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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傷之結(jié)

      2022-01-18 20:30:35陳鵬
      西湖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陳鵬芙蓉姑娘

      事情的終局,強如事情的起頭。

      ——《圣經(jīng)》

      1

      咔嚓一聲,我沒聽見或裝作沒聽見。他們包抄過來,她在我身下大喊大叫。我爬起來。短頭發(fā)塌鼻梁皮膚和瞳孔像棕鞋油一樣黑,像個男孩,叫聲響徹球場。哪里?傷哪里?她回答不了,只顧?quán)秽唤胁亮朔罆袼念~頭和臉滲出汗滴齜牙咧嘴不再像男孩,像落網(wǎng)的毛猴暴躁絕望。我知道闖禍了,小時候經(jīng)常把小伙伴腦袋砸破胳臂弄折。腿和腳看不出變沒變形,但這種事情你怎么從外表上判斷?跟腱斷了?脛腓骨骨折?跖骨肌腱出了問題?兩個大塊頭姑娘把她扛下場地。教練也留短發(fā),像個男人,身形渾圓肥碩。她說斷了,應(yīng)該斷了。我說哪斷了?她說,腳踝。汗水順著腦門沖下來我撩起球衣使勁擦,還是源源不斷沖出來瞇住眼睛又往鼻子嘴巴灌入,太陽曝曬草皮軟塌塌的。我跟隨她們下場。隊醫(yī)往她繃著球襪的左腳踝下面塞了一只大冰袋暫時也就這樣了再沒別的可做。她的眼淚下來了,不再大喊大叫,小聲詛咒但沒什么用。面對痛苦,你只能咽下去,只能把它咽下去。

      我問教練咋辦,她揮揮手說你踢你的,我們換人。她們換個人上來我繼續(xù)奔跑還打進一粒單刀球,可你找不到快感了。沒有,什么也感覺不到。比賽結(jié)束。姑娘躺在場邊伸直腿,冰袋托住腳踝像托著一小段尸體。我說沒事吧?她早就不哭了。她非常平靜皺著川字眉。疼嗎?你說呢?要我送你去醫(yī)院嗎?教練插話說不用不用,爭搶頭球嘛很正常。我還是給教練留了電話,順便也留了她的。這讓我稍稍放心了。臨走我認真打量那只腳:沒變形沒腫襪子拽開皮膚晶亮像頭層小牛皮一樣攤曬著。還在流汗,鼻尖上腦門上臉上。劉海也濕了,她的臉,小小窄窄的臉蜷縮在汗水中。嘴巴還撅著還想詛咒罵人但已經(jīng)相當不耐煩。她多么脆弱啊。才十七歲。

      2

      對,就這么寫,就這么如實虛構(gòu)它。我在一場比賽里,對陣昆明女足的比賽里,把防守我的姑娘弄傷了。她的職業(yè)生涯就此斷送。她每月就掙兩千多來自云南邊遠農(nóng)村山溝溝吃苦耐勞的孩子玩命訓練剛沖上中甲云南唯一女足。上帝啊。對啦就這么寫。老老實實寫。今天南方最大城市廣州氣溫沖到37℃,酒店窗戶蒙上霧氣就像冰凌。為了營造某種真實,細節(jié)的真實。暴熱天氣帶來熱風和室溫對峙的霧化效應(yīng),不信請留意你們的——(非必要信息略去)

