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仲秋
(連云港師范高等??茖W校, 江蘇連云港222006)
奧古斯特·威爾遜是美國當代著名非裔劇作家,他在短短20多年時間里完成了他的10部匹茲堡系列劇,匹茲堡系列劇每一部書寫了20世紀每個10年間非裔美國人的生活,涵蓋了整個非裔美國人幾百年來的生活和歷史,記錄了非裔美國人從17世紀初因為奴隸貿(mào)易被迫離開非洲大陸來到美洲,再到20世紀初的非裔大遷徙、美國民權(quán)運動等重大歷史時刻,是非裔美國人幾百年歷史的總結(jié)和史詩。
1984年,隨著《萊尼大媽的黑臀舞》在百老匯劇院的上演之后,威爾遜的另外8部劇也陸續(xù)在紐約上演,其中7部在百老匯、1部在外百老匯。特別值得關(guān)注的是,自從上世紀90年代起,嚴肅戲劇在百老匯已經(jīng)成為瀕危物種,同時上演2-3部嚴肅戲劇的更是極為少見。自從1984年起,除了經(jīng)典劇作的改編,幾乎沒有其他戲劇家的戲劇像威爾遜的作品一樣受到百老匯的歡迎。他的《籬笆》(1987)和《鋼琴的啟示》(1990)獲得普利策獎,《籬笆》還獲得了托尼獎。他7次獲得了紐約劇評界最佳戲劇獎,而這一獎項自從1936年設立以來,只有田納西·威廉斯獲得2次以上。隨著2005年4月《無線電高爾夫》在耶魯劇院的上演,威爾遜完成了他雄心勃勃、前無古人的描述20世紀非裔美國人生活的10部系列劇。該劇獲得了2007年紐約劇評界獎,這部系列劇也讓威爾遜完成了他對提升非裔美國群體意識和地位的目標。他想讓他們了解自己的歷史和文化遺產(chǎn)并且為此而自豪,他并不支持同化主流文化,他認為非裔美國人有自己獨特的歷史和文化,包括他們做奴隸的歷史都值得紀念和自豪,包括美國南方的文化。他不止一次在訪談中說到,非裔美國人現(xiàn)在的境況比150多年前更差,而導致這一狀況的原因就是非裔美國人對主流社會的費力模仿。非裔美國人應該允許保留他們的不同。他認為和美國白人社會的同化是一個大錯,非裔美國人就不應該離開南方,北方其實也和廢奴運動前的南方一樣,對黑人充滿了剝削和歧視。
奧古斯特·威爾遜早年一直住在費城匹茲堡希爾區(qū),這里有他熟悉的生活,就像福克納的約克納帕法世系一樣,他對這兒的生活和居民有著深厚的感情,但因為變成了黑人聚居區(qū),白人逐漸搬離,社區(qū)消費力下降,所以商業(yè)都逐步搬離,社區(qū)日益蕭條。希爾區(qū)在政府同意下進行重新規(guī)劃,準備拆遷重建,但這兒的居民不樂意,他們要被迫離開熟悉的社區(qū)、重新尋找新的謀生場所和手段。威爾遜本人也不愿意看到這一拆遷的場景,他對這個社區(qū)有著很深的不舍。他的不舍體現(xiàn)在“拆遷”這一主題反復出現(xiàn)在他的多部劇作中?!读畠r出租車》里面即將拆遷的出租車站、《兩列火車飛馳》中面臨拆遷的孟菲斯餐館、《無線電高爾夫》中面臨拆遷的老喬的房子。法國著名思想家列斐伏爾在他的著名的《空間的生產(chǎn)》一書中闡釋了空間的重要性,認為“空間體現(xiàn)出社會關(guān)系??臻g不僅僅是社會活動的環(huán)境,也是社會活動交會的產(chǎn)物。這體現(xiàn)了空間與社會權(quán)力分配之間的關(guān)系?!盵1]它不僅指地理空間,而且是文化互動和社會交流的產(chǎn)物。每個社會皆會產(chǎn)生其自身的社會空間,不同的社會關(guān)系和秩序在該空間中進行重構(gòu)。[2]這里是老一代非裔美國人的家園和熟悉的社區(qū),比起在跟白人打交道時的被歧視和被漠視,這里的黑人群體互幫互助,這里也才是能夠保持非裔美國人的生活習慣、溫度及尊嚴的地方。
