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末
一
秋天闖進了胸膛,內(nèi)臟里刮著蕭瑟的風。城市里到處是忙碌的花匠,他們不得不為各種樹木和花草不停地修剪泛黃的枝葉,有的甚至攀上樹梢,鋸掉老枝,或者將整棵樹的上半截全部鋸掉。再有,就是在修剪完的草坪上鋪上一層均勻的肥料,使得整個深南大道和濱海大道上充滿了一種混沌不堪的雜味。
秋天一到,這個城市的內(nèi)臟就會撐得格外肥大,像某種荒誕不經(jīng)的人生,吃飽飯之后每個人想要的東西就會增多。我瞄了一眼李佳說。
你又上火了?李佳冷靜地回望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絲猜嫉一閃而過。
沒有,主要是客戶上火了。
你看,我就知道你和秋天有仇,每年秋天你都是這樣,情緒會變得格外焦躁,哎,我覺得吧,不是你和秋天合不來,主要還是你的名字,你的名字真的,怎么說呢?
怎么講?
反正也講不清楚,就是猛地一聽,感覺你的名字含義太旺盛了,你研究過沒有,你聽聽,這名字,駱子鈺,我猜啊,你父母給你起名字的時候一定是問過什么廟里的高人,不然不會給你起這種名字,這個名字真是越想越覺得新奇,越想越覺得可笑,越想越覺得無聊唉。姓駱,又子鈺,連在一起就覺得這個名字總給人一種重重疊疊無限循環(huán)的聯(lián)想,特別是那個鈺字,感覺就很容易上火,真的,好像一離開火,怎么講呢,就是不太好講,就是離開一個“火”字好像你的生命就練不出來的感覺。
我停下繪圖的手指,在腦門上使勁揉了揉,不知道該怎么接李佳的話。
我說駱子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既然叫了這個名字,就應(yīng)該像玉一樣擁有一顆堅硬而且還天真爛漫的純潔之心,可是你這個人,比如說你剛才對這個城市的暗喻吧,怎么講,就是一點童趣都沒有,什么叫荒誕不經(jīng)的人生?什么叫吃飽了之后每個人想要的就會更多?那你倒是什么都別想要呀,對吧?
我要得比你少。我打趣道。
看看你這個人,真是的,怎么形容你啊,你的內(nèi)心深處不單是藏著一些荒誕不經(jīng)的怪念頭,甚至渾身上下總是冒出一股老氣橫秋的味道,你懂我的意思吧,就是想法顯得過分傳統(tǒng)而聊天又顯得格外天真,跟你這種人成為同事,開個玩笑哈,就是經(jīng)常讓我有一種高不成低不就的感覺,將就,你懂吧,就是一個下不了口的生芒果,半邊青綠半邊黃。說到這里,李佳似乎有那么一點點生氣,她動作麻利地放好自己帶來的午餐盒,一屁股坐在我身后的辦公臺前,椅子一轉(zhuǎn),又順手從我的臺面上拿起一罐橙汁倒進嘴巴里,這才露出一絲淺笑補充道,哦,不對,我把你比喻得太好了,現(xiàn)在看著你,讓我感覺你像一瓶過期的魚子醬哎。
我腦補了一下李佳形容的畫面,心里總有些不舒服,于是沒過大腦便嘀咕了一句,你才是一瓶過期的魚子醬,你本來就是。說話的時候我不好意思抬頭,盯著電腦上的CAD軟件,手指飛快地為一棟富豪的單體別墅擺弄著廚房的廚柜造型。
呀,生氣啦,真小氣。李佳起身經(jīng)過我身邊時,親昵地拍了拍我的腦袋,臉上盡是嫌棄。
李佳是我們公司的效果圖師,整天對著電腦為各設(shè)計小組提供配套的效果圖。也許是因為公司里只有我一位女設(shè)計總監(jiān),作為同性,除了長期配合承接項目外,我和李佳總能談點工作以外的事情。比如對某類客戶的無理取鬧下定論,或者對某種換湯不換藥的所謂新式材料表示深切地懷疑,再或者偶爾談?wù)撘恍└髯孕∩钪胁蝗缫獾牡胤?,離起底還有一點距離,但足以舒緩彼此的勞累與壓力。
我和我們家那位已經(jīng)好久沒那個啦,所以你的意見是對的。你看我給你畫的這效果圖,顏色沉得嚇人,再給你調(diào)亮一點啊,你別上火。過段時間李佳就會向我耳語,這種透露私生活的親切會迅速改善我們在項目中的爭執(zhí)。
我三天也給不了你立面圖,我對李佳說,我得先下工地收點錢,我爸住院調(diào)理急需現(xiàn)金。這時候,李佳會扔過來一罐橙汁,大罐的,說,走的時候帶著這個,補充點能量。
打心底來說,我對李佳的感情好壞各半。李佳一旦開口說話,我就恨不得她從地球上立刻消失,李佳要是閉上嘴巴沉默寡言,我又覺得辦公室里充滿了無趣。尤其是漫長的加班時間,李佳無法完成某個過分挑剔的效果圖時,她會在困惑的卡點上順口來一句,有的客戶天生就是個瘸子,李佳指著自己的眼睛。我知道,她說的是房子的主人眼神極其不好,腦子也就跟著壞掉了,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想要實現(xiàn)無限的延展,而且是在所有墻壁都無法動彈的時候。這時候你就覺得李佳的動作和語言還是比較好玩的,打個比喻說客戶的眼神瘸透了,也是一種情緒上的放松。
再或者,沒有客戶的時候,李佳的豆角眼就盯住了我。李佳把數(shù)碼相機打開,把鏡頭對著我,調(diào)好視頻,把一張略帶中性美的臉放到我眼皮底下晃動幾下。李佳說,看看,這個怎么樣?熟男,能不能對上你的口味?
我掃了一眼,李佳推薦的是公司里新晉升的一位副總,屬于很宅的類型,斯文,而且話和表情都少,不豐富,給人一種搭配到一起便非常省時省力的直覺,但暗地里我是觀察過他的,也曾天真地設(shè)想過。只是某次,公司在星河灣GAGA鮮語西餐廳里聚餐時,我冷不丁地在過道盡頭掃到了他。那天,他恰好在煲電話粥,不知道在和什么鳥類聊天,表情突然變得豐富起來了。我從另一個拐角往他所在的過道繞道時,剛好聽見他對整個公司的女性來了一句總結(jié)。我們公司里盡養(yǎng)了一群胸大無腦的貨,他說。那天,我們的余光同時判斷出了對方的存在。只是事后他再回到同事中間時,臉上卻沒有流露任何不適或者不好意思的表情,反而用一種吃透了女性的眼神輕輕地掃了我一下。我下意識地瀏覽了一下自己的那個部位,眼神來回那么一比劃,感覺自己還是蠻平的,頓時,一股邪火就上了頭。我覺得不是我們公司的女性胸大還無腦,而是他的海馬體過分縮水才對,所以在他這種人的視覺空間里,任何東西的直徑都會縮水,包括思想。
是不是沒戲啊?李佳問道。
我頭也不抬地說,這個副總的海馬體天生縮水,不太適合與我們女性同室操戈。
李佳又翻出下一張男性的臉對我說,快看,就一眼,就這個,怎么樣?是華為公司的一位高級研發(fā)工程師,北大的研究生,可以吧?看上去更宅,感覺我們女人的一生要是能夠在他身上定格,保證既清靜又安全。
我是找對象,又不是要禪修。
完了,這種類型的也和你有仇了。
別操心我,操心操心你的效果圖吧。
你看,還是客戶重要,像你這樣的,還不如搞一個客戶呢。李佳沖口而出來了一句。
我聽了,心里一驚,客戶基本上都是有家室的,有的甚至同時擁有兩個“家庭”,即使有個別單身,那性格也是云里一下霧里一下的,根本與我這種常年在辦公室里修行的剩女不搭界。
我放下手里的活兒,看了李佳好幾眼,實在想不到更好的聊天來過渡,只好硬著頭皮回了一句,你真有野心啊,都結(jié)婚了還這么活躍。
好像誰沒有一樣。李佳咕噥一句戴上了耳機。
李佳最近常常這樣,在上班時間討論相親的事情,一開始我還帶著幾份熱鬧在瞎掰,幾次之后就有點抵觸,特別是她剛才的論調(diào),說不清是冒犯還是調(diào)侃,似乎是介于二者之間吧,我要忙著調(diào)整客戶的廚房布局,心里也就沒有細究。
其實我是知道的,在李佳眼里,像我這種漂在深圳好幾年卻仍然一無所獲又傷痕累累的新移民,渾身上下已經(jīng)布滿了危險信號,如果再不進行緊急救治排除險情,我離“不婚主義”也就沒多少時日了。自從某次公司聚會我在李佳面前酩酊大醉口吐狂言痛哭流涕訴說了多年來的獨身苦旅后,李佳和我說話的口氣就開始變得熟絡(luò)起來了。
駱子鈺,記住,你已經(jīng)二十九了,李佳說,馬上就要踩雷區(qū)了,像你這種年紀的大齡少女,不,女人,其實是危險和危機合二為一的。我給你講啊,往上,你已經(jīng)黃了、奔三了,小一點的吧人家都不愿意搭理你了;往下,枯了、老的又覺得你不愿意搭理人家,你是兩頭都撈不著。找那種年齡差不多的來談吧,人家基本上都有下家了,有的還喜歡腳踩兩只船,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你呀,皮焦瓤生,不好找了吧還得煎熬著。
我喜歡單著。我翻李佳一眼,算是反駁。
哎,李佳長嘆一口氣說,那是因為你不懂得兩個人在一起的滋味。
就你,一天到晚都在吐槽自己的另一半,還想為我指路,我看你是閑得沒事干啦。我沒忍住,嘴上一用勁,談?wù)搩尚躁P(guān)系的皮球就滾到了李佳懷里。
我是個案好吧。李佳面色一冷,像是認真又像是不服氣似的收回了她的眼神。
這種時候,我們一般都不在工作狀態(tài),在頂樓的休閑區(qū)里,找一處靠窗的座位,吃著李佳帶來的午餐,或者是我叫的外賣,兩個人都有一種茫然若失的尷尬。像今天這種話趕話都能談?wù)摰健坝幸靶摹币约啊笆莻€案”的程度也不是首次,這不免讓我有點傷感,一來我本意并不想這么說,二來我也快要離開現(xiàn)在的設(shè)計公司了,不想讓原本還算可以的同事關(guān)系就此冷卻。
下班時,我和李佳擠進了同一部電梯,新晉的副總也在其中。今天他穿著一件超長的藍色襯衫站在我們后面,身上有一種奇怪的類似于冰淇淋的香氣四處亂竄,電梯頂上的風口將這種香氣吸起來又拋下去,沖進我的鼻孔時,我的耳朵里突然又響起了他對整個公司的女性所用的那句總結(jié),心里一比較,還是覺得李佳更柔軟一點,不像這類異性那么能裝,人前宅出一種“風骨”,人后冒出一股“酸臭”,于是道別時又恢復(fù)了我們之前的信任和放松。在辦公樓的商務(wù)前廳里,一個擺放著巨大的紫色玉蘭花瓶的轉(zhuǎn)角處,我拉著李佳的胳膊輕快地說,明天我就不來了,一個星期的休假結(jié)束后,我就離開這家公司了,和你提前說一聲啊。
李佳停住了腳步,表情嚴肅地問,找到白馬王子了?
沒,我要去一家新的設(shè)計公司上班,薪水很高,還可以成立個人工作室的那種。我輕描淡寫地說。
未出一秒,李佳的情緒便一落千丈,哼,原來事業(yè)攀上了高枝,恭喜啊,有大項目,不,是有好項目的時候只能找我做圖啊,要是讓我知道你找了別人,小心我在背后搞死你。
早晨出門后,來到街上,發(fā)現(xiàn)有人在掃落葉。落葉上的金黃和桔紅使秋意變得深了起來,一如我泛黃的思緒。其實,我最怕過的就是秋天。我覺得自己簡直就像秋天的一顆果子,一年熟一次,一年蕭瑟一次,就算無人來摘,到了每年秋天,也會自動地從果樹上掉下來一次。一聲漸熟漸落寞的嘆息在這座城市的秋意里發(fā)出一種蕭瑟的警告,你已經(jīng)不年輕了。
你的表情要改一下,李佳警告道,眉眼之間盡是蕭瑟,剛到新公司就這副德性,不像你啊。一到新公司就來了項目,我第一時間聯(lián)系了李佳,一見面,她就盯著我的臉,顯得有點不耐煩。
這是秋天的緣故好吧。我反駁道。
瞎講,關(guān)秋天什么鳥事。
真的,確實受了天氣的影響,你看這天氣,秋天了也像夏天一樣,涼不下來,還熱得糊涂,窗簾拉開一天,地板都要化了,氣溫高,又不下雨,整個人都犯困。我解釋了一下。
開空調(diào)啊,死腦筋。
空調(diào)有毒,開了它我渾身發(fā)抖,特別是喉嚨,像中毒一樣。
好好好,你說什么就是什么,怎么樣,項目大嗎?