      3

      沒人給我打電話我也沒給她打電話我不希望她們給我打電話我就不必給她們打了不必給任何人打電話。48小時之后,短短兩天之后,電話還是來了,該來的終究要來你沒法躲開命運??偛荒芴优芩齻儠缶臅涯阕テ饋?。我已經(jīng)忘了她長什么樣很多汗,很多很多汗,黑黑瘦瘦像個男孩像只毛猴。住院了。教練說。住院了?是,人民醫(yī)院骨科。你來一下?我盯著一面墻家里的墻雪白的小顆粒大興安嶺我沒去過那個冰天雪地的鬼地方。我打車趕過去。姑娘穿病號服,白色病號服非常大我以為不是她,但就是她像半夜里一個長刺的噩夢。她更瘦更小不像踢球的倒像初中二年級的孩子。目光狠狠射向我暴戾煩躁你沒法估量她心里藏著幾噸重的憤怒。教練在床邊坐著。那條腿,被一根帶子從上而下吊在半空纏著紗布像一坨白面。我說,咋樣?斷了,脛骨,斷了。教練拿起X光片又白又脆一堆亂糟糟的樹枝向上10公分,她指給我看,一條細痕不認真看你看不出來,但就這一條極細的博斯普魯斯海峽證實了它的脆弱荒唐我感到惡心,我想吐在她的大白面團上最終忍住了。我使勁喘氣,問她醫(yī)生咋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教練看著我,像打量兒子或強奸犯。哎,大哥,你這一下子,她完了。完了?是啊,鐵定錯過下個月中甲比賽啦。她足足等了兩年。不對,兩年103天。姑娘打斷她,兩年,103天。是的是的,教練說,從一個絕對替補一步一步打上準主力又坐穩(wěn)主力太不容易了,芙蓉,你太不容易了。芙蓉的眼淚奔出來撲撲簌簌摔下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咋辦,就盼著中甲哩,就盼著中甲開賽哩,盼呀盼,盼呀盼……媽的!芙蓉忽然大罵,狠狠瞪著我,那個球,早曉得我就給你了就不爭了你何必非要給我來那么一下。媽的。我重新梳理事件白色世達牌足球自我方球門球開出飛向中線我是中鋒不可能漏過去不可能不起跳爭頂,對吧?她不吭聲,教練也不吭聲。我繼續(xù)辯白,但我知道就算錯過它不起跳不爭搶又有什么關(guān)系?落點,球的落點決定了芙蓉和我的命運。關(guān)鍵是她艱苦的努力被一次不經(jīng)意的摔倒一次兇悍的自由落體掐斷了,像湖面之冰迸裂。命運從不預留任何東西。命運干掉很多東西。門敞開又關(guān)上。如果落點,如果球,早一秒晚一秒,高一厘米矮一厘米,如果你不那么——不逼你跳起來不防守你不被你像座山一樣臭烘烘地壓下來?芙蓉姑娘怒了,我在踢熱身賽啊,我在踢一場熱身賽,你讓我放棄爭搶?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但我說不出來任何完整的意思干脆閉嘴吧。斷腿吊在那里世達足球草皮臭氣星星點點的泥巴飄在那里,腦門左上方二十厘米處帶著一貫的挑釁誘惑像永恒欲望的金蘋果我們不得不拼著老命躍起來搞它一下。

      4

      那么,諸位,我們?nèi)绾瓮瓿蛇@個小說?

      我相信我寫它的目的是反思足球場上的意外即一種突發(fā)性的極致的愛與災(zāi)難——一種刀鋒般的兩難就像高空走鋼絲。如果忽略它,忽略我們的深淵和驚悚,你就不配站在球場上也不配寫它。方法無非三種,我有足夠想象力推進它或處理小說的三種方式關(guān)于猶大的三種說法疊紙鷂的三種方法,他們?nèi)N我也三種(哈哈,老博爾赫斯和馬原):

      A.踢足球的陳鵬掏了一大筆錢,芙蓉基本滿意沒什么后遺癥被妥善處理,他不再愧疚,大大方方走出醫(yī)院身心靜謐再也沒有一絲掙扎和顫動就像伊甸園之初。B.芙蓉及其家人獅子大開口,以嚇人的天價粉碎了陳鵬的幼稚幻想。殺了他也沒那么多錢吶。遠遠超出一個昆明中年男人的承受力何況他還是昆明一大堆混得很差的中年男人之一。最終,變賣家當東拼西湊才搞定了。這種事情陳鵬向來沒說的。大不了銷聲匿跡找個地方慢慢等死唄。反正早早晚晚要死。C.三十六計走為上否則沒那么多人遠遁西藏了。(是啊,為什么不是西藏?非得廣州?窗戶上的水霧越積越重城市郊區(qū)嘔吐的無數(shù)熱浪煙塵。)換個電話找個住處,陳鵬變成另一個陳鵬反正偷偷摸摸消失和出現(xiàn)的人太多了。他們變形,隱匿,改頭換面。四川人某某就在云南殺了人跑到貴州十年成了大企業(yè)家上了新聞頭條。可見人是可以變成另一個人的。干脆留在廣州再也不回昆明了永遠不回去了。芙蓉姑娘之踵將老男人陳鵬永遠攔截在故鄉(xiāng)之外。

      以上三種。你喜歡哪種?