《無線電高爾夫》的背景是1997年,它是匹茲堡系列劇中最接近現(xiàn)代的年份。由于它離現(xiàn)在太近,所以在其中無法找到一種厚重的歷史感。但威爾遜卻把拆遷具有幾百年歷史的威利街1839號房子這一事件作為戲劇沖突的焦點,整部劇圍繞兩條并行的主線展開。一條主線是黑人警察、房產(chǎn)商的后代哈蒙德參選匹茲堡市長并且負責整個社區(qū)的拆遷工程這一事件;另外一條主線則是威利街1839號現(xiàn)在的主人老喬反對拆遷,反復和哈蒙德交涉,最終讓哈蒙德放棄對他房子拆遷這一事件。
這部劇作和匹茲堡系列劇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使得整個系列劇成為一個整體,突出了威爾遜系列劇作的互文性?!稛o線電高爾夫》從多方面跟《海洋之珍》這部劇形成了呼應,把匹茲堡系列劇中人物的過去和現(xiàn)在連接起來,為讀者和觀眾提供了更多的線索,完成了匹茲堡系列劇的譜系?!稛o線電高爾夫》中的兩個主人公哈羅德和老喬,分別是《海洋之珍》中警察凱撒的孫子和埃斯特姨媽的助手和接班人黑瑪麗的兒子。埃斯特姨媽是所有非裔群體的祖先和精神寄托,威利街1839號就是埃斯特姨媽的故居,她離世后留給了繼承她衣缽的黑瑪麗,而黑瑪麗則是凱撒同父異母的妹妹。而《無線電高爾夫》中人到中年的斯特林,則是《廉價出租車》里青年斯特林的呼應和成長。威爾遜在劇中對人物進行戲劇化塑造,劇中關(guān)鍵人物曾出現(xiàn)在其他劇中,或是其他劇中人物的后代。這種人物戲劇化手法使該劇與系列劇的其他幾部緊密相連,以此呈現(xiàn)一幅黑人群體的百年生存畫面,并告誡處于新舊世紀之交的黑人同胞銘記本族歷史。[3]因為威利街1839號是很多非裔得到精神救贖和心靈慰藉的地方,有著幾百年的歷史,所以這座房子既象征著非裔的歷史,也是作為整個希爾區(qū)拆遷工程中最具代表性和爭議性的建筑,突出了非裔中產(chǎn)階級和窮苦中下階級對社區(qū)不同態(tài)度的矛盾,所以《無線電高爾夫》呼應并且強化了威爾遜早期劇作的中心思想:在今天的美國社會,非裔美國人仍不能完全被主流社會同化,失去自己的民族特色和個性,保持非裔民族的獨立性和非裔群體的團結(jié)——任何時候都至關(guān)重要。威爾遜就自由對非裔美國人的作用進行了反復拷問,在《海洋之珍》中,以前的地下鐵路工作人員就說:“如果自由并不能讓你做什么,要這自由干什么呢?”[4]在20世紀90年代這個標榜非裔美國人有更多的機會獲取權(quán)力、有更多資源可利用的時代,威爾遜的《無線電高爾夫》強調(diào)了非裔美國人和社群的聯(lián)系、團結(jié)的重要性,非裔群體建立起和過去的聯(lián)系,繼續(xù)追求自由和平等顯得尤為迫切。威爾遜在《無線電高爾夫》中寄托了對非裔同胞的希望,他認為非裔中產(chǎn)階級的選擇和行動策略,對整個非裔美國人群體身份的建構(gòu)和形成至關(guān)重要。戲劇結(jié)束時,主人公哈蒙德·維克斯支持和回歸非裔群體的選擇,必將葬送他的政治前途,給他帶來巨大的經(jīng)濟損失,但他也獲得了一定意義上的自由,因為他對非裔族群的奉獻而獲得了精神上的重生,讓觀眾對非裔族群產(chǎn)生了新的希望。
《無線電高爾夫》劇中的黑人中產(chǎn)階級對于黑人社區(qū)的態(tài)度呈兩極分化趨勢,羅斯福和馬梅都不認同黑人社區(qū)和文化,馬梅建議市長競選辦公室不要放在黑人貧民聚居的希爾區(qū),建議哈羅德認同以警察局為代表的白人主流文化。羅斯福自身本來就受到主流社會的歧視和迫害,他更是選擇金錢和地位高于族群的立場。從小很貧窮的羅斯福,在長大第一次接觸高爾夫之后,對這項運動狂熱地迷戀,因為他除了喜歡揮桿而起、球能飛得高過天際的感覺外,他覺得自己獲得了無所不能的自信。高爾夫運動和在黑人中間流行的籃球和棒球不一樣,這本來是一種白人運動,是財力和身份的象征,因其價格高昂,不是一般人都能接觸的運動,他下定決心通過電臺節(jié)目教更多的黑人兒童這項貴族運動。他從康奈爾大學畢業(yè)后到銀行工作,雖然最后被提升為副經(jīng)理,但是因為他的黑人身份,老是被經(jīng)理刁難,甚至商業(yè)談判的時候都不讓他參加。但本身作為種族歧視受害者的羅斯福,并不認同非裔社群,而是甘愿被白人利用,以獲得經(jīng)濟利益。他和哈蒙德在競選辦公室所貼的兩幅不同的海報,暗示著他們對本民族文化的不同立場和選擇,哈蒙德貼的是馬丁·路德金,而羅斯福崇拜的是老虎伍茲,伍茲作為黑白混血,他在公共場合卻一直對自己的黑人血統(tǒng)不予認同。
