中規(guī)定,“公共財產的重大損失,通常是指瀆職行為已經造成的重大經濟損失”,“雖然公共財產作為債權存在,但已無法實現(xiàn)債權的,可以認定為行為人的瀆職行為造成了經濟損失”。2006 年7 月最高檢在《關于瀆職侵權犯罪案件立案標準的規(guī)定》(以下簡稱《立案標準》)中明確,“直接經濟損失,是指與行為有直接因果關系而造成的財產損毀、減少的實際價值”,“間接經濟損失,是指由直接經濟損失引起和牽連的其他損失,包括失去的在正常情況下可以獲得的利益和為恢復正常的管理活動或者挽回所造成的損失所支付的各種開支、費用等”,“直接經濟損失和間接經濟損失,是指立案時確已造成的經濟損失”。以上為當時認定瀆職犯罪經濟損失提供了依據(jù),但也有缺陷。一方面,由于直接因果關系和間接因果關系難以區(qū)分,將因果關系與經濟損失判斷糅合在一起,實踐中確實“有時影響損失計算的確定性”①參見陳國慶、韓耀元、盧宇蓉、吳嶠濱:《〈關于辦理瀆職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一)〉的理解與適用》,《人民檢察》2013年第5期,第23頁。;另一方面,若嚴格按字面意思,直接經濟損失是使財產損毀、實際價值減少,但此不能涵蓋財產本身不損毀、實際價值未減少但所有權發(fā)生變更的情況。
2012 年12 月“兩高”出臺《關于辦理瀆職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一)》(以下簡稱《瀆職解釋(一)》),其中第八條對瀆職犯罪經濟損失作出了明確規(guī)定。歸納起來主要為:瀆職犯罪經濟損失,是指瀆職犯罪或與瀆職犯罪關聯(lián)的犯罪立案時已實際造成的財產損失;無法實現(xiàn)的債權部分應認定為瀆職犯罪經濟損失;犯罪立案后,犯罪分子及親友自行挽回的經濟損失,司法機關或犯罪分子所在單位及其上級部門挽回的經濟損失,或因客觀原因減少的經濟損失不予扣減,但可酌定從輕情節(jié);為挽回損失而支付的各種開支、費用,及立案后至提起公訴前持續(xù)發(fā)生的損失,一并計入瀆職犯罪經濟損失。
通過梳理看出,有關瀆職犯罪經濟損失的規(guī)定不斷變化,最終定格為《瀆職解釋(一)》中的“犯罪立案時已經實際造成的財產損失”。依據(jù)《瀆職解釋(一)》規(guī)定,瀆職犯罪經濟損失的范圍主要包括:一是瀆職犯罪或關聯(lián)犯罪立案時已實際造成的財產損失及無法實現(xiàn)的債權損失,即不僅包括事實意義上的損失,還應包括法律意義上的流失;二是為挽回瀆職犯罪所造成的經濟損失而支付的各種開支、費用等;三是瀆職犯罪立案后至提起公訴前持續(xù)發(fā)生的經濟損失。
誠然,《瀆職解釋(一)》對認定瀆職犯罪經濟損失提供了法律支撐。如在計算時間界點上,“起草中存在多種不同意見,包括終審判決時、庭審時、起訴時以及不宜人為設置時間界點等?!稙^職解釋(一)》沿用了《立案標準》確定的立案時間界點,主要有兩點考慮:一是以起訴或審判時經濟損失是否挽回作為定罪量刑依據(jù),將直接影響到刑事訴訟活動的確定性和嚴肅性;二是一個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原則應以行為實施時為準,由于瀆職犯罪行為與結果不同步特征,為方便實踐操作才確定以立案時為損失計算基準”①參見苗有水、劉為波:《關于辦理〈瀆職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一)〉的理解與適用》,《人民司法》2014年第7期,第27頁。。又如在經濟損失范圍上,由于間接經濟損失的外延不易確定,以間接經濟損失作為定罪量刑標準可能影響公正處理,故而未區(qū)分直接與間接經濟損失。