      5

      A和B,不妥。你想啊,掏錢,掏多少錢合適?她或她家里人訛一大筆呢?多少錢算多?一百萬?五百萬?可憐的陳鵬五萬也掏不出來。七七八八也就三萬。哪夠呢只剩逃跑這一條路了。說走就走?去哪?不說好了廣州?為什么是廣州?

      6

      寫小說向來沒什么道理可講。要么海南要么廣州。廣州有親戚?很不幸,有,而且很多。廣州親戚遍地干建筑的開地鐵的開超市的電力系統(tǒng)的,足夠編織一張大網(wǎng)把陳鵬抓牢(提供庇護哪怕有限庇護);但在我蒼白的人生履歷中廣州各路人馬可忽略不計或讓我很不信任就像很不信任我供職的小企業(yè)(某文化傳播公司受疫情沖擊就快倒閉了);然后廣州突然來了一通電話,對方自稱我表叔的伯父從一家漁業(yè)公司退休今年七十八。他操著歷盡滄桑的激憤聲音向我大喊,廣州越來越難待了太多人蝗蟲一樣撲進來大街臟得像狗屎,錢越來越不好掙物價又高。如果你來,他說,我不知道他怎么猜到我要來廣州,給我?guī)善吭颇想u樅菌罐頭好啵我前年在云南吃過雞樅菌罐頭你給我?guī)砗绵??好的,我說,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他,叔伯還是別的什么我搞不清楚我那些如過江之鯽的親戚尤其搞不清楚他到底來沒來過昆明什么時候來的,誰接待的誰給他吃過雞樅菌罐頭,眾所周知我們不太出產(chǎn)罐頭盛產(chǎn)新鮮帶泥的雞樅大山里挖的,我問他,您老哪年來的昆明?他說三年前呀。我說三年前?你確定?他突然掛斷電話留給我一串尖利的嘟嘟聲把我撂在宇宙奇點上。好吧,選項還剩四個:北京。海南。大理。西雙版納。

      怎么選?

      北京長城故宮……首都因為它是首都。胡同烤羊肉國家大劇院地下?lián)u滾激情澎湃的北漂奇形怪狀的青年形形色色的美女香噴噴的烤鴨。環(huán)球影城剛開業(yè)哈利波特變形金剛。重要的是那種氣味,那種黑土沙塵油煙尼古丁的混合氣味大而沉重像濕膩膩的臟金屬,象征一種價值,一種歷史,總之跟任何地方不一樣或截然相反你緊張又亢奮似乎它與你有神秘聯(lián)系可你說不清楚什么聯(lián)系,你還能不能擺脫它。為什么海南?椰子樹白斬雞,三亞??跊]完沒了的炎熱陽光波浪天涯海角正是天涯海角。大理。西雙版納。我會找個白族院落住下,三坊一照壁四角五天廳,風花雪月體現(xiàn)在食物上:酸辣魚和乳扇,魚頭砂鍋和土雞米線。最牛的生皮你敢吃嗎?其實皮和肉經(jīng)過短暫燒制吃就吃吧沒什么大不了。啊,洱海望夫崖神話。西雙版納亞洲野象熱帶雨林。勐海山上遍布好茶,南糯山路邊茶室喝它一個下午再買它十餅八餅下山。山間云霧繚繞,道路彎彎扭扭,一只黑毛白花土狗突然躥出來沖你齜著獠牙。山下餐館有手抓飯和勐海烤雞,很香。人們腦袋上纏黑布散發(fā)著汗味煙味舒舒服服的臭味熱帶森林宮殿一樣宏大。

      到底去哪?

