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知寒
我十六歲那一年每晚都做夢,做噩夢。像香港三段式老鬼片,夢由幾個情節(jié)清楚、互不相干的小故事構(gòu)成,卻能一直延續(xù)恐怖的疑思。等到了白天,夢中的畫面就像盯了太陽一陣后眼前會出現(xiàn)的色塊,不知什么時候突然浮現(xiàn),叫人心中一凜,忘記手上要做的事。我問身邊的塔米,現(xiàn)在每晚幾點睡?這個問題頗有偵查的意思,在競爭激烈的文科小A班里,幾乎每個人都想鬧清楚身邊人是幾點睡覺,睡前做什么題,來對照自己學(xué)習(xí)的進(jìn)度,做到知己知彼。塔米從正寫字兒的紙上回看我一眼,她有一雙單眼皮的大眼睛,五官都是扁平的,仍能算得上好看,起碼是可愛,厚實的前頭簾下鼻頭隱約翹起,鼻梁像一截兒童滑梯,彎得不像樣。她沒回答我,只是笑了一下,嘴角也彎得厲害,在她身上似乎纏繞數(shù)不清的曲線和彎道,讓人剎不住閘,只能在她帶來的感覺里飄然滑出去,抓不住一點兒牢靠的東西。我看著她繼續(xù)笨拙地握筆,在白紙上分行寫字,跟她講了我現(xiàn)在還能想起的一個夢。夢里有個中年女人,我不認(rèn)識,看不清面孔,但氣質(zhì)很好,人也親和。她手里捏著個褐色的小瓶子,瓶子上貼有張白標(biāo)簽,字兒被她捏著的手擋住了。女人說,孩兒,過來,聞一下。我和女人面面相覷,沉默中對峙了很久。她知道我聞了就要死,我知道我聞了就要死,死生不是能容易決定的事,可我們更能達(dá)成的共識是,彼此都對這天準(zhǔn)備已久。我上前聞了一下她拔開瓶蓋的小瓶子,只一下,無任何痛苦,甚至無任何感覺。我拼命想記住,聞之前和聞之后我整個人的差別在哪兒,卻只記住了雙耳茅塞頓開的感覺,像兩只耳朵里的陳年耵聹同時被化學(xué)溶劑稀釋,震出,蒸騰,升華。死亡留給人的深刻印象,在于聽見了過去聽不見的聲音。塔米突然再回頭看我,問,李蕪,你聽著什么了?我回答她,我聽見了巨大的空間。
她將圓珠筆頂在一側(cè)太陽穴上,發(fā)出按響的滴答聲,像她太陽穴上藏著一個按鈕,不停按著啟動鍵。我說,再這樣下去我得讓我媽帶我去看看了。她說,我覺得你以后會懷念這些夢。應(yīng)該趁現(xiàn)在沒忘,都給記下來。我瞥了一眼她在紙上寫的東西,大概是歌詞,她總愛整頁整頁地抄歌詞,字體兒童般規(guī)整,有點兒笨拙。對她的話,我不置可否,畢竟做夢的不是她,感到困擾的也不是她。塔米覺察到我的不樂意,摩挲我的手臂說,跟我講講,你每晚睡前干什么?我說,做作業(yè)。洗漱。睡前看會兒外國名著。猶豫片刻,我還是都講給她聽,我會給床上所有的娃娃蓋被子,叫它們的名字,一一說晚安。塔米果然沒有笑我,她彎彎眼的樣子像一個年輕母親,擁有和女兒相差無多的純真,或者說相信。她相信我這樣做不止是出于幼稚。我想起有次母親推門進(jìn)來,正看見我給娃娃們布置睡覺的地方,臉上露出的表情。她沒表情,僅僅是伸出手?jǐn)?shù)了數(shù),我床上共有多少個娃娃,乘以二,我床上共有多少只眼睛。在我告訴給塔米這個夢的當(dāng)天,放學(xué)回到家,我的床單上已空空蕩蕩,娃娃們在一日之間完成了遷徙,遷徙到的終點是我家車庫里的壁櫥。想到那里的暗無天日,想到我的小奇,藍(lán)娃,明美,老博士,還有內(nèi)心最敏感脆弱的娜娜——那個扎兩條棕色辮子一臉雀斑的洋娃娃,將終日躺在那兒,我站在床前,像又再吸入了小棕瓶里的氣體。母親在我身后站住,滿意地叉腰,訴說她白天是多么不易,一趟趟地搬運(yùn),將那些她認(rèn)為是困擾我睡眠的元兇移走,床上終于只剩我一雙眼睛了。這下你指定不做噩夢了,你看著。她這么說。這時我耳朵里有細(xì)弱的、平日聽不見的聲音鼓叫,那是塔米。學(xué)校里塔米最后一次按響太陽穴上的按鈕后,女巫一樣凝著我說,她準(zhǔn)備去哈爾濱走一趟。當(dāng)天回來,不告訴任何人。我們應(yīng)該一起去一次,看看另一個城市。當(dāng)時我沒有回答她,現(xiàn)在我在心里回答她,得去一趟了。不去醫(yī)院,也得去趟哈爾濱。
