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佳雯,胡朋志
(1.紹興文理學院 人文學院,浙江 紹興 312000;2.紹興文理學院 外國語學院,浙江 紹興 312000)
近年來,隨著陽明學研究熱度的不斷攀升,不少學者對陽明學的傳播展開了研究。研究主要涉及以下幾個方面:第一類為陽明學在國內的傳播,研究重心為陽明后學的分化及其在特定地域中的發(fā)展與傳播;第二類為陽明學在日韓等東亞國家的傳播,研究的焦點為日韓本土化的陽明學;第三類為陽明學在西方世界的傳播,研究成果多從歷時角度對《傳習錄》的英譯和陽明思想的傳播進行綜述、總結。目前還沒有學者對《傳習錄》英文全譯本在西方世界(尤其是英語世界)的接受情況進行詳細調查。
由于《傳習錄》中包含了王陽明最主要的哲學思想,是研究陽明學的重要資料,所以《傳習錄》在英語世界的傳播和接受情況可以從側面反映出陽明思想的傳播和接受情況。鑒于以上原因,本文擬對《傳習錄》英譯本的傳播和接受情況展開研究。
1916年,弗雷德里克·亨克(Frederick Henke)以明代施邦曜所編寫的《陽明先生集要》為中文底本,翻譯出版了《傳習錄》的首個英文全譯本,名為The Philosophy of Wang Yang-ming。他依據(jù)原文內容給各個部分添加了主題,譯文內容忠實于原文。由于亨克選取的中文底本并非現(xiàn)行《傳習錄》的完整版本,因此后世學者常指出亨克譯本中存在漏譯的情況,且其譯本中還存在多處誤譯,在一定程度上對西方此后幾十年的陽明學研究產生了誤導。據(jù)陳榮捷統(tǒng)計,因為亨克譯本的引導,直至1950年,英語世界對陽明學的研究都集中在“良知”說上,忽略了其他的主要思想。[1]但亨克的譯本無疑打開了英語世界研究陽明學的大門,不可否認他為此做出的巨大貢獻。
1963年,陳榮捷(Wing-tsit Chan)與著名漢學家狄百瑞(William Theodore de Bary)共同致力于“東方經(jīng)典著作譯叢”工程,在此過程中《傳習錄》進入了中國典籍翻譯的視野;此外陳榮捷在譯者注中提到:“亨克的譯本中出現(xiàn)了很多的誤譯,所以價值不大?!盵2]xiii以上兩點都可以視為陳譯本誕生的直接原因。是年《傳習錄》的第二個英譯本Instructions for Practical Living and other Neo-Confucian Writings面世,陳譯本以《王文成公全書》為中文底本,內容更加完備,各處引文都能追溯到其出處,此外還采用了翻譯加注的方法,使譯本更詳實準確。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剛獲得哲學博士學位的秦家懿(Julia Ching)認為王陽明的哲學思想很多都體現(xiàn)在他的書信中,但現(xiàn)存的兩個全譯本都沒有完整地將所有書信翻譯出來,于是她選譯了67封具有代表性的哲學書信,為每一封書信增添主題詞,于1972年出版了The Philosophical Letters of Wang Yangming。
以上是《傳習錄》的主要英譯本,除此之外還有艾文賀的《陸王新儒學讀本》,選譯了《傳習錄》的部分內容和王陽明的詩歌。目前國內研究《傳習錄》英譯本的學者并不多,且現(xiàn)有研究都只是通過具體翻譯理論將兩個全譯本進行對比分析。
羅選民和楊文地認為:“英譯典籍在西方世界的接受情況至少要參考以下幾項指標:在國外的發(fā)行銷量;在國外圖書館的借閱流通量;西方學者的參考和引用;譯著的再版和修改?!盵3]本文將借助以上參考指標對《傳習錄》英譯本的傳播和接受情況進行調查(以下數(shù)據(jù)截止日期為:2021年6月20日)。
通過全球最大的圖書銷售網(wǎng)站之一——亞馬遜調查《傳習錄》英譯本的銷售情況(以評分人數(shù)的多少作為該書的銷量參考),發(fā)現(xiàn)三種譯本在海外的銷售量都很少,每個譯本的評分人數(shù)數(shù)量均低于10。陳譯本書評為5條,5星書評占80%,4星書評占20%;亨譯本書評為6條,5星書評占33%,4星書評占17%;秦譯本暫無書評。與此同時,筆者還借助了全球最大的圖書分享網(wǎng)站之一——Goodreads(好讀網(wǎng)),結合該網(wǎng)站的數(shù)據(jù)可以了解譯本的普通讀者接受度,分析得出陳譯本和亨譯本的評分人數(shù)均為7人,秦譯本的評分人數(shù)為4人。其中讀者對陳譯本做出了較高的評價,認為陳譯本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性和指導意義,亨譯本和秦譯本則沒有此類積極正面的書評。結合兩方面的數(shù)據(jù)得知三種譯本的普通讀者接受度較低。
