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王善常
這是二十世紀最后一個夏天的某一個夜晚。
我被膀胱里的尿憋醒,翻身坐起來。我昨晚沒控制住,悶了半斤小燒后,又一連氣吹了四瓶松花江11度。這些酒讓我的太陽穴一嘣一嘣地疼,嗓子眼里發(fā)干,小肚子梆硬。
塔吊上的水銀燈雪亮,光從敞開的門照進工棚,鋪在兩排板鋪間的過道上,一長條子白,像月光下格木鎮(zhèn)南面的那條小河。
我雙腿耷拉到地上,兩只腳尖一劃拉,找到了兩只鞋,也不管是誰的,也不管是不是一雙,就堅定把腳伸了進去。鞋底黏膩,像石頭上濕滑的青苔。站起身,我把手伸進枕頭下,摸出打火機和半盒紅塔山,又把打火機插進了煙盒,掖在了褲衩帶里。
過道兩邊的板鋪上,排著三十多個鋼筋工的腦袋,這讓我想起少年時夜里偷西瓜的情景。我控制住挨個拍一拍的沖動,趿拉著鞋往工棚外走。呼嚕聲此起彼伏,老李的呼嚕聲最大,嗓子眼里像堵著一塊破抹布,聲音由粗到細,不住地向上爬升,爬到最高處,停住了。我擔(dān)心他被憋死,走到他鋪位時,使勁推了推他的腦袋。他痛苦地哼唧了幾聲,長嘆一口氣,吧嗒吧嗒嘴,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呼嚕。我罵了一句,心里對這些腦袋充滿了憐憫和鄙視,這幫可憐的傻逼,白天撅著屁股干,晚上睡得跟死豬一樣,活著還有啥意思?要是一輩子都天天這樣挨累,掙十萬八萬又有什么用?
走出工棚,我先仰頭看了看天,一大堆星星不要臉地眨著眼睛。連著一個多月不下大雨了,不下大雨,工地就不能停工休息。我可不像這幫傻逼,他們總擔(dān)心下雨,成天晚上圍著個破半導(dǎo)體聽天氣預(yù)報。一預(yù)報有雨,他們就唉聲嘆氣,就怕工地停工,就好像少掙一天錢,他們家里的人能餓死似的。尤其那個傻小子胡鵬飛,天天悶頭干,上個月有一次下大雨,劉順留了幾個人去地下室打水泥地面,當(dāng)時留下的人里就有他。這家伙把他樂的,好像是因為劉順看中了他,他就中了獎一樣。媽了個逼的,要是劉順把我留下,我都得氣死,好容易下大雨停工歇半天,我可不愿再干活兒。為這事我沒少教導(dǎo)胡鵬飛,苦口婆心的,嘴唇都磨薄了。我跟他說,人來到這世上,走那么一回挺不容易的,別太為難自己,人要知道認命,認命的人才是聰明人。命里注定你這輩子享福,你就是啥也不干,也能吃香喝辣的;命里要是注定你受苦,就是累折腰筋,你也還是窮鬼一個。人活到二三十歲,要是看不明白這點,就算白活??伤宦牐狸袼狸竦?。我真想踹他幾腳,這個煙不出火不進的傻逼!跟我那個失蹤的弟弟一個雞巴味。
我可想明白了,我今年都三十六了,早認命了,我可不能虧了自己,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我年輕那會兒,其實和胡鵬飛一樣,心里把未來想得像花一樣。我差不多是格木鎮(zhèn)最早進城的,我收過廢品,賣過水果,開過小吃部,還賣過保險,可我干啥啥跟我作對,一樣也沒干長,不但沒賺到錢,還賠個屌蛋精光。
也不知道我爹當(dāng)初是咋想的?他準(zhǔn)定是受窮受怕了,竟然妄想能用一個牛逼的名字,一舉扭轉(zhuǎn)老白家世代受苦受難的局面。他給我取了一個搞笑的名字:壯志。從小立下凌云志,長大成為棟梁材。他想得可挺美。他應(yīng)該是窮糊涂了,用腳后跟都能想明白,多大的壯志和我這個姓連起來也是白扯,可他連這一點都沒整明白。多虧他死得早,要是他還活著,看見我現(xiàn)在連媳婦都沒混到的狼狽樣,非被氣懵圈了不可。
看完了天,我走到工棚旁的圍墻根,對著板墻暢快淋漓地撒了一大泡尿。熱烘烘的尿液奔流而下,我舒服得一連打了兩個激靈。然后,我坐在了鋼筋垛上,點著了一根煙。
夜班在打混凝土,工地上燈火通明,振搗棒的吱吱聲、吊車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的咔咔聲,被夜色放大,清晰可聞。大富豪商城就像一頭遠古巨獸,正從地底下慢慢地拱出來,這個曾經(jīng)荒蕪破敗的城鄉(xiāng)接合部,正在慢慢開啟它既魔幻又令人興奮的未來。
大富豪商城預(yù)計工期三年,主體是兩年,從開春干到現(xiàn)在,加上地下室,我們剛干到二層。這是劉順這些年來干得最大的工程。劉順是我們格木鎮(zhèn)最有出息的人。最開始,他領(lǐng)著幾個土瓦匠給人家蓋民房,本是為了掙點小錢養(yǎng)家,誰知越干越大,這剛十多年,他手下就有了一支工程隊,上百號人。我跟著他的工程隊干鋼筋工,都干五六年了,以前我們干的都是住宅樓,從來沒干過這么大的活兒。說實話,我早先挺服劉順的,別說我了,整個格木鎮(zhèn)的人都佩服他、感激他。他的出現(xiàn),提高了格木鎮(zhèn)人的收入水平。他把將近三分之一的格木鎮(zhèn)青壯年,從有限的土地中解放出來,進了城,從農(nóng)民搖身一變,成了農(nóng)民工。但現(xiàn)在我有點瞧不起他了,人沒有知足的,都掙那么多錢了,這輩子都花不完了,還干個屁?找個地方養(yǎng)老,瀟瀟灑灑過完下半輩子得了。
抽完煙,我轉(zhuǎn)到鋼筋垛的背面,白天我又弄了三十根鋼筋頭子,都是25號的螺紋鋼,每根半米多長,加起來得有二百多斤。別人看我天天晚上出去喝酒,隔三岔五還去泡腳房子找小姐,都說我掙的供不上花的。他們知道個雞巴,我有我的來錢道,那就是偷鋼筋賣。工地不遠有個收廢品的安徽人,我事先和他都聯(lián)系好了,一斤鋼筋五毛錢。鋼筋工一天工資剛六十,不另外找點來錢道,還讓我怎么瀟灑。再說了,搞建筑的大老板沒幾個好東西,他們掙的錢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就說這個工地的大包老板賈盛義吧,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開工奠基那天,他請了一大幫人來參加奠基儀式,還請了幾個和尚做法事。幾個和尚圍著奠基石轉(zhuǎn)著圈,敲著木魚,念著經(jīng),然后把整箱的茅臺酒往地上倒。媽了個逼的,一瓶茅臺酒上千了,他們竟然倒了六箱,那是多少錢?真白瞎,倒得我們眼睛都藍了。我現(xiàn)在偷他一點算個屁,頂多算劫富濟貧。
最開始的時候,我只是在工地撿點小鋼筋頭子廢料,每次賣個三十二十的,后來覺得不過癮,我才偷整根的25號螺紋鋼。一根螺紋鋼6米,我讓胡鵬飛都切成半米長的,這樣往外整的時候方便。我是后臺負責(zé)下料的,就是掐著下料單子,領(lǐng)著小工把各種型號的鋼筋,加工成各種各樣的料,有梁料、柱子料、板料、墻料,還有箍筋什么的。我喜歡干這活兒,不喜歡去現(xiàn)場綁扎,在后臺我能輕巧些,因為出力的活兒都是小工干,我支支嘴就行。再一個,我在后臺,偷鋼筋就方便。所以鋼筋組長王悅讓我去現(xiàn)場帶工,我一直拒絕,哪有這好,輕巧還來錢。
胡鵬飛也是格木鎮(zhèn)來的,這個工地的鋼筋工、瓦匠、小工、振搗工、攪拌工、塔吊司機,包括做飯的,都是格木鎮(zhèn)的,比如倆塔吊司機就是劉順的親外甥,做飯的李嬸則是劉順的大舅嫂,只有木匠不是格木鎮(zhèn)人。其實劉順手下也有一幫格木鎮(zhèn)的木匠,但這個工地開工的時候卻沒用上,也不知道劉順是咋跟人講的,為啥不用自己的木匠?
我偷鋼筋不怕別人知道,但必須防著項目經(jīng)理趙百利,因為工地的所有材料都是他姐夫的,他待在工地,就是負責(zé)看著各種設(shè)備和材料,另外就是和監(jiān)理一起監(jiān)督質(zhì)量和工程進度。趙百利可不是個好東西,一瞅那樣就是個壞種,大肚腩、大腦袋、滿臉橫肉,眼睛里總是放射出陰狠的光,看誰誰心里害怕。
我向遠處大門旁看了看,趙百利住的屋子里漆黑一片,這會兒他一定睡得跟死狗一樣。
我把鋼筋分幾次搬到了鋼筋垛后面的圍墻根下。圍墻是用廢舊模板釘?shù)?,貼近模板最下面的土被我挖掉了,挖出了一個小洞。把鋼筋放在里面,靠近小洞的地方,在外面伸手就能夠出去。這地方我都研究好了,外面是一片蒿子,蒿子里堆滿了垃圾,幾乎沒人去那,即使去那,不注意也發(fā)現(xiàn)不了小洞里有鋼筋。我把鋼筋順著放到了小洞口,上面蓋了一塊破板子,這樣一來,誰都發(fā)現(xiàn)不了。
明天下班后我得去找安徽人,借他的手推車把這些鋼筋推過去。明天我還要請胡鵬飛一頓,這些日子他沒少給我切鋼筋頭子。他是小工,負責(zé)用切斷機切鋼筋料,一天才掙四十塊錢。這小子從來工地也沒下過飯店,夠可憐的了。我得照顧他,他靦腆,心眼實在,就像我弟弟白壯杰一樣。我弟弟沒考上大學(xué),就自己到南方闖蕩去了,已經(jīng)好幾年了,一次都沒回來,連點信兒都沒有。我爹死的時候,嘴里一個勁兒地念叨他的名字。我估計,這小子備不住死在南方了。
下班后,我連臉都沒洗,就連跑帶顛地往伙房趕。干活兒的人沒幾個要臉的,肚子比臉重要。
我正走著,迎面就碰到了白壯志。白壯志說,鵬飛,跟我下館子去。我有些驚愕,呆愣愣地看著他的臉。也不怪我這樣,白壯志平時誰都瞧不在眼里,成天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雖說每天都喝酒,但卻沒聽說他請過誰。過了好幾秒,我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說,白哥,我不去,我也不會喝酒。白壯志笑了,說,操,不會喝酒還不會吃肉嗎?門口胖妞五八元溜炒,碼大,味好,老板娘屁股大,咂也大。我還在猶豫,白壯志有些不高興了,說,咋的?把白哥的面子當(dāng)鞋墊子?我說,不是,有點不相信是真的。他哈哈大笑,說,看你那點出息,又使勁拍了我一下。浮在我衣服上的鐵銹被震起來,在我肩頭起了一小團黃色的煙霧。
白壯志要請我下館子,雖然我不知道他啥意思,心里有些遲疑,但其實我是想去的。說實話,我已經(jīng)有三四個月沒吃肉了,甚至已經(jīng)忘記了肉的滋味。工地伙食很不好,饅頭是黑面的,咬在嘴里發(fā)黏,還牙磣;大米飯也不像家里的那樣肉頭,還不敢快嚼,里面埋伏著砂子,稍不注意,就有硌掉牙的危險;菜更不用說,就是湯,低頭從鍋里往小塑料盆里盛菜時,能真亮地看見自己的臉。以前劉順給我們吃的都很好,隔三岔五還有肉,不知道這次咋整的,他變摳了?
白壯志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了,我心里的斗爭才結(jié)束。經(jīng)過一番較量,互相擺事實,講道理,最后想吃肉的我,戰(zhàn)勝了不好意思的我。于是我說,行,我回去洗一把臉,魂兒畫的。白壯志說,你不說我倒忘了,我也去洗洗,咱倆沖一下身子。我說,喝酒沖身子嘎哈?他說,有好事。
工棚旁有個洗澡的地方,是我們鋼筋工自己弄的,用鐵架子支起一個大柴油桶,下面連著一個破蓮蓬頭。但沒幾個人去洗澡,吃完晚飯就都躺下了,太累,睡覺是最好的解乏辦法。就是不躺下馬上睡的,也都在打撲克。誰還不需要點精神生活呢?打撲克就是我們的精神生活。何況就算今天洗得再干凈,明天一上班也弄埋汰了,何苦呢?