當(dāng)晚我的確沒做噩夢,我壓根也沒睡。我們準(zhǔn)備坐周六早上七點二十的火車,坐兩個半小時,到哈爾濱差不多十點。清晨六點,我躡手躡腳洗漱,拎上背包出門,在書桌上給我媽留了張字條,寫道:有集體活動,晚上回來。早飯集體吃了。
說是那么說,就算有個集體,也不過三個人。到火車站時,我看見塔米和一個男生并排坐在早晨的候車室里,他倆對身后扛大包的民工和賣茶葉蛋的小販?zhǔn)煲暉o睹。若只截取他倆相處時的畫面,此處更像是電影《北非諜影》中鮑嘉和褒曼分別時的機(jī)場。男生的名字我叫不準(zhǔn),記得是兩個字,塔米給他起了個更好記的名字,小怪獸。小怪獸人如其名,個頭不高,有點黑瘦,倒是劍眉星目,在一眾奶聲奶氣的男孩子里容易脫穎而出,因他臉上總帶有一種堅毅而滄桑的神態(tài),如果身量高大點,披件風(fēng)衣,大約會很像母親喜歡的高倉健:凝著眉,將手上抽了半根的香煙送到嘴邊,對眼前即將永別的女人,吐出一陣沉默的紫煙。小怪獸和塔米是什么時候好上的,沒人知道,有關(guān)塔米的一切都來得像風(fēng),你看到時,她已在風(fēng)中旋轉(zhuǎn)了好一陣。我默默坐到與他們隔了點距離的地方,心說你們下一步干什么呢?我是想跟著學(xué)學(xué),我也有一個男朋友,彼此都是初戀,兩人摸對方的手過河,雙方都不是很牢靠。一步步艱難探索著,在探索中失去賞風(fēng)景的樂趣,和對方開展戀愛關(guān)系,更像上了注定要去的一個興趣班,一個鍛煉營。我無法掩飾自己對塔米的羨慕,就比如今天,我也和陳樸說了白天要去哈爾濱這件事,可他沒有來,也沒想到該來送。昨晚我們發(fā)著短信,他回答我說,行啊,出去玩玩。你加小心,看好車次,別當(dāng)天回不來。我說,我沒你想得那么傻。陳樸回每條短信,基本都間隔五分鐘,每個五分鐘里,我會把手機(jī)扣過去,來抑制自己頻頻注意的眼神,上面沒有信息,沒有他也是個活人的溝通感。陳樸回復(fù)說,去哈爾濱,給我?guī)c什么?我說,如果你去外地,給我?guī)裁??他說,不知道。這是我問你的問題,你應(yīng)該先回答。我說,如果你去外地,我不會問你要東西。之后我起身,木偶一樣去上廁所,沖水,洗臉,刷牙,經(jīng)過父母臥室門口時,大喊一聲晚安?;氐脚P室,我往背包里裝了些面巾紙和巧克力棒,拿出衣柜里一套背帶褲白T恤,攤在床單上。我受不了此刻床單上空無一物,和我受不了此刻手機(jī)上空無回復(fù)是一種心情。站到窗口,吹了一會兒夜風(fēng),想象自己已是二十六歲,明天會出現(xiàn)在紐約或者香港,對于頻繁離開一個地方,已經(jīng)不太有知覺。
在距離發(fā)車還有二十分鐘時,我走向塔米和小怪獸,塔米看見我,拍了拍右手邊的空座兒,示意我不著急,還能一起聊會天。我們看見其他候車的人在面前來回走過,他們有的癡癡張望掛在候車大廳里的掛表,有的打起電話,跟對方一口一個哥,說著我不能、你放心、沒什么過不去的。還有幾個和我們母親歲數(shù)差不多的婦女,緊緊挎著皮包,鬼祟地每坐幾分鐘就換個位置,眼神偵查兵一般逡巡著每個進(jìn)入她視野的人,好像她們此刻沒出現(xiàn)在早市、沒出現(xiàn)在自家灶臺前,是種重大的神秘。我和塔米互相牽著彼此一只手,小怪獸向我看去,塔米對他說,這是和我坐一桌的姑娘。這是我對象,總和你提的,十三班的小怪獸。我說,你好。