      7

      我背上雙肩包,帶上電腦,充電線,牙膏,牙刷,剃須刀,三件T恤三條內(nèi)褲一瓶阿迪爽膚液一雙耐克球鞋和五百塊現(xiàn)金出發(fā)了。用現(xiàn)金的機會微乎其微,我不明白干嗎非帶上不可。想來想去也沒決定去哪。拋硬幣?一旦定下來就義無反顧。拋吧,字面朝上。廣州。一架老邁的CA波音737顫顫巍巍將我?guī)У侥莻€炎熱潮濕破敗新奇的大都市我勸你們以后別坐國航飛機好嗎?恐懼的唯一好處是,我對芙蓉姑娘的腳踝不再那么焦慮了。

      鉆出白云機場你琢磨該去哪里。你們猜對了,那家足球隊,用錢堆出來的足球隊曾經(jīng)多么輝煌,我認為我有義務(wù)專門跑一趟。漫長的穿城之旅像被地鐵綁架耳邊嘰嘰咕咕聽不明白除非有人講普通話。像在國外,像被一種遙遠恒定的景象、一種模糊隱忍的概念劫持了,沒法確定嗖嗖飛馳的車廂沖向哪里,總之,車窗以不變的節(jié)奏切割黑暗及黑暗中跳動的畫面,字符構(gòu)成的璀璨廣告比昆明地鐵里多得多。我鉆出地面,抵達番禺區(qū)樂羊路。偉大的衛(wèi)星地圖把我?guī)砹恕_^街就是體育館,保安攔住我根本不讓進不讓你看訓練,這些家伙個個如狼似虎身材壯實酷似退役球員。我只好離開,十分鐘后發(fā)現(xiàn)一塊鐵絲網(wǎng)圍住的二分之一畝大小的人工足球場,踢球的有男孩也有女孩。注意,我請你們注意——三個女孩加三個男孩對付五個男孩,六對五。我扒在鐵絲網(wǎng)上,他們踢得熱火朝天又相當業(yè)余。我忍不住笑了,被一個撿球的留中分長發(fā)的小子撞個正著。

      “笑你個頭!”他罵道。我聽清楚了,是粵語普通話。

      “沒笑你?!蔽艺f。

      “那你笑誰?”

      “你們。”

      “有種你進來。來!”

      結(jié)果你們料到了,我的腳法把他們嚇得靈魂出竅,干脆率領(lǐng)落后的男孩們迅速追上反超了比分,當然罵我那小子那個小中分被我一次次助攻連下三城樂開了花,撲上來給我大大的熊抱濃烈的荷爾蒙汗臭躲都沒法躲。對面女孩們,三個女孩,啊,我告訴你這個小說來到關(guān)鍵之處了將逆轉(zhuǎn)我的虛構(gòu)并且你看出來我虛構(gòu)了她也如實記錄了廣州之旅。她們和芙蓉一般大小又黑又瘦,其中一個,穿黃馬甲訓練服扎馬尾辮和芙蓉長得太像了,簡直一模一樣。區(qū)別在于,她是典型廣東姑娘也許比云南芙蓉更黑更瘦,大眼珠塌鼻梁寬顴骨,一種典型的異域感。中場休息時我主動搭話,她很羞澀,比芙蓉羞澀多啦,操著粵普告訴我,她住體育場對面,每周和男孩們(都是鄰居,沒有男朋友)踢三次球。她們?nèi)齻€,當年可都是參加過女足校隊的。她說話的時候避開我的目光,嘴角笑盈盈的又靦腆又溫柔。沒有半句臟話。我們決定再戰(zhàn)二十分鐘,當然,作為踢過專業(yè)隊的前輩我必須讓著她們,禁止后半場射門。

      事故還是發(fā)生了。一模一樣的高空球,姑娘背對我想使勁把我頂出中線我差點憑直覺起跳,世達足球向下急墜突然凝定我有足夠時間做出新的決定這不難太簡單了但凡你知道該怎么做:后撤。把落點給她。都給她。昆明芙蓉讓我領(lǐng)悟了某種真諦——退讓遠比爭搶更需要勇氣。然后她頂?shù)狡で?。然后摔倒了,輕輕叫了一聲。

      男孩們七手八腳將她送往醫(yī)院,初步診斷踝骨骨裂。幾個小子突然虎視眈眈就連剛才態(tài)度轉(zhuǎn)變的中分小子也重新對我充滿敵意。他們明明看見我站著沒動沒爭沒搶可是,他們有理由因為我的專業(yè)出身而恨我。老男人,還是外地跑來的老男人,真不要臉。喂,他說,這下好了,芙蓉最少休息三個月。什么?她叫什么?芙蓉,周芙蓉。