不大不小吧,就是那種特別挑剔的客戶,想先看看咱們做過的項目,感受感受我們的成功案例,找一下對標的項目品質(zhì)。
談?wù)擁椖康臅r候,我們已經(jīng)從新公司出來了,在樓底的一間奈雪茶吧打開了各自的電腦。正是早上十點半光景,陸續(xù)有拎著電腦來此辦公的同類落座于左右,基本上都戴著耳機。我們點了綠茶,一份茶點,還有李佳帶過來的一包肉松,自制的,味道極其濃烈。
你自己整的?我吃了一口,喉嚨里像是卷過一陣黑旋風,又刺激,又濃香。
嗯,我加了瑞士進口酥油,最近味蕾失調(diào)了,吃什么都覺得無味,所以喜歡重口味的東西,你能忍住刺激性就再嘗一口吧。
我放下肉松,端起了綠茶,一股清爽之意棲息在剛才的旋風口,重新找到了說話的腔調(diào)。
我感覺自己撞到了一個“死單”,我猶豫著說,不知道這種說法是否合適,但作為搭檔,我必須說出自己的前期判斷,這樣我們才好對癥下藥。
那你叫我來干嗎?還要了這么多參考圖?
我等著用錢。
再急也要看看項目的成功率啊。
不行,一個項目都不能放過,哪怕是“死單”。
想要起死回生可沒那么容易,現(xiàn)在的客戶一個比一個精。
那萬一活了呢?
李佳看著我,眼神帶著笑意,調(diào)侃道,你就是這樣,凡事都喜歡浪費,浪費彼此的時間,浪費天真的設(shè)想,浪費物質(zhì)世界的真抓實干,這就是你缺錢的主要原因。
我笑了起來,把另一杯綠茶和剛上的茶點全部推到李佳的面前,大熊貓也不是天天都在吃最鮮嫩的青竹,小蝦也不是剛長齊了須就得被迫鉆進鯨魚的肚皮,只要是找上我的項目,必須全力以赴,哪怕有零點幾的希望我也得拼命,反正就當是在新公司磨煉唄。
我呢,陪煉?。?/p>
緊張什么,又不讓你白干,我能不能拿下項目和你無關(guān),先一起爭取唄,至于制圖的錢,放心吧,我一分不少就行。
想好了?
想那么多干啥啊,開始干活吧。
李佳打開電腦里的一張圖片,眼睛一亮順手向我飛了過來,看看,這張,我感覺和你形容的客戶需求挺接近的。一只綠色的動漫鼠標在她手中滑來滑去,我盯住飛過來的圖片,一座獨棟別墅的模塊已經(jīng)被她拉大,馬可波羅仿腐蝕大理石基層的鐵銹紅磁磚在我的電腦屏幕上展開了溫柔的翅膀,雙拼色的石材和復(fù)古橙的搭配,讓整體空間顯得有點莊重。
顏色不好,太沉,我說,換成西班牙米黃系列的搭配效果一定更高檔。
就你懂。李佳頭也不抬地反駁,繼續(xù)在她的電腦里找著素材。
那是商務(wù)空間哎,不是私人空間,這種色調(diào)太重了,客戶還不到四十歲,應(yīng)該把調(diào)性定得年輕時尚一些,我繼續(xù)我的建議。
你不懂,凡是這種年齡段的男人就喜歡裝深沉,表面上很牛,內(nèi)心空虛得很,所以就得使勁為他填充一點“裝逼色”。
我想了想,輕快地說,你說得對,調(diào)性你定,預(yù)算我來。
離開茶吧時,天色已經(jīng)微微透著灰藍了,不知不覺,我們竟然在店里坐了六個多小時。保存完最后一批項目資料,眼里已經(jīng)起了絲絲涼意,四下的街口忽然涌出一群又一群的下班族,共享單車從寂寞了許久的天色里動了起來,一輛接一輛被依次打開,隨著城市高高低低的嘈雜聲,以及遠近錯落的建筑工地傳來的各種敲打聲。我們的身體從各自的疲倦狀態(tài)里抽離出來,等我穿上風衣,拎著包,一口氣沖到辦公樓上刷了一下臉后,已經(jīng)熄了不少燈光的辦公大廈里突然襲來另一種蕭瑟。也許是落地玻璃的空曠造成,也許是掛滿了黃葉的發(fā)財樹造成,又或者是開放式的辦公區(qū)里,滿眼都是亂擺亂放的材料樣板和圖紙造成的,總之,忙碌完一天的工作,新的辦公環(huán)境并未帶給我多少溫馨的回味。
到了地鐵口,海風從兩棵巨大的鳳凰木上吹過來,四季常青的綠色里飄過一層倦怠的冷瑟,旁邊的燒鵝店放著吸引下班族的高音炮,陳奕迅的《白玫瑰》與粵語特有的綿軟滑進了聽者的腸道,節(jié)奏里的鼓點像是無處可逃的秋意臥進了我的胸膛。放眼望去,滿大街都是行色匆匆的同類,一來,秋冬兩季的混合景色與氣候中的蕭瑟相擁而至,黏軟而頗帶涼意的海風弄得人心緒不安,沒著沒落;二來,秋天的奇短也總是讓人忽略了衣物上的準備,出門的裝扮有時竟成了上半截身子過著秋天、下半截身子還過著夏天,看上去,許多行走在深圳林立高樓間的女子,不單穿得很矛盾,就連表情、神態(tài)和走路的姿勢都露出了矛盾的情調(diào)??粗粋€城市的同類如此匆忙地應(yīng)對著急迫的生活,心里不免更加落寞。這種落寞與我超快的工作節(jié)奏和剛剛離開老東家的情緒有關(guān),當然也與我掛了幾年空檔的感情生活有關(guān),而最直接的因素,還是我爸的病情。
不知道能撐到哪一天,你隨時準備著吧。這是我爸的主治醫(yī)師對我的交待。
能活一天算一天,活到哪天算哪天。這是我爸的交待。
對我而言,最直接的交待便是出錢。有了錢,醫(yī)院就可以多撐一陣;有了錢,就意味著我爸還可以活足夠長的時間。在這件事情上,我不想討論太多,只知道目前來說最為切實的一個簡單道理:錢就是時間,時間就是命。
說實話,從事了幾年設(shè)計師的工作后,我的頭發(fā)在日漸脫落,眼皮在日漸耷拉,皺紋在日漸加深,指關(guān)節(jié)在一天一天地變粗……我總是不經(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即將過去的一年總是打破我原有的計劃。比如,本打算年底去一次云南,看一看麗江,可是我離開的那家老公司遲遲不兌現(xiàn)合同里規(guī)定的獎金,計劃就只能擱淺;比如,本想找兩個公司的包工頭把我租住的房子和入戶門的公共過道好好地修一修,可是那一棟樓,連帶那一整條胡同的所有舊樓都賣給了某個地產(chǎn)商,所有臨街的店鋪都用油漆刷上了一個個紅紅的“拆”字,我只好再搬一次家,而且搬到哪里都得首選城中村的民宅;再比如,獎金不發(fā)也就算了,明年或許會有,只要給一兩個吃相好一點的項目也行,我總是這么盼望著設(shè)想著,可是不等我有任何反應(yīng),公司的老總就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在兩個人的身體距離就剩一指頭寬的時候,老總讓我作出選擇,要么做他的總助(陪他承接大型的公裝工程,陪一些內(nèi)地來的客戶胡吃海喝),要么到另一個城市當總部派去的區(qū)域代表(公司設(shè)在武漢,南昌,長沙一帶的分公司),與其說是晉升,不如說是“明升暗降”或者干脆來個“直接發(fā)配”,我只好作罷,早早準備好辭呈,到了項目收尾階段快速地提出離職進入交接流程;再比如,我也談戀愛,談的時候,一直以為那些纏綿緋側(cè)的諾言可以在年終修成正果,從黃貝嶺到白石洲,從石廈到科技園,所有知名點的中西餐都吃遍了,紅樹林海邊的休閑堤壩也壓了幾次,來自馬來西亞非洲甚至英國的大馬士革玫瑰也都送過了,相互的嘴巴里都在說著一大堆誓死也不會分開的甜言蜜語,也自認為談了一年半載了,可以了吧,夠老實了吧,夠本分了吧,夠資歷了吧,應(yīng)該可以和對方進入實質(zhì)性的操作階段了,走一走見父母看婚紗定酒店的流程了吧……可是還未等我開口,對方猛然間就失蹤了,找不到了。
人呢?我暗自發(fā)問。
回答我的是一坨比秋天還要冷瑟的空氣。
當你以為這個戀愛前任他可能是出差了,生病了,遇到車禍了,有外遇了,破產(chǎn)了,被人暗殺了……冷不丁地,他從他出生的那個地方,某個通過地圖細細查找后才能發(fā)現(xiàn)的地方,用當?shù)氐碾娫捊o我打了一個長途,口氣熱情洋溢,態(tài)度曖昧至極,什么都聊,就是只字不提他和我的婚事。末了還來一句,謝謝你啊駱子鈺,你真好。所以痛定思痛,我不愿意再當一個長期的愛情陪客,只好選擇與對方分手(實際上可能是人家不好意思當面提出來)。
你看,在深圳,一個女孩子在外面的世界闖蕩江湖就是這樣,無論心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穿好衣服,化好妝,出了大門,你還是得若無其事地生活。沒關(guān)系,秋意漸濃時,下一個春天也就不遠了。走在大街上,我有一種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的沖動,每當有個氣質(zhì)清爽的男性充滿朝氣地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恨嫁的欲望便像一屜杭州小籠包一樣熱氣騰騰地堵住了我的食道。
只要我爸在,一切都可以重頭再來。我感嘆著。
二
我加盟的新公司叫菲森設(shè)計。上班后不久,我就簽了一家酒樓的單子,很順利的。酒樓的投資人也是一位恨嫁的湘妹子,我和她只見了兩次面就收了她的設(shè)計訂金。這個酒樓的名字叫湘情飯店。
我要女性味十足的設(shè)計方案,大氣,安靜,卻又充滿富麗堂皇的色彩與線條,就是那種效果。沖擊力,知道吧?極強的視覺沖擊力,我要那些客人,一批又一批喜歡吃湘菜的客人,凡是這種客人進了我這家湘菜館,尤其是男性消費者進來的時候,個頂個兒地被我們這種充滿富麗堂皇的氣派和色彩給電暈,而且要讓他們在用餐過程中總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消費沖動和欲望,就是吃了還想再吃一回的那種感覺,我要這種設(shè)計理念。湘妹子舉著一支摩爾煙,輕輕地裊起一股若有若無的煙霧,眼睛里堆著一層紗縵似地看著周圍的一切,手一抖,兩條細膩白嫩的長腿也跟著抖動了幾次,肢體語言和表情完全配套。
我知道的,您就是想要有一種“爆炸”的感覺,從材質(zhì)到色彩,從燈光到氛圍,只要客人一進來就要被這種上流的材質(zhì)和鮮艷的色彩搭配所擊中。比如香云紫配香檳金,朱褐紅配孔雀綠,地磚一定要斜裁,摘花也得夠艷麗,還要不暈色;美縫劑一定要古銅色,當然,燈具也要豪華,水晶顆粒要大,透,亮,垂吊下來時就像是一串串流動的金子;還有,上流的菜品必不可少,招牌菜至少要達到十樣以上,反正大廚就是你的招牌;飯店里的服裝也要到位,要夠時尚,這一點特別重要,軟實力和硬實力必須完美搭配,無縫對接,服裝要配上高級的面料,冰絲加香云紗的創(chuàng)意,紐扣直接配黑鉆,咱們力求從空間到菜品,從服裝到服務(wù),從形象到細節(jié),從每一條行走的動線上都能夠充分地體現(xiàn)出你創(chuàng)業(yè)與做人的高級感。
說到這里,我及時地端上我的設(shè)計“菜肴”、“喂進”了湘妹子的視覺想象里,配套的整體效果圖,從門頭到大堂,從前廳到電梯口,從一樓的散臺到二樓三樓的包廂,第一公共區(qū)域和私密的用餐空間,每一張效果圖都出乎湘妹子的預(yù)料。當然,預(yù)算也報得高,提取了百分之四十三的毛利。湘妹子看了看我報的主材清單,用涂著紅指甲的手指輕輕地點了點幾個大項,語氣亢奮地問,這些,她指的是石材和軟包布料,都是從英國進口的嗎?
是。我答道。
沒騙我?
沒騙你。
那就簽吧。
很快,不到半小時的工夫,像是做夢一般地,湘妹子的煙味還在洽談區(qū)裊繞著,人影也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但她落在合同上的余溫仿佛還在,就連剛剛才轉(zhuǎn)匯到公司賬上的十萬訂金也像是夢游癥患者遺落的某種空幻感一般在我眼前晃動著。一單生意,就這么奇跡般地談成了。
我還記得我把湘妹子送到電梯口,一路又跟著她到了地下車庫,耳朵里還盡是她夸贊的話。還是我們女人最懂女人的心,你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心,做的這套設(shè)計就是我一直想要的。湘妹子夸贊道。
謝謝您。我由衷地答謝著。
對歸對,我還是要提醒一下,你看看你,單薄得很,我們總共見了三次,特別是這次,你瘦狠了。你得趕緊找一個,我呀你是看不出來的,最毒的就是看人,一看一個準,信不?