小怪獸噗嗤笑出一聲,他笑的時候倒是和其他男孩不見差別了,和陳樸一樣退化成了七八歲,哪怕笑聲無法持續(xù),嘴也一直咧著。小怪獸說,麻煩你照顧點兒塔米。我和塔米互看一眼,聽她問我,陳樸不知道你去?她問的不是一句悄悄話,小怪獸聽了,露出若有所知的表情,我也只好裝成豁然的樣子,說,那個死豬,別指他。他倆這回一塊笑了,臉孔相對著,眼神牽連到一處,像一截看不見的橋,從東西兩個方向開始建設(shè),最終凝結(jié)在中點。塔米從書包里拿出自己的車票和臨時身份證,交到我手里,說,給李蕪保管,她穩(wěn)當(dāng)兒。小怪獸微微側(cè)頭,嘉許她這樣做。我不知道塔米為什么想出這個逃離一日的計劃,她看來沒任何需要逃離的事,反而有更多該迷戀的理由。她揮揮手跟到了我的身后,替我提上有些下滑了的背包帶,我不再回頭看,回頭看的畫面只該屬于塔米一個人。她在和我檢過車票、登上站臺時,念詩一樣說,小怪獸的眼神像衛(wèi)星,無法不圍著她轉(zhuǎn)。我不禁想象他倆相處時更多的畫面,有時能在校園里看到,有時是在校外。他倆從不避諱。小怪獸踩著自行車,載塔米在后座上,他倆男女聲二重唱,唱塔米喜歡的臺灣民謠,名字是《歸人沙城》。我只記得這一首,因我對那個場景印象格外深刻,嫉妒也來得更熱烈。塔米在紙上摹寫的歌詞里有一句,不知道是歌里就這樣,還是她愛重復(fù),同一句寫了好幾行,如果我記得不錯,是“沙河又在繚繞”。
我和塔米分坐在車窗的一側(cè),早上這班人不多,車廂大半是空的。塔米擰了瓶礦泉水,遞給我,問我昨晚又做了什么怪夢。車上時間多,都給她講講,她愛聽。我閉了下眼睛,讓那些恐怖的色塊兒都回到眼前,給她講了一個飛升在靈堂里的夢。夢里我飄著,別人看不到我,我能看見他們匍匐在深宅大院里,穿著戴孝的白衣,簇?fù)硪豢诠撞摹9撞睦锸俏伊硪粡埬?,和現(xiàn)在不是一個模樣,但那只能是我,細(xì)抿著眼睛和嘴唇。我飛升過每個人的頭頂,最后坐在房梁上,晃蕩兩條腿,感到從未有過的輕盈。我在空中盤旋了很久,并非那多有樂趣,而是不知該去往何處。塔米吃著我?guī)У那煽肆Π?,嘴角溢出棕色的糖漿,默默地聽。窗外建筑物逐漸消失掉,平原開始出現(xiàn),北方一片蕭索,幾乎每棵經(jīng)過的樹的枯枝上,都藏有蓬亂的鳥巢。她昏昏欲睡,我一直聽廣播里的報站。
塔米姓塔,這就是她身份證上的名字,在此之前我從不知道世上有塔這個姓氏。塔米的名字叫起來像一種零食,塔形米餅一類的東西,嚼在嘴里嘎吱響。她來自我們都不熟悉的十五中,在重點高中里,大家此前上的初中無非那幾所,十五中從未聽聞,也許在外縣。據(jù)說她是十五中里唯一考進(jìn)這所高中的學(xué)生,考取他們學(xué)校大榜第一名,人和姓氏一樣,具有傳說中的色彩。塔米和我在彼此從理科班分別考進(jìn)小A的第一天,就被分到了一張桌子上??偞┳仙l(wèi)衣的她,手??s在袖子里,梳小丸子短發(fā),比小丸子的還長一些,愛時不時刷下額前的劉海,即便它們那么厚實,基本紋絲不亂。我那時飽受青春痘的困擾,它們此消彼長不說,還分散生長;離遠(yuǎn)了看,像臉上布滿了紅豆。班上討厭的男生曾經(jīng)起哄說,李蕪他爸往李蕪臉上澆了一勺油,李蕪拿漏勺擋臉,留下了這么個情況。有次學(xué)校組織大合唱,人人都要往臉上撲粉,針對那些青春痘,我撲上一層,它們露出一層,最后形成火山似的效果,白粉在火山口下堆成層疊的地皮,只讓那些痘更醒目。塔米在我身邊拿出她的小鏡子,趁我撲粉的時候卷起自己的劉海,我瞥了一眼,看到原來她也長痘的。原來那些痘都長在她的劉海下面,集中分布于額頭。連她的青春痘都那么會找地方生長,平時根本看不出。塔米此時睡醒了,最先去撥弄她的劉海,仿佛想讓下面那些隱藏的生命體透口氣,輕輕抓撓了幾下。我說,快到站了,還有十分鐘。她懶洋洋地支起一只胳膊,瞧著窗外,以和她平時上課沒有差別的姿勢,眺望我們的省會那些高人一等的樓群。她說,得先去吃點東西,我餓了。我說,還沒計劃今天去什么地方呢。你想去哪?她想也沒想說,中央大街。我知道中央大街,那很出名,街兩側(cè)有許多俄式建筑,還有俄式西餐廳、俄式教堂。我說,我不知道怎么去。她說打車去,但我們必須先吃飯。我偷偷摸了下褲兜里的錢,并不多,感覺我們吃不起俄餐,不然我干嗎帶那么多巧克力。