為了調查《傳習錄》英譯本在國外圖書館的借閱流通量情況,筆者借助世界上最大的聯(lián)機書目和機構元數(shù)據(jù)庫——WorldCat查詢《傳習錄》英譯本在世界各地圖書館的館藏信息,得到結果如表1所示(因電子版書籍均以紙質書籍版本為底本,所以表中只包含以紙質書籍形式存在的書目):
表1 WorldCat中搜索《傳習錄》英譯本館藏數(shù)量
WorldCat數(shù)據(jù)庫中收藏了170多個國家,7萬多家圖書館的藏書信息,足以從整體上說明三種譯本在世界范圍內的借閱流通情況。由表1可知,共有723家圖書館收藏陳譯本,陳譯本的館藏數(shù)量遠遠超過另外兩個譯本,位居第一,借閱流通量最大。但亨克譯本的再版數(shù)量略高于陳譯本,秦譯本的流通量最小,再版需求也不高。為了更好地呈現(xiàn)《傳習錄》英譯本在英語世界傳播和接受情況,筆者將WorldCat的館藏具體細分為大學/學院圖書館、公共圖書館和其他無法歸類的圖書館。結果顯示:以上三個譯本的館藏主要集中在大學/學院圖書館中,均占總館藏量的80%以上,公共圖書館中藏書較少。鑒于大學圖書館主要服務于科研工作和專業(yè)學習,而公共圖書館的服務對象則以普通讀者群為主。由此推出《傳習錄》三個譯本的普通讀者接受度都不高。
西方學者對譯本的引用和公開發(fā)表的書評可以反映該譯本在西方學術界的傳播和接受情況。本文通過在JSTOR、Cambridge Journals Online、Google Scholar等數(shù)據(jù)庫中檢索有關《傳習錄》英譯本公開發(fā)表的評論性文章。檢索結果如表2所示:
表2 各譯本的書評情況
共搜集到4篇亨譯本、3篇陳譯本、2篇秦譯本的英文書評,且書評發(fā)表時間多集中在譯本出版后的三年之內。此三年間,亨譯本和陳譯本的書評數(shù)量一致,秦譯本略少。亨譯本的學術書評總體多于陳譯本,但從學者們對于兩個譯本的評價內容來看,對陳譯本的評價更勝一籌。多數(shù)學者都大肆贊揚了亨克的首譯之功[4-5],但卻認為陳譯本更加準確與實用[6]。隨后,通過谷歌學術檢索三種譯本的引用情況(僅為圖書被引數(shù)量,不包括相關期刊文章),得到亨譯本的引用量為71次;陳譯本的引用量最高,被引178次;秦譯本被引50次。
由此觀之,陳譯本在亞馬遜銷量、圖書館藏量以及書評和引用三個方面都優(yōu)于亨譯本和秦譯本,因此,筆者認為陳譯本在英語世界的傳播和接受情況最好,但三個譯本的普通讀者接受度都有待提升。放眼整個中華典籍外譯和中國思想西傳的大背景,同屬儒家傳統(tǒng)的孔孟思想在海外傳播長達三百多年,其中《論語》有40余種英譯本,《孟子》約有15種英譯本,且其英譯本在亞馬遜銷售平臺上的讀者評價高達數(shù)千條。故《傳習錄》在整個西方英語世界中的傳播效果不甚理想,有待進一步推進。
除了分析《傳習錄》英譯本的傳播與接受情況之外,還可以通過西方學術界發(fā)表的有關王陽明學說的期刊論文來了解其思想在西方世界的傳播和接受情況。在SpringerLink、JSTOR、ProQuest等網(wǎng)絡數(shù)據(jù)平臺上檢索有關陽明學的文獻,發(fā)現(xiàn)西方英語世界對于王陽明哲學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兩個方面:第一,論述王陽明的主要哲學思想(良知、知行合一、心即理、致良知、四句教等);第二,王陽明的哲學思想與中西方其他哲學思想的對比(朱熹、孟子、禪宗、貝克萊、培根、康德、舍勒等)。