信。我真誠地感嘆著。
你就是單身女性里頭的代表人物嘛,你看看你,穿得這么素,一身白,眼神里一點“葷腥”都沒有。你這個眼神,經(jīng)不起我硬盯的,一盯就軟下來了,像你這種模樣,想做個大牌設(shè)計師還得繼續(xù)煉,你看哪個行業(yè)的大牌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
對,你說得對。我的口氣異常軟乎,和她描述的一模一樣。
對了,你先別急著找啊駱工,回頭把我的飯店裝修好了,出一個精品中的精品,我抽空單獨給你介紹一個,精品啊,我保證。湘妹子拉開車門,說到“精品”的時候語氣非常自然,仿佛那樣的“精品”隨時揣在她的衣兜里,只要想掏,隨時都有。
好。我應(yīng)承了下來,希望她快點發(fā)動她的保時捷。
車子確實是在盼望的秒針里發(fā)動了,但車窗搖下來的時候,她隨口補的那一小刀還是讓我有點意外,你看你謙虛的,心里有人了吧?
沒有沒有,沒時間。
也對,忙完我這單再找也不遲。聽得我又是一愣。
我請你出來消遣,有好事,兩件呢。我給李佳打了電話,暗自有點激動,湘妹子的項目正式入場開工了,心里的石頭算是落了地。第二個項目已經(jīng)開始接洽,是公司前臺推薦過來的,面積有點大,單是效果圖就要徹底燒腦的那種。等結(jié)了李佳的湘情飯店制圖費,這個新項目就可以進入籌備期了。湘情飯店是一個意外,現(xiàn)在接手的這類項目才是真正的業(yè)界精品,表面上像是繼續(xù)練手,實際上是一種品與質(zhì)的雙重考驗。這或許扯遠了,與職業(yè)操守有關(guān)的問題剩女們自會解決,不能一時解決的問題大家也都大同小異。
李佳來了,穿得鮮艷異常,像一只滾動的花蜘蛛,珍珠色的連衣裙上,印著仿真的刺繡,圖案是大葉芙蓉,胸口被一小塊米色的透明冰綢包裹著,用來掩飾那對若隱若現(xiàn)的傲嬌雙峰,再加上她的一張笑臉和金桔色的小背包,遠遠望去就能實現(xiàn)視覺上的精準定位。
怎么了?她一屁股坐下來,顯得得意洋洋。一路上都受到男人的注目,效果不錯吧?她往上拉拉快要掉下來的一堆布,冰綢和外翻領(lǐng)的兩層布正堆在她的胸口,仿佛黑夜還未退卻,還在她的美夢里舒展著,而眾人的注目便是那晨光,落上去,一切沉入肌膚的黑色都變成了美妙的反射,她自帶高光地自信了起來。
俗不可耐。我沒好氣地說。
李佳用手捂住嘴巴恨恨地回敬一句,就你會穿?一本正經(jīng),像個尼姑,你也不想想你怎么總是嫁不掉?唉,我說,你該不是同性戀或者真成了獨身主義者吧?李佳的嘴角習慣性地往上一提,像她的某種潛在面,帶著一絲捉弄人的快感。
我一陣狂笑。我說,從社會學和人性論的角度來分析,每一個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他們內(nèi)心深處可能都潛伏著一種強烈的“同性戀”情結(jié),這就是為什么同性總在異性那里受到額外傷害的理由吧。我又開始胡扯,想要逗一下李佳。
就你懂,李佳樂了,起身一把抱住我說,瘦了嘛,有骨感了。
錢壓的。我來了一句。
李佳冷笑著說,喲,我倒成了備胎,推進不了項目,總是第一時間拿我來開道。
我在笑聲中終于爆發(fā)出另一種快感,邊笑邊開釋,你哪能是項目里的備胎啊,你是防滑胎,隨時都可以越野。
真是受不了你,這次李佳不單是冷笑,甚至是冷酷地說,能隨時隨地把我約出來還美上了,你也不看看我假笑背后藏著什么東西,別亂比喻啊。
怎么了?穿得這么高調(diào),話里又帶著情緒,誰惹你了?
誰還能惹著我啊。李佳翻開臺面上的推薦卡,上面全是臺式茶點,還有各色小炒,中午兩點以前,這家茶餐廳里總是人滿為患。還好,我們來得早,挑了轉(zhuǎn)角最靠近中空玻璃造型的圓臺,桌子兩側(cè)擺放著濃密的散尾葵和芭蕉樹,一盞古色古香的直柄麻布燈罩里,低矮的冷光設(shè)置將白天的灼熱感壓低了。
隨便點。我開始沏大麥茶,心思已經(jīng)在項目里打轉(zhuǎn)。
先不要談項目,李佳在推薦卡上劃了幾道,應(yīng)該是選了幾樣自己中意的,接著將卡往我面前一丟,懶洋洋地說,我今天不想只談項目。說著,她身子已經(jīng)斜依在靠背椅上,眼睛輕飄飄地在中空玻璃外的旋轉(zhuǎn)梯上來回蕩漾。
幾個意思?我輕聲問。
沒意思。李佳說。
我聽了不免有點慌,趕緊問,怎么啦?你要漲價了?
對。李佳把眼神抽回來,在我的臉上打了幾個來回。
漲多少???
翻倍吧。
真漲?。?/p>
是的。
加這么高,感覺像搶一樣。我給李佳的茶杯里續(xù)了點大麥茶,帶著玩笑的口吻想要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
我是認真的,子鈺,我現(xiàn)在也急需用錢。
什么情況?
我要從家里搬出來,準備和你一樣過一過單身生活。
你們吵架了?
不,比這嚴重得多。
你老公……有情況了?
不是我老公,李佳端起茶杯一仰脖子灌進嘴巴,再盯住我時,臉上有了另外一種光彩。是我過不下去了,李佳說。李佳扯下脖子上的冰綢絲巾,細節(jié)回頭再聊,單身公寓我已經(jīng)交了訂金,三天之內(nèi)我就會從家里搬出來。李佳把胸前的領(lǐng)口向兩側(cè)拉了拉,兩條并不寬裕的收口騎在她的雙肩,她的鎖骨從領(lǐng)口露出來一截,未露出來的那部分將敞開的領(lǐng)口支起兩隆安靜的雷,看上去,她的領(lǐng)口和她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決定仿佛就快要爆炸了。
你這是,在鬧離婚嗎?我斗膽問了過去。
沒,我在鬧分居。
準備到設(shè)計院去蓋章的時候,已經(jīng)進入深秋季節(jié),就連梧桐和旅人蕉都開始泛黃了,路邊的鬼針草開始徹底荒蕪,真是“一聲梧桐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后”,即使是夢醒了,夢里的涼意還是在的。出門前給爸爸打了電話,兩人的對話卻始終是無法鏈接的狀態(tài),以前這種狀況也是常有的,只是涼夢知秋的感覺中,爸爸的聲音竟然有幾分模糊了。
你能確保和我談項目的時間段內(nèi)聚精會神嗎?第二個項目的客戶張口就來。
百分之九十……左右吧。我不好意思地把圖紙推向客戶,聲音自動降低了分貝。
那百分之十跑到哪里去了?
我沒有過腦子,突然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背包,厚著臉皮說,想著讓現(xiàn)金把背包里的每一張銀行卡都填滿。
行,還算實在??蛻粝肓讼?,給了個評價,反正你們也不可能時時刻刻都能做到百分之百。
馬上要展開前期設(shè)計工作的是我加盟菲森設(shè)計公司后參與設(shè)計的第二個重要作品,這是一個國際精品服裝店的一號門面,坐落在深圳市振華路的商業(yè)中心街,近兩千五百平方的空間,需要將國際范和女性時尚范進行高度融合,而且要在冷色系的基調(diào)上進行創(chuàng)新。冷色系,哼,用設(shè)計界的話來講,就是性冷淡系。當然,這種基調(diào)專屬于某類高端女性,一群情感落寞而事業(yè)輝煌的女性,在人群中占有一定物質(zhì)高度的中高端消費群,她們恰好是這家知名服裝品牌的固定客源,像這類客戶,在深圳智性女性消費群體中有著極高的歷史性和延續(xù)性。
在心理學范疇內(nèi)探究一下,我的固定客源其實是一群非常具有獨立意識的女性,用她們常和我打情罵俏的話來講,就是男性的審美總是落在她們的腳后跟上。
第一次見到這位客戶時,他被菲森公司的幾位高級設(shè)計師包圍著,我坐在最后一排,一個三角區(qū),是相對安全的談判席位,不那么突出,也不那么容易被忽視。當我的隊友一個一個相繼被否定后,他把散漫而不耐煩的眼光投向了我。
我必須趕在春節(jié)前上市,冬裝的配貨單已經(jīng)在手上了,為此,我向生產(chǎn)廠家押了兩千萬。所以,駱工,我們這個項目的設(shè)計理念到底意味著什么?他從人堆里扭著身體過來,走得有點吃力,到我的座位前停下,抽走我的項目筆記念了出來,意味著項目的產(chǎn)出效益和投入成本必須翻到六成以上,是這個意思吧?駱工。
只是假設(shè)一下而已。我說。
我要的就是這個假設(shè)。他肯定了自己的定位,又回到了中心位置,低下頭接了幾個電話,電話結(jié)束了才發(fā)話道,你們其他幾個設(shè)計小組先散了吧。他對圍著他開討論會的其他小組成員禮貌地笑了笑,之后沒有絲毫客氣就盯上了我,這個項目的前期籌備我想先和你們公司的駱工聊一聊。他笑著說。
聊個×子。我聽見另一個小組的成員不客氣地咬著牙縫。
說項目吧,就當咱們耳背,他嚴肅地提議道,核算投入比例和市場回報率,準確一點講,應(yīng)該是整個深圳智慧女性的回頭率,你有把握嗎,對你的設(shè)計能力?這次,我面對的是一位男性客戶,他來得悄無聲息,就是所謂的自然來客,前臺的登記表里寫著他對項目的精準要求,描述的焦點就是“純物質(zhì)”三個字。一個著名設(shè)計公司的自然來客,一般來講是沒人愿意接待的,這類客戶屬于散客,肚子里的訴求只有天知道。
您是指“純物質(zhì)”嗎?我重復(fù)了一下,希望我能理解他的設(shè)計意圖。
女人“純物質(zhì)”一點怎么了?他反問道。
沒怎么。我回答。
惹著誰了嗎?他繼續(xù)反問。
沒惹過。我回答。
這就對了,駱工,這說明你是一個非常理性的設(shè)計師,不會戴著有色眼鏡來看“物質(zhì)世界”,而且也和凡夫俗子不一樣,因為你會在這種設(shè)計訴求里透過我對“純物質(zhì)”的設(shè)定看到“非物質(zhì)”的另類定義,總之,我要全純度的色彩搭配,色度越純越好。他說。
這個有點難呢。我說。
難啥啊,就是正色對正色,偏色對偏色,這樣一搭配就可以實現(xiàn)“純物質(zhì)”。聊到這里,我覺得他對色彩的搭配還是有想法的,于是禁不住問,要是受眾群體對“純物質(zhì)”的享受有排斥感怎么辦?說到這里,我看見對方的眼睛忽地一亮。
有了,他說,咱們可以在每個過渡區(qū)域的轉(zhuǎn)角處設(shè)定一個隱形的過渡色,就是把其中一個正色和偏色交叉成過渡色,用兩種色度交叉形成的糊涂色形成一個個休閑區(qū)域就可以了,這樣就能夠解決你心里或者說是消費受眾群體所排斥的那種單色系了,對嗎,駱工?
那要設(shè)計出來才能知道細節(jié)的處理是不是達到審美的基準線。
要多久?
設(shè)計大樣嗎?
對,基本的平面布局和效果圖。
我們是菲森設(shè)計,我是獨立工作室,這個,還是得談錢,不好意思,您可以先付點設(shè)計定金嗎?我一陣臉紅,有點擔心自己對散客的不信任在談錢的隙縫里暴露出來。
不可以,三天后,你還是用你的專業(yè)水平和我對話吧。他留下一個冷面殺手的眼神,步出了我們的貴賓會客室。
三天,出一套精美絕倫的設(shè)計方案,這種事情在外行看來就是舉手之勞,不過內(nèi)行人都知道,一套優(yōu)秀而別出心裁的設(shè)計方案絕非三日內(nèi)就可以出爐,而最難的其實還是項目的創(chuàng)意點。就目前的合作者來說,我只能選擇李佳,雖然她的效果圖價格已經(jīng)翻倍,但在我這里,這種合作還是值得一試的,因為在她直白的沖撞里,材質(zhì)本身的質(zhì)感會在她的調(diào)動下產(chǎn)生一種天然的化學反應(yīng),而這種材質(zhì)的本真反應(yīng)剛好可以解決客戶提出來的配色設(shè)想。我求了李佳,一共出四張效果圖,前廳,收銀臺,精品展示區(qū),試衣區(qū)。四張,李佳開口跟我要了一萬二,這在設(shè)計界算是高價位了。
要價這么高,你真從家里搬出來啦?我問李佳。
你今晚就可以過來留宿。
我不去,你心太狠了。
單就一個“錢”字來說,我倆活得都一樣。李佳把電話一掛,態(tài)度有點急轉(zhuǎn)直下。
我想了想,只好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似的發(fā)過去一個信息,給圖啊,四張,時間只有十天。
過了好久,李佳回過來一句,平面和立面出來之后嗎?