我們迷失在站外復(fù)雜的人群里,不由自主向著招呼我倆上車的喊聲走去。那是等在站口的黑車司機(jī),他撇下煙頭看了我和塔米一眼,知道我們可能會去的地方,問是索菲亞大教堂還是731舊址。我和塔米異口同聲,在后座上密切地貼著彼此說,中央大街。車在我倆眼中夢幻般行駛著,和塔米不再交談,我們的視線為新奇的景觀占據(jù),不知道她是怎樣想,在我心里,哈爾濱比想象中更繁華現(xiàn)代,擁有我們那兒永遠(yuǎn)也不會存在的一種氣質(zhì),似乎所有建筑都能彼此交流,談?wù)摰煤i熖炜?,與未來相連接。連接我們那兒的則只有過去。車子最終在一個人潮洶涌的巷口停下,司機(jī)說車只能到這兒了,要我們五十。塔米把錢遞出,正好一張五十,我不禁懷疑,她是否攜了巨款出門。等下車她卻告訴我說,現(xiàn)在她身上還剩二十。好在我們早已買好返程的車票,也不預(yù)備在哈爾濱買什么東西,我?guī)У腻X足夠一頓平常的午飯。我們沒直接走入中央大街里熙攘的人群,即便是周圍一條狹窄的小街,走在其中,也有在異國探索的興奮。街上有幾家飯店,透過玻璃窗,能看見店里坐著許多疲憊的大人,有些在喝中午酒,綠色的瓶子擺了一地。那不是我倆該去的地方。塔米拽了下我的手,腳步停在一家叫玉英的燒烤店門前,說不行吃燒烤吧。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膽量在她的提議下先走進(jìn)店門,畢竟離開了小怪獸的塔米,需要我的照顧,需要我承擔(dān)滿足她愿望的責(zé)任。店里只有兩桌客人,我們努力表現(xiàn)得適應(yīng),坐在窗邊的臺子上,目睹眼前還閃著油花的桌子,點了兩盤家庭拌肉,一盤金針菇。不能再看菜單了,再看只會暴露我倆的饑餓,它根本不是這點兒東西就能夠緩解的。點完菜,塔米瞪著眼睛看向另一桌的客人,是個自斟自飲的小伙子,他抿了口杯里琥珀色的啤酒,也不掩飾地看向我倆。塔米說,要瓶酒。我思索怎么拒絕她,聽她又補(bǔ)充一句,說,我倆是在進(jìn)行一場夢中的旅行啊。喝點酒,就更像夢了。
來,你提一杯。肉滋啦滋啦在烤盤上變色,塔米舉起酒杯,向我點頭。我說,祝咱倆旅途愉快?還能咋說。塔米往嘴里快速填著肉片,我看著她,不覺得這里的肉有多好吃,要論燒烤,還得是我們那兒。只有酒,是塔米堅持的正確選擇,哈啤,名不虛傳,雖然我也不怎么懂酒,只覺得滑入口中,確如塔米所說,人很快熱騰起來,紅臉,心跳,有著夢中一樣的,被未知在身后追趕的悸動,興奮如緩慢地過電。小伙兒遙遙向我倆舉起杯,我有點恍惚,看到塔米也把杯舉起,他倆隔空碰了一下,小伙兒給自己灌了一大口,四下看看,人連凳子一起搬過來坐。我下意識躲了躲。他似乎已經(jīng)吃好了,可能感到寂寞,蹺著二郎腿,手里掂量一杯酒,又管服務(wù)員叫來兩瓶,擱到了我和塔米的桌子上。這人很壯實,有和小怪獸或者陳樸都不一樣的身材。他的氣質(zhì)狀態(tài)也不像學(xué)生,流里流氣,起身時帶動腰上一圈鑰匙,嘩啦嘩啦直響。他坐下抖著腿,鑰匙跟著響,我瞄了眼他穿的特步運(yùn)動鞋,鞋底沾了一層泥,猜他也許是來哈爾濱打工的。小伙兒眼睛始終向著塔米,偶爾雨露均沾投向我說,他一人兒喝實是沒意思。