以“良知”學說為例。1955年,CHANG C發(fā)表了Wang Yang-ming’s Philosophy,文中提出王陽明是中國影響力最大的思想家,并對王陽明的主要哲學思想進行了概括總結,涉及到了“心即理”、“人是宇宙的中心”、“良知”以及“意和知在王陽明哲學體系中的關系”等,此外還著重解釋了“l(fā)i(理)”的含義。[7]瑞士著名的現(xiàn)象學家耿寧以現(xiàn)象學的獨特視角來解釋“良知”概念。[8]185LEDERMAN H于2021年發(fā)表了The Introspective Model of Genuine Knowledge in Wang Yangming一文,對“良知”一詞做出了詳細地闡述,以新的視角解讀“良知”與“真知”之間的關系。在以往的多數(shù)研究中都將“良知”等同于“真知”,但Harvey Lederman則認為一個人即使在沒有“真知”的情況下也具備“良知”。[9]“良知”這一概念一直是西方陽明學研究的焦點之一,學者們或是在《傳習錄》的語境中解釋“良知”,亦或是借助不同的哲學視角來解讀“良知”,增加了現(xiàn)今西方學術界對王陽明“良知”學說解讀的多樣性。
此外,為了推進西方陽明學的研究,眾多學者以比較哲學為切入點,將王陽明的哲學思想與中外不同的哲學思想進行比較。陽明學與佛學,尤其是禪宗思想的對比是研究的熱門之一。早在亨譯本問世前一年,陳榮捷就發(fā)表了How Buddhist is Wang Yangming?一文,文中表明陽明思想和禪宗的聯(lián)系并不緊密,甚至王陽明對禪宗的某些思想持有批判態(tài)度。眾多批評王陽明的學者只關注王陽明思想與禪宗思想的相似之處,對于二者之間的差異閉口不談。文中還提到陳建對王陽明將“良知”與佛教“本來面目”等同的觀點提出批評,陳氏認為王陽明的“良知”和佛教的“本來面目”是先后關系,即王陽明的“良知”學說應是起源于佛家的“本來面目”一說,而非等同關系。對此,陳榮捷在文章中也給出了有力的反駁。[10]由于陽明“心學”起源于孟子的“本心之學”,世界杰出儒學研究者IVANHOE J P于2002年著成Ethics in the Confucian Tradition:The Thought of Mengzi and Wang Yangming一書,書中將孟子的哲學思想與王陽明的主要哲學思想進行了詳細地對比論證,并闡明了王陽明對儒家傳統(tǒng)的傳承和改變。[11]xiii-xvii
姚新中于2013年在《中國哲學雜志》上發(fā)表了Philosophy of Learning in Wang Yangming and Francis Bacon一文,從哲學角度對比王陽明和培根各自提出的學習理論和學習方法,姚氏認為培根的“經(jīng)驗學習”和王陽明的“心學”代表了兩種不同的哲學取向,將二者的哲學理論相結合才能在“學習”上取得真正新的進步。[12]2020年盧盈華在The Inversion of Value and the Renunciation of Desire and Love:an Investigation through Max Scheler and Wang Yangming一文中就“心的失序是價值的顛倒”這一話題,對比了王陽明與馬克思·舍勒(Max Scheler)的哲學思想,其中提到馬克思·舍勒將人心的陰暗面稱之為“嫉妒”,而王陽明描述為良知的遮蔽,并就此展開討論。[13]
除此之外,王陽明的軍政生涯也成為了西方陽明學研究的熱點之一。ISRAEL G L于2008年完成了博士論文On the Margins of the Grand Unity:Empire,Violence,and Ethnicity in the Virtue Ethics and Political Practice of Wang Yangming(1472-1529),作者認為以往對王陽明政治生涯的研究僅僅停留在對簡單文本的理解和閱讀上,所以作者結合了王陽明的公文合集和其他官方材料,在更大的語境中來解讀王陽明的軍事戰(zhàn)略和政治主張。[14]六年后又出版了Doing Good and Ridding Evil in Ming China:the Political Career of Wang Yangming一書,記載了王陽明在南贛汀漳剿匪,利用江西本土兵力平定寧王謀反及在廣東廣西平息軍事叛亂的軍事故事,詳細記錄了這位新儒學者的政治生涯和軍事活動。[15]114-274