平面沒問題,立面還得看情況。我估算著客戶約談的時間節(jié)點,如實答道。
那我也看情況吧。這是李佳的答復(fù)。
價格一上來,性格也上來了。我的心里直犯嘀咕。
不過還好,客戶催得緊,我們的設(shè)計方案很快便出來了,在大量引用聚晶烤漆玻璃的基礎(chǔ)上,大膽采用了不銹鋼裝飾,在賣場的前廳空間里,我們用弧形加熱彎的鋼化玻璃做了一個巨大的“一號”,純天然意大利進口大理石飾面使地面拼花造型有了不凡的氣派,兩側(cè)的裝飾立柱采用了疊級效果的羅馬柱頭裝飾,算是前廳空間里的一大亮點。進到空間里面,在每一個轉(zhuǎn)角或拐彎的位置均采用了青灰色水泥裝飾面的弧形收口,在收縫處,粘貼了黑金色與純銀色的雙拼組合條。到了試衣間,我們在軟白的座榻上,用不銹鋼的裝飾線條將客戶的品牌標識引至此處,形成一種奇妙的藝術(shù)裝置效果,表面看來張牙舞爪,細細端詳又好像充滿寧靜,這是一種優(yōu)美的帶著拷漆工藝的珍珠色,線條帶著一股放肆自由的轉(zhuǎn)折,卻沒有夸張的攻擊性,而是在轉(zhuǎn)折和旋轉(zhuǎn)的支點上帶出一種弧形美。到了出口處,我專門辟了一面蘇州絲綢墻,奶白色的絲綢在水泥磚框架里形成無數(shù)柔軟而嬌媚的皺褶,意味著一種慵懶。
怎么樣,這創(chuàng)意?我神采奕奕地看著李佳。
狗屁,太富于藝術(shù)化元素,還慵懶美,你確定你的男客戶能看得懂?別拿出來給人嚇一跳,還以為進了私人會所,你再想想吧,大駱工。李佳極力反對。
好,我的創(chuàng)意不好,你想一個。我干巴巴地建議。
你請我來可不是讓我給創(chuàng)意的。李佳惡狠狠地說。
那就好,擺正自己的位置,好好配合我出效果圖吧。我也惡狠狠地說。
有什么大不了的,總是一副非你不可的樣子,依我看,你這不是在搞設(shè)計,是被人民幣給逼急了吧?瞅瞅(李佳從電腦中調(diào)出一片橙黃色),用這種黃,太張狂,太緊促,太擁擠,簡直就是把服裝界巨頭徹底逼到一線城市角落那種感覺。怎么形容呢,你這個人,太有危險性,這種危險性被你帶到設(shè)計理念中來了,就好像干什么事情都即將面臨“崩潰”的樣子。注意哦,親愛的,這里使用的“崩潰”是中性詞,就是給人一種處于職業(yè)危機的感覺,這種感覺被直接引用到色彩搭配里面來了,好危險啊。李佳已經(jīng)失去了偽裝的興趣,完全是一種看透我的神情。我知道,李佳說的有點道理,她從電腦里調(diào)出來的橙黃色,是我放在成品區(qū)的一種翹色,一處弧形彎道的大轉(zhuǎn)角,與裝飾墻的黑色玻璃鏈接在一起,從材質(zhì)上形成一大一小兩種拼接方式。
這是敗筆。李佳總結(jié)道。
主要是我喜歡秋天嘛。我打趣道。
不要說反話,你也不看看人家客戶喜歡嗎?賣場合適嗎?
誰?客戶???他肯定喜歡。
你就這么肯定?那受眾群體呢,不考慮啦?反正我也是受眾群體之一,我就不喜歡這種夸張的翹色。
我認了,就是要這種秋天般的氣息。我要的就是這種氣質(zhì),在一片冷漠的青灰里透出一股低落的火焰。
你確定?
確定,你畫吧,按我的意思。我是主任設(shè)計師,你聽我的就好。
到時候簽不了單,看你那一萬二找誰結(jié)去。李佳拿著我的手繪圖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很清楚,設(shè)計方案很好,顏色也沒有問題,問題是我所謂的創(chuàng)意里面出現(xiàn)了一個李佳最不想對付的難點:我在展示前廳的入戶口右側(cè)設(shè)置了一個小小的休閑區(qū),在水泥地面上直接搭建了一截圓弧形不銹鋼的圍墻裝置,四周弧形設(shè)計的節(jié)點上剛好可以同時落座二人,當然,最好是情侶。我認為,這是一個設(shè)計亮點,但這種異型裝置增添了李佳制圖的難度,想要完成制圖中的空間感,需要多出去很多點與面,她煩。
效果圖出來后,我約了客戶。那個挑剔的家伙,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他的名字了,曲駿,還駿,聽上去像個小屁孩一樣,實際上呢是個老男人,孤獨得不得了,好戰(zhàn)得不得了,總喜歡穿一身寬大的衣衫,或T恤,或棉質(zhì)超薄外套。服裝設(shè)計中包含著極簡潔的剪裁,無縫對接,看不出車衣的痕跡,而且在領(lǐng)口和袖口的翻邊處,一定有精致的手工縫制的針腳在顯擺著服飾的不菲價格。
這么快就出來了?我現(xiàn)在還在忙,閑了再給你打過去。曲駿在電話里散漫地說道。
不正是他給的時間嗎?怎么成了“這么快”,還“閑了再給你打過去”?這到底是個什么人?我真是服了。
下午,下班鈴聲一響,我沖出辦公大廈直奔我的窩。天哪,我已經(jīng)在公司住了兩個晚上,頭發(fā)上一股汗味,好像還有奶味,還有白天上班時男設(shè)計師嘴里噴出來的香煙味。我沖回窩,徹底好好地清理了一遍自己。
剛把自己放倒在床上,手機響了。我一看,媽呀,十個未接來電,全是曲駿。
哼,還以為又是一個專門搞失蹤的女人,好了,不多說了,我現(xiàn)在有點閑,就在你指定的湘情飯店談?wù)劙?。曲駿的聲音隨意而帶有命令的意味。我覺得有些激動,像這種客戶,往往成功率還是挺高的,說明他并沒有同時尋找?guī)准以O(shè)計公司來出圖。也可能還有另外一種情況,就是他在知名的設(shè)計公司轉(zhuǎn)悠了一圈后,發(fā)現(xiàn)什么新加坡呀,香港呀,上海呀,北京呀,還有廣州,號稱從這些國際大都市歸來的海歸們以及戰(zhàn)斗在中國本土的著名設(shè)計師,匯集起來在他的眼中也只不過是“紙上談兵”,而他需要的僅僅是可以恰如其分地執(zhí)行他設(shè)計指令的人。
到了湘情飯店,曲駿在餐桌上攤開六套不同的設(shè)計方案,對我說,看見了吧,好方案太多了,這些全是,請你過來就是想讓你看看,這些方案哪個更好施工?怎么樣,給個意見吧?
給個意見?請我來就是為了讓我看看他從別的公司帶出來的設(shè)計方案?我欲言又止,感覺和這種客戶談簡直是有辱我的智商。我卷起攤開一半的設(shè)計手稿正準備離開,椅子突然向我的身后一滑,原來是曲駿攔住了我的動作。
不看這些也沒關(guān)系,那就看看你自己的。曲駿同志及時地梳理了我的憤懣。
在我看來,對裝飾設(shè)計一竅不通的曲駿,除了對用非正常手段搜集項目的參考設(shè)計有興趣外,他對真正的設(shè)計理念或者說對此項目的設(shè)計創(chuàng)意投入的心思并不像我判斷的那么深。
其實就是一個特別優(yōu)質(zhì)的商業(yè)空間,而且還是頭號的服裝賣場,關(guān)鍵在于目標群體的試穿體驗,這是關(guān)鍵,空間的營造只要貫穿一個全新的創(chuàng)意軸線就可以打通。我承認,你搜集的這些圖紙對你確實有用,不過好東西不能無限制地堆砌在一個空間里,表達得越多,體驗者的心理感受就會越沉重,這是適得其反的典型。
咱們先吃飯,我來點菜,讓你餓著肚子不可能干好事情,所謂“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吃好飯,有了力氣,你才好幫我做設(shè)計。準確來說,應(yīng)該叫幫我完成設(shè)計構(gòu)思的篩選工作,我這樣說駱工你可以接受吧?說著,曲駿拿起了菜牌。真是不明白,就我們兩個人用餐,他要一個十人包廂干嗎?對我來講,這也屬于一種資源浪費。
我不喜歡坐散臺,影響談工作的效率。大概是我的表情過于勉強,曲駿用揣摩的眼神盯著我。
反正今天我是要談出一個結(jié)果的,這個可以肯定,我的時間真是太有限了。他補充了一下,這個解釋也說得過去。我定了定神,想表達一下想法,又覺得時機不夠成熟,于是松弛了一下情緒,等待著上菜。曲駿在我的臉上看了看,又在我的大背包上看了看。
設(shè)計圖紙帶來了?他問,表情中帶著一絲輕快的隨意。
我對著曲駿笑了笑,沒有回答。
曲駿又自顧打趣道,你們這些搞設(shè)計的,穿得都挺特別,背的包也怪怪的啊,看上去像個麻袋,挺有意思的。還有啊,你看看你的作品,這個湘情飯店,我們坐的這個包廂,這種配色,不像是吃飯,倒像是進了古代的皇宮一樣,還挺有意思的。
我分不清曲駿的“有意思”是貶意還是褒意,只好盯著背景墻上貼著的一塊新古典風壁布說,其實這是客戶的想法,她要的就是行走的富貴,處處富貴,樣樣豪華,這就是甲方的品味。
真有錢。曲駿說。
最先上來的是一盤紅燒肉,我夾起一塊放進嘴巴,希望用餐快點結(jié)束。
吃嘛,大口吃,你看我點的都是招牌菜,給個面子,曲駿灑脫地用應(yīng)酬的口氣說。然后,我聽到,坐在我對面說出這句話的人發(fā)出了幾聲仍然分不清是貶意還是褒意的笑聲。不知為什么,聽著這樣的笑,一股無名之火迅速在我的胸腔中燃燒了起來。因為低著頭,嘴里還含著一塊紅燒肉,我正在考慮是咽下去,還是應(yīng)該吐出來,于是怒火又被間接地壓了下來。很快地,對方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你會做菜嗎?他問。
我咽下嘴里的紅燒肉,對即將展開的項目談判頓時失去了任何幻想。
我看出來了,你急著要搞定這個大項目,是吧?不等我回答,曲駿又來了一句。
沒有。我避開了他的觀察,轉(zhuǎn)回話題,我菜做得挺好的,吃過的人都比較喜歡。
哦,沒看出來,我看你對吃飯什么的好像也沒有什么興趣,那就談?wù)勴椖堪?。我這個項目,也急,好幾個投資人都在催我加快速度,要不這樣,等一下看完你的設(shè)計方案,如果可以,我們馬上就去現(xiàn)場看看情況吧。到了現(xiàn)場,你預(yù)估一下施工周期,看看我們幾個股東需要怎么配合你們,談妥了,咱們就可以動工了。曲駿說著,呼嚕嚕幾塊紅燒肉下肚了。我嘴里的肉也跟著翻進了肚子,大概是它自己笑進去的吧。
你們公司的設(shè)計訂金是怎么付的?曲駿散漫地問。
一塊肉又順著喉嚨滑進了食道。我忍不住看了看我的客戶,沒錯,這話是他說的。我說,預(yù)算價的百分之十。
一雙衛(wèi)生筷從他的嘴里抽了出來,他閉上嘴巴,放下筷子,好像剛才只不過是做了一套吃東西的假動作,然后一只抽象的豬就臥進了他即將咆哮的胸膛。
百分之十?我什么也沒有看見,就要拿百分之十?我看你們簡直就是明搶啊,你們公司?他一副想不明白的樣子。
設(shè)計是一門藝術(shù)活,它和所有的文化藝術(shù)品是一樣的。你看到的每個作品都是設(shè)計師在專業(yè)方面的技能訓練、職業(yè)生涯的多年操守、藝術(shù)審美的持續(xù)更新,這種要價它不能單純地用一張紙或者和一個流水賬似的標準概算來劃等號,紙上落下的每一處點線面都是設(shè)計師幾十年來默默積累的經(jīng)驗絕對值。經(jīng)驗絕對值聽說過吧?就是一種無價的技術(shù)概念。曲總您看,就拿這套設(shè)計創(chuàng)意來說,它是由我多年的專業(yè)積累、對市場的研究、對深圳女性消費心理的預(yù)設(shè),還有我對個性化裝飾空間如何提升建筑群體的空間想象和承載力來完成的,所以一套完整的設(shè)計理念,包含的不僅僅是專業(yè)知識的輸出,更是一種綜合審美能量的可預(yù)見性和可控制力的交換,即空間呈現(xiàn)與市場占有的審美最大化。俗氣一點講,就是給你這樣的客戶帶來直接的商業(yè)營銷目的。
認同。
所以你一定要了解我的設(shè)計用意。
正在了解中。
了解得不夠徹底啊。
你看,咱們談到實際的東西了,總之,飯不能白吃,道理也不能白講。這樣,你把你的設(shè)計思路匯報一下,再把其他公司的設(shè)計理念和整體的空間布局碰撞碰撞,最后,我們一起拿個定論,這樣可以嗎?
可以。
哎,我問你啊,駱工,如果我們在設(shè)計上沒有達成合作,單純地提供設(shè)計監(jiān)理合作,這種方式你接受嗎?