進了飯店,白壯志喊了一嗓子,胖妞,來幾個硬菜。胖妞掐著小本子走過來,問今天吃啥?白壯志說,我兄弟好幾個月沒見葷腥了,往肉上整。胖妞看了我一眼,說,那就來紅燒肉、回鍋肉、鍋包肉、老肉豆腐。白壯志一拍桌子說,行。又對胖妞說,你看我這兄弟,別看現(xiàn)在臉黑,那是被曬的,其實是個小白臉,還是個大學(xué)漏子,怎么樣?你不是就得意有文化的小白臉嗎,要是相中了,喝完了我把他給你留下,你再讓他開一次葷。胖妞說,別瞎逼逼,你以為都跟你似的,我看這個小兄弟是正派人,我就算有這心,也沒這個膽。說完哈哈大笑,兩個乳房跳個不停,要掉下來一樣。我的臉一紅,趕緊說,白哥別鬧,兄弟是正經(jīng)人。白壯志說,操,按你這么說,咱們鋼筋組除了我都是正經(jīng)人了,可正經(jīng)人你們?nèi)胍乖谧约罕桓C里鼓秋?以為我不知道呢?我說,白哥,你要這樣說,我就走了。白壯志說,別別,逗你玩的,又說,喝完我領(lǐng)你去瀟灑一條街,給你找個娘們兒敗敗火。我說,我真生氣了。白壯志說,雞巴樣,不逗你了,喝啥酒?我說,來點白的。白壯志說,你不是不會喝酒嗎?我說,少喝點。
菜上來后,白壯志舉起酒杯,對我說,說正經(jīng)的,你知道那么多人,我為啥就請你喝酒嗎?我說,知道。他說,知道啥?我說,你偷鋼筋賣,我下料的時候你讓我給你截鋼筋頭子。他說,操,你不傻???我說,我早知道。他說,這只是其一。我說,其二是啥?他說,在這個工地,除了木匠,都是咱格木鎮(zhèn)的,但就算都是咱格木鎮(zhèn)的,我也只看你順眼,看你親。我瞅著他不說話。他接著說,我以前有個弟弟,性格和你可像了,別說性格了,就是長相也有那么點像。我說,你說的是白壯杰吧?他說是。我說,我倆初中一桌。他說,你倆當(dāng)時學(xué)習(xí)都好,就差最后一步,要不你倆現(xiàn)在都是大學(xué)生了?,F(xiàn)在可好,他現(xiàn)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爹死前告訴我一定要找到他,媽了個逼的,世界這么大,我上哪找去?我說,不說那些,走一個。說完一口干了杯中酒。他說,牛逼,就喜歡你這樣的,平時看著蔫了吧唧的,其實是個痛快人,說完也一口把酒干掉。
結(jié)完賬,白壯志說,跟我去瀟灑一條街,找個娘們兒樂和樂和,敢不敢去?我說,敢去,但不想去。他說,不用你花錢。我說,不是錢的事。他說,那是啥事?我說,我今年二十八了,還是個處男,我覺得第一次給個小姐吃虧。白壯志哈哈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仡^對胖妞說,你看看我這兄弟,多純情。胖妞說,你可別把人家?guī)牧?。白壯志說,那怎么叫帶壞?難道我兄弟就不能有正常生理需求?又對我說,你到底是不是個男人,是就跟我走,不是你就自己回去,以后咱倆沒話。我說,去就去。他說,痛快,走。胖妞送我們出來,瞅著我說,你真去???我說,嗯。胖妞幽幽地說,白瞎你這個人了。眼睛里有些憂傷和惋惜。
瀟灑一條街是白壯志起的名字,真實的名字叫德義街。這條街上云集了幾十家歌廳和足浴店。
仗著酒勁,我跟在白壯志的身后,邁著大步走向德義街。夜幕早已降臨,城市燈火輝煌,我熱血沸騰,心里充滿了興奮和一種莫名其妙的悲壯。媽的,今天我也要嘗嘗和女人睡覺的滋味,要不哪天要是稀里糊涂地死了,這輩子就真的白活了。我這樣一想,渾身就開始發(fā)熱,一股熱血借著酒的力量從腹中直沖上來,我的臉又漲又熱,心跳也加快了許多。
但我倆一進入德義街,我的信心就如海灘上的沙堡,瞬間被膽怯沖了個稀巴爛。街兩旁的霓虹燈氤氳出曖昧魔幻的霧氣,歌廳里傳出一陣陣動聽的音樂和鬼哭狼嚎的歌聲。我不敢四處張望,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雙腳,在骯臟的路面上機械地邁動著。
足浴店的門口,大都坐著一個妖艷的女人,看見我倆走來,都起身向我倆招手。白壯志領(lǐng)著我走走停停,不斷地以一個經(jīng)驗老到者的語氣,向我介紹著各家的情況。他說,今天咱倆換個大地方,換個我也沒去過的。正好我倆走到一個叫夢巴黎的足浴店,他停住腳,細細打量,說,這家我沒來過,看著挺好。
一個坐在門前的中年女人,沖我倆招了招手。她閱人無數(shù),一看我倆的這副樣子,就猜出了我倆的意圖。她搖擺著肥碩的屁股,走下臺階,伸手拉扯住白壯志的胳膊。白壯志問,有沒有新來的?胖女人說,有,有,前兩天剛來了幾個。
我和白壯志走進屋里,坐在沙發(fā)上的幾個女人立刻站起來,紛紛和我倆打招呼。白壯志的眼睛在幾個女人身上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撇撇嘴。胖女人趕緊說,大哥,這幾個你要是沒相中,我這還有。白壯志說,叫出來看看。又說,我這個小兄弟第一次來,你可得整個像樣的,你先給他安排,我抽根煙。說著就坐在了沙發(fā)上,掏出了煙。他身邊的一個女人,連忙從他手里搶過打火機,給他點著。胖女人轉(zhuǎn)身問我,小兄弟,你相沒相中這幾個?我不敢細看那幾個女人,眼睛瞅著別處。胖女人以為我也沒相中,忙說,那我也給你安排個新來的,你等著,一會兒你挑一挑。我說,不挑了,隨便哪個都行。胖女人說,那行,還是這位兄弟好說話,大姐就給你安排個漂亮的,你先跟我來。
穿過一條幽暗的走廊,走到了屋子的盡頭,這里有不少小房間。
女人說,這屋還空著,你進去等著。說完,女人伸出白胖的手,在小屋的門旁一按,啪的一聲,點亮了一盞昏黃的燈,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這是一個只有四五平方米的小屋,一進門就是一張床,再無他物。我坐在床上,四下看了看。床單似乎好久沒洗了,上面有幾塊斑駁的污漬;沒有窗子,棚很低,仿佛要壓在人的腦袋上。我的心臟在胸膛里亂跳,手心里都是汗。我把胳膊上的夾克拿下來,想在墻上找到一個掛鉤或是釘子。墻上空空的,用手一碰發(fā)出了通通的輕響,只是一道簡易的石膏板墻。
門外響起了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像小錘子敲在我的胸膛。我沒敢抬頭,呼吸有些不暢。脫衣服吧!一個女人的聲音,很輕,柔柔的,但里面卻帶著一絲冷。我渾身一緊,抬起了頭,兩雙眼睛看在了一起。陳萍?!我腦袋嗡的一聲,像被人抽了一耳光,眼前的人影亂晃。門前站著一個女人,二十六七歲的樣子,黃色的長發(fā),描著黑細的眉,涂著艷紅的唇膏。胡鵬飛?女人也同時輕喊了一聲,帶著驚訝,隨即臉一紅,趕緊伸手把臉側(cè)的一縷長發(fā)拂到耳后。但隨后她就鎮(zhèn)靜了下來,臉上的紅暈也褪了去,嘴角抬了抬,露出一個很勉強的苦笑,說,真巧,竟然在這遇到你了。我說,我在這附近的工地干活兒,開春就來了。又問她,你不是在省城什么公司里坐辦公室嗎?她笑了笑,說,我哪有那能耐?我那是在騙格木鎮(zhèn)的人。又問我,你怎么也來這種地方?想老婆了?我說,我哪有老婆,還沒結(jié)婚呢。
沉默,我倆都不知道再說什么,偶爾四目相對,都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你們工地的活兒很累吧?你得注意身體。好一會兒,陳萍抬起頭說,眼睛里是關(guān)心。我說,嗯。又是一陣沉默,時間好像停止了轉(zhuǎn)動,空氣也仿佛要凝滯了,我能感覺到自己頸上的兩根筋,在一鼓一鼓地蹦。
你想和女人睡覺了?這里不干凈,晚上去我那吧,我在這附近租了房子。過了一會兒,陳萍又說了一句,很平靜。我說,不,不,不想。我有個地縫都能鉆進去,臉又紅了起來。陳萍說,別不好意思,要不你能來這?我知道你們都不容易。我說,真不想了,剛才是喝了點酒,有點犯渾。陳萍說,那也沒事,那你明天下班后去我那吧,我給你做點飯吃,咱倆聊聊。一會兒我把我的地址給你。
我只坐了一小會兒,就拿起了床上的夾克,站起身來。我必須快點離開這,我的汗已經(jīng)快把后背的衣服溻透了。我剛走到門口,陳萍就叫住了我。陳萍說,你回去后,別跟咱格木鎮(zhèn)的人說我在這。我說,你放心,這事我明白。
我其實是個瓦匠,就是干砌磚抹灰的。最開始我跟著別人干,起早貪黑,掙不了幾個錢,還累得臭死。大概是十五年前,我拉起了自己的小建筑隊。起初,我的小建筑隊里就七個人,加上我才三個瓦匠,還有四個小工。
我趕上了好時候,那時剛分產(chǎn)到戶不幾年,格木鎮(zhèn)和周圍許多村子的農(nóng)民都掙到了錢。在農(nóng)村,房子是一家人的臉面,農(nóng)民們受窮了那么多年,顏面盡失,如今掙到了錢,他們第一個要干的事就是蓋新房子,推倒原來的土坯茅草房,蓋紅磚青瓦房。倒不是不蓋新房子就沒地方住,而是為了揚一次眉、吐一口氣。你蓋我也蓋,你蓋三間,我就蓋四間,跟比賽似的。所以我的活兒就忒多,加上我要的工費比別人低,而且呢,我還不糊弄人,寧可慢點干,也得保證質(zhì)量,因此我的小建筑隊在格木鎮(zhèn)就很有名,誰家要想蓋房子,首先找的都是我,看我的活兒實在排不開了,他們才去找別人。
活兒多,我的隊伍就越來越壯大,沒用兩年,我手下就有了三四十號人,不但可以干普通的民房,就是樓房也能接了。這樣又干了三年,我就進了城,不進也不行,我手下那么多弟兄,僅靠格木鎮(zhèn)那一帶的活兒已經(jīng)吃不飽了。他們給我干活兒都實打?qū)?,從不藏奸?;?,還都特別信任我。有一年我的工程款沒上來,拖欠了他們大半年的工錢,可他們沒有一個人跟我抱怨的,該咋干還咋干,一聲都不吱。人都得講良心,得知道自己是咋起來的,要不是他們捧我,我算個啥?不為了我自己,就是為了我這幫弟兄,我也得進城。
剛進城的時候,我很不順。怎么說我都是個農(nóng)民,農(nóng)民在城里站住腳都很難,更別說要干一番事業(yè)了。最初,我的工程隊沒有資質(zhì),更沒有聲望,大點的活兒根本就靠不上邊兒,只能干一些大建筑公司不愿干的,沒有啥油水的小活兒。但不管干什么活兒,我都一如既往地把握住質(zhì)量關(guān),經(jīng)我手干的活兒,甲方?jīng)]有一個不滿意的。這樣又過了五年,我在城里的建筑行業(yè)中漸漸地有了點名氣,主動找我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去年年底,我通過別人介紹,簽下了大富豪商城的建筑合同。這是我到目前為止承建的最大工程。其實我不是和開發(fā)商直接簽的合同。我上面還有一個建筑商賈盛義,他和開發(fā)商簽的是大包合同,就是包工包料,然后他又把人工費這一塊分包給了我。所以別看這活兒挺大,其實我掙的還是人工費。即使這樣,我為了拿下這個活兒,也費了很大的勁兒,光是托中間人就費了不少周折。雖然人工費被賈盛義壓到了最低,但我還是咬咬牙接受了。我想,即使少掙點錢,或者不掙都行,只要我把這個項目干好,一炮打響,那我以后的路子就好走了。干事業(yè)要往前看,不能只圖眼前利益,這事我現(xiàn)在比以前懂。
唯一鬧心的是,賈盛義把他的小舅子趙百利安排到了工地,當(dāng)了個項目經(jīng)理。我側(cè)面打聽過,趙百利以前就是個社會上的混混,曾經(jīng)因為打架斗毆開設(shè)賭局進去過。賈盛義發(fā)跡后,把他撈了出來,那之后,他就一直跟賈盛義混,最開始是安全員、材料員,直到現(xiàn)在干上了項目經(jīng)理。
簽完合同,在酒桌上,趙百利舉著酒杯對我說,以后咱倆就得好好合作了。我說,還請趙經(jīng)理多關(guān)照。他說,關(guān)照是必須的,但前提是你得把這個項目給我姐夫干好,質(zhì)量要保證,還不能耽誤工期,更不要出亂子,這可是咱們市今年的重點工程,也是我姐夫今年的重點工程。我說,趙經(jīng)理,這幾點請你放心,第一,我的工程隊就是靠質(zhì)量生存的,質(zhì)量對我們來說,就是生命,就是效益。第二,工期的事你也別擔(dān)心,我的人干活都沒得說,只要我說一句話,他們天天加班加點干都沒有一點怨言,只能提前完工,不帶耽誤事兒的。至于出什么亂子,那就更不可能了,我們都是農(nóng)民出身,到哪都規(guī)規(guī)矩矩,從來不惹事。趙百利說,你要這么說,我就放心了,來,干一個。我和他干了一杯,他放下酒杯,又說,還有個事,我得和你商量。我有個過命的朋友,手里也有個工程隊。按理說,這個活兒我本來是介紹他來干的,但是我姐夫死活不同意,我姐夫就相中你了。說完問賈盛義,是不是姐夫?賈盛義說,我對他那個工程隊心里沒底。又板著臉說,這樣的事你以后少摻和,你能把你該干的干好就不錯了。趙百利哈哈大笑,拍著我的肩膀說,看看,看看,我姐夫一點都不給我面,我可是他親小舅子啊。收回笑又說,我姐夫不給我面,你得給我面吧?我說,什么事你盡管吩咐,我能做到的都盡量做到。趙百利說,這事你能做到。我說,你說。他說,剛才我說的那個朋友,手底下有一批木匠,這個大富豪商城他沒干上,他的工程隊就去勝利廣場打混凝土地面去了。打混凝土用不了那么多木匠,他托我給安排一下。可怎么安排呢?我想來想去,只能求你了,想讓你把這批木匠收到你的工程隊里來,都歸你統(tǒng)一領(lǐng)導(dǎo)。我心里咯噔一下,這事看著簡單,實際挺棘手。我想了想,說,趙經(jīng)理,這事按說我能辦到,但是呢,你也知道,我有自己的一批木匠,如果你朋友的木匠來了,那我的人怎么安排?他們都是跟我從格木鎮(zhèn)出來的,一年到頭就指著在我這掙點養(yǎng)家錢,你說我怎么好把他們打發(fā)回去。趙百利的臉一沉,兩頜上的咬肌一跳一跳地動,他不看我,低頭盯著手里的酒杯,酒杯在他的手里轉(zhuǎn)著圈,越轉(zhuǎn)越快。他不回話,我只能把頭轉(zhuǎn)向賈盛義,想讓他說一句話。賈盛義抱著膀,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肥厚的眼皮耷拉著,我根本看不見他的眼神。他說,合同咱已經(jīng)簽完了,這事就是你倆的事了,我不再參與,不管你用誰的木匠,只要把我的活兒干好就行。
我心里清楚,賈盛義是一只老狐貍,他表面上這么說,其實心里還是向著他小舅子,他顧左右而言他,只說讓我把活兒干好,就是逼著我和趙百利談這件事,可我怎么和趙百利說呢?不得已,我又回頭看向趙百利。趙百利抬起頭,冷冷地說,好說歹說,我在社會上也混了二三十年,接觸的人多了去了,黑白兩道,多多少少都能給我一點薄面,今天我就要看看,你能不能讓我下來這個臺階。