你倆多大?小伙兒問。十八。你呢?塔米懶洋洋地抬眼皮,肉也不往盤里夾了。小伙兒說他二十四。尋思片刻,他站起來,向我倆伸出手,說自己叫齊德利,齊齊哈爾的。他發(fā)音不太清楚,我聽不清是齊得意還是齊德利,與塔米相視一笑。塔米說了自己的名字,又指指我,說她叫小怪獸。齊得意轉(zhuǎn)臉笑了,說我倆不用這么警惕,咋還都用化名。他和起初的我一樣,都以為塔米的名字是昵稱,像網(wǎng)絡(luò)上新用戶注冊時必須絞盡腦汁想出的一個代號。塔米不置可否,齊得意用自己買的酒給她斟滿一杯,我的基本沒動,不用再倒。他問,你倆是學(xué)生吧?哈市哪所高中的?塔米說,反正是重點。你呢,干什么工作?他說他眼下沒活兒干。能在這碰上就是緣分。兩個老妹兒,還想點點兒什么不?看你倆也不夠吃的,不行再來盤燕翅。他總來這兒,知道這家別看生意不好,其實酒香巷子深,燕翅肉不錯。齊得意回身,叫了盤他說的燕翅,又拆開副一次性筷子,撥弄我倆烤盤里的肉,該翻面翻面,出奇自來熟。給我盤里夾了一塊,給塔米盤里夾了一塊,過會兒又給塔米夾了一塊。夾肉的時候,我沒抬頭看他,只抬頭看著塔米,他倆眼光相對時,有我不能參與的較量。
齊得意說,他在哈爾濱待了八年,初中畢業(yè)就過來找活干,去過好幾個工程隊,眼瞅能接包工頭的活兒了,工程出了岔子,工程隊立地解散,經(jīng)理給每個人塞了點兒錢,算是遣散。他將杯舉起來,示意我們都少來一點,抿一口意思意思。碰完這杯酒,他又自顧自說了些自己的事,聽不出真假,但大意是希望我們明白,雖然眼下他混得不好,可全不必?fù)?dān)憂,掙錢的道兒他還有不少,兜里不緊。塔米始終微笑聽他講,當(dāng)后上來的燕翅也差不多吃空盤時,齊得意腰間的鑰匙又響了,他緊著張羅下一步,將手在圓桌上做了個囫圇的手勢說,這頓他請。難得兩個妹妹看得起他,話怎么說的?相請不如偶遇,這是多大的緣分吶。我看了眼塔米,已經(jīng)擱在錢包上的手被她在桌底下按住了。服務(wù)員過來結(jié)賬的工夫,她在我耳邊輕聲說,聽他的唄。反正一會兒咱就撤。齊得意給我們一人遞了張餐巾紙擦嘴,他站起來大約有一米八,脖子上一圈亮晶晶的細(xì)毛汗,始終笑盈盈。說他下半天兒也沒事,可以陪我倆逛逛。他身板可以,能做好護(hù)花使者的角色。最次也能幫著拿東西。
我們要去中央大街,溜達(dá),塔米說。我討厭她和齊得意說下去,如果真像她剛才說的一會兒就撤,我們應(yīng)該禮貌地在飯店門口揮揮手,隨便找個借口甩掉他??墒撬缀孟駴]意識到她的話前后矛盾,這人已經(jīng)跟上了我們,在進(jìn)入那條遍地石磚的中央大街時,齊得意得意洋洋地一會兒竄到我倆左邊,一會兒竄到我倆右邊,視線和過路的男人會合,仿佛漫不經(jīng)心地炫耀,他一下得倆,倆都是他的。和塔米倆手拉著手,身后的齊得意就像截尾巴,我們盡量不去想他的存在。當(dāng)終于來到這個地方,我倆的笑容和興奮很容易就出賣了自己的年齡和見識。下午風(fēng)很涼爽,隨著我倆不斷的跑跳,將頭發(fā)一下下地吹起來。到馬迭爾冰棍柜臺前,我和塔米挑了兩只原味的,迫不及待放進(jìn)嘴里咂吧,濃厚的奶香從舌尖開始流竄,沁入五臟六腑,我倆聞著彼此身上的氣味兒,感覺又都乳臭未干了,像突然從手抱的嬰兒墜入了成長的高速路,十幾年成長中的時光一如夢境般碎裂被剪輯,不成頭緒。只有出生和眼下,是最真實的記憶,永遠(yuǎn)難忘卻。塔米找了個樹蔭下的座位,我們一起坐在那兒,齊得意默默看我倆將冰棍筷子上最后一點雪糕吮吸凈,沉默了許多。塔米突然說,要去趟廁所,就去對面的麥當(dāng)勞里,讓我們在這兒等著她。她說話時盡管平靜,感覺又是刻不容緩,也是,吃了那么多油膩的,又突然吃涼,肚子一定不舒服。我擔(dān)心她是否需要伴兒,又猶豫,像塔米那么輕盈神秘的女孩,哪會需要我在門口拿著卷紙等呢。她很快消失在了巨大的黃色M里。我呆呆想,因為沒吃過,不知道麥當(dāng)勞是不是和肯德基一樣,也賣炸雞呀?