我想了想,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如果答應(yīng)了,他還會不會有下一套手段出來?如果不答應(yīng),那么李佳的效果圖費用,包括我消耗在這套方案里的全部心血都將付諸東流。
怎么不吃了???繼續(xù)啊,這些菜還是挺有特色的。他勸道。
我挑起一根蒜泥茄子放在嘴巴里,考慮著該如何答復(fù),安靜下來的空氣里,他翻看設(shè)計草圖的聲音大了起來。
等了好久,終于,那只象征著聰明與智慧、成功與“上帝”的腦袋從我的設(shè)計圖紙上抬了起來。
說說看,為什么要用橙色呢?他瞪著一雙大眼,好像才上幼兒園的樣子。
就是一種,怎么說呢,一種低調(diào)的若有若無的火焰的寓意吧。
什么火焰?
一種愛的火焰。
什么愛?
愛而不言與愛而不得的某種東西,在咱們這個整體空間里,只有用這種橙色的搭配才能表現(xiàn)出這種火焰的生命力,它看起來艷麗,實際上占有面積特別弱,特別容易吸引人的注意力。
聽你一說,我倒真是可以考慮一下你的方案。如果這方案被其他幾個股東否決了,你放心,我一定把設(shè)計監(jiān)理這個合作讓給你。
我徹底失去了食欲,索然無味地提了一句,我的設(shè)計監(jiān)理費極其昂貴,你愿意嗎?
怎么個貴法?
施工預(yù)算的百分之七,如果可以,再聯(lián)系我。
比我們常用的監(jiān)理公司多了三個百分點,不貴,給得起。他說。
三
一大早剛到公司,李佳竟然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在了這里,手里拿著一卷圖紙,身邊站著曲駿。看樣子他們已經(jīng)等了好久,各自臉上都充斥著一股無聊透頂?shù)那榫w。從椰子樹下經(jīng)過時,還未等我開口,李佳先開了一句玩笑,看見“上帝”態(tài)度一點兒也不積極,你今天是改變戰(zhàn)術(shù)了嗎?
曲駿掏出手機看了一眼說,你們先到公司等一下,我處理點私事就過來找你們,然后再一塊去項目現(xiàn)場做個交底。
聽見沒有?李佳催促道。
定金還沒有交呢,我怎么和您交底啊?我笑了,對于強勢的客戶,我還是多笑一笑的好。
不急,一會兒我上來找您。
曲駿用了一個“您”字,應(yīng)該是起了尊重設(shè)計師的心吧。好吧,估計他在別處套來的設(shè)計稿應(yīng)該是受到了其他股東的集體炮轟,現(xiàn)在接到了股東會的最新指令,勢必會把所有的最新調(diào)整建議一次性地帶到項目現(xiàn)場。只是,不交定金就命令我們?nèi)プ鍪?,是不是有點過分?。?/p>
你在想什么?李佳問。
我在想“上帝”。我說。
李佳聽了,笑得差點岔氣。你真不像一個大牌設(shè)計師,李佳捂住眼淚橫流的眼睛說,你特別像一頭餓瘋了的動物,眼神里總在研究每一個新來的“獵物”。
“獵物”?
就是看到任何一個可以捕食的項目時,你的臉上立馬就會出現(xiàn)獅子看到麋鹿般的吃相。
哦,好久不見,你說起話來變得挺有哲學意味的。
我和“黃金巧克力”學的,屬于現(xiàn)學現(xiàn)賣的那一種。
“黃金巧克力”?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你不覺得曲大老板長得特別像一塊“黃金巧克力”嗎?身上背著這么好的一個項目,誰見了不得“來一口”?李佳掃了一眼正在接電話的曲駿,我們?nèi)艘琅f站在椰子樹下,齊刷刷的,位置和站姿基本上沒有任何改變。我在右側(cè),剛好可以借著清晨的光線看清另兩位臉上微妙的變化。
干嗎,和曲大老板獨處了幾分鐘,世界觀都發(fā)生顛覆性改變了?我說。
人家馬上要和你簽約了,即使不用你的設(shè)計,也會把設(shè)計監(jiān)理工作交給你的,可不要鬧情緒啊,咱們現(xiàn)在談成什么樣就照這樣子來,只要錢到位,提供設(shè)計和提供設(shè)計監(jiān)理還不是一個樣,反正大錢小錢咱們都缺。李佳努努嘴,對著曲駿不易察覺地打了一個小小的啵。
只聽得“啪”一聲,曲駿在掛電話的同時,兩只手掌很響亮地拍到一起。成,他說,你們先上菲森,我要回公司處理點急事,特別急,非常急,不好意思,兩位女士,我兩個小時后回來。哦,我要提醒一下,你們再把我的具體建議重新匯總一下,最好是把駱工的創(chuàng)意和我拿來的所有圖樣重新核對一下,看看這些方案之間怎么融合。融合,懂吧,這是重點。
懂。李佳回了曲駿一句。
你呢?曲駿看著我,意思是要一個明確的回話。
等您來了咱們談完再說。
曲駿想了想說,你把心里有底的幾個創(chuàng)意全部標紅,這樣可以吧?
幾張銀行卡里的現(xiàn)金余額飛速地在我的腦袋里掠過,我沖口而出,咱們就直接談設(shè)計監(jiān)理合作吧。
股東沒有通過啊,我再爭取爭取。曲駿扔下這么一句懸而未決的答復(fù),便閃人了。
算起來加盟菲森設(shè)計公司也快三個月了,不過對它的熟悉程度還遠遠不夠,在龐大的敞開式辦公空間里,我動不動就會產(chǎn)生耳鳴反應(yīng)。幾十臺電腦發(fā)出來的“嗡嗡”聲,大家拼命敲打鍵盤的“咔咔”聲,還有低低的像是不愿打擾辦公氛圍的竊竊私語聲,以及輕輕摩擦著地板的各種腳步聲,偶爾會有同事對著電話突然地與客戶或者是材料商爭吵起來,這一切,都在分散我的專注力。而且,我特別不喜歡戴耳機,戴上后沒消化掉的事情像耳罩一樣包裹著你所有的神經(jīng),總覺得這樣一搞,腦子會直接壞掉:聽覺總隔著發(fā)怵的神經(jīng),宛如世界也壞掉了一樣。
我和李佳坐在我的獨立工作室,不算最好也不算最差的一個區(qū)域,擺放著一套圓形的會議桌,辦公臺與深圳灣的海面形成了一個勉強的直角。說是海面,基本上要靠想象才能完成的,因為深圳灣離得實在太遠,所以落地玻璃只是把想象中的海面和連綿不絕的欖仁樹與芒果樹連成了南方特有的綠屏。清晨的白光和深圳灣尾部的某種反光形成一種輕緩的藍,我們打開了曲駿帶來的所有圖紙,對著遠處的那一片假想海面開始談項目,但興趣早已經(jīng)消失殆盡。從設(shè)計項目直接降成設(shè)計監(jiān)理項目,這種巨大的落差讓我和李佳都感到失望至極。
那是誰?突然地,李佳沖我作一個親吻狀,之后便指著玻璃隔斷后的一位同事色瞇瞇地問。
我瞟了一眼,是新來的Lin Terrer(林特瑞)。不錯啊,眼睛毒,那位坐姿怪誕的氣質(zhì)花美男是深圳設(shè)計界的一枝獨秀,加盟菲森后,工作室是整個公司位置最佳、透氣性最強、采光最好的一間獨立辦公室。這還不說,主要是我接的兩個項目,基本上都是他瞧不上的。
我有點心動哎。李佳說。
真心?
嗯,計劃恢復(fù)單身后,我發(fā)現(xiàn)所有男人都比我的前任和現(xiàn)任長得好。
你什么時候又有了現(xiàn)任?
保密。
聽了李佳的話,我的心一哆嗦,又不好在公共場合隨意發(fā)問,只好貼在她耳邊小聲提醒,注意用詞,還有,眼神也要適當?shù)刈⒁庖幌?,不然新公司的同事會以為我交的朋友是一個“好色之徒”。
牙縫咬得那么緊干嗎,我又不吃他。李佳隔著玻璃隔斷敲了敲,一線之隔的另一個辦公區(qū)內(nèi),Lin Terrer將一頭“斑馬毛”湊過來,對著我和李佳的位置輕輕一笑。一般來講,這種從容而親昵的笑就算是對同行女性尤為尊重的一種招呼。
成了,你。我調(diào)侃道。
人家是沖你,又不是沖我。再說了,我要是真離婚了,即便掩飾得再好,我那點裝腔作勢也逃不過這種花美男的刁鉆眼神啊。
你怎么又來?
鬧離婚???
對。
這次是真鬧,你再也不用“低看”我了。如果這次鬧成功了,我就和你一樣,都成單身的成功女士了。只不過你是單身貴族,我呢,就成了“單身跪族”,我說的是“跪求”的“跪”??矗罴炎隽艘粋€抹脖子的動作接著說,做什么事情都感覺要低人一等了。說到這里,李佳已經(jīng)坐到了我的座位旁邊,兩條腿支在旁邊的物料架上,臉上突然露出特別不解氣的神情。
沒想到你還有這么傳統(tǒng)的時候。我說。
你看你,表情這么平靜,一點兒意外的意思也沒有。
不,主要是你說的次數(shù)太多了。
你看,這話說的,不是明擺著在傷人嗎?咱倆的關(guān)系還算可以,你怎么對我的事不感冒啊?
不感冒,我說,感冒還得吃藥。
就算我沒有恢復(fù)單身也一樣可以追求花美男,這又不犯法。李佳放下兩條長腿,臉上恢復(fù)了得意洋洋。
你去別的公司找吧,別在我們這兒瞎蹭。
喲,開始維護新公司形象了,不錯,角色進入得真快。好好好,不和你胡扯了,反正你的“獵物”也自動上門了。
他來了嗎?我問,公司大門就在李佳的正對面,看她的眼神好像“黃金巧克力”真是到了。
別看圖了,李佳用腳一踹,咕嚕了一句,起身啊,人家真到了。我這才回頭,果然不出所料,曲駿一臉興奮地拿著一套厚厚的A2施工圖。我快速地掃了一眼自己的電腦,屏幕上,原本屬于他的精品服裝店專屬門頭效果圖很快就被桌面上飄浮的屏保覆蓋掉了。
來得正好,我們正在商量你的項目合作模式。我主動匯報了一下我和李佳商談的結(jié)果,算是當著“黃金巧克力”的面給自己找了一個臺階。
這樣最好,聽完我們的想法,曲駿把圖紙往我的電腦臺上一丟,釋懷道,我最喜歡干脆利落的合作者,合同呢?
什么合同?我沒有跟上節(jié)奏,感覺自己的問話很幼稚。
設(shè)計監(jiān)理的合同啊。李佳倒是對答如流。
提成比率多少?我直接問了出來。
就按之前的提議定,總工程量的百分之四好了。
不,再加一個百分點,給李佳。我提議道。
沒想到他并沒有議價,而是拿著圖紙一邊翻一邊說,合同拿來。這種客戶也不是很好遇見,我的語氣很快溫柔了下來,對著曲總說,謝謝啊,我們一定監(jiān)理到位。
我口氣一軟,李佳就興奮起來了,身子一挺說,曲總,我可以和駱子鈺一起跟單的,我的效果圖做得那么好,對你們的項目也了如指掌,到時候,如果我的能力得到你的認可,適當?shù)亟o我補點唄?反正你要的是結(jié)果,多一個人監(jiān)理,還可以形成二次節(jié)約,就當抽點節(jié)約成本給我發(fā)獎金得了。
二次節(jié)約?
對,連環(huán)監(jiān)理的意思嘛。你請駱子鈺做設(shè)計監(jiān)理,請我做駱子鈺的助手,多一個人幫你處理項目的安全落地,你也可以多節(jié)約些時間談?wù)勪佖浨姥疥惲衅飞霞苎焦傩麅?yōu)惠鏈接呀開業(yè)慶典活動呀什么的,是吧曲總?你想想,這個項目一下子上這么多工種,還有外地調(diào)來的雜工和泥水工,就算光管理好工人,都能給你節(jié)約不少人力成本呢。
你的意見?曲駿問我。
我能有什么意見,我心想錢在你口袋里,你愿意多付一點給李佳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正好我的獨立工作室也需要人手。如果在菲森公司做開了,讓李佳過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你愿意追加多少呢?我又笑了,這一次,是臨時加碼的談判,多少也要大氣點,即便人家想從我的百分點里直接提取,我拒絕的面相也得優(yōu)雅一點。
你說呢?曲駿轉(zhuǎn)臉盯著李佳。
百分之零點五?怎么樣啊曲總?我還是比較樸素的吧,這個要價?
嗯,樸素。
太好了,我去跟Lin Terrer要合同模板,你稍等啊曲總,和駱子鈺再聊聊設(shè)計細節(jié)和材料備注,我打印好合同馬上就來。
我打開圖紙,和曲駿一起審核著圖紙上標注的每一條材料備注,很快地,玻璃隔斷的那一側(cè)傳來了李佳輕快的笑聲。這家伙,我就知道她搞了個借口要去麻煩Lin Terrer,還真是勇敢啊,一轉(zhuǎn)身就過去攀上了。這笑聲,好像她真的從來沒有如此心動過似的。
很快,曲駿的精品國際服裝店一號門店的施工項目就開工了。自從簽了監(jiān)理合同后,曲駿就開始減少自己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曲駿說,不好意思,駱工,我現(xiàn)在忙點個人的事,得動用所有的社會關(guān)系,搞得挺頭痛的。我這樣說,你可不要多心,別以為我是做事不付錢的深圳男人,駱工你盡管放心,只要為我做了事,我是絕對會付錢的,這就是我曲駿的辦事風格。至于門店裝飾的事情,怎么說呢駱工,既然已經(jīng)交到了你手中,你就把監(jiān)理的責任無限放大,好好盯緊細節(jié)和材料入庫吧。
那驗收簽字怎么辦?