我在心里掂量著,趙百利以后就是工地的項目經(jīng)理了,他可以隨便找個借口,小題大做,難為我。與其被他刁難,還不如答應(yīng)了他。想到這,我一狠心,對他說,行,那就按你說的辦。趙百利立刻站起來,一拍桌子說,痛快!講究!我就喜歡和你這樣的人打交道,來,咱倆再干一個。
工地開工后,趙百利朋友的木匠進入了工地。他們總共四十多人,其實我用不了那么多,有三十人就夠用了。這事我必須跟趙百利提,可沒承想,還沒等我把話說完呢,趙百利就激惱了,沒辦法,我只好咬著牙把他們?nèi)袅讼聛?,算是吃了一個虧。
我知道趙百利不是個好伺候的主,卻沒想到他會那么卑鄙無恥、貪得無厭。雖然我留下了那么多木匠,給足了他面子,但他還是經(jīng)常找我的毛病,從質(zhì)量,到進度,還有各種材料的使用,甚至哪個工人忘記了戴安全帽之類的小事,他都會找到我的頭上,二話不說,就開罰單。為這事我沒少安排他,我知道他就是想勒我大脖子,弄點好處。我隔三岔五就請他喝酒,都是高檔飯店。上個月,他跟我念叨,他用的摩托羅拉電話過時了,說現(xiàn)在都流行翻蓋的諾基亞,小巧別致。我二話沒說,當(dāng)天就花了七千多給他買了一部最新款的。但就是這樣,他還不知足,依舊難為我,有時甚至變本加厲。后來我終于明白了,他的意圖不單是為了從我這得到點好處,他是想把我逼走,好讓他朋友來接替我。因為我聽到點風(fēng),說他朋友的工程隊里有他的股份。
有一天,鋼筋工剛綁扎完一樓的樓板,正準(zhǔn)備晚上澆灌混凝土,趙百利就來事了,說綁扎的不合格,板筋間距過大,非讓返工不可。鋼筋組組長王悅找他理論,說按整體來說,平均間距都夠,只是個別的地方寬了一些,是允許的誤差??伤麉s急眼了,指著王悅的鼻子罵道,你個屯二迷糊,你說的算還是我說的算,不行就趕緊給我滾犢子,缺了你們這幫三炮,我這個工程照樣干下去。王悅是個火暴脾氣,當(dāng)時也急眼了,嘴上不自覺就帶了點郎當(dāng)。這下可捅了馬蜂窩,趙百利急赤白臉地打電話告訴我,一樓樓板鋼筋必須全部返工,否則就停工接受罰款。這還不算完,他還揚言要找人卸下王悅的一條腿。我當(dāng)時正在外面,接完電話趕緊趕回工地,先訓(xùn)斥了王悅一頓,又好言安撫趙百利,好話說了一籮筐,他才沒有打電話叫人收拾王悅,但返工是難免的。那天晚上沒有打上混凝土,所有鋼筋工干了整整一宿,把板筋拆下來,又重新綁扎了一遍。
事后王悅埋怨我,說我太慣著趙百利了。他怎么知道我的苦衷。我如果和趙百利對著干,他就會添油加醋跟他姐夫說我的壞話,估計用不了多久,我的工程隊就會被攆出工地。那樣的話,按照合同,賈盛義會扣除我大部分工費,我這么多天頂算白給他干。這倒是其次,關(guān)鍵是,我還要靠這個工程,來奠定我在建筑行業(yè)的地位呢,所以我必須忍。小不忍則亂大謀,王悅他們怎么會懂呢。
開工后我才知道,我這個工程賺不到多少錢,甚至有可能虧本。為了壓縮開支,也是為了保證工人們的工錢,我想盡了辦法。比如伙食方面,就沒有以前吃得好了,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他們不理解就不理解吧,我沒法和他們解釋。
我覺得我能走到這一步,靠的不只是運氣,不只是肯干,更多的應(yīng)該是不甘心。同樣是人,為啥有些人有錢有地位,而我沒有呢?我不服,不服命運給我的安排,我要改變自己的命運,為了這,我啥苦都能吃,啥委屈都能受。
1991年之前,我在全國四處流浪,去過云南、青海、內(nèi)蒙古、寧夏,還去過廣東和江蘇。我住過大山里獵人遺棄的窩棚,也住過城市里的橋洞子。我在草原上給人放過羊,在磚窯里燒過磚,也在家庭小工廠里打過零工。我這一生注定了必須流浪,我在哪個地方都不會停留太久,命運無情地催逼著我,每過一年半載,我就會再換個地方。
到今年十月,我正好離開家鄉(xiāng)二十年了。這二十年的流浪生活,把我從那個白凈的青年,變成了一個黑瘦的老者。剛剛四十五歲,我看上去就像六十歲的老人一樣,一臉皺紋,滿頭白發(fā)。我相信,就算我現(xiàn)在回到我的家鄉(xiāng),也不會有人認出我來。
外表的變化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我的性格也變得和原來不一樣了,豈止是不一樣,簡直就是判若兩人。原先的我愛說愛笑,現(xiàn)在的我沉默寡言。記得那年在云南的一座大山里,我住了一年,一年里我沒和人說過一句話,不是我不說,是大山里根本就看不到一個人。
我覺得,不是時間改變了我,二十年雖然不短,但不至于讓一個人的變化這么大。是孤獨改變了我,這世界上沒有人能抗住孤獨,孤獨會在不知不覺中把一個人吞噬掉,就像黑暗吞噬掉一切。我想念家鄉(xiāng),想念親人,但我知道,我這輩子再也回不去了。
1991年秋天,我流浪到了北方的這個城市。這里秋天很冷,尤其晚上。我無處落腳,夜里不得不蜷縮在一個公園的長椅上。冬天快來了,為了活下去,我必須找個活兒干。我找了好幾個工地,可管事的都不愿收留我這個陌生人,他們不是借口不用人打發(fā)掉我,就是直接惡言惡語把我轟走。也不怪他們,我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身份不明,誰會收留我呢?
后來,我就到了劉順的工地。那時劉順剛從格木鎮(zhèn)進城不久,正在建兩棟住宅樓。最開始,劉順也拒絕了我,拒絕了我,我也沒走,他那里已經(jīng)是我最后的希望了,我還能去哪呢?我在他的工地門口坐著,像一塊黑色的石頭。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我又冷又餓,連最后一絲力氣都已經(jīng)耗盡,我似乎已經(jīng)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如果不是后來劉順把我叫進了工棚,又從伙房給我盛了點剩飯,我估計那天我就會死在他的工地門口。那天起,我就在他的工程隊里站住了腳。劉順讓我當(dāng)振搗工,就是打混凝土?xí)r用振搗棒震動混凝土,這活兒雖然累人,也臟,但我還是喜歡。
劉順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沒有考慮太多,就收留了我,這是一種恩情。恩情是必須回報的,我等著回報的機會。
自從我離開家鄉(xiāng)后,就經(jīng)常做一個噩夢。昨天中午,我又做了那個噩夢。我的手上、臉上、衣服上都是鮮血。一大群人在后面追趕我,這些人是我的父母、兄弟、朋友、同學(xué)、鄉(xiāng)鄰,在追趕我的同時,他們的臉在慢慢地發(fā)生著變化,似乎是脫去了一張假面,變成了另外一些陌生的人。而且他們的面孔不斷地扭曲著,越來越恐怖,越來越猙獰。他們撲向我,想要抓住我,把我撕成碎片。我奮力沖出重圍,沒命地狂奔,卻始終擺脫不掉他們。最后我越跑越快,腳尖一蹬,竟然飛了起來。但我怎么也飛不高,那些追我的人就在我的下面,離我有時不足半米,似乎伸手就能抓住我的腳脖子。我拼命地扇動著雙臂,可最后還是跌落下來。他們一哄而上,幾十張青面獠牙的臉撲面而來,我絕望地喊叫著。
聽見了我在夢中痛苦的叫喊,睡在我旁邊的小胖子推了我兩下,把我推醒了。他坐起來說,杜叔,你又做噩夢了,沒事吧?我說,沒事。他伸手從搭衣服的繩上拽下一條毛巾,遞給我,說,擦一下,看你出的汗。
小胖子是格木鎮(zhèn)人,才二十一歲,從小父母雙亡,和我搭檔打混凝土,我負責(zé)振搗,他負責(zé)找平。
最開始,小胖子對我是仇視的。如果我不來,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干振搗,能多掙二十塊錢,可是我來了,他多掙二十塊錢的愿望就變成了泡影。
后來,他改變了對我的態(tài)度,把我當(dāng)成了他的親叔叔,對我產(chǎn)生了深厚的感情。那天晚上,我和小胖子打混凝土。打混凝土?xí)r,木匠組都要出一個人值班,負責(zé)檢查模板,以防模板支得不夠牢固,或者出現(xiàn)歪斜,其實也沒什么活兒,轉(zhuǎn)兩圈就可以找個地方睡覺。
混凝土打到樓梯口時,吊車吊來一斗混凝土,小胖子指揮吊車下落、擺正,降到正好的高度時,他一把抓住灰斗的壓手,往下一壓,混凝土從下面的漏斗里流了出來。小胖子邊放混凝土,邊推動灰斗,沒有看見值班的木匠姜老六從旁邊走過?;炷谅┰诹私狭哪_上。姜老六當(dāng)時穿著一雙干凈的鞋,這下可好,這雙鞋報廢了。姜老六當(dāng)時就急眼了,他撲上來,話都沒說,直接就給了小胖子一耳光。小胖子被打懵圈了,好半天才知道,自己把混凝土放到了姜老六的鞋上。小胖子覺得理虧,趕緊說,對不起,對不起。姜老六說,對不起你媽個逼,你眼睛長褲襠里了?不容分說,伸手又抽了小胖子一耳光。
在這個工地,格木鎮(zhèn)人和木匠勢同水火,平時見面,彼此都不拿好眼睛瞅?qū)Ψ?。那些木匠多是城里人,而且他們的老板和趙百利是朋友,因此,他們面對格木鎮(zhèn)人時,自我感覺就會高出一頭,心中也都會有一種不可被冒犯的優(yōu)越感。
姜老六要抽小胖子第三個耳光時,我丟下振搗棒沖了過去,一拳搗在了他的臉上。他一下坐在了地上,褲子上沾滿了混凝土灰漿。他難以置信看了我一眼,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下樓去。
小胖子看著我,眼睛里充滿了崇拜和感激。我說,快去把那兩把鍬拿過來。他不解地望著我,但還是聽話地把我們用的兩把鍬拿了過來。我接過一把,另一把讓他握在手里,然后讓他和我并排站在樓梯口上的平臺上。小胖子疑惑地看著我。我說,他們馬上就要來了,只要他們敢往上沖,你就用鍬劈他們的腦袋。
沒過多大會兒,黑壓壓的一群木匠出現(xiàn)了,他們叫喊著,從樓梯往上跑。樓梯口不到四米寬,我倆站在樓梯頂部的樓板上,像兩個門神,巋然不動。我說,誰敢上來,我就劈死誰!他們站住了腳,沒有一個人敢上來,最后只好罵罵咧咧地回去了。
那之后,小胖子就和我形影不離了,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他不愿意和別人說話,和我卻有說不完的話。他跟我講他的理想,他說,我干到二十五歲一定能攢下不少錢,到時候我就拿著錢回格木鎮(zhèn),娶個媳婦。我問他,你是不是在格木鎮(zhèn)有個對象?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有一個,也不是對象,她家里不同意,說我沒錢。他又問我有沒有理想,我想了很久,告訴他,我的理想就是回到我的家鄉(xiāng)。他說,那你過年的時候就回去唄。我說,回不去了。后來,我給了他一個地址,讓他保管好,誰都不能給看。我說,這個地址就是我的家鄉(xiāng),如果我有一天出事了,你就往這個地址寫一封信,別的不用寫,就寫劉二再也回不去了幾個字就行。他問,劉二是誰,我說你別問。又對他說,這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能不能辦到?他說,能。他又問,你怎么會有事呢?我說,就怕萬一。他說,你是好人,好人不會出事的。
小胖子哪里知道,其實我隨時都會出事兒。我的頭頂一直懸掛這一把利劍,它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掉落下來,正好落在我的脖子上。
我小時候特別皮,只喜歡玩,一提上學(xué)腦袋就疼。
我爸我媽那時都在糧庫上班。我爸是個扛麻袋的,我媽是個補麻袋的。別看我爸五大三粗,可他在糧庫卻總受氣。他在糧庫有個綽號,叫趙老面,那意思就是說他像個面瓜,誰都可以毫無顧忌地欺負他。他在糧庫受了欺負,憋得難受,只好回家發(fā)泄。他發(fā)泄的方式有兩種,一是喝酒,往死里喝,二是打人,往死里打。他打人主要是打我,拿我撒氣只是其一,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一直指望著我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有出息了,好當(dāng)糧庫的主任,然后收拾糧庫的所有人。但我卻早已厭倦了學(xué)習(xí),經(jīng)常逃課,成績在班級打狼。他恨鐵不成鋼,打我也算是名正言順,子不教父之過,他沒聽過這句話,但知道這個理兒。
我讀小學(xué)五年級時,成績爛到了底,數(shù)學(xué)語文加在一起都不及格。我爸知道我將來無法當(dāng)糧庫主任了,所以就加大了打我的頻率和力度。他幾乎每天都要打我一遍,都養(yǎng)成規(guī)律了,輕點的是給我一撇子,或踹一腳,要是趕上他不順心了,他就會下死手打我。
我清楚地記得,他最后一次打我的情景。我也忘記當(dāng)時因為啥了,反正我記得我沒犯啥錯,但我沒犯錯不等于他不打我,他到了后來打我已經(jīng)不需要理由了。記得那天他先是扇了我?guī)锥猓瞩吡藥啄_。覺得不過癮,不解氣,他就把我綁在了鐵床頭上,然后抽出自己的褲腰帶抽我。他的褲腰帶是牛皮的那種,帶個銅扣,打人是個好東西。他抽了我一會兒,累得呼哧帶喘的,就坐回桌子接著喝酒,邊喝酒邊罵他們糧庫的人。他越罵越生氣,為了防止自己被氣炸,他急忙把酒盅里的酒一口?掉,然后又沖向了我,接著用褲腰帶抽我。他罵一句,抽一下,我操你媽,啪,我操你奶奶,啪,我操你八輩祖宗,啪。說實話,那天我很有英雄氣概,像劉胡蘭一樣英勇不屈。而且他打我的時候,我一點也感覺不到疼,更感覺不到委屈,我只有憤怒,眼睛里都要噴出火來。他罵我,我當(dāng)然也要罵他。他抽我一腰帶,我就罵他一句操你媽。后來我和他較上了號,我說,趙老面,有章程你就打死我,不打死我你不是你爹揍的。他氣瘋了,竟然哈哈大笑,對我豎起大拇指,說,算你有種,我今天就打死你,打不死你我就是你揍的。然后他就丟下褲腰帶,往廚房跑,他要拿搟面杖給我腦袋開瓢。
關(guān)鍵時刻,我媽和我姐都沖了上去,阻攔他。我媽不要命地抱住他的腰,我姐趁機把我從床頭解了下來。我跑出門,想了想,在胡同口撿了一塊磚頭子,又跑回了家。他正跳著腳罵人呢,我照著他的腦袋就把磚頭子撇了過去。我打得可真準(zhǔn),頓時就把他給悶倒了。他倒在地上,腦門上汩汩地冒著血,掙扎著要起來。我在他爬起來之前,沖他喊道,趙老面,我操你媽,我早晚要殺了你!然后就跑出了家門。
那之后,直到我爸死都沒回過家。我在這個城市四處流浪,成天和一幫小流氓為伍,最開始干點小偷小摸,后來又跟著一個大哥混了幾年社會。轉(zhuǎn)眼我就到了二十歲,我爹死了。他臨死前我姐找到了我,說他想看一眼他兒子。我沒回去,在我心里,我和他早斷了父子關(guān)系。一想到他臨死都沒能看一眼自己的親生兒子,我心里就特別解恨,活該!
