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書目著錄元代類書考辨

金傳道

對元代類書存佚問題作較為全面考察的，目前主要有兩位學者：一是賈慧如，有《元代類書考述》[1]和《元代類書存佚考》[2]兩篇文章發(fā)表，二文內(nèi)容大致相同，后者可視為前者的增訂補充；二是陳濤，發(fā)表有《元代類書的編纂和出版》[3]一文，從編纂和出版兩方面對元代類書做了考述。筆者近年撰寫元代類書敘錄，略有所得，或可補二人研究之缺。這里主要探討古籍書目在著錄元代類書時將非元代類書當作元代類書的情況。

一、將宋代類書誤為元代類書

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卷一五子部類書類著錄元人“鄭起潛《聲律關(guān)鍵》八卷”[4]422?？监嵠饾撟肿由?，號立庵，原籍閩縣（今福建福州），徙居平江（今江蘇蘇州），嘉定十六年（1223）進士，官至權(quán)兵部尚書?！锻鹞瘎e藏》本《聲律關(guān)鍵》卷首有時任“朝奉郎、秘書省著作郎兼權(quán)考功郎官、兼權(quán)國子司業(yè)、兼史館檢討官、兼崇政殿說書”的鄭起潛于淳祐元年（1241）正月六日上尚書省札子，其中云：“起潛屢嘗備數(shù)考校，獲觀場屋之文，賦體多失其正。起潛初仕吉州教官，嘗刊賦格，自《三元衡鑒》、二李及乾淳以來諸老之作，參以近體古今奇正，萃為一編，總以五訣，分為八韻，至于一句，亦各有法，名曰《聲律關(guān)鍵》。建寧書肆亦自板行。欲望朝廷札下吉州，就學取上《聲律關(guān)鍵》印板，付國子監(jiān)印造，分授諸齋誦習，庶還前輩典刑之舊?！鄙袝　罢諔┬小盵5]116冊前言2-3?？芍堵暵申P(guān)鍵》乃鄭起潛早歲為吉州州學教授時編纂，至主國子監(jiān)時進札尚書省得以推廣，其書至少當成于淳祐元年之前，為宋代類書無疑。

倪燦《補遼金元藝文志》子部類書類、張錦云《補元史藝文志》子類類書類著錄《群書會元截江網(wǎng)》三十五卷，雒竹筠《元史藝文志輯本》子部類書類著錄熊晦仲《新編通用啟劄截江網(wǎng)》七十四卷，以此二書為元代類書?！端膸烊珪偰俊肪硪蝗遄硬款悤悓ⅰ度簳鴷亟W(wǎng)》置于宋代類書中，云：“不著撰人名氏，首題太學增修。中有淳祐、端平年號，蓋理宗時程試策論之本也。元時麻沙刻本，前有至正七年東陽胡助序?！肚ы曁脮俊匪熘笧橹?，誤矣。”[6]4238《群書會元截江網(wǎng)》有“皇朝事實”條目，專列宋朝史事，則四庫館臣的判斷當是正確的。瞿鏞《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卷一七子部類書類著錄《新編通用啟劄截江網(wǎng)》六卷，云：“不著編輯姓氏，亦無序跋。考宋理宗時，書肆本有《群書會元截江網(wǎng)》三十五卷，當出一人所撰?！盵7]437此推論很可能符合事實。陸心源皕宋樓藏有完整版《新編通用啟劄截江網(wǎng)》六十八卷，前有“歲在己未正月元旦前進士陳善元序”，明確稱是書編者為熊晦仲；陸心源十萬卷樓藏有《太學重新增修決科截江網(wǎng)》三十五卷，署宋熊晦仲編。關(guān)于陳善元序中“歲在己未”是指哪一年，陸心源有不同看法?！栋z宋樓藏書志》卷六一著錄宋刊本《新編通用啟劄截江網(wǎng)》七十四卷（按，實際應為六十八卷），解題中謂己未為南宋開慶元年（1259）；《儀顧堂續(xù)跋》卷一一《宋槧啟劄截江網(wǎng)跋》中又認為己未是指元延祐六年（1319）。胡玉縉《四庫未收書目提要續(xù)編》卷三子部類書類著錄《新編通用啟劄截江網(wǎng)》六十八卷，認為當以陸心源后說為長。不過，陳善元序雖作于元延祐六年，但熊晦仲書卻成于南宋。鐵琴銅劍樓所藏《新編通用啟劄截江網(wǎng)》六卷現(xiàn)藏中國國家圖書館，該本當為完整版《新編通用啟劄截江網(wǎng)》庚集部分，其中多次稱宋朝為“本朝”“皇朝”，在宋理宗誕節(jié)“天基節(jié)”下注“今上皇帝生日”，又避“玄”字，則《新編通用啟劄截江網(wǎng)》當編成于南宋理宗時代。