威爾遜創(chuàng)作的與時俱進性,對觀眾了解當今美國社會非裔的真實處境具有很大的啟迪意義。在這個新千年的轉(zhuǎn)折時刻——也就是奧巴馬時代,黑人政治再次被明確提出來。既然我們都可以選出黑人總統(tǒng)了,那么說明種族問題已經(jīng)不再那么重要了。一些學者和評論家甚至說美國已經(jīng)進入了后種族時代(或者叫超越種族的時代),因為奧巴馬、萊斯、奧普拉、鮑勃·約翰遜的成功,都證明這個時代給黑人的發(fā)展提供了平等的機會,甚至連問鼎總統(tǒng)的限制都已經(jīng)取消了。然而,威爾遜并不認同人們的這種看法,他想讓更多的美國人特別是非裔同胞注意到:美國的種族不平等問題并沒有消失,它依然存在,只不過是部分黑人認同了白人主流文化。這部劇認為,黑人身份不僅僅是生物特征,它可以是在特殊歷史時刻的一種主動選擇。哈蒙德·維克斯像奧巴馬一樣參加了競選,他想成為匹茲堡首位黑人市長,他起先認為政治是一種象征,“黑人并不參加選舉,但他們有象征的分量。”[5]88但后來他的非裔意識逐步覺醒,毅然選擇放棄自己的政治前途和經(jīng)濟利益,認同非裔文化。哈蒙德對黑人族裔的自我發(fā)現(xiàn)和非裔集體意識的覺醒進行了長時間的思考,從而促使他最終選擇了非裔群體,加入到反對拆遷威利街1839號的隊伍中。
值得注意的時代變化是,奧巴馬和威爾遜盡管都是黑白種族的混血,但他們并沒有選擇向白人社會靠攏、并不對自己的黑人血脈感到羞愧、并沒有急于否認自己非裔的身份。他們都公開宣稱他們是黑人,他們的自我選擇和大學校園混血族裔成幾何指數(shù)的增加,是20世紀60年代民權(quán)運動后一個非常顯著的社會進步。在2000年人口普查中,不少人選擇了兩個族裔,這是美國歷史上第一次很多人選擇兩個族裔,這在很大程度上撼動了美國的種族結(jié)構(gòu)。
威爾遜在上世紀90年代是美國最多產(chǎn)的劇作家之一,他在做一個跨界,白人觀眾從他劇中黑人的生活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并產(chǎn)生了情感的共鳴。威爾遜思考的問題是,非裔美國人是否既能在保持非裔的族裔性的同時,又能獲得政治或者商業(yè)上的成功?奧巴馬當時也面臨著選擇族裔立場這一問題,如何讓白人選民理解他并非只代表非裔美國人的利益,而是代表著全體美國人的利益。劇中哈蒙德的妻子馬梅作為他的競選經(jīng)理,很早就意識到哈蒙德要想獲得白人選民的支持,他必須把競選辦公室放在白人居住區(qū)而不是全是黑人居民的貧困的希爾區(qū)。馬梅生怕孤立了城市的有權(quán)階級警察,要求哈蒙德刪去報紙上快要刊登的在采訪中對警察槍擊黑人事件的評論和譴責,哈蒙德堅決拒絕,他一直對美國警察歧視和區(qū)別對待黑人群體感到不滿,他堅信種族團結(jié)下對抗不公正、不平等是能夠取得勝利的。
但是一直以來的白人種族主義和黑人一直在政治上被白人主流社會排除在外的現(xiàn)狀,讓很多人認為,黑人想競選并且取勝是不可能的。老約瑟夫·巴羅——大家都稱他老喬——經(jīng)常跑到哈蒙德·貝德福德重建辦公室尋求法律援助的一個干癟老頭,不止一次阻撓哈蒙德參與競選。他告訴哈蒙德:“他們是不會讓黑人做市長的,因為市長管太多鑰匙了。市長比看門人管的鑰匙都多,他們是絕對不會讓你管那么多鑰匙的?!盵5]20老喬的“鑰匙”代表了開門和資源,這是黑人無法向白人爭取到的東西。
