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碧月
(廣西民族大學相思湖學院, 廣西 南寧 530008)
江淹(444-505),字文通,濟陽考城(今河南蘭考)人,歷仕宋、齊、梁三朝。在朝代更迭頻繁,美學與文學興發(fā)的南朝時代,江淹可算是一位非常重要且具有代表性的詩賦作家,他在一生中寫下了一百四十多首詩和二十八篇賦,他的《恨賦》《別賦》吟出了千百年來中國文人的心聲,而“江郎才盡”給世人留下了千古的疑惑與惋惜。關于江淹的生平及創(chuàng)作,前輩學者已有較為詳盡的考訂,特別是俞紹初的《江淹年譜》、曹道衡的《江淹寫作年代考》以及陳春保的《江淹事跡詩文系年補正》,為研究江淹及其作品提供了很大的方便。筆者閱讀與研究期間,得諸位先生文章作為依據,受益匪淺。在梳理江淹生平和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筆者有幾點發(fā)現,現撮其大端,探討如下:
《梁書》[1]247和《南史》[2]1447之《江淹傳》皆云:“江淹字文通,濟陽考城人也?!庇纱丝芍?,江淹之籍貫為濟陽考城,即今河南蘭考縣。而濟陽的江氏家族在兩晉六朝時期可以說是一個顯赫的大家族,出了不少文人和大官,最早的可算到西晉的江蕤,最晚的則有陳末隋初的江總,而讓濟陽江氏開始顯貴的應該是江蕤之孫江統(tǒng),他曾歷任尚書郎、大司馬參軍、黃門侍郎、散騎常侍、國子博士等職,與蔡充并為濟陽陳留郡之名士。西晉末年,為避亂世,不少北方人南遷,這其中也包括了濟陽江氏?!皬臄盗可峡?,晉末南遷的北方人口盡管有90萬人之多,但其核心仍是以郡姓為主體,其中可考知者約有30余家,……陳留有蔡、江、范、阮四姓,……從郡望看,潁川、陳郡、陳留、汝南、南陽等郡官宦士族較多,其他諸郡較少。”[3]“永嘉四年(310),避難奔于成皋?!盵4]“七世祖統(tǒng),晉散騎常侍,劉淵、石勒之亂,南涉渡江?!盵5]可見,江氏家族在江統(tǒng)一代于永嘉之亂時遷往江南,“與同時南遷的中原大姓一起,成為了東晉的有力屏障”,[6]后來陳留蔡氏在蔡充之后很快衰落了,而濟陽江氏則在整個南北朝時期都是很有影響力的大姓望族,在江統(tǒng)之后,比較出名的還有江夷、江湛、江謐、江斅、江悅之等。
關于江淹的家世,史料上除了記載其為濟陽考城人,其父叫江康之,曾任南沙令,其祖叫江躭,曾任丹陽令,其自幼家貧外,并沒有更多的資料可查。據江淹早年曾自稱為“北州之賤士”和“炎土之流人”(《待罪江南思北歸賦》)推斷,其可能是江氏家族中關系較遠的旁支,亦或是南渡時“過江較晚的一支”。[7]南朝時期,等級制度異常森嚴,士族與庶族、豪門與寒門之間幾乎是不相往來的,而同一大家族的富貴者與貧窮者間也是能不往來就不往來的,因此盡管江淹乃江氏的一支,但由于家貧,父親又早逝,早年在富貴的族人中可能也沒少受白眼,這也許是江淹從不提及自己濟陽江氏出身的原因,貧苦的生活對其性格、寫作及之后的人生都造成了很大的影響,我們在研究江淹思想及其作品時絕不能忽略這一點。
江淹《自序》云:“及王移鎮(zhèn)朱方也,又為鎮(zhèn)軍參軍事,領東??へ?。于是王與不逞之徒,日夜構議。淹知禍機之將發(fā),又賦詩十五首,略明性命之理,因以為諷。王遂不悟,乃憑怒而黜之,為建安吳興令?!谝厝d,朱方竟敗焉。復還京師。”[8]379-380江淹因勸阻景素謀反而被貶為建安吳興令,景素兵敗后始得復還京都。貶謫吳興對江淹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這一時期他在仕途上很不得志,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卻作出了較大貢獻。后江淹返京,仕途便一路暢順,可以說,從建安回返京城這一事件是江淹人生中的一大轉折,那這一轉折發(fā)生的具體時間究竟為何?今考如下:
江淹有《還故國》詩一首,詩中云:“漢臣泣長沙,楚客悲辰陽。古今雖不舉,茲理亦宜傷?!盵8]118顯然以屈原、賈誼自比,這與其被黜建安吳興時所作《應謝主簿騷體》等詩文相符,故此詩應為江淹自吳興返回京師途中或初至京師時所作??肌哆€故國》詩,可知兩點:其一,詩云:“浮云抱山川,游子御故鄉(xiāng)。遽發(fā)桃花渚,適宿春風場。紅草涵電色,綠樹鑠煙光?!盵8]118“桃花”“春風”乃春天之景,是以返京之時必在春日。其二,詩又云:“山中信寂寥,孤景吟空堂。北地三變露,南檐再逢霜?!眲t其必在吳興度過三個秋冬。江淹被黜在元徽二年,經過三個秋冬后的春日,乃在昇明元年的春天,故其自吳興返京之時間應為昇明元年(477)春,這與其《自序》“在邑三載”亦吻合。
《宋書·后廢帝紀》載:“(元徽四年)秋七月戊子,征北將軍、南徐州刺史建平王景素據京城反?!椅矗司┏?,斬景素,同逆皆伏誅;其日解嚴?!盵9]186是景素謀反并事敗皆在元徽四年七月。《梁書·江淹傳》載:“淹在縣三年。昇明初,齊帝輔政,聞其才,召為尚書駕部郎、驃騎參軍事?!盵1]249“齊帝輔政”指的是昇明元年七月,后廢帝被殺,蕭道成擁立順帝之事。江淹自吳興返回京師之時間,應是景素兵敗之后,蕭道成提拔他之前的事,這與其昇明元年春返京之時間亦相吻合,可作為上說之旁證。
江淹《從建平王游紀南城》一詩,曹道衡先生收錄于《中古文學史論文集》中的《江淹作品寫作年代考》一文(以下簡稱“曹考”)認為此詩乃泰始七年(471)江淹于荊州時所作。
【今按】:《讀史方輿紀要》卷七十八《湖廣·荊州府·江陵縣》載:“紀南城,(荊州)府北十里,即故郢城,楚文王自丹陽遷都于此。后平王更城郢,以此為紀城?!盵10]《舊唐書·地理志》載:“(荊州)江陵,漢縣,南郡治所也。故楚都之郢城,今縣北十里紀南城是也?!盵11]詩題既作“游紀南”,詩中又有“末官至南荊”“樹羽望楚城”等句,說明此詩確為江淹在荊州時所作,但其并非作于泰始七年?!端螘の木磐鮽鳌酚性疲骸疤┦剂辏?景素)都督荊、湘、雍、益、梁、寧、南北秦八州諸軍事、左將軍、荊州刺史,持節(jié)如故?!盵9]1861記景素刺荊在泰始六年。而據《宋書·明帝紀》,泰始七年二月“戊午,以征西大將軍、荊州刺史巴陵王休若為征北大將軍、南徐州刺史,湘州刺史建平王景素為荊州刺史?!盵9]167又記景素刺荊在泰始七年?!端螘っ鞯奂o》在記景素刺荊的同時,又記原荊州刺史巴陵王休若之改任,比之《文九王傳》應更為可信。且《宋書·文九王傳》亦有載休若于泰始七年由荊州改刺南徐州。[9]1883故景素之刺荊應在泰始七年二月。又,《南史》[2]1449和《梁書》[1]249之《江淹傳》皆云:“景素為荊州,淹從之鎮(zhèn)?!庇浘八厥苊鼮榍G州刺史時,江淹作為其僚佐同赴荊州。江淹有《建平王慶安成王拜表》一文,乃為道賀劉準受封安成王所作。據《宋書·明帝紀》:“戊戌,立第三皇子準為安成王?!盵9]168即明帝劉彧第三子準拜封為安成王在泰始七年八月戊戌。文中曰:“臣涵悅楚邊,魂馳關闋?!闭f明在此之前江淹等人已經抵達荊州,故其抵荊應在泰始七年二月至八月之間,即七年的春季或夏季??肌都o南城》詩,詩云:“再逢春草綠,重見翠云生。”[8]106既是“再逢”“重見”,那么此詩應作于抵荊后的第二個春天。如江淹于泰始七年春抵荊,則詩應作于泰豫元年(472)春;如于七年夏抵荊,則詩應作于元徽元年(473)春。無論何種,此詩都不可能作于泰始七年,即曹考之說有誤。
【又按】:《宋書·后廢帝紀》載,泰豫元年閏七月甲辰“新除太常建平王景素為鎮(zhèn)軍將軍、南徐州刺史”。[9]178-179《宋書·文九王傳》亦云:“王之在荊州也。時獻太妃初薨,宋明帝新棄天下,京畿諸王又相繼非命,王乃征入為太常,楚下人士并勸勿下,王謂:‘為臣而距先皇之命,不忠;為子不奉親之窀穸,不孝?!谑菞壩髦葜?,而匍伏北闕。”[9]1865據此可知景素應于泰豫元年閏七月離開荊州返京都建康,江淹不可能再于元徽元年春游紀南作此詩。即景素于泰始七年二月受命刺荊,其抵荊時亦在當年春日。因此,《紀南城》詩應作于泰豫元年(472)春。
晉宋以來,人們對陶淵明的認知一直處于不太了解的朦朧狀態(tài),關于陶淵明的記載也并不太多。最早的關于陶淵明的記述應該是顏延之的《靖節(jié)征士誄》:“晉征士尋陽陶淵明,南岳之幽居者也?!贝蠹s70年后,齊梁之際的沈約在《宋書·隱逸傳》中較為詳細地記錄了陶淵明種秫為酒、不為五斗米折腰、解綬歸田、王弘致酒、延年情款、九日坐菊、蓄無弦琴、葛巾漉酒等事跡,[9]2286-2291為后人留下了珍貴的關于陶淵明的第一筆正史資料,成為南朝時期認知和接受陶淵明的第一人。然而,沈約在《宋書》中僅僅記述了陶淵明的生平事跡,卻沒有記錄、甚至沒有提到陶淵明的詩文。毫無疑問,沈約欣賞和接受的只是陶淵明的人格德操——曠達高遠的胸懷、傲岸絕俗的氣節(jié)、仁愛平和的心性,對于他的詩文,卻并不看重,這很大程度上是受了當時文風的影響,但也表現出沈約眼界的狹窄。而與沈約幾乎同時的江淹,卻在文學的接受和認知上超越了沈約,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現了陶淵明作品的價值。