但就經濟損失的規(guī)定來看,若省略其中部分限定詞,則成為“瀆職犯罪的經濟損失是……財產損失”的循環(huán)解釋。那么,刑法上的經濟損失與財產損失到底是何種關系?瀆職犯罪經濟損失的實質內涵是什么,應當從哪些方面來界定?又應當如何理解財產損失已經實際造成?這些問題都是本文欲闡明的重要內容。
如前所述,我國刑法條文并未明確規(guī)定經濟損失是什么,弄清刑法對經濟損失的態(tài)度,可以按以下遞進邏輯來分析。其一,在研究背景上,經濟損失概念既涉及經濟學,又涉及法學;既可以從刑法立場解釋,也可以從民法角度理解。瀆職犯罪經濟損失理應從刑法上理解。其二,在刑法立場上,經濟損失體現(xiàn)為侵犯了刑法保護的財產權法益,而不是從平等民事主體在雙方權利義務最終完結上衡量。其三,在條文規(guī)定上,盡管《瀆職解釋(一)》規(guī)定的是“瀆職犯罪的經濟損失是……財產損失”,但相比之前,《瀆職解釋(一)》已對經濟損失的計算時間界點、包含范圍作了規(guī)定,條文設置的科學性大幅提升,如果再過于執(zhí)著精確的法律界定反而可能弄巧成拙。其四,在實務上,只要瀆職行為造成財產損失,就可以認定經濟損失,兩者區(qū)別甚微,有觀點就認為經濟損失系“依附于各種社會經濟主體的物質財產和無形財產的人為的浪費和喪失”[2](p32)。況且隨著社會經濟的發(fā)展,人們對財產的認識不斷深化,既包括有形財產和無形財產,又包括事實意義上的財產和法律意義上的財產。用具有豐富內涵的“財產損失”概念來解釋瀆職犯罪的“經濟損失”,無論在立法技術還是實務認定上,都不失為一種穩(wěn)妥方式。
1.瀆職行為造成了財產損失。對其的理解應結合刑法有關財產犯罪的規(guī)定。我國刑法主要是從所有權主體或其他本權所依附主體的角度作出,刑法對財產權的保護首先是財產所有權及其他本權,其次是需通過法定程序改變現(xiàn)狀(恢復應有狀態(tài))的占有[3](p838)。以詐騙罪為例,盡管詐騙罪與瀆職罪侵犯的法益及構成要件不同,但詐騙罪中財產損失是其構成要件與瀆職罪中經濟損失是其構成要件具有相似性,且前后兩罪成立均以損失為必要,故詐騙罪中的財產損失對于瀆職犯罪經濟損失的內涵具有借鑒意義。
詐騙罪中的財產損失包含“財產”與“損失”?!柏敭a”的認定集中在詐騙罪法益中財產概念的討論,而“損失”的認定集中在個別財產犯罪和整體財產犯罪之爭,我國大部分學者認為詐騙罪的財產損失應為整體或實質的財產損失,不能視為個別財產損失。除財產概念外,刑法學界以詐騙罪為對象提出了損失的不同概念,如主觀的損失、人的損失、主體間的損失、實質的損失、客觀的損失,都是基于對詐騙罪構成要件及財產概念背后的理念基礎的不同認識??陀^的損失概念受到許多學者的認同,是以法律—經濟財產說[4](p220)為基礎。該說認為有經濟價值的物或利益是財產,但同時要求相應的物或利益必須為法秩序所承認,違反法秩序的利益,即使從純粹經濟的角度看是有價值的,也不值得刑法保護[5](p89)??陀^的損失概念認為,原則上只要造成他人經濟損失就認定為財產損失,核心是整體收支核算,亦即將被損害者的財產作為整體考察,通常是轉換成一個整體、統(tǒng)一的貨幣收益種類進行。根據(jù)客觀化的標準對比被害人財產在處分行為前后的整體經濟價值,確定其整體財產是否有所減損①參見陳興良主編,周光權、車浩副主編:《刑法各論精釋(上)》,人民法院出版社,2015年。。雖然客觀的損失概念為認定詐騙罪中的財產損失提供了可行標準,但不同人往往對財產有不同需求,從而使財產本身體現(xiàn)出不同價值。尤其在對價交易場合,受騙者雖獲取了對價,但該對價卻未必能滿足其實際需求,有時甚至對其毫無意義,若純粹按客觀損失概念來認定財產損失,結論無法令人滿意。