張錦云《補元史藝文志》子類類書類著錄林駉《源流至論》。然《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三五子部類書類一著錄《源流至論》，明確指出，“《前集》十卷，《后集》十卷，《續(xù)集》十卷，宋林駉撰?！秳e集》十卷，宋黃履翁撰”[6]4245。李裕民考出林駉為宋理宗時人，林駉編《源流至論》在寶慶元年（1225）后不久[8]297。黃履翁《古今源流至論別集序》云：“昌黎外藁，后來所次；坡老數(shù)論，又文集之續(xù)者?！吨琳摗分?，豈能無遺論耶？予擢第西歸，又有逐海濱之臭者而求續(xù)作，伎癢未歇，不免復為之索筆。噫，斯集果盛傳于世耶，予不敢效福畤《中說》以盜人之名；果未足重于世耶，又安敢為魏泰《碧云豭》嫁惡于人哉！故特于篇首言之，以自見云。癸巳書云之旦，合沙西峰主人黃履翁吉父序?！盵9]344冊336黃履翁為紹定五年（1232）進士。“癸巳”即紹定六年。由此可知，林駉《源流至論》當成書于紹定五年之前。

《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子部類書類、《中國古籍總目》子部類書類類編之屬通編著錄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藏有一部明抄本《類編名公四六啟劄云錦續(xù)集》五卷，定為元代類書?！稄V東省立中山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子部類書中亦著錄此書，但定為明代類書。此書無序跋，無編校抄者署名，當為整部書中散出者。書中所收例文大多不署作者名，從少數(shù)有署名者來看，都是南宋人的作品。卷三饋送門土宜類有《臨安送土宜劄子》，首謂“某來從輦下”，其后《臨安歸送土宜劄子》中有“歸自日邊”之語，二篇均不署作者名，若此書為元人所編，恐怕不會選此有所忌諱之文。因此筆者認為，此書當是南宋人所編。

二、將金代類書誤為元代類書

張錦云《補元史藝文志》子類類書類、龔顯曾《金藝文志補錄》子部類事類著錄鄭當時《韻類節(jié)事》和《群書會要》?！肚ы曁脮俊肪硪晃遄硬款悤悇t將此二書著錄于金代，謂鄭當時“字仲康，洪洞人。大定中進士，汾州教授”[4]422。倪燦《補遼金元藝文志》、吳騫《四朝經(jīng)籍志補》子部類書類所記同《千頃堂書目》。錢大昕《元史藝文志》經(jīng)類小學類著錄“鄭昌時《韻類節(jié)事》”，小注云：“字仲康，洪洞人。汾州教授。”[10]22卷152子類類事類著錄“鄭當時”《群書會要》，均列為金代著作?？肌渤苫场渡轿魍ㄖ尽肪硪痪泡d：“鄭當時，洪洞人。明昌二年（1191）登進士第。河汾教授。編節(jié)義事行于世。”[11]史部174冊325〔康熙〕《山西通志》卷二〇載金代人物有鄭當時，又有鄭時昌，謂后者字仲康，洪洞人，大定間對策第一，為汾州教授，編《韻類節(jié)事》及《群書會要》傳世。張希清等考鄭時昌為大定二十八年（1188）的經(jīng)義魁[12]277。方志所載鄭當時與鄭時昌事跡多有重合，筆者懷疑“鄭當時”很可能是“鄭昌時”之訛，而“鄭昌時”又為“鄭時昌”之乙?！部滴酢场囤糁葜尽肪矶摹端囄摹肥珍洝敖疣崟r昌”所作《題宋簿碑》，《金文最》卷四八據(jù)以收錄，改題《宋簿興儒里記跋》。無論筆者的推論是否正確，《韻類節(jié)事》和《群書會要》都應當是金代類書。