      8

      這么寫會陷入困境的。如果沒做好準備,我指的是各方面準備(故事的、敘事的、細節(jié)的、語言的、觀念的)你會吃力不討好南轅北轍。真實和虛構(gòu)本來就勢如水火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再也滿足不了你啦。不我不想再寫一個。我熟知那些現(xiàn)實主義法則:營造真實以便殺死真實。但真實就是真實你怎么殺得了它?我知道你們盯著故事又忽略了故事。故事并非故事它是隱喻和本質(zhì)。有異議嗎?不不能再那么寫了。我們被二手荒蕪撕裂沮喪失重散碎的東西困住,任何整體的全知全能都是假的是不道德是偽善自嗨是好萊塢式的,該拆穿它了,別再偷懶了,雖然那幫老家伙極其偉大。讓我大聲念出他們的名字: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真狠)、契訶夫(他很敏感因為他是醫(yī)生)、托爾斯泰(哦,頑固又周到的老家伙)、海明威(牛逼烘烘的短篇制造者)、奧康納(邪惡的上帝批判者)……

      我要的不是他們也不是巴塞爾姆不是品欽不是喬伊斯不是貝克特。我要的只是,陳鵬。

      這名字滿大街都是我想改個名字取個像樣的牛烘烘的筆名這樣你們就記住我啦。

      9

      好在,芙蓉姑娘態(tài)度溫和一次也沒大聲嚷嚷,沒喊疼也沒半句埋怨。我更不安了。番禺中醫(yī)院急診很快為她做了包扎讓她躺得舒舒服服的。據(jù)說這藥效果極佳七天即可下地走動。男孩們出去找吃的,后來坐在走廊里玩游戲。我守在床邊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我們互相看著像嗅出了相似的人性氣味。

      “這么講,你是逃出來的?”她說。

      “是的。我在寫一個關(guān)于芙蓉受傷的小說——”

      “真的?哈哈,有意思。”

      “你多大?”

      “十九?!?/p>

      “我是作家,我寫小說。很失敗的作家,很少發(fā)表作品因為我經(jīng)常用記錄夢境的方式記錄作品就好比現(xiàn)在——”

      “你的意思是,我像你夢中的人物?”

      “我不確定。”

      “那個昆明姑娘,也叫芙蓉?”

      “是的?!?/p>

      “太巧啦!”

      “比你小兩歲。”

      “她也受傷了?”

      “在昆明受的傷。因為跟我爭搶頭球。”

      “你沒搶。你沒和我搶。真巧啊。你怎么看巧合?”

      “巧合就是上帝的神跡之一?!?/p>

      “你信神?”

      “信,我信。”

      “信神的人也會逃跑?”

      “會啊,因為——”

      “什么?”

      “因為,”我小心思考著,“因為神他老人家不是什么事都管吶?!?/p>

      “你的意思是,他裝沒看見?”

      “也許吧。他肯定是看得見的,只不過,這么小的事情他懶得搭理。他交給我自己處理?!?/p>

      “逃跑,那不更糟?”

      “也許吧。”

      “神不想看你逃跑吧?”

      “這個嘛,”我想了想,“我不太清楚?!?/p>

      芙蓉沒吭聲。

      “你不介意我把你寫進小說?”

      “當然不介意啦?!?/p>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把這次廣州之行也寫一寫?”

      “隨便,隨便你怎么寫——”她的臉刷地紅了,連耳垂也紅了。你看不出她腳踝骨裂了躺在醫(yī)院里左腿包扎起來像一只白面包,又大又胖。她本人如此靦腆一點不像廣州姑娘可能不是本地的是外來的熱愛足球的眾多姑娘中的一個?!斑@點傷不算什么?!彼f,“去年我被一個送外賣的摩托車撞傷了,住了半年醫(yī)院?!?/p>

      “天吶?!?/p>

      “有的事情你逃不掉嘛。那就接受它?!?/p>

      “嗯,你說得對?!?/p>

      “接受,不接受,也沒多大分別?!?/p>

      “也許吧?!?/p>

      “撞我的小哥,沒逃跑。”

      “是嗎?”我暗暗吃驚,“你沒找他麻煩?”