有學者為此又提出在認定是否存在財產損失時,應根據(jù)規(guī)范—經濟的財產概念基礎上的客觀損失概念:第一步是考慮雙方交易的特性,應判斷單方給付所期待的對待給付是否有相當?shù)慕洕鷥r值,這取決于是否和如何判斷主觀價值的減損。而這又分兩步,首先在資產負債基礎上進行整體財產狀況的收支結算,其次從“客觀判斷者”標準判斷是否存在主觀價值的損失。第二步是考慮單方給付的特性,應首先評價單方給付中所追求的社會目的沒有實現(xiàn)是否財產損失考慮的要素,這取決于單方給付的利他性目的是否可以進行經濟化折算[6](p58)。
以上為理解瀆職行為造成的財產損失,亦即瀆職犯罪經濟損失提供了參考。一方面,根據(jù)客觀化的標準對比某一項或緊密關聯(lián)項在瀆職行為實施前后的整體財產價值,確定其整體財產價值是否有所減損;另一方面,在遵循客觀化標準的同時,也應當留意該項公共財產、國家和人民利益的變更對于所有者或者合法占有者來說,是否可以從主觀目的上評判為使用價值減少的情形。屬于整體財產價值減少的情形有:物理性損毀,如火災、爆炸導致某棟樓房、某座橋梁徹底坍塌;法律上價值的滅失或減少,如債權人對于債務人的債權因超過訴訟時效而無法實現(xiàn),又如股價暴跌;應收而未收,如低價出讓國有土地使用權致使應當收取的國有土地出讓金應收未收,或超越職權隨意減免稅收、罰款;違規(guī)多支出,如發(fā)放農村低保、醫(yī)保等惠民補貼時被騙領;恢復原狀支出,如事故善后處理費及恢復正常生產經營活動、修復損毀財物、追回經濟損失開支費等。屬于主觀目的上使用價值減少的情形有:實物形態(tài)存在但使用價值降低或不復存在,如一座新建的房屋或橋梁被鑒定為危樓或危橋。屬于整體財產價值和主觀目的使用價值均減少的情形,如國家糧庫工作人員因保管不善的失職行為致使部分糧食發(fā)霉變質。
2.財產損失已實際造成。瀆職行為是否已實際造成財產損失較為復雜,因為這關涉到刑法和民法對“損失”的立場。首先,刑法中的“損失”具有實質意義,意味著對法益造成損害及表現(xiàn)出來的客觀危害后果,至于損害賠償、追贓挽損等情節(jié)只是行為已對法益造成既定危害后,考慮是否從寬處罰的問題?!皟筛摺薄蛾P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十六條規(guī)定遵循了相同原理,即國家工作人員出于貪污、賄賂故意,非法占有公共財物、收受他人財物之后將贓款贓物用于單位公務支出或社會捐贈,不影響貪污罪、受賄罪的認定,但量刑時可酌情考慮。而民法中的“損失”更多地具有形式意義,強調對民事法律關系客體的法律意義的改變,一方民事權利或權益因另一方違約或侵權而受到損害就可以認定為損失,盡管該損失并非民事權利或權益的實質滅失。
其次,市場交易的財產損失已實際造成應以債權無法實現(xiàn)為準。一方面,國有資金管理使用者作為市場主體購買服務或工程,如因自身過失或疏忽及對方惡意欺詐而多支付了部分國有資金,從市場交易角度看,雙方存在債權債務關系,國有資金管理使用者可以侵權或違約之債為由起訴交易方。此時的財產損失是否已實際造成,應按《瀆職解釋(一)》第八條第二款“債務人經法定程序被宣告破產,債務人潛逃、去向不明,或者因行為人的責任超過訴訟時效等,致使債權已經無法實現(xiàn)的,無法實現(xiàn)的債權部分應當認定為瀆職犯罪的經濟損失”認定。另一方面,債權損失型財產損失也不能隨意擴大,范圍僅限于民事之債。如不是平等主體之間的民事交易,而是履行國家行政管理職能,此時就不能再以民事糾紛為由否定財產損失已實際造成事實。如某國企破產清算小組在清算資產時謊稱還需補償部分工人工資,主管部門未認真審核便批準撥付補償款,致使30余萬元資金被取走,由于主管部門與工人之間非市場交易關系而是行政管理關系,故該30 余萬元就是瀆職行為已實際造成的經濟損失。