三、將明代類書誤為元代類書

張錦云《補元史藝文志》子類類書類著錄周宏道《裁纂類函》一百六十卷?！端膸烊珪偰俊肪硪蝗咦硬款悤惔婺恳恢洝恫米腩惡芬话倭?，云：“不著撰人名氏。其書雜錄《冊府元龜》之文，而刪易其篇目。前有虞集序，稱‘相臺廬陵周宏道先生所著’。考《道園學古錄》不載此文，所謂‘宏道先生’亦無所考。據(jù)其文意推之，蓋周必大《平園集》外尚有著述八十馀種不傳，奸黠書賈因偽造此書，以依托求售。既訛必大之字‘洪道’為‘宏道’，又以必大先世鄭州人，而加‘相臺’二字于廬陵之上。觀其序詞旨鄙俚，可資笑噱，正不足與辨真贗也。”[6]4289《浙江采集遺書總錄》庚集子部類事類、《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子部類書類、《中國古籍總目》子部類書類類編之屬通編著錄有明抄本《裁纂類函》，題“元周宏道輯”?？荚墨I中并沒有“在朝秉政”的周宏道其人，據(jù)序文來看，此“周宏道”乃宋人，四庫館臣推論其為周必大是正確的。然《裁纂類函序》既為假托，則此“周宏道”亦屬子虛烏有。四庫館臣斷是書乃書賈偽托求售之作，甚是。至于此書為何時之作，考其僅以抄本傳世，且清代以前的書目中未見著錄，筆者推測，此書很可能是明代或清初書賈偽托周必大之作，不可能為元代類書。

張錦云《補元史藝文志》子類類書類著錄徐達左《群書集事淵海》四十七卷。徐達左（1333—1395）字良夫，號耕漁子，別號松云道人，平江府（今江蘇蘇州）人，元末隱居鄧尉山，明初出任建寧縣訓導，有《顏子鼎編》《金蘭集》傳世。高儒《百川書志》卷一一子志類書類著錄《群書集事淵?！匪氖?，云：“不著作者。弘治末年方梓行，蓋國朝人之所為者?！盵13]172《千頃堂書目》卷一五子部類書類、《明史》卷九八《藝文志三》類書類、《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三七子部類書類存目一、《嘉業(yè)堂藏書志》卷三子部類書類、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卷六二子部類書類等著錄是書，均認為是明代類書。現(xiàn)存《群書集事淵?！返淖钤绨姹臼敲骱胫问四辏?505）司禮監(jiān)賈性刻本，前有劉健《群書集事淵海序》，后有李東陽《群書集事淵海后序》及謝遷《題群書集事淵海后》。劉健謂是書乃太監(jiān)賈性購于貨書家，李東陽推測編者為明初人，謝遷則懷疑是“元末喪亂之際窮居避世，而托志于文字以終其身者”。考《群書集事淵?！酚浭伦源呵飸?zhàn)國至于元末，書中大量引用注明來自《元史》的材料，其成書必在明代。馮貞群《伏跗室善本書目》云：“《群書集事淵海》存四十八卷，凡一百六十卷，徽藩命其臣編集，每冊有徽國經(jīng)史之章，背頁有寫對對讀臣名，原稿本朱筆句讀?！睹魇贰氛`作四十七卷?！盵14]70明英宗第九子朱見沛于成化二年（1466）被封為徽王，其后朱祐枱、朱厚爝、朱載埨先后襲任。如果馮貞群之說不誤，則《群書集事淵?！纷钤绠斢傻谝淮胀踔煲娕嫦聦倬幖?。