我爸死后,我姐跟著她的幾個干姐妹去了廣東,我猜是在那邊當(dāng)了小姐。她直到三十二歲時才回來。她回來后不久就嫁給了賈盛義。賈盛義那時是市建筑公司的二把手,他和我姐睡了幾次后,就和他媳婦離了婚,娶了我姐。結(jié)婚后第二年,正趕上國企改革,他辭了職,下海自己搞起了建筑公司。他因為之前掌握了不少建筑方面的資源,認識的人多,路子寬,所以他自己的公司成立后,效益就一年比一年好。
我姐和賈盛義結(jié)婚后第五年,我因為開設(shè)賭局加上打架斗毆進去了。雖然這之前我也經(jīng)常進拘留所,但都是三五天,頂多一兩個月就出來了,這次可不同,我被判了五年。實話實說,我家數(shù)我姐最疼我,比我媽都強。我進去后,她就天天纏著賈盛義,讓他想辦法把我撈出來。賈盛義自打娶了我姐以后,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他找人算過,說我姐旺夫。他平時很寵著我姐,我姐要啥他都能滿足。所以我姐纏著他讓他撈我,他就答應(yīng)了。賈盛義人脈廣,也實打?qū)嵉厥沽隋X,所以我只在里面待了不到三年就出來了。出來后,我姐讓我跟著賈盛義干,我想了想,我也老大不小的了,也不想折騰了,就進了賈盛義的建筑公司。
這次賈盛義要建大富豪商城,把我派來當(dāng)了個項目經(jīng)理。這之前我在好幾個工地干過項目經(jīng)理這活兒,雖然大富豪商城工程大,但我自信我一定能整明白。
本來一開始,我是想讓我朋友給賈盛義干人工的。我年輕的時候,我這個朋友替我擋過一刀,咋說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人得講個義氣,所以之前賈盛義的活兒我沒少給他聯(lián)系。有人說我朋友的工程隊里有我的股份,這純他媽的瞎雞巴扯。為這事賈盛義還拉著臉子找過我,我起誓發(fā)愿地說了半天,他才相信我沒有吃里扒外。
但這次的活兒賈盛義卻沒給我朋友,給了劉順,這讓我很生氣。那邊我都和朋友保證過了,說這活兒有他干的,沒有別人干的,這下可好,我都沒臉見我那個朋友了。
前幾天我朋友找了我,說讓我爭取把劉順的工程隊擠對走,多找他們毛病,多罰款,在賈盛義面前多說他們的壞話,然后他好接手。他還暗示我,如果他能接手,他會給我巨大的好處。我倒不稀罕什么好處,要真接了他的好處,在賈盛義面前我也會心虛,但我還是答應(yīng)了他。他的工程隊也是個大工程隊,完全可以接手大富豪商城這樣的活兒。這倒是其次,關(guān)鍵他對我有救命之恩,我要是這點忙也幫不上,那我還算個人嗎?另外,我其實特別看不起劉順那伙人,一大幫土包子,艮了吧唧的,攆走了我心里還能痛快點。
昨天在夢巴黎坐臺時,我居然碰到了胡鵬飛,這可真讓人尷尬。
我和胡鵬飛都是格木鎮(zhèn)的,他住在鎮(zhèn)東,我住在鎮(zhèn)西,我倆初中是同學(xué)。念初三時,不少學(xué)生因為絕望,都開始了處對象,主要是像我這樣學(xué)習(xí)不好,注定考不上高中的學(xué)生。其實說處對象,就是覺得新鮮刺激,十五六歲的孩子能懂個啥。說實話,那時我挺喜歡胡鵬飛的,他人長得白凈,不咋咋呼呼的討人厭,但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他學(xué)習(xí)好,還會畫畫,是學(xué)校里公認的才子,是個大學(xué)苗子。
但我還是忍不住想和他接近。有一次,我隨便找了一道數(shù)學(xué)題,壯著膽子湊到了他身邊,請他給我講一講。他看了看那道題,皺起了眉頭,問我,這是最最簡單的一道題,你也不會?他的這句話,一下子就傷了我的自尊心。我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他明顯是看不起我。我一把把本子搶過來,心里說,學(xué)習(xí)好有啥了不起的,就能保證你一定考上大學(xué)?我賭氣囊腮地回到座位,心想,以后不和他套近乎了。誰知過了一會兒,他卻不好意思了,主動來到了我的座位,認真地給我講起了那道題。那雖然是最最簡單的一道題,但他給我講的時候,我還是一點都沒聽明白,也不怪他,因為我壓根就沒聽。我當(dāng)時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臉,心臟變成了一只小青蛙,在胸膛里不安分地亂跳;眼睛里也放射著小星星。他鼻子挺直,眉毛粗黑,我只想捧過他的腦袋,狠狠地親上一口。
初中畢業(yè)后,我在家?guī)椭野治覌尫N了兩年地。我討厭種地,種地是天底下最沒出息的工作。我以前光知道城里女人美,農(nóng)村女人丑,卻不知道為啥,還以為城里的水土好,養(yǎng)人呢。后來我知道了,一個底子再好的女人,讓她種幾年地,她也會變成個難看的女人。風(fēng)吹日曬,哪個女人的皮膚都會變黑、變粗糙;總是出力干活,再細再柔軟的腰和腿,也會變粗變僵硬。再說了,成天在土里滾,誰還有心情穿衣打扮?就是有心情穿衣打扮,也沒那個時間和閑錢。我可不想窩在農(nóng)村,那樣我的一輩子就毀了。要是以后嫁個農(nóng)民,種一輩子地,那活著還有啥意思?
我二十歲那年春節(jié),一個叫金鳳的女人從省城回到了格木鎮(zhèn),我們不少姐妹都去看她。她的衣服很時髦,眉毛又細又彎,就連說話的聲音,都是城里女人的調(diào)調(diào)。和她見面時,我羞愧得手都不敢伸出來。她的手又白又嫩,像牛奶做成的??晌颐髅饔浀?,之前我們在一起玩的時候,她的手和我的手是一樣的粗糙。她在省城大公司里坐辦公室,一個月掙的錢快趕上我們家一年掙的了。我太羨慕她了,羨慕得都想哭。
過完了年,她帶走了幾個女孩,其中就有我。我們幾個女孩興致勃勃地到了省城,本以為會有美好的生活等著我們呢,誰曾想她卻把我們領(lǐng)到了一家夜總會,說讓我們當(dāng)小姐。那時我們幾個還不知道小姐是做啥的,當(dāng)知道是陪男人睡覺的時候,我們都不干了,都罵她不是人,是騙子,讓她馬上送我們回去。她當(dāng)時并不生氣,胸有成竹的樣子,一邊抽著細煙卷,一邊對我們說,不干也行,我就當(dāng)領(lǐng)你們出來見見世面了,要不興許你們一輩子也不能來省城看看。
她不愧是在省城混的人,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把我們都鎮(zhèn)住了。我們不再吵鬧,都在心里琢磨著。我想,可不是咋的,在格木鎮(zhèn),說來省城就能來省城的人也沒幾個,就拿我爸我媽來說吧,他們都土埋半截子了,不也是沒來過省城嗎。
金鳳看了看我們,又接著說,你們要真想回去,我也不勸你們。你們就回去繼續(xù)種地吧,然后嫁給個黑不溜秋的農(nóng)民,生一窩吱哇亂叫的孩子,一輩子土里刨食,最后老死在格木鎮(zhèn),咋還不是一輩子?
看我們都低下了頭,金鳳緩和了口氣,接著說,人活一輩子圖個啥,你們真不知道?尤其我們女人,必須要爭口氣,要活出自己的價值。這兩天你們也看到了,看人家城里女人,哪個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穿金戴銀的,同樣是女人,你們長得也不比她們差,這要是打扮起來,你們比她們都好看。
一個女孩就說,那我們也不當(dāng)小姐,這要是被人知道了,可咋辦?以后哪還有臉見人。
金鳳呵呵笑了起來,說,中國自古就有一句話,笑貧不笑娼。你窮,別人會笑話你,瞧不起你,但只要你有了錢,別人就會尊敬你,誰會問你的錢是咋掙來的呢。再說了,你們在這當(dāng)小姐,咱們格木鎮(zhèn)的人誰能知道?就是你們的爹媽都不會知道。就拿我來說吧,不瞞你們,我一來的時候也是做小姐的,可你們誰知道?你們回去只要說在省城坐辦公室就行,等干個四五年,你們錢也攢足了,再洗手不干,去做別的什么都來得及,然后找個可靠的男人一結(jié)婚,這輩子不就成功了嗎?
最后,我們幾個女孩都留在省城,做了小姐。
我在金鳳的那個夜總會干了不到兩年,就因為一件事和她吵了起來,我一賭氣離開了省城。我那時已經(jīng)有了一點積蓄,我想回到這個離格木鎮(zhèn)最近的城市,做點生意,做一個真正的城里人。
在做生意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城里男人。他長得高大帥氣,是我心目中的理想戀人,更主要的是,他對我好,天天噓寒問暖,不時地搞出點小浪漫。然而,正當(dāng)我沉浸在對美好生活的憧憬中時,那個男人卻失蹤了,不但人沒了,他還偷走了我的全部現(xiàn)金。
我沒了辦法,死的心都有了。我不想再回格木鎮(zhèn),就來到了德義街,找了個足浴店,干起了老本行。這回我想好了,再干幾年,攢足了錢,不行就回格木鎮(zhèn),找個格木鎮(zhèn)的男人,以后就在格木鎮(zhèn)生活。城里的男人都太狡猾、太卑鄙,根本靠不住。
昨天我邀請胡鵬飛下班后來我這,我要給他做一頓飯吃,雖然他當(dāng)時答應(yīng)了,但來不來卻不一定,興許就是客套一下,誰會和一個小姐來往呢?小姐是下賤女人的代名詞,一個男人可以和小姐睡覺,但要是讓他和這個小姐交往,他就會躲得遠遠的。但不管他來不來,我還是做了準(zhǔn)備。我先讓別的姐妹給我請了假,然后就去了菜市場。胡鵬飛在工地干活兒,伙食一定不會太好,我要給他改善改善。我買了排骨和一條鯉魚,又買了兩樣小拌菜,知道他會喝酒,我想了想,又買了一瓶白酒。
剛下午兩點多,我就開始做飯了。我系著圍裙,在小廚房里忙活著。廚房里熱氣蒸騰,香味撲鼻,鍋碗瓢盆叮叮當(dāng)當(dāng)。那一刻,我被這種氣氛感動了,恍惚中,我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人的妻子,正在為即將下班的丈夫準(zhǔn)備晚飯。
飯菜早早就做好了,被我擺在了小桌子上。剛過五點,我就開始坐立不安,先是換了一陣衣服,覺得都有些暴露,又都脫了下去。直到最后,我才翻出一套稍顯樸素的衣服穿上,照照鏡子,覺得很像格木鎮(zhèn)的女人,這才滿意。六點多的時候,我看看菜要涼了,又端下去熱了一下,重新擺好。然后我走出小屋,向胡鵬飛工地的方向看了一會兒。我的心忐忑不安,我不敢保證胡鵬飛能來。他要是不來怎么辦呢?我越來越?jīng)]有信心,越來越覺得他根本就不會來。
快七點了,胡鵬飛六點下班,如果他想來,這會兒早該到了。七點半時,我狠了狠心,想要把飯菜撤下去,倒進垃圾桶,這時響起了敲門聲。我快步奔過去,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打開門,我看見了胡鵬飛。他手里拎著一袋水果,不好意思地摸著腦袋,說,我去買水果,來晚了。
我的眼淚都要流下來了,我強忍著,對著他笑了笑,說,快進屋,飯菜我都做好了。
中午十一點半?;锓壳暗目盏厣隙诐M了人,黑壓壓一大片腦袋,像浮在水坑里的一層馬糞蛋子;咕嚕咕嚕的喝湯聲,像一大群扁嘴鴨子,正在稀泥里尋找著食物。
我只吃了半個饅頭,太難吃,嚼了半天也咽不下去,黏黏的,都糊在了上牙膛上。最近我的嘴都吃刁了,就喜歡胖丫做的飯菜,不能看我們的伙食,一看胃就擰勁兒。我把半拉饅頭掰碎,浸在大頭菜湯里,然后端著小飯盆,往背靜處走,我要趁人不注意,把剩飯倒掉。多虧我還有幾根火腿腸,一會兒我就回工棚把它們吃了。
我剛倒掉剩飯,一抬頭,就看見了趙百利。他身后站著兩個警察。趙百利說,就是這個逼崽子。說完,他抬起腿,照著我的胯骨就踹了一腳。我一趔趄,趕緊說,趙哥,有事說事,你別踹我啊。趙百利說,操你媽,別跟我裝迷糊。說完又抬起腳,還要踹我。我心里暗道不妙,備不住是偷鋼筋的事犯了。我往后一閃身,躲過了趙百利的一腳,轉(zhuǎn)身剛想溜,就被兩個警察薅住了脖領(lǐng)子。
我被帶到了派出所。收廢品的安徽人出賣了我。他不收正經(jīng)玩意,專收成品鋼材、馬葫蘆蓋子、電纜線,院子里堆不下了,這個傻逼就把馬葫蘆蓋子堆在了門口,被抓是早早晚晚的事。警察抓住他后,他老老實實地交代了賣廢品的人,其中就有我。
在派出所里,我和安徽人見了面,警察問他,賣鋼筋的是這人不?安徽人看看我,又看看警察,使勁地點了點頭。我怒了,上去就踹了他一腳,把他踹趴下了。我還想接著踹,想把他腦袋踹扁,但警察沒給我機會,把我控制住了。
派出所要罰我五千,說不拿錢就拘留。我哪有錢,心想,只能拘留了。還好,快黑天的時候,劉順來了,給我交了罰款。
在回去的路上,我對劉順說,我白給你干半年,不要工資,中不?他黑著臉,不看我,也不吱聲。我又說,我沒攢下錢,都吃喝嫖了,不行就白給你干一整年,一分不要。