最后,認定財產損失已實際造成,須堅守實事求是原則。不能僅憑主觀感受或評價,就武斷地判斷財產損失已實際造成,財產損失應當通過一定的客觀形態(tài)或形式表現(xiàn)出來,應當盡量排除案外因素,嚴格根據(jù)事實和證據(jù)來進行判斷。
當然,財產損失也并非完全不加甄別地都屬于瀆職犯罪經濟損失,只有那些財產損失與行為人職務行為相關聯(lián),或者說,只有那些財產損失是由瀆職行為所引起、導致,才有作為瀆職犯罪經濟損失的余地,而這個問題大體上屬于瀆職犯罪因果關系的范疇,或實質上屬于刑事歸責的問題。按照刑事歸責的立場,瀆職罪的因果關系就是瀆職行為與重大損失(如財產損失)之間引起與被引起的關系,主要解決對重大損失能否以及如何歸責于瀆職行為人的問題,即“對結果發(fā)生這‘賬’能否算到被告人頭上的判斷”①參見周光權:《客觀歸責于實務上的規(guī)范判斷》,《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02年第1期。。
對于如何歸責,德國刑法學者羅克辛教授提出客觀歸責理論,他認為某個結果之所以能在客觀上歸責于行為人,關鍵在于行為人通過制造并實現(xiàn)一個為行為規(guī)范所禁止的危險而引起結果。該理論有三個遞進層次的內容:一是制造法所不允許的危險;二是實現(xiàn)不允許的危險;三是結果在構成要件的效力范疇[7](p246-273)。其中任何層次被否定,發(fā)生的結果就不能客觀上歸責于行為人。羅克辛還進一步設置了具體的反向排除規(guī)則,如在是否實現(xiàn)法所不允許的風險層次,若未實現(xiàn)風險或不被容許的風險、結果不在注意規(guī)范保護目的范圍內,則排除歸責[8](p193-202)。這里所謂的“結果不在注意規(guī)范保護目的范圍內”,就瀆職罪經濟損失的歸責來看,其實可以理解為某些財產損失與行為人的瀆職職務行為無關聯(lián)。因此,難以認定無職務相關性的財產損失為瀆職犯罪經濟損失。
在梳理和分析了刑事法律規(guī)范對瀆職犯罪經濟損失的規(guī)定及演變,并從財產性及職務關聯(lián)性兩個方面來界定和限定瀆職犯罪經濟損失內涵后,本文將針對實務中的疑難問題,運用類型化方式提出解決問題的思路。
瀆職犯罪經濟損失在實務中常見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就是有關整體價值的減損。前文論及經濟損失具有財產相關性,因此,整體財產價值的減損情況是考量的重要因素之一,尤其需要把握財產的整體價值,切勿單一考量某項財產價值,否則易造成不必要的定罪偏差。例如某國有公司多個項目同時運營,部分項目因行為人的瀆職行為導致國有公司遭受重大虧損,但另外的項目卻獲利較好,能否以部分項目的虧損額減去另外項目的贏利額,以認定為瀆職犯罪的經濟損失。否定者認為,遭受重大虧損符合瀆職罪的重大損失客觀構成要件,不能以業(yè)績相互抵扣來彌補虧損。本文認為,首先,依照《煙草專賣法》《電力法》等法律法規(guī)行使國家專營領域的行政管理職權的煙草、電力公司工作人員,在產品及其設施設備經營中瀆職導致重大財產損失的,由于煙草、電力領域的運營具有國家行政管理屬性,故而其工作人員瀆職應構成《刑法》分則第九章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瀆職罪,運營中造成重大財產損失的瀆職行為已然侵害了瀆職罪的法益,不能通過另一次運營中職務履行的正當合法來彌補先前的瀆職,此種情形不能將運營中的盈利與虧損數(shù)額進行抵扣。