以上是學術界對陽明學說研究的部分內容,研究主題不限于王陽明的主要哲學思想,還包括其本人的生平經(jīng)歷和軍事政治思想,不難看出陽明思想在學術界的傳播在往積極的方向發(fā)展。但在普通讀者群體中的傳播情況卻與之相異,筆者在Goodreads網(wǎng)站上通過搜索關鍵詞“Wang Yangming &Philosophy”,去蕪存菁,得到有效結果僅為20條,共有書評僅18條??梢娔壳瓣柮鲗W在西方英語世界的傳播受眾和主體都是專業(yè)學者,且多以書籍文字形式傳播,傳播的渠道和形式缺乏多樣性,導致陽明學的傳播廣度極度受限。
根據(jù)以上分析可知陽明學在西方英語世界的傳播存在一定阻礙,本文試從哲學思想、翻譯和傳播三個角度分析王陽明哲學思想傳播受阻的原因,以期推動陽明學外譯和對外傳播的進一步發(fā)展。
西方哲學是一種理性哲學,哲學的目的在于解釋世界的本原,并且西方哲學家們一直致力于為哲學尋找科學依據(jù),一步一步將哲學體系科學化。而中國哲學以感性主義為主體,最終的目的是給予人終極關懷,陽明心學更是整個感性哲學系統(tǒng)發(fā)展的高峰。由此,兩種不同的哲學傳統(tǒng)在正面交鋒時勢必會產生沖突。而在西方哲學家看來,王陽明的思想本身并未能幫助解決西方哲學問題,不能很好的融入西方哲學世界。所以我們在向外傳播陽明學時需要以“他者”文化為載體傳輸,近年來陽明學的研究焦點也從最開始對于本體理論的研究轉向與其他哲學思想的對比研究。
在西方世界研究陽明學近百年的歷史中,《傳習錄》只出現(xiàn)了兩個英文全譯本,目前《傳習錄》的英文重譯處于停滯狀態(tài),且這三種譯本的目標讀者均設定為專門從事哲學研究的學者,缺少向大眾傳播思想的媒介。在翻譯過程中,以上三種主要譯本均是由一人主筆完成,譯者個人的宗教背景和哲學觀念都會很大程度地影響譯本質量,亨克的譯本雖然客觀公正地翻譯原文,但也不能完全擺脫西方理性哲學傳統(tǒng)和基督教的宗教視域。鑒于《論語》《道德經(jīng)》等采用中外譯者合譯的方式,取得了較好的效果,《傳習錄》也可以增加譯者的多樣性,兼顧不同的文化背景,準確理解原文內容,使譯本更易讀、更大眾化。同時筆者認為各大出版社應該加強國內和國際間的合作,準確分析國外銷售市場和潛在讀者,打造優(yōu)秀典籍譯作,提高《傳習錄》和王陽明思想的國際影響力。
在這個互聯(lián)互通的時代,資源的可獲得性極大地影響著典籍傳播的廣度。在陽明學西傳的過程中,我們要不斷拓寬傳播渠道,采取線上線下相結合的方式共同推動陽明學的傳播。通過檢索WorldCat和亞馬遜網(wǎng)站,發(fā)現(xiàn)《傳習錄》以及王陽明的相關著作多以紙質書籍的形式售賣或保存,部分版本有電子書,購買電子書的人數(shù)要多于購買紙質書籍的人數(shù)。由此可知,陽明思想主要以書籍的形式在海外傳播,且這些書籍都具有較強的學術性,內容深奧難懂,僅為專業(yè)學者創(chuàng)造了價值,對于普通的哲學愛好者來說價值不大。因此,筆者認為《傳習錄》的外傳急需更有利于普通大眾接受的譯本,以此來擴寬海外傳播市場。亦或是以其他多媒體的形式呈現(xiàn)王陽明豐富精彩的生活及軍事經(jīng)歷。2019年,辛紅娟教授帶領團隊完成了《心學智慧——<傳習錄>中英雙語漫畫讀本》,用通俗易懂的漫畫形式介紹心學大師王陽明的哲學思想,邁出了陽明學走向普通讀者的重要一步。
研究表明,在英語世界中,《傳習錄》及整體陽明思想在普通讀者中的接受度都較低,但陽明學相關學術研究近年來呈現(xiàn)出奔涌之勢,研究范圍不斷拓寬,研究角度也不斷更新。現(xiàn)有關于陽明學在英語世界傳播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獻梳理與傳播階段劃分上,并未對陽明學的讀者接受現(xiàn)狀進行深入調查。目前《傳習錄》的英譯活動處于停滯狀態(tài),重譯率低,無法滿足陽明學對外傳播的現(xiàn)實需求。后續(xù)研究應分析重譯停滯的原因,提高《傳習錄》等陽明學著作的重譯率。同時還可以通過數(shù)據(jù)量化手段進一步分析普通受眾的閱讀心理和興趣所在,以培育陽明學的海外讀者群體,推動陽明心學在西方英語世界的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