他說,不是錢的事,你給我惹了大禍。我問,咋了?他說,本來趙百利就想把我擠對走,還犯愁找不到茬呢,你倒好,關(guān)鍵時刻給他送上了證據(jù)。我說,我去找他,就說這事和你沒關(guān)。劉順說,你可閉了吧,別再添亂了,我都要愁死了。來之前賈盛義把我找去了,不瞞你說,給我開了兩萬的罰單。
我嚇壞了,兩萬!那是我一年才能掙到的錢。我不吭聲了,低著頭跟著劉順走。劉順又說,如果只是罰款還好呢,他給我下了最后通牒,說如果工地里再出亂子,他就按合同辦,和我解約。這是我最犯愁的事,我能拿下這個工程不容易,你們都不知道,我付出的太多,我不能失去這份活兒。如果賈盛義跟我解約,以后我在城里就站不住腳了。
我傻了,我真不知道,我會給劉順惹這么大的禍。劉順一直待我不薄,前年我媽住院,他奔兒都沒打,一下子就給我拿了五千,到現(xiàn)在我還沒還他呢,可他提都不提。我年前跟他說過一次,說等年末就還給他,他說他都忘了,還不還都行,他也不缺錢。我太對不住劉順了,偷鋼筋的時候,我只想著賣點錢自己享受享受,壓根就沒想到這事會連累到他。我這個后悔啊,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幾嘴巴子。
過了一會兒,劉順又說,出了這事,你也別在鋼筋組干了,別忍不住再偷鋼筋。我說,絕對不會了,我要再偷,出門讓倒騎驢撞死。他說,你跟著杜志平去夜班打混凝土吧,我們必須趕工期了,要是進度跟不上,趙百利和賈盛義就該對我下手了。我準(zhǔn)備再回格木鎮(zhèn),帶一批人過來,晚上把兩個吊車都用上,夜班分兩伙兒打混凝土。我讓小胖子也干振搗,你和杜志平負責(zé)主樓,他們負責(zé)廂樓。
我說,行,你別上火,這輩子我都白給你干,沖燈說,真心話。劉順樂了,說,看你那熊色,滾雞巴犢子。又說,出了這事,我整死你的心都有,可整死你有啥用?你以后就老老實實干活兒得了,我一分錢不少給你,你別再給我惹事就行。
說實在的,我感動壞了,眼淚都流出來了,好在天已經(jīng)黑了,劉順沒看見,被我偷偷地抹掉了。
我離開了鋼筋組,開始和杜志平搭檔,上夜班打混凝土。澆灌混凝土都在夜里,因為白天木匠要支模板,鋼筋工要綁扎。杜志平這人怪,平時很少和人說話,除了晚上干活兒,他白天都躲在夜班工棚里睡覺。他不是格木鎮(zhèn)人,誰都不知道他是哪來的。第一次和杜志平搭檔,我得和他處好關(guān)系。我想請他一頓。
我說,老杜,中午我請你喝一頓,門口胖丫五八元溜炒。他說,我不去。我說,不去也行,你中午別去伙房吃了,我打包回來,咱倆在宿舍整點。他說,不用,我吃不慣外面的飯菜。我心里笑了,凈瞎雞巴扯,吃不慣外面的飯菜,難道喜歡吃伙房的豬食?但中午我還是從外面拎回來了四個硬菜。
看我把菜拎回了工棚,杜志平不再拒絕,他讓我把小胖子也找來,我們仨一起吃了一頓大餐。杜志平一口酒沒喝,他不但沒喝,還勸我少喝。他說,你要喝酒,就有可能給劉順再惹出事。又說,劉順是個講義氣的人,咱們都要維護他,不能幫他啥,但至少不能給他找麻煩。他現(xiàn)在很被動,趙百利天天給他穿小鞋。我說,杜哥,這點你放心,你不說,我也明白,我絕不會再給劉順惹事了,不但不惹事,他要是攤上了事,我還會兩肋插刀,頭拱地幫他。別看我沒啥能耐,可是誰要是往死里欺負他,我就和誰拼命。杜志平看看我說,希望他沒啥事,順順利利把這個活兒給干完。
已經(jīng)入秋了,上夜班時涼颼颼的。我們的進度明顯加快了。夜班時我和杜志平負責(zé)打主樓的混凝土。他還負責(zé)振搗,我接替小胖子,負責(zé)找平。我倆干活兒都很麻利,一點都不磨蹭。
趙百利對我們看得更嚴了,即使是夜班,他有時也會來看看,挑些毛病。他看見我在打混凝土,用一根手指杵我的腦門,使勁杵,連著杵,一邊杵一邊警告我說,你以后給我老實點,要是再敢偷工地東西,哪怕是一粒沙子,我都饒不了你,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我臉上硬擠出笑,說,不能了,再不能了,又連著點頭,低三下四,像一只哈巴狗。我不能得罪他,得罪了他就是給劉順惹麻煩,我必須忍,但我心里卻在罵他,把他祖宗八代挨個問候了一遍。心里的另一個我也在打他,大腳丫子專往他腦袋上踹,臉都被踹變形了。
我終于干上了振搗,多掙了二十塊錢,但我卻高興不起來,因為我不和杜叔搭檔了。劉順給我安排的搭檔是老張,他負責(zé)找平。說實在的,我寧可少掙這二十塊錢,也不愿意離開杜叔。他就像我爹一樣疼我,平時看我的眼神都是暖暖的,那神情和我爹一模一樣。不知道為啥,我有時看著他的背影,就想喊一聲爹。好在我倆還在一個工棚里住,我還挨著他,這讓我踏實了不少。
我想我爹了,他在我八歲時就死了,他要是不死得那么早,我媽也不會死得那么早。我爸死后第三年,我媽也死了。格木鎮(zhèn)人都說,我媽是想我爸想死的。我有點恨我媽,她想我爸都能想死,那就證明她心里沒有我這個兒子??珊匏呛匏乙蚕胨?。
我們已經(jīng)干到了四樓。這個大富豪商城一到六樓是商場,過了六樓,上面就收了回去,變成了住宅。聽劉順說,大富豪商城的工期是三年,主體兩年完成,也就是說,我在這一共要干兩年,現(xiàn)在我的工資是一天八十,要是這樣算下去,兩年我能掙四萬多塊錢。四萬多在格木鎮(zhèn)結(jié)婚打撲棱使,如果省著點花,還能剩個一萬兩萬的干點別的,比如包點地,或者開個小賣鋪。我想麥苗了,她說等著我,誰給她介紹對象她都不看。我盼著時間快點過,我好掙足了錢,回去娶她,然后我就再也不出來了。農(nóng)村人出來掙點錢多不容易啊,還不如守家在地干點啥呢。我有點想格木鎮(zhèn)了,格木鎮(zhèn)多好,天比這里藍,水比這里清,最主要的是,格木鎮(zhèn)里有我想念的姑娘。
趙百利已經(jīng)三天沒來現(xiàn)場了,他不來我們都很高興,他一來就找毛病。據(jù)說他失蹤了,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包括賈盛義都不知道。大家都傳說他在賈盛義那弄了一筆材料款,然后領(lǐng)個女人跑了,真是大快人心。好像是賈盛義報案了,昨天工地來了幾個警察,問了不少人,還問了我。他問我最后一次看見趙百利是什么時候?在哪?我實話實說告訴了他們。
是四天前的那個晚上,我正在廂樓打混凝土。那天是打柱子的混凝土。說實在的,我挺喜歡打柱子的,邊長一米二、高四米的柱子,外面用鐵模板包著,里面是鋼筋綁扎的骨架。我爬上去,居高臨下站在最上面,樓面上整齊地矗立著一排排的柱子,我就像一個威風(fēng)凜凜的大將軍,俯視著我的士兵。吊車把灰斗慢慢地向我靠近,我舉起雙手,左右上下指揮?;叶仿涞秸玫奈恢脮r,我馬上兩臂平舉,灰斗就停了下來。我一把抓住灰斗的壓手,稍微一調(diào)整,把放料口對準(zhǔn)柱子的上口,雙手向下一壓,混凝土嘩嘩地向下流淌,打在鋼筋和模板上,噼噼啪啪地響,像放了一大串炮仗。這是真正的泥石流,很壯觀,很激動人心,我看著心里就暢快。
快十一點的時候,趙百利來了。他那天好像剛喝完酒,滿身的酒味,臭烘烘的。不知道為啥,他當(dāng)時心情不咋好,說話都激惱的。他站在柱子下,仰頭盯著我干活兒。我緊張死了,生怕我哪里干得不對,惹出事來。但他還是找出了我的毛病,他說,小胖子,你咋瞎雞巴振?你把振搗棒放到底了嗎?底下振到了嗎?我說,振到了,振搗棒的軟管五米長呢,柱子剛四米。他急眼了,罵道,你個小逼崽子,剛干幾天,就跟我犟嘴,我說你沒振好就沒振好。我不敢和他頂嘴,連聲說,那我再振一遍,說完又把振搗棒往深放了放。他說,明天就讓你們都滾雞巴蛋,然后轉(zhuǎn)身罵罵咧咧地往主樓那走了。我估計他是去杜叔他們的工作面了。
后來聽杜叔說,趙百利從我這走后,果然去他那了。趙百利在他那也是一頓挑毛病,罵了好一陣才走,然后第二天他就失蹤了。
今天是個高興的日子。我都想象不到,中午吃完飯后,麥苗竟然來了。本來我們上夜班的,吃完午飯后,都要再接著睡一會兒的,但我卻睡不著,總想找人說會兒話。我先看了看杜叔,他一臉的凝重,一動不動地躺在鋪上,睜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棚頂。我沒敢和他搭話,又轉(zhuǎn)頭看了看白壯志。他也沒睡,翻來覆去地在鋪上滾,一會兒坐起來抽了一根煙,一會兒又下地喝了一口水,丟了魂的樣子。他這幾天一直這樣,也不知道是咋回事。
我正無聊,忽然聽到門外有人喊我,是做飯的李嬸。她喊,小胖子,別睡了,你看看誰來了。我撲騰一下從鋪上坐起來,誰來了呢?我也不認識誰?。课壹泵ο碌?,趿拉著鞋出了工棚。我第一眼就看見了麥苗。她站在李嬸的身邊,穿著一件花裙子,扎著個馬尾巴,好看得像個仙女。我像個傻子一樣看著她,不說話,只顧著傻笑。麥苗說,傻樣,不想我?我看了看李嬸,沒好意思說想,只問了句,你咋來了呢?麥苗說,我咋就不能來,你們這掛殺人刀了咋的?我說,不是。她說,走,領(lǐng)我出去溜達溜達,我好跟你說說我為啥來。我說,行,我換身衣服。
換完衣服出來,我問麥苗,咱倆上哪溜達?她說,就領(lǐng)我上你們蓋的大樓上看看吧。我說,這有啥看的,咱上外面溜達溜達吧。她說,不行,我說去哪就去哪,我要看看你們是咋蓋大樓的。我說,好好。
我和麥苗往樓上走,她邊走邊驚嘆,你們可真厲害,這么大個樓,被你們一點點兒就蓋起來了,你們就像,就像一群勤勞的小螞蟻。白班的工友看見我們,不時地向我們打招呼。有不少認識麥苗的都走過來,向麥苗打聽他們家里的情況。麥苗一一地告訴了他們。我站在麥苗身邊,自豪極了。
從四樓下來,我倆走到二樓時,麥苗拉著我到了一個沒人的地方,說,快親親我。我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她生氣了,跺了跺腳,說,聽沒聽見,快親親我,你是不是不想我?。课倚睦锇筒坏孟胗H她,做夢都想親她,于是我就壯起膽子,使勁地抱住了她,啪啪地往她的臉蛋上、鼻子上、嘴上一頓亂親,親了她滿臉的口水。
麥苗說她不回格木鎮(zhèn)了,她這次來,是要去她二姨的飯店里做服務(wù)員。她說她不喜歡農(nóng)村,她想以后生活在城里。她還讓我也別回格木鎮(zhèn)了,等到時候和我結(jié)了婚,就在城里開個小飯館,我掌勺,她當(dāng)服務(wù)員。聽了她的話,我開始憂心忡忡,我不喜歡城市,我一直想回格木鎮(zhèn)。格木鎮(zhèn)多好啊,山好,水好,人也都沒有壞心眼子。我本來還想,等和麥苗結(jié)婚后,就再也不離開格木鎮(zhèn)了呢。想到這,我就小心翼翼地說,其實住在格木鎮(zhèn)也挺好。她聽我這樣一說,眼睛立刻就立了起來,她說,好個屁,我告訴你,你要想回格木鎮(zhèn),我就不嫁給你了。沒辦法,我只好趕緊賠笑說,我聽你的,不回格木鎮(zhèn)還不行嗎?她高興地抱住我,照著我的臉狠狠地親了一下,說,這才是我喜歡的小胖子,只要你留在城里,我就永遠跟著你,我媽想攔著我,我就和她斷絕關(guān)系。
我沒有說話,心里充滿了憂傷。那一刻,我又想念格木鎮(zhèn)了。
白壯志去干振搗不久,我也不在后臺下料了。劉順為了趕工期,又去格木鎮(zhèn)帶回了一批人。這批人大都沒有手藝,只能做小工。有人接替了我下料的工作,我順理成章地變成了一個大工,拿起鋼筋鉤子,開始了綁扎。當(dāng)然,我的工資也相應(yīng)地多了二十塊,變成了六十。
我原以為,大工要比小工輕巧許多,等到干上了才知道,原來綁扎鋼筋是一個很累的活兒,只干了兩天,我的腿就腫了。我剛?cè)ガF(xiàn)場時,正趕上綁扎四樓的樓板。綁扎樓板最累,必須一直蹲著,一邊綁扎,一邊向前挪動腳步。干了不到一個小時,我的兩條腿就木了,像是別人的腿,掐一下都不疼。
但多掙二十塊錢,還是讓我很高興的,即使再累,我也要堅持下去。我有我的夢想,我的夢想一直沒有泯滅,它就像一束光,引導(dǎo)著我在黑夜里跋涉前行,忽視了泥淖一樣的苦難。我不像白壯志那樣,得過且過、浪費生命。我常想,一個人要是沒有夢想,就會失去生命的動力。我的夢想是從小就建立起來的,我想當(dāng)一個畫家。我沒跟任何人說過我的夢想。我不是怕他們笑話我,雖然一個農(nóng)民工夢想當(dāng)一個畫家很可笑。我只是覺得他們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夢想,不懂人為什么還要有夢想。為了我的這個夢想,我必須先多掙點錢,沒有錢,我連最基本的畫筆和油彩都買不起,更別說去美術(shù)院校深造了。