另外,對于沒有國家行政管理職權的國有公司、企業(yè),雖負有抵御市場風險并使國有資產保值增值的職責,但既然是市場經濟活動就存在交易風險,尤其是在國際貿易中,戰(zhàn)爭、騷亂、國際金融危機等因素均屬不可預見、不可避免的風險,此外還要考慮供求關系、材料價格、政府宏觀調控等市場固有風險,以虧損作為財產損失卻忽略盈利事實,等于要求在市場交易中只能賺錢不能虧損。基于此考慮,某個項目虧損可以通過關聯(lián)項目利潤收益來彌補,不宜一刀切地在財產損失中不考慮贏利情況。申言之,在贏利項目與虧損項目具有緊密聯(lián)系時,應以贏利額與虧損額相抵扣來看是否存在財產損失,這也與本文提到的整體財產價值是否有所減損的瀆職犯罪經濟損失內涵相吻合。
債權是否無法實現(xiàn),也是實務認定時需把握的情形之一。在該種情形中,不應一概而論地定性為瀆職犯罪的經濟損失后果,而應充分考量市場交易活動的一般情況,區(qū)別債權是否無法實現(xiàn),方可最終認定是否符合瀆職犯罪的經濟損失后果。例如,某縣城市管理執(zhí)法局經依法招標后確定由某家建筑垃圾清運公司負責清運堆放在一定地界范圍內的建筑垃圾(即政府購買垃圾清理服務),作為項目業(yè)主方的城管局未按規(guī)定聘請第三方中介機構進行審計,而是違規(guī)自行審計后,與垃圾清運公司完成了資金結算。縣審計局在事后審計監(jiān)督中發(fā)現(xiàn),垃圾清運公司在垃圾土方量上弄虛作假,致使城管局多支付了50 萬元。有觀點認為該50萬元是城管局項目負責人瀆職所致國家財產損失。本文認為,縱然項目業(yè)主方存在著瀆職,但垃圾清運公司違反了合同約定的履行義務,城管局可向法院提起違約之訴,多支付的50 萬元并非已實際造成的財產損失。而此正是上文提到的純粹市場交易活動中財產損失應以債權無法實現(xiàn)為準。
主觀使用價值減少也是認定中的重要參考因素之一。主觀使用價值主要指案件所涉財產的使用價值及目的,司法實踐中存在??顚S玫那樾?,倘若??钆沧魉?,便會導致主觀使用價值的變化。例如,國家資金本身可以劃分為??顚S眯唾Y金和一般用途型資金。按規(guī)定應當使用于某一領域或某類項目的專項資金卻被作為其他公用的情況時有發(fā)生(“左兜掏右兜”),此時專項資金的用途雖發(fā)生了變化,違反了??顚S玫囊?guī)定,但是否造成了財產損失,亦即是否屬于瀆職犯罪經濟損失,存在不同認識。對此,筆者認為需要結合不同情形區(qū)別對待。若專項資金未按本來用途而被用作其他方面,在該其他方面使用國家資金不違規(guī),根據(jù)客觀損失概念并兼顧主觀目的上資金使用價值并未減少,也就是說國家資金實際發(fā)揮了價值作用且未造成其他實際損害,則未造成財產損失,也就沒有瀆職犯罪經濟損失。但若專項資金被違規(guī)他用致使原領域或項目因資金不到位而發(fā)生其他重大損失或惡劣影響,則可認定造成了主觀使用價值減少,亦即造成了財產損失,符合瀆職犯罪經濟損失的認定。
對于一般用途型國家資產或普通財政資金,若決策用于法律法規(guī)不允許使用的方面,則應認為造成了財產損失,存在瀆職犯罪經濟損失。如某縣決定在寺廟外建造一座大型露天造像,此后縣政府未經上級主管部門審批便決定由縣住建局使用國家資金建設。根據(jù)相關條例規(guī)定,建造大型露天造像須經國家主管部門審批、建設主體為特定團體,不得使用國家資金,該國家資金被違規(guī)用于不能建設的項目,從國家資金使用者的主觀目的上評價,資金使用價值已然喪失,應認定造成了財產損失,存在瀆職犯罪經濟損失。