      “沒有。他是河源人,也來廣州打工?!?/p>

      “你真好心啊芙蓉。”

      “打工的撞上打工的,算了唄?!?/p>

      “你老家在哪?”

      “順德。”

      我半天沒吭聲。

      “這么說,芙蓉,我也可以借你名字虛構(gòu)一個小說?”

      “隨便啦,隨便,大叔。(居然叫我大叔?。┠阆朐趺磳懺趺磳憽!彼Σ[瞇地,“別太在意我的腳,過幾天就好啦,就算歇兩三個月也總會好的,對吧大叔?”

      “謝謝你?!?/p>

      我主動要求守夜,男孩們都走??伤麄儾环判囊粋€老家伙守夜。你們有什么不放心的?反正不放心。再說我一個外地人,一個老男人,不可能把芙蓉交給我。兩個男孩堅持留下來小中分是其中之一。他們待在走廊上我守在床邊,凌晨一點他們換我出去。我在熱風嗖嗖灌進來的走廊里看見幾只螞蟻列隊爬行,角落里冒出一只拳頭大的黑蝴蝶,傻乎乎地飛走了。我坐下,從背包里掏出紙和筆,決定把我未完成的小說寫下去算是送給廣州芙蓉的禮物。這是上帝的安排。寫吧只管寫。我告訴你我寫得很順手,不到凌晨三點就寫完了。我回病房。兩個小子一左一右趴在兩邊睡著了像兩名衛(wèi)士,忠誠守護他們的芙蓉姑娘。而芙蓉,早睡著了睡得相當好,像純凈的小羊羔。你的心臟抽動了一下,又一下。鼻梁上細細的雀斑模糊了額頭冒出汗珠,鼻尖上也有。像清晨草葉上的露水。

      我站了很久。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手耷拉在外面。那么輕,那么干凈。手背上有一道疤嚇我一跳似乎還沒恢復像一條暗紅色小蟲。一個小窟窿,一個洞,一小片樹葉。你必須仔細看否則看不出來也許是上次摩托撞傷留下的。我的心怦怦亂跳,久久停不下來,忍不住伸出手那么柔軟潤滑像蘸水的海綿像光,一束光。她忽然醒了。我滿臉通紅。

      “醒啦?”

      “嗯,大叔你不睡一下?”她左右看看,像母親打量孩子。

      “我寫小說呢。”

      “順利嗎?”

      “很順利。非常順利?!?/p>

      “能讀給我聽嗎,大叔?”

      “現(xiàn)在?”

      “嗯。行嗎?”

      她笑了。

      “行,你聽著。你聽好了:‘咔嚓一聲,我沒聽見或裝作沒聽見。他們包抄過來,她在我身下大喊大叫。我爬起來盯著她。短頭發(fā)塌鼻梁皮膚和瞳孔像棕鞋油一樣黑,像個男孩,叫聲響徹球場。哪里?傷哪里?她回答不了,只顧?quán)秽唤胁亮朔罆袼念~頭和臉滲出汗滴齜牙咧嘴不再像男孩,像落網(wǎng)的毛猴暴躁絕望。我知道闖禍了……’”