上一次去陳萍那里,我破例和她說起了我的夢想,沒想到她那么理解我,讓我很感動。她說她以后會支持我實現(xiàn)夢想,怎么支持我呢?她沒說,我也沒問。那天她也跟我說起了她的夢想。她的夢想很簡單,就是找一個情投意合的男人,安靜地過完下半生。
第一次去她那時,她曾和我約定,每周六晚上,我都去她那吃一頓飯。我知道,足浴店周末客人最多,她能用周末的時間來和我吃飯,顯然是很重視我倆的這種交往。我已經(jīng)一連去她那好幾次了。今天是周六,我考慮再三,決定還是去她那。就當(dāng)朋友處,有個紅顏知己也很幸福。當(dāng)然,我不會考慮和她再往前走一步。她畢竟是一個小姐,我雖然理解她的苦衷,理解她那種面對生活時的迫不得已,但如果讓我接納她,我心里還是有巨大的障礙。
下班后,我簡單地洗了一把臉,又換了一身衣服,就出了工地。我先在超市買了點水果,然后才向陳萍的住處走去。
陳萍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飯菜,排骨燉豆角、蒜薹炒肉,還有一個雞蛋柿子湯。吃飯前,她拿出了兩本書,遞給我。一本是《你該了解的一百幅世界名畫》,另一本是《油畫基礎(chǔ)入門》。她說,這是我上周日去新華書店買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我說,我非常喜歡,正是我現(xiàn)在需要的,只是讓你破費,我很不好意思。她說,和我不用這么客氣。又說,你好好看吧,以后我再給你買。我連忙說,別買了,真的不用。她說,沒事,沒幾個錢,你喜歡就行。停了一會兒,又說,不行過幾年你就去學(xué)學(xué)吧,我?guī)湍愦蚵犃?,省里有個教油畫的老師,很有名,到時候你就去他那學(xué)學(xué)。我低下頭,敷衍地說,嗯。她哪里知道,跟著那樣的老師學(xué)畫畫,費用是相當(dāng)高的,我根本就負擔(dān)不起。她似乎看到了我內(nèi)心的想法,說,沒事,到時我資助你,我現(xiàn)在還是攢了一些錢的,只要你別嫌我的錢不干凈就行。我連忙說,陳萍,我怎么會嫌你的錢不干凈,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平白無故花你的錢。她笑了,說,就當(dāng)我借給你的,你啥時候有錢啥時候再還我。再說了,我喜歡給你花錢。
我怕她再說別的,趕緊把話岔到別處。我說,我忘記告訴你一件事了,我們工地的項目經(jīng)理趙百利失蹤了。她說,趙百利?我說,你認識他?她說,認識,他去過夢巴黎,是個很討厭的人,我們姐妹都很煩他,他怎么失蹤了?我說,我也不知道,已經(jīng)失蹤六天了,一開始說他可能是卷了賈盛義的材料款跑了,后來又聽說不是。這幾天警察來我們工地好幾次了,還找我了解過情況呢。陳萍說,難道是被殺了?我說,不能。雖然我們都恨他,他總找我們的毛病,想把我們攆走,但咱們格木鎮(zhèn)人可不能殺他,誰會殺人呢?根本不可能。陳萍說,那這事就奇怪了。我說,昨天賈盛義又派來個項目經(jīng)理。這個項目經(jīng)理挺好,說話和和氣氣的,也沒那么多事。陳萍說,那就好,你先把這份活兒干完吧,然后我希望你明年去省里學(xué)畫畫。等你這里完工后,我也不干了。來年不行我也去省城,在那面找個工作先干著。省城畢竟機會多,出路也多。
我和陳萍都喝了點酒。她做的菜很好吃。她不住地給我夾菜。吃完了飯,已經(jīng)夜里九點多了。我起身要走,陳萍看著我,說,要不你就別走了,你喝了那么多酒,在我這住吧,明天一早吃完早飯再回去。我嚇了一跳,連忙搖頭,說,不,我不回去工友該取笑我了。她問,他們知道你來我這?我說,不知道,我誰都沒跟誰說過。她說,我知道你心里很輕視我,那你就回去吧。說著眼睛里就有了淚光。那一刻我很想抱住她,好好安慰她一下。她是個好女人,是個可憐的好女人。但我不能抱她,我只是說,陳萍,我怎么會輕視你呢?在我心里,我很尊重你,我理解你的苦處,我會把你當(dāng)作我最好的朋友。她笑了笑,說,那就快走吧,下次我給你燉條魚吃。
陳萍站在門口送我,我走出很遠了,她還站在門口看著我。她的身影被路燈拉得很瘦很長,孤單地貼在路面上,看著很凄冷。我心里疼了一下,很微弱的疼。我很清楚,她一定很喜歡我,但是她還不知道我的態(tài)度,再加上她是個小姐,在我面前很自卑,所以還不敢跟我表明?,F(xiàn)在我該怎么辦呢?也許我以后不應(yīng)該來她這了。夜越來越深,我的影子越來越沉重。
回到工棚已經(jīng)十點多了,但工友們都還沒睡。王悅跟我說,就等你了,劉順要來給咱們鋼筋組開個會。過了一會兒,劉順進了工棚。他先示意把門關(guān)嚴,然后說,剛才我去了瓦匠和小工那面,先跟他們說了。其實也沒太大的事兒,我就不開大會講了,就是有兩個小事兒要交代一下。他環(huán)顧一下工棚,問王悅,都在吧?王悅點點頭。劉順說,第一是關(guān)于趙百利失蹤的事,這幾天警察來好幾次了,如果找你們談話,實打?qū)嵉卣f就行,有的就說,沒有的,不了解的,就不要瞎說。我們齊聲回答,這事我們知道。劉順又說,第二,咱們工地又新來個項目經(jīng)理。我看這人不錯,我希望你們和他好好配合,服從他的領(lǐng)導(dǎo)。咱們爭取早點結(jié)束這個工程,早干完早靜心,好接著干下一個。
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陳萍結(jié)婚了。我倆穿著禮服,挨個桌給來賓敬酒。許多來賓都不懷好意地看著我倆,嘴角帶著不易察覺的嘲諷的笑。
我是第一批從鍛壓機床廠下崗的工人。我不知道為啥第一批就選中了我。我干活兒從來不藏奸?;?,技術(shù)也杠杠的,還懂得為人處世,誰家有點啥事,我都是第一個到場。我心里不痛快,更不服氣,就領(lǐng)著那些下崗工人鬧,天天堵在廠長的家門口,嚇得他都不敢從正門走了,出出進進都跳窗戶。但后來我就不鬧了,因為在我們之后,沒用上兩月,全廠的工人就都下崗了。別說工人了,就是廠長也丟了飯碗。廠子賣給了一個溫州的老板,生產(chǎn)起了防盜門,那個牛逼了幾十年的鍛壓機床廠從此消失了。我覺得這樣的結(jié)果我還能接受,要沒飯吃,大家就一起餓肚子,誰也跑不了,這樣才算公平。
下崗后我一直找不到工作,那時許多企業(yè)都在破產(chǎn),下崗的工人海了去了,找不到工作是正常的,找到了工作才不正常。沒有辦法,我就跟人家去站大崗,也就是所說的勞務(wù)市場。勞務(wù)市場里擠滿了下崗工人,我也沒啥手藝,就能干點力氣活兒,搬個家,卸個煤車啥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掙的錢供不上家里的吃喝。
下崗后的第三年秋天,因為糧食行情好,不少下崗工人都開始撿地,就是去郊區(qū)的地里,撿農(nóng)民收割后落下的苞米和黃豆啥的。聽說有人一天撿的苞米就賣了一百多塊,比站大崗強多了。我和我媳婦一合計,覺得這是個來錢道,就行動了。
撿地那天,我倆一人騎著一輛破自行車,騎出老遠,一連走了好幾塊地,也沒撿上兩袋子苞米。眼瞅著一天就要過去了,我媳婦眼睛起了一層蒙,我嗓子也啞了。我看著旁邊一塊還沒收的苞米地,心想,不行就進去偷著掰幾袋子,也算沒白來。這樣想完,我就讓我媳婦給我放哨,我進去掰了幾袋子。誰知我倆剛把四袋子苞米綁在自行車上,就從苞米地里鉆出了幾個戴紅胳膊箍的大漢,是護秋保收的民兵。他們不由分說,就把我倆的胳膊給扭住了,張嘴就要罰款兩千。我哪有兩千塊錢,要有兩千塊錢我還撿啥苞米。我和我媳婦就求他們,咋求也不好使,最后他們把我倆押到了附近村子的隊部,把我倆關(guān)在了一個黑屋子里。那天他們把我和我媳婦都好頓揍,幾個人換班揍,全方位無死角地打我倆。我和我媳婦被打得像熊貓一樣,眼睛都封喉了,腿也瘸了。我和我媳婦跪著求他們都不好使,越求他們,他們就越使勁打我倆。那天我倆被關(guān)了一宿,飯也沒給吃,水也沒給喝,我都以為我兩口子得交代在那呢。第二天,他們看我倆實在是拿不出錢了,就把自行車扣下,把我倆放了。我和我媳婦互相攙扶著,一瘸一拐地走了大半天才走回家。
本來我對農(nóng)民的印象挺好的,覺得他們樸實厚道,沒有壞心眼子,誰知卻對我倆那么狠毒。那天以后,我就開始恨農(nóng)民了,一提農(nóng)民牙根都癢癢,恨不得偷摸地整死倆才解恨。
大前年,我經(jīng)人介紹,進了一個建筑隊,當(dāng)了一個木匠。建筑隊的木匠就是支模板的,好學(xué),半個月就是成手。我們老板以前是混社會的,路子挺廣,活源不斷,在他那干,我的生活基本上有了保障。今年開春,我來到了大富豪商城工地。這個工地的項目經(jīng)理趙百利是我們老板的鐵哥們。本來這個活兒是給我們老板的,不知道為啥被一個叫劉順的農(nóng)民給撬去了。我們老板怕我們沒活兒,就求趙百利,費了好大勁,才把我們幾十個木匠硬塞進來。
我們這些木匠都是城里的,以前都是廠子里的工人,廠子破產(chǎn)了,我們才干起這樣的粗活兒。但就是這樣的粗活兒,現(xiàn)在也不好干了。這些年,農(nóng)村過來許多壯勞力,把城里的粗活兒幾乎都包圓了。他們分明是在搶我們的飯碗,要斷了我們的活路。
大富豪商城已經(jīng)干完五樓了,現(xiàn)在正在起六樓,六樓以下是商場,六樓完事就是住宅。我們都喜歡干住宅,活兒少,能輕巧點。
今天項目經(jīng)理讓我們?nèi)ブ鳂撬臉遣鹉0?,木匠組長派我和另外五個木匠去干。這個項目經(jīng)理是新來的,原來的項目經(jīng)理趙百利已經(jīng)失蹤快一個月了。他失蹤后,警察來了好幾次,找了不少人問話,我估計他們懷疑趙百利被人整死了??伤麄円仓荒苁菓岩桑驗橐勤w百利真被殺了,咋也得見個尸首不是,就是不見尸首,不也得有點線索嗎?要我看,這個趙百利還是跑了。但為啥跑呢?誰都猜不出來。一開始,大家伙兒都懷疑他是卷了賈盛義的材料款跑的,但人家賈盛義說了,材料款一分不少,這就奇了怪了。趙百利這人挺講義氣,因為和我們老板是好朋友,所以對我們木匠都挺好。說實話,他失蹤了,我們心里總覺得不那么得勁兒。
拆模板這活兒得有竅門,掌握好了,其實不咋累。我們都有拆模板的專用工具。最好使的是一種撬棍,三米多長的鐵釬子,頭上二十厘米處彎成個直角。拆樓板的模板時,人站在地面,用直角尖一撬就下來一塊,有時一撬,會嘩啦啦下來好幾塊。只要注意點安全,別砸到自己就行。
我們六個人分了工,一人拆一片兒。我不著急,先坐下抽了一根煙。今天就這點活兒,我們六個都研究好了,得抻悠點干,別提前干完了,劉順再給我們分配別的活兒。劉順看不得我們清閑,有時不是我們木匠該干的,他也給我們分派。
上午我們先拆樓板的模板,干得挺順手,干一會兒歇一會兒,臨到吃午飯前都拆完了。下午再把柱子的模板拆下來,今天就算完活兒。實話實說,樓板的混凝土打得挺好,漿都振出來了,很光滑,沒有一點蜂窩眼。看來杜志平那個逼養(yǎng)的,干振搗還是挺認真的。提起杜志平,我就氣不打一處來,那次因為小胖子,他竟然打了我一拳,把我打了個五眼青。他打了我之后,我總想找回來,但卻沒敢,看他那樣子,應(yīng)該是個狠人,我還真怕整不過他。
下午拆柱子的模板。拆柱子的模板也有竅門,不懂的人都是從上往下拆,還得爬高,四米高的柱子,爬上爬下太費勁。我拆模板都是從下往上拆,先拆掉底下的一塊,然后用釬子一塊塊地挨個往下撬,夠不到了,就用長撬棍,很省力氣。
拆到第六個柱子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大的秘密,解開了趙百利失蹤之謎。
當(dāng)撬下柱子北側(cè)下數(shù)第三塊模板時,我發(fā)現(xiàn)混凝土里露出了一小塊布料,也就火柴盒那么大,上面沾滿了干灰漿,緊緊地貼在光滑的混凝土上。我有些奇怪,用手把上面的干灰漿搓掉,然后我就看清了那塊布料,是一塊絳紫色的針織布料。我看了幾秒,忽然意識到,這不是普通的一塊布料。我頓時僵住了,渾身發(fā)冷,頭皮發(fā)炸,呼吸困難。這個布料我熟悉,趙百利失蹤前穿的就是這種布料的夾克衫。
足足過去了五分鐘,我才鎮(zhèn)定下來。我知道,失蹤的趙百利此刻就在柱子里,被混凝土包裹著。老天爺一定認為他死得冤屈,才特意留出了一點破綻,好讓有心人去發(fā)現(xiàn)。也得虧是我,要是換了另一個粗心的人,根本不會在意這一小條沾滿灰漿的布料,混凝土里不時地會混有一些雜物,這再正常不過了。
我沒有聲張,也沒有繼續(xù)拆,而是撿起了剛拆下去的那塊模板,又安了回去。做完這些,我走下了四樓,向工地外走去。我邊走邊罵,杜志平,我操你媽!劉順,我操你媽!