瀆職犯罪經濟損失的認定,還需要考慮損失所處的具體狀態(tài)?,F(xiàn)實的復雜性導致實務部門對于財產損失后果暫時難以確定,持續(xù)性瀆職行為將大概率地引起財產損失后果發(fā)生,且還有可能進一步擴大的情形,這些情形給經濟損失的認定帶來了一定的困境。例如,楊某管轄的下屬單位房屋被拆遷,其未將拆遷款1000余萬元及時上繳,而是擅自決定將該筆資金投入股市,至案發(fā)時已造成賬面浮虧420 余萬元。調查部門催促楊某所在單位盡快將投入股市的資金作清倉處理以免遭受更大損失,但該單位擔心會導致賬面浮虧變?yōu)閷嵦?,故遲遲不予處置。最終,法院認可了辦案部門的意見,認為楊某濫用職權的行為具有持續(xù)性和不可終結性,濫用職權行為已經實際造成財產損失,對楊某以濫用職權罪判決其拘役三個月,緩刑三個月。本文例舉此案并不是為了證成在立法上將瀆職罪規(guī)定為危險犯的可能,只是就本文論述的財產損失已實際造成的例外情形的補充。
財產損失的職務關聯(lián)性也是實務認定所參考的重要指標之一。經濟損失直觀而言與財產的關系最為密切,但基于瀆職犯罪的身份特殊性,與犯罪主體的職務關聯(lián)性也尤為密切,因此,判斷瀆職犯罪經濟損失還須把握財產損失的職務關聯(lián)性。例如,2011 年12 月某市某區(qū)法院原刑庭庭長甲在審理乙某過失犯罪案中,錯誤將乙職業(yè)“市電業(yè)局職工”寫成“無業(yè)”,該院分管刑事審判的副院長丙未嚴格審核把關發(fā)現(xiàn)該處錯誤,導致宣判后未能將判決書送達乙所在單位。2012 年至2019 年,乙從其單位市電業(yè)局領取工資薪酬、獎金等共計137萬余元。原判以丙未認真審核判決書導致乙領取電業(yè)局137 萬余元為由,判決丙構成玩忽職守罪。該案一經媒體公布便引起極大反響,關注的焦點集中在電業(yè)局為乙發(fā)放薪酬、福利能否認為是電業(yè)局財產損失,如果電業(yè)局有財產損失,能否成為丙構成玩忽職守罪的經濟損失。
本文認為,電業(yè)局八年間為乙發(fā)放薪酬是否屬于財產損失與乙的出勤率密切有關,若乙一直出勤,因為犯過罪就不發(fā)放勞動報酬顯然不對,沒有人認為罪犯不能獲得勞動報酬,故只有乙“吃空餉”,137 萬余元才是電業(yè)局的財產損失。對于該財產損失是否屬于分管副院長丙構成玩忽職守罪中的經濟損失問題,本文認為,若電業(yè)局工作人員明知乙“吃空餉”而故意違規(guī)發(fā)放,則電業(yè)局的財產損失完全是由工作人員所致;若乙在不到崗情況下隱瞞真相、欺上瞞下騙取電業(yè)局發(fā)放工資,此時電業(yè)局的財產損失也是因其職能部門不認真履行對職工到崗的管理職責所致。以上均與丙的審核把關職務行為無關。一方面,刑法在崗位職責上不苛求分管領導事無巨細親力親為,否則就喪失了分管與承辦的職責界限。結合分管副院長丙的崗位職責,不要求丙與承辦法官甲一樣審查案卷、核對事實和證據(jù),丙在判決的定罪量刑等重大事項上把關盡職即可;另一方面,電業(yè)局的財產損失必須與丙的職務行為和職責范圍相關聯(lián),只有財產損失是判決內容所致,才能認為是丙構成玩忽職守罪中的經濟損失。
瀆職犯罪是當下打擊腐敗犯罪中的重點對象之一。在依法懲治瀆職犯罪過程中,不僅需要嚴格依據(jù)《刑法》等法律規(guī)范之規(guī)定,同時也需要以科學嚴謹?shù)姆▽W理論作為支撐,切合司法實踐,將法律規(guī)范、法學理論和司法實踐三者融合起來,方可提升打擊此類犯罪的質效。而關于瀆職犯罪的法律規(guī)定中,“經濟損失”始終存在一定的缺憾,這對司法實踐中的適用造成了一定阻礙。本文通過對瀆職犯罪中涉及的“經濟損失”予以學理探析,同時借助司法實例展開探討,最終對瀆職犯罪經濟損失在“整體財產價值的減損”“債權是否無法實現(xiàn)”“主觀使用價值減少”等司法實例中的界定進行剖析,期望有助于在未來刑事司法實踐中提升瀆職犯罪的認定準確率和辦案質效,進一步踐行依法治國,推動法治中國建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