你先簽嘛,不影響項目進度就好。
聽了曲駿的叮囑,我也沒怎么多想,反正甲方基本上都是這樣,簽了合同付了錢,擔子就壓到乙方或者丙方肩上了。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需要簽字確認的材料便多了起來,這時候,我急需見到曲駿本人,一是商量一下增加項目的確認流程,二是把后繼的油漆工入場工作交接徹底。打了幾次電話,曲駿都在忙,聲音也顯得不耐煩起來,這已經(jīng)影響到了我的監(jiān)理情緒。我問李佳,這種情況我們怎么辦?
李佳說,涼拌,叫他來現(xiàn)場,我們丙方能代替甲方做事嗎?做不了,你告訴他。這一點,我同意李佳。
于是又打曲駿的電話,曲駿分析了一下目前的進度,又問了一下我的具體安排。電話里,傳來幾聲女人的叫囂,不出幾秒,曲駿給了句答復(fù),我在外地,回了就過來找你,你先讓木工出場吧。
那增加的工程量怎么算?
等我回來再算。
工人要是鬧事怎么辦?
你是監(jiān)理,先頂一陣啊,我又不是不回來。
作為甲方代表的曲駿遇上了棘手的私事,這樣一來,我就變成了曲駿的準馬仔,一方面任由曲駿指手劃腳隨時隨地要聽取我對施工現(xiàn)場的所有匯總,一方面還要小心他請來的施工方偷工減料。漸漸地,我對曲駿的態(tài)度由謹慎小心變成了身心煩躁。試想,兩千五百平米的專賣店,投資達八百五十萬的一號門店,工期只給了六十五天,如果真有什么閃失,我的監(jiān)理提成就會被曲駿直接切除千分之五,這是之前合同里規(guī)定好的,我無法反駁。
我吃不好飯,睡不好覺,手機費翻倍,腳上磨出了老繭,嘴上長滿了血泡,我跑遍了深圳所有的建材超市,就怕自己為曲駿先生買的任何一件小東西不是全市最低價。還有,如果某天,曲駿先生來電話發(fā)現(xiàn)我既不在建材超市,也不在他親愛的施工現(xiàn)場,他就會犯老毛病,不分場合,對著電話就是一通玩命的咆哮——你把我們投了幾千萬的門店當皮球踢嗎?
我說,沒,我就在施工現(xiàn)場呢,你急什么。
我也在施工現(xiàn)場,怎么沒看見你?欺負我眼睛小是吧?
我這才想起來,曲駿是單眼皮,心里不免覺得有點可笑,又不能笑場,只好跳過一堆水泥袋,側(cè)身從拆卸掉的塑鋼窗上望出去,確實不假,人家坐在奔馳車里,手機掛在耳邊,一臉嚴肅地看著他的一號店門頭。
門頭外掛著防塵布,布上印著的紅藍條紋在深圳的高溫天氣里已經(jīng)開始變形了,我眼睛一花,想過去向他解釋幾句,因為板材剛進場,泥水工還在收尾,現(xiàn)場看上去確實有點凌亂,走路的速度也快不起來。
剛到奔馳車前,還沒等我開口,曲駿就不高興了。你不要和我解釋,這是商業(yè)重地,你看施工現(xiàn)場這個亂啊,要是街道辦的治安員找過來了,所有罰款你自己掏啊,到時候不要說我喜歡和你們女孩子家計較。
我沒有吱聲,天知道治安人員是不是他專門派來的呢。
你笑什么?曲駿忽然問。
我沒有笑啊,我趕緊向前幾步,走到他的車窗前,看看他還有什么其他的不滿之處。沒想到,他的副駕座上忽然探過來一張女人臉,不,應(yīng)該說是張少女臉,模樣清純,直發(fā),穿著件透光的馬甲背心,一副寬邊鑄銅收口的加高墨鏡遮住了她的臉頰,這樣一來,臉顯得更加嬌小玲瓏。
誰啊?少女問。
項目監(jiān)理。他答道。
哎喲,也是個女的啊。少女的語氣有點驚訝。
嗯。我聽見他重重地嗯了一聲,油門一踩,走了。
其實我是有些恍惚的,在一個半月的施工期里,我蓬頭垢臉,忍氣吞聲,為了拿到豐厚的提成,快變成曲駿先生的“駱答應(yīng)”和“駱常在”了,但心底里卻始終無法將剛認識時的曲駿和現(xiàn)在成了甲方代表的他聯(lián)系到一起。不知道是什么環(huán)節(jié)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總之,他之前的那份從容和清高像降落傘一樣散開了。
油漆工進場了,當我再次聽到曲駿的聲音時,情況好像并沒有得到緩解。我不知道是項目的事沒有得到緩解,還是說曲駿的那件私事沒有得到緩解,總之,從電話里傳來的咆哮聲中,從他濃重的鼻音和不斷加重的尾音里,不耐煩和焦慮逐漸占了上風。尤其是針對“錢”時,他的態(tài)度變得不再灑脫,倒有點行走江湖的“順拐”和“滑溜”。
我又不會扣你們的錢,曲駿說,那點監(jiān)理費才占總投資額的多少啊,扣那點錢我吃飽了撐的?
某日上午,我正準備到世紀中心建材廣場訂一批筒燈和射燈,李佳忽然在我身后陰陽怪氣地問道,又去購物啊?又要為你的“上帝”去跑腿?。柯牽跉?,話里像是暗藏著一些玄機。
我只好稍作停頓,使了個眼色,將李佳叫到了建材廣場一樓底商的茶語店小坐片刻。正是周末,茶語店里坐滿了各種青年才俊,那些陪在他們身邊的女孩子便成了一種浪漫或者是檔次的象征。除了隨意的涼拖外,隨處可見名牌小包和腕表,太陽眼鏡就更不用說了。秋末了,空氣不再一味地熾熱,而是多了一絲涼甜的清爽。再來幾場雨,深圳的秋意就更加濃烈了。經(jīng)過一排非洲菊時,李佳指著轉(zhuǎn)角的一個服務(wù)員說,你們店里有黑茶嗎?
服務(wù)員禮貌性地笑了笑,您先坐下來慢慢品,肯定有您喜歡的一款茶語。
這些生意人,無論大小,都是奸商。李佳一邊評價著,一邊轉(zhuǎn)過臉來沖我樂,光潔的皮膚上卷起一層油膩感。發(fā)現(xiàn)服務(wù)生假裝沒有聽到她的評價后,又不服氣地嘆息道,真是不能再鬧騰了,你瞧瞧,我快成老太婆了,臉上都開始冒油了。就現(xiàn)在這樣,不趕緊找一個接盤俠我就完蛋了。哎,先不扯我的事情,先聊你的事情。
我有什么事啊,工地上一切正常,而且我熱情高漲得很。我有點心虛地回敬道。
行了行了,別玩這些虛的,今天我們公司宣布了年前必須完工結(jié)算的一批工地,你的“遺作”也光榮上榜,不是紅榜啊,是黑榜。
怎么可能?我走的時候交接得那么仔細。
錯,大錯特錯。你還遺留了一個工地,就是做了一半要求退單的那個潮州佬,他上周起訴了公司,要求賠償。李佳一雙豌豆眼笑瞇瞇地等著我的反應(yīng)。
與我無關(guān),我又不是法人,也不是他當初退單的主因。他退單,是他不滿意公司的施工水平,跟我設(shè)計師沒有一點瓜葛。我表現(xiàn)得理直氣壯。
好好好,駱子鈺,你能,這件事就當是我放了個閑屁,那曲駿的事呢?
曲駿?他有什么事?我警惕起來。
別忘了今天是幾號,他的三期款和水電增加工程款加起來差不多奔三百萬了啊,給了嗎?上次我們來工地找他簽字的時候,他不是說改天就把錢打進你們公司賬號嗎?親愛的,我想知道他打了嗎?
……我想避開這個話題,雖然也有點擔憂,但不至于到不信任曲駿的地步。
據(jù)我所知,他沒有打。
我今天早上過來前還和他聯(lián)系過呢,他說今天打錢的。
那你再確認一下吧,反正我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
為什么?
你別問那么多行嗎,我就這么一說,只要能拿到錢,我管那么多干嗎。
你聯(lián)系曲總了?看著李佳閃躲的眼神,我想知道這個家伙到底想要干什么。
沒,我在想怎么提醒曲駿比較好。
你給他打電話也行啊,反正要錢是咱們共同的目的。聽了我的話,李佳顯然不高興,只是不好發(fā)作,才提醒我說,接著打啊,你打是你打,我打是我打,咱們找的人是同一個,但說的不一定是同一件事情啊。
喲,還裝上了,好好好,我打。
我一連撥了四次,沒想到曲駿的手機一直都是無法接通。我趕緊撥通財務(wù)室的座機問情況,果然,這個項目的三期工程款和水電增加款一分錢都沒到。我急忙給施工隊長打了一個電話,一聽我要找曲駿,隊長馬上笑呵呵地說,噢,急什么呀駱工,到工地來吧,曲總現(xiàn)在就在工地上,他還說,你今天怎么沒來工地呢?聽了這話,我的肺葉好像忽然開了一樹的報春花。
一路飛奔,我和李佳迅速到了施工現(xiàn)場,只見曲駿人五人六地在一堆板材間穿行,身上披著一層“白霜”。正是墻面和天花找平的階段,從灰塵里走出來的曲駿滿頭滿臉浮著一層細密的白灰??匆娢液屠罴眩⒓匆荒樥嬲\地迎了上來。
不錯,工地的材料和清單上的標注完全一致,辛苦了啊駱工。
應(yīng)該的。我又笑了,心里的一絲慌亂被掩飾得特別隱蔽。當然,我希望自己的眼神是清透的,對眼前的“黃金巧克力”仍抱有最初的信任和熱情。
曲駿在幾步之外伸出手,一把握著我的雙手真誠地搖了搖。事情容不得我繞彎子,我裝出一副傻乎乎的樣子問曲駿,好像匯款環(huán)節(jié)出了點小問題,我們公司的財務(wù)剛才在電話里收拾我,說是到現(xiàn)在還沒有收到您支付的三期工程款呢。
聽到我的話,工人們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兒集體看著曲駿。這時,曲駿鑲金貼鉆的私人定制手機又響了,聽內(nèi)容,像是他已經(jīng)跟某些社會上的“黑道”接上了頭,正準備私下里收拾某個女人,不過又像是在和某個大牌律師在閑聊,總之曲駿使用的表情和語言不再是平時的儒雅范兒,冷言冷語道,對,就是要辦她。
天知道她是誰,只要您不要辦我,我也就萬事大吉。
李佳的一只手握著我的,手心汗津津的。緊張什么?。课覀冇植皇羌追?,大不了做好最壞打算唄。
駱工,工程款后天匯過來可以嗎?電話還沒有掛斷,曲駿已經(jīng)將項目施工的所有壓力轉(zhuǎn)向了我。
包工頭停下嘴里的吩咐,工人們集體看著我,等著我的回答。幾秒的空白后,曲駿合上手機環(huán)視一圈認真地解釋起來,是啊,確實是財務(wù)流程出了點問題,我們公司的財務(wù)聽錯了口信,我今天從別的項目上調(diào)一點現(xiàn)金,最晚后天就可以匯款了。你們看,不然我今天不會特意趕到工地上來,我這是給工人們送錢來啦。還有,我還要真心地感謝這段時間以來駱工的工作態(tài)度,認真到家了。另外,李佳也不錯,拿的監(jiān)理費那么少,過來的次數(shù)也蠻多的,你們也都配合默契,這讓我很安心,尤其是駱工,對我們這個項目還是挺關(guān)照的。
關(guān)照?好意外的用詞,搞得好像我是甲方一樣。我低下了頭,女孩子嘛,該回避的時候還是要回避一下,再強勢也不能在施工現(xiàn)場與甲方吵起來。
離開工地時,曲駿還是那副德性,大模大樣地對工人們說,放心吧,我今天來工地上看你們,什么意見都沒有,就是為了給你們送錢,讓你們放心,只要為我曲駿做事,我是絕對會付錢的,這就是我曲駿的辦事風格。工人們被哄得熱情高漲,手中的鏟刀、刮刀和滾筒頓時開始上下翻飛。
李佳,你先叫個車回住處吧,我找駱工有事要談。這是曲駿說的,我當時也沒有多想,一心撲在施工現(xiàn)場的進度上,聽到曲駿以甲方代表的身份說要找我談事,滿腦子里轉(zhuǎn)的都是付錢付錢付錢,沒有多少疑慮,我向李佳揮了揮手,便坐進了曲駿的車。
從工地上出來,堵了一個小時后,曲駿的車才開出了振華路。在一個長滿小葉榕的彎道處,車子突然來了一個急轉(zhuǎn)彎,直接調(diào)頭往濱河大道上飛去,我快速地掃了一眼,方向直沖鹽田區(qū)。
曲駿說,駱工,這下滿意了吧?只要給錢,還有什么好擔心的?