阮元《四庫未收書目提要》卷四著錄元王罃撰《群書類編故事》二十四卷，謂此類書有元刻本。莊芳榮《中國類書總目初稿》、張滌華《類書流別》（修訂本）存佚第六、《元史藝文志輯本》子部類書類據(jù)此著錄，以為是元代類書，只不過前兩者將作者寫為“王瑩”。陸心源《儀顧堂題跋》卷八《群書類編故事跋》云：“罃字宗器，號樂淡，家貧，積學自立。中永樂六年鄉(xiāng)試。明年授睢寧教諭，擢禮科給事中，改刑科。宣德五年十一月，擇廷臣二十五人為郡守，以罃守肇慶，奉敕行增修水利，作興學校，令行政舉，境內(nèi)帖然。居九年，進秩二等。徙治西安，如治肇慶。越三年致仕，卒年七十，見《明史·李驥傳》《寧波府成化志》《肇慶府志》。以宣德五年守肇慶、居九年調(diào)西安、又三年卒、年七十推之，當終于正統(tǒng)六年辛酉，生于洪武五年壬子，其非元人明矣?！稉C經(jīng)》題為元人，不免為門客所欺耳。卷首有宣德時序，書賈抽去末頁，以充元刊。以序中‘肇慶守四明王公’一語證之，則必宣德中刊也?！盵15]128李裕民亦認為“此書當作于明宣德六年（1431）至正統(tǒng)三年（1438）間”[8]465。據(jù)此，則《群書類編故事》當為明代類書。

《元史藝文志輯本》子部類書類著錄張九韶《群書備數(shù)》十二卷?？几呷濉栋俅〞尽肪硪灰蛔又绢悤愔洿藭?，謂“元臨江張九韶纂輯經(jīng)史子集所載之事可數(shù)紀者，匯成一集”[13]172。同書卷九子志崇正家類又著錄張九韶《理學正編》一卷，卻謂其為宋臨江人。孫星衍《孫氏祠堂書目》內(nèi)編卷三類書類、《平津館鑒藏記書籍》卷一、《廉石居臧書記》內(nèi)編卷上、洪頤煊《讀書叢錄》卷二四、江標《宋元本行格表》卷上等均著錄有元刻本《群書備數(shù)》，《群書備數(shù)》為元代類書似無可置疑?？紡埦派兀?314—1396）字美和，號吾樂，江西清江人，元末累舉不第，隱居教授，明洪武三年（1370）薦授清江儒學教諭，后升國子助教，改翰林院編修，洪武十三年（1380）致仕。臺北“國家圖書館”藏有一部明萬歷三十六年吳昭明刻本《群書備數(shù)》，卷首有“洪武戊辰歲秋八月既望蒙陽八十六翁梁寅謹序”之《群書備數(shù)序》，云：“先生以耄耋之年，淳正之學而特承天寵，許歸田里。其家居也，樂于閑靜，務學之心雖老如壯。所藏之書累數(shù)千卷，手鈔目閱，日夕忘倦。近又以為，名物之書若《目會》、若《小學紺珠》、若《小學名數(shù)》，因世難散軼，后進罕見于世。旁蒐群籍，益廣類例，別為一編，名之曰《群書備數(shù)》?！薄昂槲湮斐健奔春槲涠荒辏?388）。由此可知，《群書備數(shù)》是張九韶洪武十三年致仕后著手編纂的一部書，編成刊印在洪武二十一年。

古籍書目之所以會把宋、金、明等其他朝代的類書著錄為元代類書，原因大致有以下幾點：一是元代類書的編者一般為底層文人，名不見經(jīng)傳者多，即使有編者署名，也很難準確考知其生平；二是元代類書多為通俗讀物，上層文人、私人藏書家對其持輕視態(tài)度，缺少“流傳有序”之相關(guān)記載；三是明清時期，書賈為了牟利，偽造了一批包括類書在內(nèi)的假古籍，稍不留意，就可能上當受騙；四是元代類書向來不受重視，研究薄弱，觀點多陳陳相因，以訛傳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