      10

      是啊就該想怎么寫怎么寫,隨心所欲不逾矩。

      病房雪白,我在《歸來,馬拉多納》里使用過的純白象征。寧謐單調(diào)酷似純潔。芙蓉姑娘的傷腳懸在半空。她睡著了睡得像牛一樣結(jié)實。教練放下手機說,醫(yī)生建議手術(shù)。手術(shù)?是,必須手術(shù)越快越好,我們,我們就想啊,聽聽你的意見,畢竟——教練有些為難,我問她是不是錢不夠還是別的什么你盡管說。我汗流浹背,看看外面又看看她很男性化的臉很強的壓迫感像半截磚頭。我那點積蓄可能保不住了。不不,錢不是問題,問題是,她說,醫(yī)生講床位緊張一旦手術(shù)住院治療就請個護工但是球隊沒能力干這件事情啊。那么,你的意思是?我很困惑。能不能,把芙蓉接到你家?手術(shù)后,讓她去你家恢復,行嗎?能省一點是一點。我——不不你先聽我講,一是我們沒辦法安排護工,二是我們也沒辦法把她扛回基地因為沒人伺候呀都忙著訓練,你明白我意思嗎?就是你那一下,非常欠考慮非常沖動,毀了她最少三年職業(yè)生涯也給我們帶來相當大的麻煩。這么說吧,簡直是致命打擊。她剛踢上主力你知道嗎?你讓我上哪再弄一個主力?現(xiàn)在最麻煩的是球隊不可能收留一個病號,連住的地方也沒有要是有人受了重傷必須為后面的人騰出地方來你明白嗎?得有人頂上。我說我都清楚,都明白。但是否讓她住進我家來?你們認為這是個好辦法?你們真覺得一個四十歲的光棍和一個十七歲姑娘住一起是好的辦法?能幫她迅速恢復重返賽場?我不覺得,這么干太危險了我從來沒想過跟誰住一起特別是那么小的姑娘嚴格說未滿十八哩,那就更危險了,非常危險,她危險我也危險吶教練,沒有別的辦法?沒有,她打斷我,我們商量過了。沒有。也可以不住你家,那你只能留在醫(yī)院做護工了。只有這一個辦法了。你愿意嗎?我說她家里人呢,爹媽、兄弟姐妹什么的?不可能,教練的態(tài)度越來越粗暴。她老家在德宏盈江,你知不知道有多遠?你知不知道她爹媽年紀一大把還在種地根本沒工夫跑那么遠的昆明來照顧她?這種事情,想想都不可能。她上昆明他們一家老小就當她嫁出去了就當再也沒這個人了你明白嗎?要真跑上來,誰種地?誰給他們吃的住的?你?就算你愿意掏錢人家也不會干。再說了,她爹媽現(xiàn)在還不知道她受傷了要是知道了跟你拼命呢?要你一大筆錢呢陳鵬,要你一百萬呢?我張張嘴巴什么也說不出來。我是教練,她說,我必須返回球隊,還有二十個姑娘等我,我的職責不是照顧傷員你明白嗎?靠你了老陳。請你想想辦法。”

      “問題是——”

      “就這么定了。”

      教練背上彪馬雙肩包,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也許芙蓉姑娘早就讓她厭煩了受夠了基地姑娘們盼著她趕回去否則訓練咋辦?多年心血和付出,咋辦?據(jù)說下個月就正式比賽了。我被扔在病房,獨自面對這種血腥,這種結(jié)局,這種任何一個球員都害怕的無法逆轉(zhuǎn)的白色腫脹。她醒了,目光呆滯毫無想象力非常不真實像外星生物,不是被我砸傷的芙蓉了,不是那個慘叫的姑娘了,像另一個物體,一個被背棄者,一個孤兒,一個郊區(qū)小姐,一個精神失常的女青年。怎么來昆明的?怎么躺在這種地方?我們對視。她也感覺到我本人變得冷酷陌生不修邊幅邋遢憔悴非常蒼老,這種老男人怎么站到球場上的?還那么能跑,跳那么高,像傻駱駝一樣壓斷了她的左腳踝。

      “醒啦?”

      “教練呢?”

      “走了。”

      “去哪了?”

      “回基地了。山上,你們——”

      “回去了?媽的。”她又破口大罵。

      “我在吶。有我?!?/p>

      “……”

      “會好的。你看,醫(yī)生已經(jīng)把——”

      “……”

      “要我做什么?要我為你做什么?吃的,還是喝的?”

      “媽的!”

      “別這樣,能好好說話嗎芙蓉?”

      “還怎么好好說話?我問你,怎么好好說話我腿斷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個毛。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力才說動我們體育老師把我推薦給縣體育局的嗎?你知道縣體育局送了多少禮給市體育局才把我弄上二隊的?你知道我在二隊混了多久才混到一隊?男朋友都不要咯。小王二我都不要咯,教練兒子把我按在力量房墊子上一分錢不給讓我自己做手術(shù),你覺得我輕輕松松就上一隊的是吧?”

      “芙蓉你消消氣,那么大的火氣會妨礙你恢復的你沒必要——”

      “沒必要個頭!媽的張正霞也不管我我死了算了?!?/p>

      “張正霞?”

      “教練啊。張正霞除了每天打我罵我罰我跑圈她還會干什么?”