齊得意掏出口袋里的錢,一摞,紅色大票在外面,里面夾些彩色的,一張張地數(shù),似乎我是團(tuán)空氣。數(shù)到一半兒他抬頭看我,對上我沒來得及收回的視線。
你倆缺錢,對吧。他說。我點頭,又搖頭,說,還沒掙錢呢。他又問,她有沒有對象?我說,有。齊得意看著我,那你呢?我還在想怎么回答,猶豫的工夫里,已賦予他某種勇氣,肩膀靠得離我更近了。你也看著了,我有點子兒。他盯著我的耳垂說,或許是盯著發(fā)梢、脖子,視線慢慢上移,在我布滿青春痘的臉上短短逗留幾秒后,更多地看去我身上。我目不轉(zhuǎn)睛張望著麥當(dāng)勞的門,期待塔米現(xiàn)在出現(xiàn)。他的運(yùn)動鞋尖兒碰上了我的鞋,說,跟我玩兒去吧?去找個地方歇一腳。我說不去。他把臉又再轉(zhuǎn)走,工作日的午后,烈日當(dāng)空,是一天最炎熱的時候,適合昏昏欲睡。齊得意將一雙黑黢黢的手猛地壓在我膝蓋上,不止按壓,還旋轉(zhuǎn),在我膝頭狠狠揉搓了一把,說,又不差你錢。不都十八了嗎,學(xué)也逃了,飯也吃了,還想怎么掙錢啊?我看了一眼街上,還有人,但沒人留意這邊,大家要么步履匆匆,要么歡聲笑語,我沉入的似乎并非是齊得意的糾纏,而是又一度的,夢的糾纏。麥當(dāng)勞的門開了又關(guān),午餐時段已過,店里窗邊座位上,一個始終抱頭沉默的男人突然轉(zhuǎn)臉過來。我一動不動,感覺齊得意的手正在我一些關(guān)節(jié)上挪移,他在用手上的力氣試探我,告誡我,你已經(jīng)死了,你沒有知覺,知覺都是假象。太過寧靜的世界總給人一種布景板的感覺,眼下我們正在拍戲用的攝影棚里。窗里的男人盯著我,嘴驚訝地合上,又張開。
我猛地甩開齊得意,在大街上瘋跑,穿過友誼路上的人行地道橋,直跑過了防洪紀(jì)念塔,終點是斯大林公園,再遠(yuǎn)就是廣闊的江面。我不知道自己跑得是不是夠遠(yuǎn)了,在走向一輛空車之前,鬼使神差地先走進(jìn)了一家專賣俄羅斯小玩意的商店。架子上一排排色彩繽紛的套娃,像一排保齡球,大差不差。我看了會兒,突然決定買一個。打上車后,我一人坐在后排,慢慢拆解那只套娃。直拆到了里面一個最小的,只比我的小拇指蓋大一圈。我將這個最小的套娃收好,揣進(jìn)褲兜,和來時一樣看著窗外,想到塔米,想她會找不到我的。可她的身份證、車票都在我這里,回去的車是下午四點半,還有兩小時。我們會在車站見到彼此,對吧?默默坐在候車大廳里,我看著掛鐘上秒針彈跳的樣子,想象塔米此時一屁股坐到了我的身邊,她會露出松口氣的表情,再捶我一拳頭。她會說,怎么不叫我一起跑?我會如實告訴她,我害怕。捏著褲兜里最小的套娃,手汗沁出來,在上面形成了第一道包漿,心亂如麻。發(fā)車時間到了,塔米還沒有出現(xiàn)。我跟隨人群,排隊,呈上車票,人堆里陌生的氣味兒攪亂了我的思緒,陌生人的腳在后頭緊踩著我的腳印,感覺只能不斷向前,四面都堵塞,只有往前,這一個方向。上車后,我還是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對面卻換成了個抱著嬰兒的少婦。我們面對面看了一眼嬰兒不時發(fā)出鬧鐘般哭叫的臉,它一直哭,來提醒別人注意它,勤著注意它,一直注意它。我想去廁所洗把臉,可列車員過來說,要發(fā)車了。站臺上,送站的人逐漸離開,只有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站在固定的位置,面無表情等待發(fā)車的訊號。我們都面無表情。我無法再想象塔米,卻忍不住在想,想她能否在最后一刻跳進(jìn)車廂,氣喘吁吁,跳到我的面前說。她會說,你可真不夠意思。沒有她,沒有人出現(xiàn),只有嬰兒在哭,火車行駛的震蕩聲稀釋了一切的變化。
家里沒人在等我,周遭就和我每日放學(xué)進(jìn)屋時一樣沒有改換。我發(fā)愣地看鐘點。給塔米家里打了十來個電話,始終沒人接,我甚至懷疑她給我的電話號碼是不是假的。窗外夜已沉了,家中只有我的臥室里亮著燈,時間靜謐沒有響動,像個死物。電話終于響了,我跑到客廳里心虛又興奮地接聽,卻是母親打回來告訴我,她和父親今晚有飯局,要晚回來。問我的晚飯是不是也集體解決了,我怔怔說是。這一刻我誰也指望不上,如果娃娃們在,也許我還能匍匐到她們周圍哭一場,在心里傾聽她們瑣碎卻清晰的八國語言,我全可解讀,也全部受用,我們的交流全賴一種神力,是她們選擇了我,賦予我這一種神力。可她們也不在了。世界的攝影棚里,工作人員都已回家。