從戲劇一開始,哈蒙德的自我意識、他基本的信念和原則受到再現(xiàn)的歷史的考驗。老喬處于社會邊緣人的地位,不但不識字,還窮困到無法交房產(chǎn)稅。老喬是埃斯特姨媽房子的合法主人,他經(jīng)常闖入哈蒙德辦公室,打斷他的拆遷計劃,促使哈蒙德重新思考開發(fā)策略。老喬本身是過去的再現(xiàn),他是公民巴洛和黑瑪麗的后代,這兩個人物都出現(xiàn)在《海洋之珍》中,隨著戲劇的展開,老喬和哈蒙德發(fā)現(xiàn)他們是親戚,哈蒙德是凱撒·維克斯的后代,凱撒同父異母的妹妹黑瑪麗最終嫁給了巴洛。因此巴洛和哈蒙德都是歷史現(xiàn)存的結(jié)果。
當羅斯福發(fā)現(xiàn)哈蒙德愿意支持老喬保留威利街1839號房子的時候,他用老喬在警察局的記錄對他進行抨擊:
他在警局最早的記錄是1937年,1939年偷了一箱雞。搶劫,一級攻擊。1918年出生,1945年退伍。1948年因襲擊警察被判了2年,1952年因劫持罪被判了3年。1957年因游蕩罪被拘留3天,1958年流浪罪6天。在梅維爾州立醫(yī)院待了4個月。[5]69
這些被拘禁的記錄使得老喬的瘋狂看上去比較合理,同時也揭示了黑人在白人主流社會的被歧視,黑人犯罪率和坐牢的人數(shù)比例遠遠高于白人。巴羅的犯罪記錄隱含著不完整的歷史,這些日期是黑人在主流社會受剝削、受歧視、貧窮落后的最好佐證。威爾遜的匹茲堡系列劇就想記錄被主流歷史摒棄和遮蔽了的非裔美國普通人的生活。威爾遜指出,“如果我們想要指向未來,就必須了解我們的過去?!盵6]威爾遜對??怂挂膊捎昧诉@樣的寫作手法,??怂故荕ellon銀行的副經(jīng)理,似乎表明了非裔種族已經(jīng)在白人主流社會受到公正平等的對待,他得到了一個以前只屬于白人的商業(yè)機會。在戲劇的第一幕,他和貪婪的白人投機客伯尼·史密斯簽了協(xié)議,共同開發(fā)希爾區(qū),這樣希克斯可以獲得黑人城市廣播電臺的股份,希克斯興奮地向哈蒙德解釋:“我們在談一個八百萬的廣播站,這就像是一場游戲,這次我能夠坐在桌子上,參與他們的談判,而以往白人談生意不允許黑人坐在桌旁,你打開門,擦了鞋,你給他們端飲料,他們進了房間簽協(xié)議,我就坐在房間里?!盵5]36在表述他和白人商人伯尼的關(guān)系時,希克斯卻認為自己打破了種族主義的玻璃天花板,他經(jīng)濟上的成功對整個黑人群體也是有幫助的。但是和《兩列火車飛馳》一樣,威爾遜用羅斯福的事例想說明的是,黑人賦權(quán)和經(jīng)濟成功并不完全劃等號,少數(shù)黑人的成功并不代表整個黑人群體地位的提高。羅斯福只關(guān)注個人利益,而不是對黑人族群的涓滴、共同體效應,最終的結(jié)局不難預料,羅斯福會用伯尼的錢以商業(yè)的名義把老朋友哈蒙德給擠出去,終止他們在開發(fā)項目上的合作,但羅斯福的勝利損害的是非裔群體的利益,是得不償失的。
威爾遜在去世前接受蘇珊-洛里·帕克斯的采訪時曾說,他有意把非裔美國中產(chǎn)階級囊括在《無線電高爾夫》中,這是以前的匹茲堡系列劇中沒有的形象。以前的戲劇都聚焦于勞動階層和窮人,這些人在大遷移后為了生存一直在美國社會底層掙扎、沉浮著。非裔中產(chǎn)階級在經(jīng)濟、受教育程度、工作機會等方面,認同和接受白人社會的觀念,比起和下層黑人的認同,黑人中產(chǎn)階級在意識形態(tài)上更接近白人。這部劇提醒黑人中產(chǎn)階級同胞,不管目前看來,他們自身的經(jīng)濟、物質(zhì)生活多么舒適、優(yōu)渥,也不應該放棄非裔美國文化和歷史。因為非裔族群在美國社會地位的提升,對于整個非裔群體是有好處的,非裔中產(chǎn)階級不應該拋棄和背叛自己的族群,大家應該團結(jié)起來,共同提升黑人群體的社會地位。就像一位評論家所說:“《無線電高爾夫》既像威爾遜對過去的舊約,又像將來的新約。”[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