那些天盡是鬧心事。賈盛義找過我好幾次,每次都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訓(xùn)我,說我再不好好干,就趁早走人。我知道都是趙百利捅咕的,工地有啥事他都不再跟我溝通,而是直接去向賈盛義匯報。我還知道,他的匯報都是添油加醋,甚至是無中生有。他這是要把我往死里整。
那幾天木匠也開始鬧事。有一天午飯時,他們都不動碗筷,集體坐在伙房門口罵人。我走過去問他們咋不吃飯?他們說這伙食根本就不是人吃的,還說下午也不干了。我指著格木鎮(zhèn)的人跟他們說,你們看看,人家咋能吃下去呢?一個木匠說,他們根本就不是人。他的這句話被格木鎮(zhèn)人聽見了,格木鎮(zhèn)人呼啦一下站起來一大幫,就要和木匠動手。木匠們也不示弱,也都站起來,叫囂著要和格木鎮(zhèn)人干。我費了好大勁,連吵帶罵,才制止住兩邊。
我找了木匠組組長,跟他說,我已經(jīng)很照顧你們了,要不是趙百利一句話,我根本就不會用你們。就是用你們,也不會用這么多人,用你們這么多人,你知道我一天要多付多少錢嗎?我本想讓你們多干點別的活兒,給我往回勾一勾的,可一給你們分派別的活兒,你們就吱吱扭扭不愿干。
木匠組長說,你這話就和我說不上了,要說,你就和趙百利說去。又說,我也不是不知道,這個活兒本來是我們老板的,是你用了手段撬過去的。這樣一看,應(yīng)該是你搶了我們的活兒才對。
我氣得夠嗆,知道和他根本說不明白,就去找趙百利,跟他說木匠都起屁,不吃飯,還準(zhǔn)備罷工。趙百利說,還怨木匠嗎?你自己看看你的伙食。我說,我以前的伙食都挺好,就是進了這個工地后才這樣的,我必須壓縮開支,要不工人的工資都難保證。他說,你這話啥意思?我說,賈總給我的人工費太低,我不節(jié)省點不行。他樂了,說,低你為啥還搶著干?你要是真嫌低,現(xiàn)在就可以走人,我就不信沒人干這活兒。我一看,和趙百利更說不明白了,他樂不得我現(xiàn)在退出去。備不住木匠鬧事也是他煽動的呢。我咬咬牙,強壓下和他爭吵的沖動,走回伙房,找到木匠組組長,跟他說,你先讓工人們吃飯,吃完飯好干活兒,明天開始咱們改善伙食,爭取頓頓有肉。木匠組組長說,你要這么說還行。又說,其實我們也不是爭一口吃的,就是覺得你得把我們當(dāng)人看。說完他沖著木匠們揮了揮手,喊了一句,都快吃飯,吃完好干活兒。
那天我真的氣壞了,看來趙百利是鐵了心要把我攆走,我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危機。這種危機不是單單失去大富豪商城這個工程,如果我真被攆走了,我就會一敗涂地,那么,這個城市的建筑市場里,將不會再有我的一席之地。
我在心里狠狠地詛咒趙百利,希望他哪天能嘎嘣一下子死了。不怪我盼著他死,操他媽,不是魚死,就是網(wǎng)破,趙百利這是在逼我。
趙百利被杜志平打死的那天晚上,我并沒有睡覺,我關(guān)著燈,在屋里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敲門聲響起的時候,我的心跟著敲門聲劇烈地跳了起來。我低聲問了一句誰,外面答,我是白壯志,有急事。我打開燈,開了門,看見白壯志站在門外。他渾身顫抖,臉色慘白。
我問,啥事?他一步跨進屋里,反手關(guān)上門,然后說,杜志平把趙百利打死了。我腦袋嗡的一聲,心想,終于發(fā)生了。嘴上連忙說,到底怎么回事?問完這句話,我才感覺到,我的兩條腿也在顫抖。白壯志說,剛才趙百利去現(xiàn)場了,非讓我們停工,說我們打的混凝土不合格,還說明天就讓我們滾犢子。我與老杜和他犟了幾句,他就動手了。他拿起一把鍬就劈我倆,沒想到鍬被老杜搶了過去,反手一鍬劈在了他的腦袋上,完了他就死了。我趕緊問,當(dāng)時還有誰?白壯志說,沒有誰,就我和老杜。我問,看模板的木匠呢?白壯志說,不到九點就回去睡覺了。我不再問,手忙腳亂地穿上衣服,出門就往現(xiàn)場走。
趙百利仰躺在地上,腦袋旁邊是一攤黑色的血。杜志平坐在旁邊,正在低頭抽煙??匆娏宋遥胖酒秸玖似饋?,說,人是我打死的,和你們都沒關(guān)系,天一亮我就去自首。我說,先別說這些,看看他是不是真死了。杜志平說,死透了。我走過去,蹲下身子,想試一下趙百利還有沒有呼吸。他的一雙眼睛圓睜著,比平時更大,在水銀燈的照射下,呈現(xiàn)出灰白的顏色,像死魚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我。我嚇得一激靈,強壓下恐懼,把手放在了他的鼻子下,一點氣息都沒有,看來真的是死透了。我站起來,問杜志平,你倆動手的時候真的沒有別人在場?杜志平說沒有。我又問白壯志,你敢保證看模板的木匠那時真回去睡覺了?白壯志說,是,我敢保證。我又問,那看筋的鋼筋工呢?白壯志說,今天是胡鵬飛看筋,他檢查了一遍后,我就讓他回去了。我說,那這件事到目前為止,就咱三個知道是吧?白壯志趕緊說,大平也一定看見了。他說的大平是我外甥,塔吊司機,他居高臨下,當(dāng)然也看見了。我不再問話,管白壯志要了一根煙,蹲下來抽。一根煙抽完,我站起身,對杜志平和白壯志說,這個事我來處理,你們都照我說的做。又轉(zhuǎn)身對白壯志說,把對講機給我。白壯志趕緊把扔在一邊的對講機找到,遞給了我。我拿起對講機,調(diào)了一下,對里面說,大平,我是你老舅,你現(xiàn)在把鉤子甩過來,照我指揮的做。大平問,是不是趙百利死了?我說是。他說,那可咋辦?我說,你別問,就當(dāng)你沒看見,趕緊把鉤子甩過來。
鉤子甩了過來,我讓白壯志把灰斗摘下來,把油絲繩掛上。我說,你倆把趙百利的腳拴上,然后把他塞到柱子里。杜志平說,明白。白壯志說,老大,能行嗎?我說,別廢話,快點。他倆就用油絲繩拴住了趙百利的雙腳,然后杜志平爬到了柱子上。我用對講機跟大平說,起鉤,把他放到柱子里去。大平哭咧咧地說,老舅,我害怕,你可別害我。我厲聲說,別像個窩囊廢似的,快點!
我們把趙百利塞到了柱子里,放到了鋼筋骨架中間。這一層的柱子都是一米二乘一米二的,里面放一個人很輕松。然后我跟杜志平說,你倆繼續(xù)打混凝土,明白嗎?他倆使勁地點了點頭。我又說,就當(dāng)他今晚沒來過,這事跟任何人都不能說,說出去咱們就都得死。
轉(zhuǎn)眼趙百利已經(jīng)死了二十七天了。在這二十七天里,我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能要人命的大病。最初幾天,我四肢無力,總冒虛汗,而且過分地警覺,像一個驚弓之鳥。尤其是夜里,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一睡著了就做噩夢。在夢里,趙百利滿臉是血,面目猙獰,死死地掐著我的脖子。他的臉是腐爛的,一條條地向下掉著爛肉,伴隨著污血,落在我的臉上。我喊不出來,呼吸困難,拼死掙扎,直到滿頭大汗地醒來。
一開始,警察幾乎天天來工地,我還以為我們馬上就要暴露了呢。他們在工地里四處搜索,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又和一個又一個人談話,瓦匠、木匠、鋼筋工,幾乎每個人都談了一遍。當(dāng)然他們也找了我。他們問我問題時,我緊張極了。那個問話的警察的眼睛像鷹眼一樣銳利,他注視著我,我感覺我已經(jīng)被看透了,他已經(jīng)猜出了我就是殺死趙百利的兇手。直到他站起身,握了握我的手,說感謝你的配合,如果你再發(fā)現(xiàn)什么線索,請及時和我們聯(lián)系時,我才恢復(fù)正常,但我的后背已經(jīng)快被汗浸透了。
他們也問過杜志平、白壯志和大平。我總擔(dān)心他們會慌張、會恐懼,以至于被看出端倪,尤其是大平,他從小就膽小怕事。但謝天謝地,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他們當(dāng)時也許很鎮(zhèn)定,也許是警察并沒有太在意他們的表現(xiàn),反正他們并沒有引起警察的一絲懷疑。
后來警察就不怎么來了,直到這些天,他們一次也沒有再來過。我想,這事就算過去了,他們一定以為趙百利真的跑了,跑到了別的地方。
趙百利的死,對于我來說是一件好事。新來的項目經(jīng)理和我合作得很愉快,有什么事他都和我一起商量,也從來沒有去賈盛義那打過我的小報告。木匠們因為失去了撐腰的趙百利,也都老實了,我再分派他們什么活兒時,他們都很痛快。最主要的是,賈盛義現(xiàn)在也不再找我的麻煩了,不但不再找我的麻煩,而且還夸了我,說我的進度快,說這個干完后,他就把下一個更大的活兒也交給我。
前天我單獨找了杜志平,把一個紙包遞給他,那里是一萬塊錢,我讓他寄給他家鄉(xiāng)的親人。他沒要,他說他早就沒有親人了。我又說讓他把錢存起來,留著以后用,他也沒要。
麥苗來城里后,我去看了她幾次。她二姨的飯店離我們不算太遠,坐線車不到半個小時。我去看她一般都是中午,下夜班后,我先睡一覺,睡到十點多起來,也不在工地吃飯,直接坐線車就去了。
一開始,我以為她二姨的飯店多大呢,到那一看才知道,就是一個小館子,才四張桌。麥苗沒來之前,她二姨夫負責(zé)買菜和上灶,她二姨負責(zé)跑堂和洗碗,兩人正好能忙活過來。后來,她二姨得了糖尿病,干不了重活兒,才把麥苗從格木鎮(zhèn)叫來幫忙。
我第一次去,正趕上中午飯口,人挺多。麥苗上菜、撿桌子,忙得腳打后腦勺。她沒時間陪我,就給我點了兩個菜,讓我自己吃。
吃完后,她跟她二姨說,二姨,這是我對象。她以為她二姨不會收我的錢呢,誰知她二姨沒慣著我,對我說,一共三十二,那就收三十吧。我當(dāng)時很尷尬,剛要掏錢,麥苗臉上掛不住了。她對她二姨說,你別收他的錢,這錢到時候從我工資里扣。她二姨很不情愿,拉著豬肚子臉,找了個筆,把三十塊錢一本正經(jīng)地記在了賬上。
以后再去,我就不在那吃飯了,只坐在飯店門口等麥苗。麥苗忙活一陣,得閑了,就出來和我說一會兒話。但通常說不了幾句,她二姨就會把她喊回去。上次去她那,她跟我說,她干夠了,她二姨對她不好,啥活兒都支使她干,看不得她閑著,備不住不是她親二姨。我心里挺高興,就對她說,不干更好,不行你就回格木鎮(zhèn)吧。她一聽不樂意了,說,你可別勸我,我還要掙錢呢,要不到時候咱倆咋開自己的飯店,要靠你掙錢,開飯店得猴年馬月。
今天我又去了,在她那我倆總共就說了三句話。她說她二姨夫不像個好人,瞅她總色瞇瞇的。我說,這你可得防著點。她說,沒事,她要敢碰我,我就把他的狗臉撓成血葫蘆。我還沒接下句呢,她二姨就激皮酸臉地把她叫回去了。
晚上上夜班時,我總想著白天麥苗跟我說的話,越想越替她擔(dān)心,就決定明天還得去她那一趟,告訴她必須趕緊離開她二姨的飯店。以后開不開自己的飯店是小事,麥苗的安全才最重要。城里的老男人都不要臉,都特別騷,專喜歡占農(nóng)村女孩的便宜,要真出事,后悔就來不及了。
快到十點的時候,二平用對講機告訴我,他在塔吊上看見有六七輛警車進了工地,下來了好幾十個警察,不知道咋回事。
二平是大平的弟弟,他倆都是劉順的外甥,也都是塔吊司機。大平是主樓塔吊司機,二平是廂樓塔吊司機。二平比我還小呢,可是已經(jīng)開三年塔吊了。他平時愛說好動,和我挺對脾氣,干活兒的時候,他經(jīng)常在對講機里跟我說話,有時還唱歌給我聽。
聽完二平的話,我放下手里的振搗器,走到樓邊,往下看。樓下果然有好幾輛警車和許多警察。我感覺納悶,怎么來了這么多警察呢?應(yīng)該還和趙百利失蹤的事有關(guān)吧??墒蔷退阌嘘P(guān),也不用來這么多人啊,而且還是晚上。一定是他們把案破了,備不住趙百利真的被殺死了,他們是來抓人的??墒撬麄円フl呢?
警察分成了幾伙兒,有的去了工棚,有的在往樓上來,還有幾個守在樓下。我有點害怕,心里慌慌的,感覺要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
沒多大會兒,有六七個警察上來了,問我和老張叫啥名,我倆告訴了他們。他們又問杜志平和白壯志在哪?我說在主樓呢。他們讓我倆別干了,跟著他們下樓,他們要問我們點事兒。
走到樓下時,我看見杜叔和白壯志都已經(jīng)下來了,正被往車上帶。他倆四周圍滿了警察,我只能看見他倆的腦袋。杜叔的頭發(fā)白花花的,很顯眼,像夾在一堆黑色卵石中的一枚鳥蛋,顛簸著,隨時要碎掉的樣子。臨上車前,杜叔努力地回頭看了看我,張張嘴,好像要說什么,但他什么也沒說出口,就被警察推上了車。
那天同時被警察帶走的還有劉順和大平。劉順是在他的宿舍里被帶走的。大平那天正在塔吊上,看見來了那么多警察,他當(dāng)時就嚇傻了。警察讓他下來,他哆哆嗦嗦用了十幾分鐘才爬下來,而平時他爬上爬下,每次也就兩三分鐘,像猴子一樣靈巧。
第二天一早,我們剛吃完早飯,又有一批警察進了工地,其中還有穿白大褂的法醫(yī)。工人們猜測,他們是來找趙百利尸體的。難道趙百利真的是被劉順?biāo)麄儦⑺懒藛??大家議論紛紛,可是就算殺死了,他的尸體被藏哪了呢?之前警察已經(jīng)來找過好幾次了,難道是被碎尸了?