倒是陳樸給我來了一個電話,他講電話時聲音很小,估計是躲在自己臥室里,我們所有的交流總是斷裂又鬼祟。聽他說話的時候,我手里捏著那個花生仁兒大小的套娃,像捏著我自己的模型。他問我今天都去了哪里玩兒,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嗎?我盯著書桌上那個唯一在家里發(fā)亮的護(hù)眼燈的燈泡說,我們碰上了一個流氓。流氓?陳樸懷疑地問。燈泡盯了一陣,眼前又有無數(shù)的色塊兒,這次色塊僅僅是色塊,沒有夢的召喚和前后呼應(yīng)。我不讓自己的眼睛離開對燈泡的注視,仿佛一旦退縮了,就連自己犯下的錯誤都不可直視,更別說日后能被誰原諒。我說,是一個二十四歲的流氓。他請我們吃飯,帶我們逛中央大街,但是他很壞。他捏我的膝蓋,手勁兒很大,他是個干力氣活的工人;還給我看了他兜里有多少錢,說他想在我身上花掉一點錢。他非常壞。陳樸問我,塔米呢?塔米不是跟著你?我說,塔米中途回家了。她應(yīng)該是回家了,我們中途走散了。陳樸在那胡猜,問,你們鬧矛盾了?我對電話搖頭,說沒有,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她怎么回事。他那邊似乎有人來,訊號被斷掉一陣。經(jīng)常發(fā)生這樣的情況,有時候是我,有時候是他,我們都不能防備什么時候就此失聯(lián)。換成小怪獸和塔米會怎樣呢?小怪獸會直接要求見面的,自由如他們兩個,見面總是很容易。就算被家長老師抓到了,也沒人拿他們有辦法。沒人拿有主意的人有辦法。我在心里念著繞口的一句話,等了一會兒,等到一條陳樸的短信。他說,我媽剛才進(jìn)屋了。他在信息里安撫我,乖?我默默說,乖著呢。拿座機(jī)又給塔米家打了兩個電話,無人接聽的嘟嘟聲中,陳樸問我,人呢?我說,陳樸,我給你帶了東西的。你猜是什么?他發(fā)了個微笑的表情,后面跟著問號。我看了眼桌上的小套娃,它已脫離母體,它的母體就在我?guī)Щ貋淼谋嘲?,我沒有去把它拿出來把玩的渴望。我說,一個俄羅斯套娃。隔了約十分鐘,他回了句,喜歡啊。在這十分鐘里,我又給塔米家打了五個電話,給班主任打了一個。班主任沒接。匍匐在滿是書山題海的桌子上,我哭了喘不上氣的一大場。
父母還沒有到家。昨晚一夜沒睡,加上一天的奔波,我在等待中不知不覺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又再聽到了《歸人沙城》這首歌,之前除了聽塔米唱過,并沒其他的印象。夢里也是塔米在唱,她坐在一塊黑色的礁石上,光著腳,像我之前形容給她的那個遇見自己死亡的畫面一樣,雙腿放松,蕩秋千一樣晃著,偶然打起的浪花拍濕了她的腿和腳。天空看不清白天還是夜晚,也許是黎明,遠(yuǎn)處有昏暗的雨云。我從未見過海,一步步走向塔米,也脫了鞋子,讓雙腳感受綿軟的沙的觸感。塔米突然停下不唱,盯著我道,別再往前走了。我問為什么,為什么不讓我走近你?我們應(yīng)該一起回家的。轉(zhuǎn)過頭來的塔米換了一個發(fā)型,改成梳兩條棕色辮子,不知她什么時候染的發(fā),學(xué)校不允許,但也許會允許她,誰讓她是塔米。她指給我看,就在我約莫再走兩步就到的地方,立有一個沙堆。我小心翼翼湊過去,蹲下來瞧,那是個小巧而精致的沙堆,儼然藝術(shù)品,不,是座沙的城堡,像微縮的一處遺跡,某個不知何時消失在了歷史風(fēng)沙里的古城池。塔米說,我堆了無數(shù)個日夜。我說,怎么可能?你每天都和我一樣去上學(xué)。塔米說,別用你的想法判斷我;我說能行,就是能行。要不是我堆的,你考我,我怎么知道沙城上左側(cè)三個窗戶,右側(cè)五個窗戶?我伸手摸了摸它的外沿,天色晦暗,窗子數(shù)不清,得靠摸的,果然也都叫塔米說得對。她不知在什么時候離開了那塊礁石,越走越遠(yuǎn),也許就在我數(shù)窗子的時候,不信她的時候,她已沒一絲留戀走遠(yuǎn)了。我跟她身后叫塔米,塔米的名字像一句對應(yīng)風(fēng)浪高低的咒語,很快有一陣黑色的浪頭打來,沖垮沙城,淹沒我的上肢。我努力求救,水下突然出現(xiàn)一雙手,將我托起,讓我的頭露出水面,能大口大口喘氣。抱著那人溫?zé)嵊辛Φ纳眢w,我雙腳也糾纏他,摩挲去臉上的水,與他四目相對;卻是齊得意的臉。他緊箍著我的身體,感覺我們生而一體,聽他在我耳邊悄悄說,開個價吧,小怪獸。