江淹《雜體詩三十首》中有《陶征君潛田居》詩,乃模仿陶淵明詩歌而作,這首詩確立了江淹在“陶學”和陶淵明接受史上的重要地位,具有文學和史學的雙重價值。
首先,江淹是對陶淵明詩歌主體風格作出定義的第一人。在江淹之前的鮑照作有《學陶彭澤體詩》,說明他已經認識到陶詩已自成風格,可以單獨作為一“體”存在,但他未能對這一“體”作出具體闡釋。江淹《陶征君潛田居》將陶“體”正式定義為“田居”,陶詩的風格氣韻被準確精當地概括出來,讓人不得不佩服江淹感悟詩風的深厚功力和對前人詩歌精深獨到的藝術見解。江淹對于鮑照的這一繼承和超越,是陶學史上的一大功績,極大地啟發(fā)了后人。
其次,江淹是承認陶淵明對田園詩具有開創(chuàng)之功的第一人?!峨s體詩三十首》是江淹為批判當時文壇的不良風氣,表明自己“通方廣恕、好遠兼愛”的文學觀而作,因此這三十首詩所選取的模擬對象皆是江淹認為具有獨特風格且在各個時代頗具代表性的作家作品,他將主體風格定義為“田居”的陶詩列為三十家之一,無疑是認同了陶詩在題材和風格上的創(chuàng)新,首次確立了陶淵明對田園詩的開創(chuàng)地位。之后凡類似陶淵明“田居”題材和風格的詩歌紛紛歸入田園詩一類,可見,陶淵明被承認為田園詩派的開山之祖,江淹實在功不可沒。
再者,江淹是確立陶淵明在文學史上地位的第一人。江淹的《雜體詩三十首》實際上是以詩寫史,以擬古詩的形式描繪了一部五言詩歌的發(fā)展簡史,陶詩能在這部五言詩史上占據一席之位,說明江淹承認陶詩在藝術上所取得的成就和對五言詩發(fā)展的承上啟下的功績。江淹對陶詩的肯定,回擊了當時社會對陶淵明的冷漠態(tài)度,使陶淵明的文學地位首次在文學史上得以確立,這在陶淵明接受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江淹仿陶詩名為《陶征君潛田居》,這“征君”,乃指曾被朝廷征聘而不肯受職的隱士。江淹的《雜體三十首》中除了有“陶征君潛”,另外還有兩個“征君”——“許征君詢”(《許征君詢自敘》)和“王征君微”(《王征君微養(yǎng)疾》)。許詢,字元度,高陽新城(今屬河北)人,東晉著名詩人,其玄言詩與孫綽齊名。他頗具才藻,好黃老,尚清談,在當時名流中很有聲望。朝廷征召不就,后隱居于會稽西山,志求仙道。王微,字景玄,南朝宋瑯琊沂(今屬山東)人,善屬文,能書畫,音律、醫(yī)方、陰陽術數無不精通。他素來寡欲,不喜為官,吏部尚書江湛嘗舉之為吏部郎,被其拒絕。常住門屋一間,終日尋書玩古,如此十余載。許詢、王微和陶潛一樣,都是“征君”,三人性情相近,志趣相投。江淹在組詩中模仿他們,且在三十首擬詩中占有三首,不僅說明他對“征君”這一階層文人的人格操守的欣賞和接受,也表明他對隱士文學的發(fā)現和重視。
江淹接受了晉宋以來顏延之、沈約、鮑照等人對隱士獨善其身、傲岸不羈的人格評價,并且在此基礎上更新角度,開拓視野,第一次從隱士與文學的雙重角度來審視這一具有獨特色彩的文學樣式——隱士文學,將隱士文學看作文學發(fā)展上不可忽視的重要組成部分,并予以充分的肯定。當然,江淹本人對隱逸人士和隱逸的生活方式一直是十分向往的,在他的詩賦中也多次涉及隱逸的思想和內容,因此他在組詩中模擬了三首征君的詩也許只是因為個人的愛好,主觀上有一定的偶然性,并未到達我們所說的文學性發(fā)現的高度。但不可否認,即使是無意的,江淹在客觀上確實達到了這種高度,他對隱士與文學關系的發(fā)現與認知涉及到創(chuàng)作與生活、心理的復雜變化的關系,無疑已經到達了文藝心理學的邊緣,這對于后來的鐘嶸、蕭統(tǒng)乃至唐人研究隱士文學都產生了很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