我不是擔心錢,主要是擔心施工質(zhì)量。
好啦,問題都順利解決了,你看看工人,臉上那種表情,多投入。
后天真的能匯款嗎?我問道,充滿了質(zhì)疑和擔憂。
錢正從深圳的四面八方往你們公司的賬號里匯集,就像我們面前的這些霧氣一樣。
我沒有防備,輕輕的一個“哼”字從鼻腔里溜了出來。
你看,一個錢字,就讓你原形畢露,快把我看扁了。
沒有,主要是我急等著用錢。
一個女孩子家,要那么多錢干什么?
不是要,是掙。
對,是掙,那你掙那么多干嗎?
要給我爸買藥啊。
我聽李佳說了,你真行。曲駿說,你這么硬撐著,也算對得起你父親了。
我這才想起來,李佳剛才和我說了,她打過電話給曲駿,為了要錢,或許還有別的什么事要商量吧。我只記得曲駿在查看施工現(xiàn)場時,李佳曾以惆悵而委屈的語氣向我透露,曲總這個人,誰給他打電話他都要提你一嘴。他們什么時候變得如此熟絡(luò)?這一點,竟然使我感受到了一種尷尬。
他提我干什么?聽到李佳的委屈,我那會兒在施工現(xiàn)場就問了出來。
真是的,他竟然說你比我老實多了,真是的。李佳說。
曲總,你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談?我想著李佳的傳話,再看看陰沉下來的天氣,鼓足勇氣問了一句。
你看看時間安排,如果沒有意見的話,我們一起去仙湖上個香吧,我遇到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要到仙湖去透透氣,曲駿說。
我能說什么呢,車子正往鹽田方向飛馳,我能說不去嗎?
四
正是上山的好時節(jié),我們的手握在一起時,天氣已經(jīng)接近黃昏了,在微涼的飄蕩著黃葛樹濕氣與喜草清香的山澗里,我們以握手表示了朋友關(guān)系的初步建立。當然,握手不是我提出來的。曲駿提出去仙湖透氣后,我覺得也有點必要,跟著客戶上山燒香也未嘗不可。只要關(guān)系能夠緩和下來,對要錢也是有幫助的。
看你們掙點錢吧感覺好累,到了我自己吧感覺更累,錢真是越來越難掙了。
你掙錢比較容易一些,我解釋道,大環(huán)境是這樣的,有資源有平臺有投入資本的人還是更容易來錢。
進步了,曲駿說,在我們的項目上鍛煉了一段時間,理論上你說得更有道理了。怎么樣,是不是總感覺我一副甲方的腔調(diào),不好相處?曲駿反問道。
還行吧。我勉強應(yīng)了一下,覺得我們之間的對話非常無聊。我滿腦子想的就是如何早點結(jié)束這種突然襲擊,好快速下山再到工地上看看油漆工的基層處理得好不好,我們還有兩天時間可以處理基層裂縫的修補問題,可別到了匯款那天,眼前這個“奸商”再來個什么幺蛾子,到時候我肯定就沒有現(xiàn)在這么“逍遙”了。
說得真勉強,來,握個手吧,這可不是勉強啊,是打破你懷疑我的惟一方式。
估計我的腦殼是被驢給踢了,想也沒想就伸出了右手,與對面的“奸商”禮貌而真誠地握了一下。
我一會兒有話對你說,駱工,你先在盆景園等著,曲駿指了指泉水口,在那邊的休閑椅上休息休息,我先打幾個電話。
握手后,我的腰桿子也挺直了不少,總覺得人與人之間的真誠才剛剛開始建立,臉上不免有了點笑意。其實上山時,天氣還沒有如此陰沉,透過仙湖的水光,隱匿在山谷深處的浮云都像是畫上去的,但到了半山腰,過了弘法寺,等我們從區(qū)間車里下來后,天就開始轉(zhuǎn)陰了。透過連片的小葉榕與小葉蒲桃,已經(jīng)翻騰成灰色的天際在樹與寺的間隙里曲卷起來,就連近處的鐵樹和遠處的桔子樹也像是蒙上了一層濃郁的心事,整個山腰都仿佛變成了一個出門在外的姑娘,周身充斥著一股憂心如焚的傷感。這種天氣,多少加重了我的擔憂。
要變天了,我對曲駿說。
嗯,看出來了。打完電話,曲駿的表情失去了光彩,語氣不再故作輕松,取而代之的是幾乎與我同樣的憂心忡忡。
如果雨下得太大,下山有影響嗎?我問道。
沒有,一點兒影響都沒有,在深圳的山野里不遇見點大雨才叫奇怪呢。曲駿看著遠處的那片灰色,心事重重的樣子更加陰沉。
上山時,只有我?guī)Я艘话褌?,現(xiàn)在為了避雨,我們只好并排站在粧亭的回廊里。我已經(jīng)太久沒有上山了,我沒有時間上山,去過最多的地方就是公司和宿舍,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藥店。我也太久沒有和異性站得這么近了,除了地鐵站,我沒有時間和異性近距離地站在一起談?wù)勊^的生活。我每個月都在盤算著怎么付房租怎么吃喝怎么給我爸攢夠住院動手術(shù)的錢。我需要的是錢,是我爸的命,所謂的愛情或者異性之間的曖昧我是玩不起的。所以我希望盡快結(jié)束這次突然的出行。我只想下山。
你在想什么?這么嚴肅。曲駿問。
沒想什么,就是太久沒有進山了,有點奇怪。
正在賞雨的曲駿把腦袋從回廓里伸出去,直勾勾地盯著雨水中的世界。疊伏的小山和森林之間升起濃重的雨霧,灰色白色黑色的云層重重疊疊正在往前推移,發(fā)現(xiàn)天地間無端多了一個男人的腦袋,雨絲立刻從回廊的尖頂上直傾下來,在這個腦袋上拼命濺了起來。曲駿讓自己的腦袋在雨水里盡情灑脫了一番,等我的雨傘有點猶豫不決地向那顆腦袋移動時,曲駿轉(zhuǎn)頭盯著我,一邊笑著,一邊嘲弄我。
有人把我給耍了,駱工。聽了曲駿的話,我心里一緊,眼淚似乎就要流下來了。我想的是,這種人都能被人耍,這個世道真是太壞了。
曲駿又笑了起來,我說的是心里話,你不記得吳雪啦?那個女孩?
哪個?我一時無語,嘴張了張,又對不上號,于是把雨傘整個地遞了過去。
曲駿伸手將雨傘一攔,接著說,你見過的,就是那天跟我來工地的女孩,當時還和你打過招呼的。
哦,有點印象。
曲駿拍手笑了起來,不,駱工,應(yīng)該是印象深刻吧,我和吳雪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也是這種感受。
我心想,都是我分秒必爭當場就需要忘記的人,對她能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再說了,男女有別,同一個女孩子,如果長得極美,這種美在男女眼中也會有巨大的差別,所謂男人看臉,而我們女孩子還得透過臉龐看清楚心。
你又在想什么?吳雪嗎?
噢噢,對。
你看,你一想她是不是就會有種很抓人的東西,就是那種既無措又灼熱的感覺。
所以呢?我趕緊問。
所以一見面我就被她身上的這種感覺或者說是那種少見的女性氣息給震蕩了,當時一下子就和她好上了。
然后呢?
然后就有點想結(jié)婚的意思了。
你是認真了,曲總。
對,我前段時間想了想,就是認識你們之前吧,覺得反正時機也成熟了,就選了個日子和她訂婚。
那我恭喜你們啊。
你真會說話,都看出來我對這件事情已經(jīng)非常不高興了,還在恭維我。
誰讓您是甲方呢,曲總。
女孩子和女孩子其實都一樣,一個鬧,再來一個還是鬧,真是沒完沒了的鬧。有鬧真情實感的,也有鬧虛情假義的,我有時候自己都犯糊涂,到底是哪一個真在乎我。
一般情況下,女孩子只要哄好了,她是不會和你真鬧的。這么說的時候,我一下子想到了李佳。李佳最近也一直在鬧,搬進單身公寓后,她已經(jīng)把老公改為“前任”了。
你也是女孩子嘛,駱工,我想請你幫我分析分析,我和吳雪之間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什么?不,其實我就想知道,一個女孩子,當她不打一聲招呼就和你鬧分手是什么意思?
也可能她覺得你沒有想象中那么愛她吧,想以這種方式考驗一下你的心。
對,這種情況我知道,你不用提醒。但其實是另外一種情況,就是她還帶走了我的東西。聽曲駿這么說的時候,我的眼淚差點又流了下來,腦海里使勁回憶了一下那個戴著墨鏡的女孩。我想的是,走就走,干嗎要拿人家的東西,顯得我們女孩子非常不理智,而且人品似乎也打上了問號。這種感覺不太好。
駱工,你談過戀愛嗎?曲駿轉(zhuǎn)頭問。
呵呵,這個不好說。
我看你像一碗白開水一樣在我眼里晃蕩,估計就是跟你說那個吳雪拿走了我五百萬,你也是這副表情,不痛不癢不溫不火的。
她是你公司的財務(wù),還是你的私人助理?這么多錢啊,是從哪里提走的?從你的私人賬號,或者銀行卡?還是寶石戒指珍珠項鏈金條之類?
你問得真細致。曲駿不再理我,轉(zhuǎn)身往回廊外走,我一時半會也找不到什么合適的話題,只好硬著頭皮跟在他的身后。有錢人能夠被枕邊人拿走的東西不就這幾樣嗎?難道是不動產(chǎn),房子車子什么的?車子不可能,一跑就可以查到。房子倒有可能,房子一賣,錢一卷,人就可以消失了。哎喲,我怎么也起了一點歪心思啊。
本來我還以為自己挺有魅力的。曲駿的新話題又來了。
我說,噢!
曲駿沉默了片刻又開腔了,現(xiàn)在我確定,我的魅力是暴雷了。
你把吳雪找回來就可以了,好好哄一哄,女人靠哄。
哄啥呀,人都跑了我哄啥。
她會回來的。我語氣肯定地安慰道,雖然我從未看到過那個女孩真實的眼睛,但我感覺她不是那樣的人。
又過了許久,我們已經(jīng)離開粧亭過了回廊,沿著曲折的山路走到了區(qū)間車的排隊處。當我們一前一后掃完乘車碼,又一前一后尋找座位時,曲駿嘲笑道,你是真天真啊駱工,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么天真的人。
直到我們并排坐在區(qū)間車里,曲駿又開始發(fā)信息,我才收回愣住的神。他的信息是發(fā)給我的,比較長:駱工,你不懂,你也不會明白,一個女孩,不,一個女人,快要當我老婆了,拿了我五百萬跟別人跑了,跑得無影無蹤不露破綻不留痕跡不顧一切,跑得讓人覺得,她還在你的屋子里住著,她還在你的懷里睡著,她哪兒也沒去,只是把洗手間的門反鎖了起來,一個人悄悄在里面梳妝打扮呢。我呢,還傻乎乎地站在門外等她。哎,駱工,你說她怎么會跑呢?你幫我分析分析。
不好分析啊。我回道。
曲駿望了我好幾眼,車子一晃,我感覺他都快要咆哮起來了,鑒于車里過分的安靜,最終他還是沒有發(fā)作,轉(zhuǎn)而壓低聲線靠近我的耳朵來了一句,就當我是個瞎子吧。他說。
Lin Terrer準備帶我去見他的新客戶時,我還在公司午睡。我的身體靠在辦公椅的靠背上,腦袋后面墊了一個軟硬適中的靠枕。午休時間里,整個辦公區(qū)里飄浮著一股沉悶的空氣,雖然中央空調(diào)的冷氣開得足夠給力,但越來越擁擠的開放空間還是被各種氣味充滿了,尤其是大家午休時的呼吸聲,再加上吃罷午飯后各種食物遺留下來的雜味,讓我睡得其實并不踏實。所以當我被Lin Terrer推醒時,睡意中依舊保留著一絲警覺,好像我害怕這種雜味會把自己腐蝕一樣。
噓,Lin Terrer將手指往我面前輕輕一點,示意我跟他到外面聊。我整理了一下頭發(fā),明白他的用意,無非是想帶著我去見他的新客戶罷了。近幾個月,像這種臨時自由組合的設(shè)計團隊在公司里開始流行起來,大家的目的很明確,相互搭臺,捆綁式接項目,利潤分攤,任務(wù)各半,合作起來反而更有利,最起碼做到了優(yōu)化組合,而且還可以在同一個公司同一個項目里相互監(jiān)督。
到了樓下的奈雪茶店,剛坐在一處相對陰涼的轉(zhuǎn)角,服務(wù)生就上了兩套霸氣芝士車厘子加外兩杯青心烏龍,其中一杯是熱的,我剛要開口說謝謝,Lin Terrer就示意我先吃快喝。看來座位和配餐全是他提前預(yù)定好的。難不成有大客戶?我想。
怎么樣?味道很霸氣吧。Lin Terrer說。
嗯,我也喜歡這款。
吃吧,這段時間我們都累,跟項目嘛,什么情況都得應(yīng)付。
我知道Lin Terrer的意思,話里藏話,既為我開脫了一號門店的項目責任,又給了我這位老牌設(shè)計師些許臉面。我何嘗不曾耳聞,自從精品國際服裝一號店的項目停滯不前后,我已經(jīng)成為了公司的一塊“暗礁”,看笑話的,假裝擔憂的,無視我存在的,偶爾撞個正面假裝關(guān)心一下下次再撞個正面又不得不刻意繞著我走的,都在給我營造一種騎虎難下的困局。是的,自從曲駿不接電話,三期款也沒有按時進賬后,這個項目實際上已經(jīng)處于停工狀態(tài)了。
你已經(jīng)十天沒動作了,有什么打算?Lin Terrer問。
說不上來,總覺得事情還會有轉(zhuǎn)機,可能是我太天真吧。我說。
Lin Terrer又點了兩杯青心烏龍,一杯冰的,一杯熱的。快喝吧,他說,吉人自有天相。
明白,吃飽好干活唄。我又端起其中一杯熱的喝了幾大口,感覺嗓子眼沒那么沉悶了。
你先消化一下,你這個項目我接盤了。Lin Terrer說得異常干脆。
我眼前一黑,胸口一熱,吃進去的東西突然遇上一股向上涌的氣浪。
別急別急,咱們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我把你叫出來就為這事。這個項目是公司安排我來接盤的,你也知道具體的原因,反正曲駿是退出了,對方的官網(wǎng)上通告都已經(jīng)出來了。
什么時候的事情?