項目經(jīng)理通知我們,今天停工一天,但誰也不能離開工地。他說,趙百利的案子還沒整清楚,現(xiàn)在這個工地里的人都有嫌疑,所以誰也別想溜走,警察在外面都設(shè)了崗了。
許多工人好奇地跟著警察上了四樓。我也跟著他們往樓上走,剛走到一樓門口,就被項目經(jīng)理截住了,他讓我去庫里取一把電錘,送到四樓去。
我把電錘扛到四樓時,警察已經(jīng)把一根柱子周圍五米見方的地方,用警戒帶圈了起來。圈外擠滿了工地的工人,木匠、瓦匠、鋼筋工、小工,腦袋擠著腦袋,脖子像鵝脖子一樣長。這時賈盛義也趕來了。一個警察和他說了幾句話后,他回頭告訴項目經(jīng)理,讓安排幾個人,用電錘把圈里的那根柱子鑿開。他這樣一說,大家都明白了,趙百利應(yīng)該在柱子里。項目經(jīng)理指了指我,我趕緊搖頭,說我害怕。最后項目經(jīng)理安排了兩個木匠。
兩個木匠先把包在柱子外的模板拆掉,然后開始用電錘鑿混凝土?;炷猎缫涯?,堅硬無比,電錘打上去只留下一個個白點。用了好長時間,柱子才被鑿下去一層三四厘米的表層。這時里面已經(jīng)露出了鋼筋。項目經(jīng)理又打發(fā)人去庫里取來了角磨機。把露出來的鋼筋切割掉。在切割鋼筋的同時,鋼筋籠子里露出了一些絳紫色的布料。圍在外面的工人開始驚呼,他們不少人都認出來了,那布料正是趙百利經(jīng)常穿的那件夾克的一部分。
警察一再叮囑,不要把里面的尸體破壞,所以直到下午,換了好幾撥人,混凝土柱子才被完全鑿開,鋼筋也都被鋸斷了。他們在里面剝離出一具尸體,但這個尸體根本看不清面目,甚至身上的衣服也只有幾處露在外面。那其實就是一塊人形的混凝土,就好像一個裹著水泥的木乃伊。但誰都知道,那里面裹著的是一個死人,是項目經(jīng)理趙百利。
我的心充滿了憂傷,看來趙百利的死一定和杜叔有關(guān)。這兒正是他的工作面,而那天趙百利從我這走后,也確實到了他這里,然后就失蹤了。我知道趙百利不是個好東西,但我想不明白,杜叔他們?yōu)槭裁匆獨⑺?磥韯㈨槨讐阎竞痛笃揭惨欢▍⑴c了,只靠杜志平一個人,無法把趙百利的尸體弄到四米高的柱子里。這時,我仿佛看見了他們當(dāng)時毀尸滅跡的場景。我感覺到了冷,從空氣中滲入我的皮肉、我的骨頭,我抖了起來,很輕微,但難以控制。
一個女人跌跌撞撞地跑上樓來。她身材苗條,穿著時髦,看上去也就三十多歲。她尖叫著,身體前傾,膝蓋彎曲,喝醉了一樣。工人們慌忙給她閃出一條通道。她鉆過警戒帶,跑到趙百利的尸體旁,蹲下去,雙手撫著混凝土包裹的尸體,號啕大哭。她越哭聲音越大,臉上的粉被眼淚一沖,劃出了一道道濕痕,也露出了眼角的皺紋,這使她的臉看上去很滑稽,也很老,她應(yīng)該有五十歲了。
女人哭了一陣,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忽地站起來,沖到了警察面前,哭喊道,是誰殺死了我弟弟?你們一定要讓他償命!讓他償命!
小胖子進城后,我的心里就像長了草,越長越密,沒有一點縫。我整天啥都沒心情干,一心想著進城去找小胖子。沒有小胖子的格木鎮(zhèn)一點都不好玩。
正好上個月我二姨來我家,跟我媽商量,想讓我去她家的飯店幫忙,也不是白幫,正常給開工資,人家多少錢給我多少錢。我媽有點舍不得我走,也不光是舍不得我走,主要是怕我進城后又和小胖子聯(lián)系上。她一直反對我和小胖子處對象,說小胖子沒爹沒媽,家里條件差。她懂得個啥,條件差對我好就行唄,要是找一個有錢有勢的,天天給我氣受,那還不如不結(jié)婚了呢。我可不能聽我媽的,她要敢逼我,我就跟小胖子私奔。
聽完我二姨的話,我媽正在心里琢磨著用啥話拒絕呢,我在一邊就答應(yīng)了。去城里多好,能掙錢,能逛街,還能看見小胖子。最主要的是,我還能熟悉一下飯店的事。我都想好了,以后就和小胖子去城里開飯店。
我原以飯店的活兒不累呢,就是端端盤子有什么累的呢?跟玩一樣??墒堑搅宋叶碳业娘埖?,一干起來才知道了,端盤子上菜、撿桌子洗碗、擇菜洗菜,外加拖地收拾衛(wèi)生,該我干的活兒太多了,尤其到了飯口,連好好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但這些我都不在乎,因為小胖子的工地離這不遠,他每隔幾天就會來看看我。我就愿意和小胖子在一起,不用親熱,就說兩句話我心里都得勁兒。
但我在我二姨的飯店只干了一個月,就干不下去了。不是因為我二姨對我不好,也不是因為活兒太累我受不住,這兩樣我都能忍,而是我二姨夫是個大色狼,總想打我的主意。他平時總拿色瞇瞇的眼睛瞅我,我二姨在跟前時他也不收斂。后來,他越來越得寸進尺了,總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碰一下我的屁股或胸脯。
今天下午兩點多,吃午飯的客人都走了。我正在擦地,我二姨夫就從后面抱住了我。我當(dāng)時沒慣著他,先用我的高跟鞋使勁踩了一下他的腳,他疼得一撒手,我轉(zhuǎn)身抬起腳,照著他的褲襠就踢了一下。我不知道男人那地方那么不禁踢,他一下子就被我踢趴下了,兩手捂著褲襠在地上打滾。
他在地上滾來滾去的時候,我二姨買東西回來了??匆娝煞蛳褚粭l狗一樣趴在地上哼哼,她立刻就急眼了。她破罵張飛地罵我,因為我踢壞了她丈夫的蛋蛋。她還口口聲聲要扣我工資,好給她丈夫看病。我問她,你到底整沒整明白?是你家的老色鬼先對我耍的流氓。她說,我沒看見他對你耍流氓,我只看見他受傷了。她這么一說,我也就沒啥說的了,我還能說啥呢?我就使勁朝她的臉上吐了一口唾沫,吐完了,我轉(zhuǎn)身就跑出了她家的小飯店。她追出來,叉著腰在我后面罵我臭不要臉,勾引她家老爺們兒。真可笑,就她老爺們兒那樣,跟一頭豬似的,我會去勾引他?我本想返回去,在她的胖臉上撓那么幾下的,但我忍住了,因為我嫌掉價。
真有意思,我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就不喜歡城市了。還是小胖子的想法好,回格木鎮(zhèn)。但臨回格木鎮(zhèn)之前,我得先去看看小胖子,他已經(jīng)好幾天沒來看我了。我要告訴他,我以后不打算開小飯店了,我要和他一起待在格木鎮(zhèn)。這正合他意,他一定會非常高興。我就喜歡看他高興的樣子,胖胖的臉上全是笑,傻乎乎的,像開了一盤向日葵花。
到了小胖子的工地我才知道,他們大部分人都已經(jīng)回格木鎮(zhèn)了,工地里只剩下他和胡鵬飛還沒走。他本想下午去看我,然后明天一早也回格木鎮(zhèn)的,沒想到我就來了。
聽小胖子說,劉順、白壯志、大平,還有一個叫杜志平的都被警察抓走了,是他們殺死了趙百利。他們被抓走后,工地停了幾天工,昨天賈盛義又找了一個工程隊,聽說明天就進駐工地了。今天一早,賈盛義就通知了他們,讓他們抓緊收拾東西,離開工地,好給新的工程隊騰出地方。可是他們還有兩個月的工資沒開呢,劉順被抓了,他們不知道這錢該管誰要。他們集體去找了賈盛義,想從他那把工資要出來。但賈盛義連面都沒和他們見,只打發(fā)人告訴他們,打酒要沖提瓶子的要錢,讓他們?nèi)フ覄㈨?。他們上哪去找劉順?難道要去公安局嗎?真是笑話,他們只好決定先回格木鎮(zhèn),以后看情況再說。
趙百利失蹤的事兒小胖子跟我說過,但我咋也想象不出,他會被格木鎮(zhèn)的人殺了。格木鎮(zhèn)的人都多好啊,怎么會殺人呢?除了那個姓杜的以外,劉順、白壯志和大平我都認識,尤其是劉順,他可是格木鎮(zhèn)的名人,難道他們真的殺人了?太不可思議了。
我和小胖子說了一會兒話,天就已經(jīng)快黑了。胡鵬飛說領(lǐng)我倆去吃點飯,然后明天再一起回格木鎮(zhèn)。
胡鵬飛竟然把我和小胖子領(lǐng)到了陳萍的住處,這讓我高興壞了。陳萍比我大幾歲,我小時候忒喜歡和她玩,她那時對我可好了,總護著我。我一下子就抱住了她,一連氣地問,萍姐,你怎么也在這?萍姐,你不是在省城上班嗎?
陳萍看見我也很高興,她說,我不在那干了,回來做點小生意,沒做好,賠了,我準(zhǔn)備和你們一起回格木鎮(zhèn)。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像她不再在省城坐辦公室,做生意又賠了錢,是件很丟人的事似的。
我說,太好了,那就和我們一起回格木鎮(zhèn)吧,城里人都尖,咱們鬼不過他們,他們的錢哪那么好掙。陳萍被我逗樂了,說,你這個丫頭,其實城里也有好人的。笑了笑,又說,我們吃飯吧,我都做好半天了。然后她就叫我和她一起去廚房往外端菜。
我很奇怪,就問,萍姐,你知道我們要來呀,怎么把飯都準(zhǔn)備好了呢?她說,是鵬飛告訴我的。我看看她,又看看胡鵬飛,恍然大悟。我叫道,我才看出來,原來你倆偷摸地處對象呢!陳萍臉一紅,說,不是,咱們不都是格木鎮(zhèn)的老鄉(xiāng)嗎。我說,啥不是不是的,我眼睛可毒,我一看你倆就處對象呢。我轉(zhuǎn)身又對胡鵬飛說,真沒看出來,你挺有福啊,竟然能讓我萍姐看上你。他支支吾吾,說,真不是。我馬上對他立起了眼睛,狠狠地說,胡鵬飛,你給我聽好了,萍姐就是我親姐姐,你要是敢欺負她,我第一個不讓。
我們邊吃飯邊說話,其間說起了趙百利被殺的事,又說起了劉順、白壯志、大平,還有杜志平。說到杜志平時,小胖子說,杜叔以前給過我一個地址,告訴我,如果他哪天出事了,讓我替他往那個地址寫一封信,就說劉二再也回不去了。又說,我一直整不明白,他怎么知道他以后會出事呢?而且,他說的劉二是誰呢?他不是叫杜志平嗎?真奇怪。胡鵬飛說,杜志平是個怪人,也是個有故事的人,我猜他不敢回家鄉(xiāng),一定是有原因的,興許他是個逃犯都有可能。小胖子叫道,你怎么可以這樣說?杜叔是個好人,他怎么可能是個逃犯呢。就是他們這次的事,我想都是因為趙百利欺人太甚了,他們才動手的,他們應(yīng)該是被逼的。又問胡鵬飛,你說,要是有個人騎在你脖頸上拉屎,你還能老老實實不吭聲嗎?我聽小胖子這樣說,趕緊幫他說,就是,就是,我不知道別人,我就知道誰要是敢欺負我,我就要給他好看。就像今天中午,我就把我二姨夫踢廢了一樣,那些大壞蛋太壞太壞,就不應(yīng)該慣著他們。我的話把大家都逗笑了。陳萍拍著我的手說,丫頭,事兒是這么個事兒,但我們也不能做得太過格了。我說,知道啊,萍姐,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都準(zhǔn)備和小胖子結(jié)婚了。
我們一直喝到了十點多。小胖子和胡鵬飛喝了一整瓶白酒,我和萍姐也喝了不少啤酒。我們都有些醉了,暈暈乎乎的。最后胡鵬飛對小胖子說,讓麥苗住在陳萍這吧,咱倆回工地對付一宿,明天一早,咱們再來找她倆,然后咱們一起回格木鎮(zhèn)。
我和萍姐出來送小胖子他倆。夜色正濃,藍黑色的天空上,銀河璀璨,真的像一條流淌著碎銀子的大河。我提議大家再坐一會兒,明天我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我想再好好看看這里的天空。
我們四個并排坐在馬路邊。夜風(fēng)有些涼了,街上幾乎看不見行人。我們都默默不語,各自想著心事。
忽然,我看見有一束光從東北邊的天空飛來,筆直筆直的,像一支銀色的箭,有著尖銳金黃的箭鏃,和公雞尾巴一樣的箭羽。這支箭越飛越大,飛到我們頭頂時,忽然嘭的一聲,金黃的箭鏃爆裂開來,像一顆點燃的煙花,迸射出一大團絢麗的火焰,紅的、綠的、黃的、紫的,五彩繽紛。爆炸之后,箭鏃依然向前飛,雖然是變小了,卻更加明亮,金黃金黃的,照亮了整個天空,它一直朝著西南方向飛去,那里是格木鎮(zhèn)的方向。
蜀山 李福貴
我們站起來,一起抬頭望向天空。胡鵬飛告訴我們,那是火流星。它離我們很近,似乎我們伸手就能摸到,我們甚至聽到了它飛行時的轟轟聲。我興奮得渾身發(fā)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小胖子,搖晃著他,大聲喊著,小胖子,快許愿,快許愿,許愿你永遠永遠愛我!
這顆流星消失后,天空中又出現(xiàn)了幾顆流星,雖然不是那么大,但也都有絢爛的色彩。在這幾顆流星之后,天空中出現(xiàn)的流星越來越多,如萬箭齊發(fā),一起向西南方向飛去。滿天的流星,照亮了夜空。我從來沒看見過這么壯觀的流星雨,太激動人心了。我抱著小胖子,身子抖得厲害,眼淚嘩嘩地向下流淌。小胖子也緊緊地抱著我,他的手也在微微發(fā)顫。
這時我看見胡鵬飛和陳萍也依偎在了一起,一起看著天上的流星。他倆的身影很美,襯著滿天的流星,浪漫極了。
一顆顆流星不斷地出現(xiàn),有的大,有的小,大的是彩色的,小的是銀色的。它們組成箭雨,飛速前行,在夜空中劃出一道道耀眼的軌跡,一起飛向了遙遠的格木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