塔米看著我,怎么了你今天?我好多次在上課時忍不住瞧身邊的她,每次她都注意到,因我看她比看黑板更專注,讓人難忽略。本來以為,第二天去學(xué)校時,我身邊只會有個空蕩蕩的椅子,我還會因最終受不了良心上的譴責(zé)而找到老師,坦白昨天發(fā)生的一切??伤走€是如常出現(xiàn)了,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在課堂上認(rèn)認(rèn)真真記筆記,偶爾舉手回答問題。課間她打開自己桌前的本子,繼續(xù)在上面記錄一行行歌詞,拿一只手捂著,怕被人看到。我在課間時更著魔地觀察她,直到她忍無可忍,轉(zhuǎn)頭向我。我問她,你的劉海呢?她今天將劉海別到了頭發(fā)上,額頭上什么也沒有,一片平坦和干凈。那些青春痘是什么時候消失的,總不會是一夜之間,可我越來越相信這個答案,事實就是一夜之間,改換發(fā)生,夢境替代了真實。她從桌膛里取了些面紙,四下看看,問我去不去上廁所。我搖搖頭,見她平靜地起身,姿態(tài)女妖般優(yōu)雅又輕盈。廁所簡直像她一個秘密的藏身所,是她施展法術(shù)的地方,在哈爾濱,她就是走進(jìn)了同樣的地方,從此悄然消失。我想叫她,抬頭瞥見她攤在桌上的筆記本,看到上面那句咒語般的歌詞,以她細(xì)弱蚊蠅的字體哼唱,“沙河又在繚繞。”
陳樸在課間來到我們班門口,托人帶話叫我出來。我將送他的套娃裝在一個塑料袋里,交到他手上,陳樸笑嘻嘻地收了。看著他即將消失于人頭攢動,消失于那些下了課從各自班里竄出來、無處可去的少男少女之間,陳樸的后腦勺即將消失。他早晚要消失在成長的單行道上,我們都如此。我突然很想追上去,在眾目睽睽里將他擁抱。想象中,我是這樣做了,想象中,他一定推開我,困惑地,為難地,你干嗎呀?我說,陳樸,我昨晚做了個可怕的夢。我夢見自己在海邊,漲潮了,把我身邊所有一切都淹沒,包括我自己。我希望救我的那個人是你,至少是我希望看見的一張臉。他說,你看見了誰?我說,我看見了那個流氓。記得嗎?在電話里我和你說過的。陳樸伸手摸了摸我的臉,好像在摸他收下的套娃,輕輕丟下一句,少做點夢吧你。眼前任何人都消失了,課鈴打過三遍,我路過班級門口沒進(jìn)去,走向走廊盡頭的女廁所。廁所里沒有鏡子,老師怕我們在愛美的年紀(jì)里過于在意美丑,一面鏡子也不安。我在白瓷磚之間來回兜旋,接水拍了拍臉。廁所里只有水流偶爾抽瘋似的流淌聲,靜靜聽著,感覺就是繚繞的沙河了。塔米不在廁所里,她到底有沒有和我去哈爾濱?我們又是否遭逢齊得意?如果一切都不曾發(fā)生,又在什么時候才能醒過來?
我獨自往教室門口走,發(fā)現(xiàn)走廊上一個男生在顛球,用他的運(yùn)動鞋尖,一下下操控著球的起落。小怪獸木然地看向我,走廊上只有我倆,球滾去遠(yuǎn)處,能聽見它順著樓梯一級級向下蹦的聲響。小怪獸穿著件大人的風(fēng)衣,雙手插進(jìn)口袋,越走越近,越近越不像高倉健。我感覺自己被空氣中某只拳頭揍了兩下,在他到來之前,身體已乖順地靠在了墻上。我讓你照顧她,他盯著我臉上的紅豆粒問,塔米呢?我指指墻壁后頭的教室,塔米在上課了,這節(jié)是她最喜歡的歷史課,你聽,她在讀課文。小怪獸不置可否,非常喪氣地蹲下,抬頭以困惑的眼神看我。我知道他不信,我也有不相信的事,在十六歲那一年,我很難說對什么事情是相信的,只感到海浪一直在沖刷,而身體里一切感官,皆如泥水中的沙城,每塊磚瓦都危機(jī)四伏,無力自保。小怪獸向我招招手,示意我也蹲下,我發(fā)現(xiàn)他臉上有眼淚滑過的印痕,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好像我才是塔米。
塔米呢?他又問了一遍,我只是咬緊牙關(guān),即便在我心里有無數(shù)個答案,即便無數(shù)個答案每一個都像是真的。我不能告訴小怪獸,我把塔米留在了哈爾濱,他一定只信這個,信我從褲兜里掏出來的車票和身份證。臨時身份證上黑白的塔米的肖像,像被人關(guān)進(jìn)了壁櫥,或藏進(jìn)了口袋。我從來也不曾了解她,她也沒給我機(jī)會。我們都只能了解時間準(zhǔn)許人了解的事情,小怪獸,你聽到?jīng)]有?他又陪我默默蹲了一會兒,我們不再說話,一直挺到下課,我一直等待著某個氣急敗壞的人出來尋找我的缺席,誰也沒有出來找。世界以陌生的方式開拓著,如死后,如一座大宅里無數(shù)的空房間,一扇扇去推門,路線蜿蜒又閉合。此時下課的鈴聲在我耳邊咒語一樣回響,也響在所有房間的墻壁上、磚縫里,響聲伴隨風(fēng)里的砂礫,沖刷上岸,繚繞不絕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