就剛剛,午休的時候。
哦,我打起了精神,感覺吃進去的食物和熱飲又落回了胃里。
一會兒到小會議室,我先把項目的重組背景和設(shè)計要求跟你說明一下,具體討論重點我會和你一起商量的。噢,記住啊,不管對方派什么人過來談,千言萬語,只要這個項目讓我們直接接手就成。
你的把握怎么這么大?
嗯,見面你就知道了,我已經(jīng)知道這個項目是誰重新接盤了。哼,甲乙雙方都是接盤俠,也挺有意思的,估計全中國也就深圳會有這樣的商業(yè)奇觀。Lin Terrer喝空了自己那杯,眼光在身邊幾個美女身上一閃,還沒徹底定格,便快速地投向我說,客戶來了,這個于曉薇,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急。
不遠不近地,隨著Lin Terrer熱切的眼光,我看見湘情飯店的老板娘于曉薇踩著一雙恨天高過來了。眼前的于曉薇可不是我半年前搞定的于曉薇了,經(jīng)過一番精心的名牌包裝后,她的氣場足以扼住周圍人群中的每一雙眼球??觳阶哌^來的她,戴著一副雪白框的愛瑪仕茶色墨鏡,一件加長版的白色T恤上繡著一只大大的飛鷹圖騰,這是意大利著名品牌芬迪出的單品,飛鷹的翅膀向兩側(cè)華麗地展開,翅膀邊緣的收口處,一道道鑲著金鉆的光斑刺著我的眼睛。同樣質(zhì)地的白色直筒褲落在腳面上,前片的中縫處開了一截時尚味十足的高叉,高叉里露出兩截雪白透亮的腿。單憑這一腿的光亮,殺傷力確實是到位的。
看嘛看嘛,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我早早就給Lin Terrer灌了一碗迷魂湯,這個半截子項目,像踢皮球一樣,到了你們菲森公司,我只有靠你們倆了。來嘛,駱工,抱一個。我身后已經(jīng)有了微微的汗,臉上還在清淡地笑著,肩膀就已經(jīng)被老板娘于曉薇摟住了。
本來想直接找你的,但是情況復(fù)雜得很,我就先找了林工。對不,林工?
咱們這關(guān)系,上次是我忙,你跑到駱工懷里去了,這次不一樣,情況這么特殊,我不親自跟一下怎么向你這位老朋友交待?
交待個屁,話說得漂亮,上次過來找你時,你不剛來菲森嘛,腳跟還在晃,又嫌我的項目不夠帶勁,我找你不是自討沒趣嗎?這次就不一樣了,這次我是遇上難題了,必須得你們兩個一起來才可以。
沒問題,一切都聽你安排,曉薇姐。Lin Terrer用手捋捋長發(fā),算是表達了自己的接單態(tài)度。
還有駱工,忘記我了吧?
沒有,哪敢啊。
就是嘛,我看你聽到林工叫我曉薇姐的時候表情有點怪。
沒有,哪敢啊。
哈哈哈哈,于曉薇大笑了起來,一邊摟住我往電梯間走,一邊哄著我說,一會兒聽完我的想法你可不許破口大罵啊。
哪敢啊,真的,你之前那么幫襯我。
這就對了。于曉薇繼續(xù)摟住我,一直到了小會議室,空調(diào)的冷風吹著她胸前的那只雄鷹后,我肩膀上的那只手才松開。
Lin Terrer出去拿參考資料和手提電腦的空隙,于曉薇發(fā)話了,駱工,最近在忙什么?
跟項目。我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進度怎么樣?
慢,過分慢。
我沒有出現(xiàn)的時候你是不是感覺這個項目快要黃了?
我沒有答腔。
曲駿選擇吳雪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會有今天的下場,只要我按兵不動,這個項目遲早都有我的份。深圳精品國際服裝店,又叫一號店,是吧?
我笑了笑。
一號店,單就這個名字,曲駿的命相就壓不住,再加上他選擇了吳雪,那兩個人在一起,什么生活什么項目都會泡湯的,我看人包括看項目的眼光就是這么準。他曲駿能用五百萬的房產(chǎn)誘惑吳雪,我于曉薇就有八百萬讓吳雪離開他。聽了于曉薇的話,我正在懷疑她是不是和曲駿談過,心思一動,就被于曉薇抓了個正著。
駱子鈺,你就比較聰明,看上去傻乎乎的,其實什么都知道,感情是感情,項目是項目,什么都拎得清。一會兒林工來了,咱們就直接談項目吧,反正這個項目是你跟的,隱蔽工程和追加項目你最清楚,我們只要看看前期遺留下來的東西該保留什么,后期該取消掉什么,這樣一取舍項目就簡單了??傊@個項目和我的飯店裝飾還不一樣,飯店要的是沖擊力,一號店要的是深圳速度,我不要那些花里胡哨的創(chuàng)意,國際品牌服裝往門店里頭一掛,什么創(chuàng)意都比不了。
我止住臉上的笑,心里襲來一陣空蕩蕩的刺激。在于曉薇出現(xiàn)之前,這個項目其實已經(jīng)快要停工了,說好的三期款一直沒有支付,而且增加項目也在扯皮。為了不被投訴,我只好派了兩個油漆工處理門框安裝后的對縫,另外再調(diào)動一家電器商行出一份具體的電器供應(yīng)采購表,實際上,就連這份表格也是無意義的,因為該定的電器曲駿早就定好了,只差付款提貨。作為監(jiān)理方,我在投資方和施工方之間的作用既微妙又壓抑。就在前天晚上,我和李佳最后一次通電話時,她還在電話里和我裝可憐。
把我的那點零頭給付了吧,你看我現(xiàn)在也是一個人過,來錢的地方實在是太有限了。就咱們監(jiān)理的這個項目,你拿的是大頭,我拿的是小頭,咱倆雖然都不好過,可是你比我強多了,因為你總是有大項目可以跟。李佳的語言能力真強,我當時就被她說服了。
當然,我也清楚,李佳說這種話的時候,腦子里是沒有我爸爸的,更沒有所謂的甲方乙方。我也知道,為了保證自己的生活,誰愿意和錢過不去呢。我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微信,把好幾個銀行卡倒騰了一番,最后還是給李佳轉(zhuǎn)了一萬五。錢好掙,情難得,我當時的確就是這么想的。還沒有等我的腦子徹底恢復(fù)清醒,于曉薇的熱情就來了。
駱工,來來來,抱一個,你需要快速地進入工作狀態(tài),我們這個項目是不等人的,個別品牌的服裝都已經(jīng)開始配貨了。于曉薇走過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從我的胸前穿過去,在我背后搖一搖,嗨,林工,快進來,快進來,我們已經(jīng)開始啦。
我的臉上重又揚起一點笑意。這種事情,中途換甲方代表,換現(xiàn)場負責人,換設(shè)計總監(jiān),在我的職業(yè)生涯中也是第一次碰上,所以面部表情調(diào)整得慢一點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看你都笑不出來了,于曉薇盯住我,眼睛發(fā)出一道光,介于安慰和挑刺之間。
沒有沒有,我就是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上周還和曲總聯(lián)系過,他說這周會有一個準確的消息,我不知道結(jié)果會這樣,也不知道你們之前一直在談項目轉(zhuǎn)讓的事情,確實有點意外。
曲駿只是我們項目的小股東而已,現(xiàn)在他出事了,我們股東會成員自然會做出調(diào)整。
你們什么時候開始談項目轉(zhuǎn)讓的?
不,你理解錯了,我從來沒有和曲駿談過項目轉(zhuǎn)讓,是這個項目的最大股東找我談的。我只是間接稀釋了他的股份而已,他攤上了兩個女人的連環(huán)套,自己都解釋不清楚了。
別問那么細致,Lin Terrer在我耳邊遞了一句,是曉薇姐主動來找的我們,我們談合作條件就好。
我的手里翻著Lin Terrer找來的《裝飾世界》參考書,眼睛也跟著他打開的蘋果電腦專注地瀏覽著一張張充滿創(chuàng)意的效果圖,專業(yè)知識告訴我,我所看到的每一張圖都是Lin Terrer提前準備好的。深圳確實是這樣,當你還在裝睡的時候,別人已經(jīng)飛得好高了。
談完項目時,于曉薇又過來抱了我一下??禳c搞,于曉薇說,不要把曲駿和李佳看得那么重要,那兩個落湯雞,混得比吳雪還慘。
直到夜里十二點,菲森公司的開放辦公區(qū)里,背景音樂響起那首名叫《黃昏》的古典吉他曲時,我的心緒依舊無法平靜。這首古典吉他曲,是曲駿和李佳來公司那天我親自到前臺點的。當天我們?nèi)齻€人在樓下碰面的場景還在,我們在辦公區(qū)里談?wù)摫O(jiān)理合作的聲音還在,樓下那叢椰子樹依舊茂盛,而杯中的橙汗甚至還存有余溫,只是當初圍著我交談的那兩個人已經(jīng)徹底消失不見了,而且是結(jié)伴。這真是某種荒誕不經(jīng)的重合,就像宿命一樣牽扯到了我。
即使加班到夜里十二點,我的心思還是沒有辦法集中,主要是低頭畫圖的時候,腦門上耷拉下來的一縷卷發(fā)里,還余留著于曉薇身上的那股香水味,一種極度黏人的名為“玫瑰之約”的混合香水。這讓我有點不自在,畢竟從她嘴里說出來的曲駿和李佳,與我打過交道的那兩個人或多或少有些差異。
搞完沒有啊?寂寥的辦公區(qū)里,隔著巨大的落地玻璃傳來了Lin Terrer的詢問。整個辦公區(qū),就剩下我們兩個人。前后左右的高樓上,新調(diào)換的燈光秀透過綿延起伏的樓宇打過來,落在眼前的墻壁上,竟然有夢幻般的光影。我動了動身體,伸手關(guān)掉電腦,打開辦公桌右側(cè)最后一層抽屜,拿上棋盒,準備叫一輛優(yōu)享專車去藥店。我爸最近病得厲害,這個項目搞完后,我得趕緊回家一趟。
這就走啦?Lin Terrer又問,披著一頭斑馬毛,人已經(jīng)從玻璃隔斷后探出來了,臉色模糊,腔調(diào)客套。
嗯,走了,不想畫了。
那一起吧,我有車,可以載你一段。這天黑路遠的,你一個人走也不太安全。
我想了想,半途搭伙的項目,還是要以大局為重,于是輕快地說,隨你。
坐在車里時,我選擇了后座,這讓Lin Terrer很不自信,于是他對著后視鏡不斷調(diào)整著眼神,最終還是以一個大哥的口吻開始試探。
我又不好色,你怕什么?Lin Terrer調(diào)侃道。
我好色,我也調(diào)侃道,食色而心安。
車子拐進竹子林路段的時候,我不自覺地掀開了棋盒蓋,是一個精裝的松木雕刻的啞光盒,漆面極其講究,手掃漆的每個凹槽里,收口和滾刀都透著股清潤的力道。這是我最后一次見曲駿時得到的一份大禮,一盤非常昂貴的和田籽料五子棋,只是棋盒里僅裝了兩顆大大的棋子,棋子有小荔枝那么大,天然琉璃一黑一白像是一對人間絕配。黑的那顆棋子是墨玉色,另外一顆則是糯米白。墨玉色的那顆透著一種罕見的亮光,而糯米白的這顆則帶著一股稀有的啞光??瓷先ィ瑑煞N顏色都很絕;摸起來,兩種手感都惆悵。
我沒事干的時候,就獨自坐下來走一盤,順著棋盤里的每一個小格子,從反方向或者是正方向讓它們同時運行起來。不過很有意思,無論我用多長時間,走多少次格子,最后這兩顆黑白棋子都不會吃掉對方,只能相遇,因為它們在兩個對等的起點上只能嚇唬嚇唬對方,就像自己嚇自己。這是曲駿送給我的時候說的話。當時我沒有細想他說的話,也不知道他要和李佳結(jié)伴離開。既然當時我沒有細想,將來也不會。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