      “哎,芙蓉——”

      她終于看著我了。像看一個殺人犯。我第一次接受這種目光第一次在一個姑娘受傷之后遭遇這種目光第一次面對一個十七歲人類如此兇殘的目光。

      “說吧,咋辦?”她嗓門很大。

      我的心咚咚直跳。

      “聽你的,芙蓉?!?/p>

      11

      陳鵬和芙蓉必然陷入僵局。他想逃跑。我指的是真正逃跑趕緊跑。但事情到了這一步就由不得他了被困住了眼看天黑下來飄著蒙蒙細雨。陳鵬問她,到底要他做點什么,餓嗎?不餓。我疼。她繼續(xù)看著他。好像她的目光將牢牢長在他身上,再也沒辦法撕下來。我說我知道。她說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你又不是我。我承認疼痛是不可想象的。你沒法想象她的疼痛。只有疼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疼別人代替不了。就像吃飯,別人怎么可能代替你吃飯呢?我無話可說。一種深深的就像走夜路突然掉進窨井的可怕感覺讓我沒法呼吸也許病房本來就讓你沒法呼吸真不是人待的我只好站著,想象我的右踝骨撕裂像錐子扎進肉里。身體猛烈收縮我感到冷。我想撒尿。說說你吧,她說。什么?她說你那一下,到底咋想的?你到底咋想的,你非要跳起來跟我來那么一下明明我還是個姑娘,沒你高沒你壯我只是個踢球的,而你——我說我的確踢了半輩子球了差一點進職業(yè)隊混飯吃可我更愿意寫小說。喲,這么說,你還是個作家?是的我是。你寫過什么?我說我講出來你也不懂也不會理解更不會——不會什么?我說,算了。她說你這個人,把我弄成這樣還不告訴我你寫過什么,作家了不起啊,作家就可以把別人弄成這樣?我說你別罵我啦,請不要再罵我啦,在很多問題上,我們常常身不由己。她呼呼喘氣,好像累了,好像罵多了嘴巴疼。沉默幾分鐘,她問我受沒受過傷。我說我兩根鎖骨斷過,左邊,右邊,都斷過。我曉得斷骨頭的滋味,我那一下絕不是故意的。她問我家里還有什么人,我說沒人,就我一個。她說你騙人,沒兒子?你都那么老了,沒兒子也沒女人?我說是的,什么也沒有。也沒錢。你知道的,當作家的和當一個運動員的命運差不多,都沒什么錢。我們活得很艱難。她冷笑,說你怕我跟你要錢對吧?你就怕我跟你要錢。你們這些狗男人。我說我?guī)Я宋灏?,要不我先——話沒說完芙蓉突然哇哇大叫起來,疼啊疼啊我疼疼疼啊。她捂著腳踝齜牙咧嘴一頭一臉汗。我沖出去呼喚醫(yī)生。芙蓉哭了,一面哭一面大叫,媽的陳鵬,你當年也這么疼嗎?你告訴我,你也這么疼嗎?我說不出一個字。她說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你一個狗屁作家,一個踢過球的作家,你看看,你把一個女足球員徹底廢啦!

      我看著她又沒在看她。我站了很久她也哭了很久,后來護士給她弄了一針鎮(zhèn)靜劑之類她才暈暈乎乎消停了。最后,半小時之后,她睡著了。我湊近發(fā)現(xiàn)她睡覺的時候眼睛半睜半閉嘴巴也半開半閉,流了很多口水枕頭都濕了,兩腿像男人一樣叉開,像一攤松軟的肉帶著某種夸張頹喪像走投無路的狗。呼吸里就有狗味。我終于放松下來。終于可以動彈一下了。我走進衛(wèi)生間,盯著鏡子,盯著腿。哦,腳踝非常無辜非常結(jié)實非常正常待在它應(yīng)該待的地方脛腓骨盡頭腳的一部分我長了一輩子的屬于我的東西它永遠是我的誰也奪不走壓不垮打不斷。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決定立即潛往廣州北京海南或者大理。為什么這幾個地方?我說不上來,到底去哪里我也決定不了。

      拋硬幣?

      字面朝上。廣州。我趕緊訂了機票。

      (責任編輯: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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