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華杰 劉兵
博物學與我們關系密切,博物學涉及到認知。博物學和科學之間有什么關系?為什么要學習西方博物學文化,如何轉化人們深層的價值觀?
劉華杰:我們?yōu)槭裁匆獙W習西方博物學文化
我們以前曾說梭羅是文學家,利奧波德是林學家,卡森是科學家,當然有一定道理,但今天要提及他們三人共同的另一身份——博物學家。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西方博物學文化》,我只是主編,作者一共有20位,包括我的同事和我的學生。書很厚,信息量不小,但并不全面,也不可能全面??紤]到“做增量”,許多重要人物都忽略了。
為什么要寫《西方博物學文化》這本書?為什么偏偏看重博物學?現(xiàn)在,人與自然打交道最為密切的就是近代科技,如果不反思近代科技的負面作用,環(huán)境問題沒法解決。為了當下活得更好,也為了可持續(xù)的明天,我們要討論一個老掉牙的學問,現(xiàn)在課程表沒有列出的博物學。博物學在西方有悠久的歷史,多悠久?至少跟科學的歷史不相上下,嚴格講比科學的歷史還長!亞里士多德之前就有博物學,他本人寫過《動物志》等,他的大弟子塞奧弗拉斯特探究過植物,留下兩部植物書,都沒有翻譯成漢語。老普林尼留下的37冊《博物志》,沒有任何一本譯成了漢語,我不知道清華大學圖書館有沒有收藏,希望將來會有中譯本。西方博物學家非常多,我按個人喜好列了九個大佬:亞里士多德、格斯納(Conrad Gesner)、林奈、布豐、懷特(Gilbert White)、A.洪堡、達爾文、利奧波德(Aldo Leopold)、威爾遜(E.O.Wilson)。
對亞里士多德我打了五星級,給懷特也打了五星,還用紅色表示,表示我們極其重視懷特。懷特沒有特別了不起的自然科學貢獻,從牛津大學畢業(yè)后回到家鄉(xiāng)當一個名鄉(xiāng)村牧師,一輩子沒做過驚天動地的大事,只寫了一本書《塞耳彭博物志》。懷特的家鄉(xiāng)是典型的英格蘭農村,我專門去看過,還小住了幾日;達爾文也拜訪過他的家鄉(xiāng),為什么?達爾文要向先賢致敬。他是極重要的博物學家,他做的那種類型的博物學,人人可及,是我們今日特別要倡導的。洪堡、達爾文、利奧波德、威爾遜也是科學家,但同時他們也是重要的博物學家。威爾遜的自傳就是《博物學家》,中譯本譯成了《大自然的獵人》。
博物學在今天確是衰落的,這是一個基本事實。大學課程一般不講博物學,但是衰落程度是不一樣的。在西方發(fā)達國家,博物學在正規(guī)教育中也衰落了,科研體制中不考慮博物學,但是在社會上博物學依然發(fā)達,可以說相當發(fā)達。中國要步入發(fā)達國家行列,不會例外,博物學也會得到重視、流行起來,只是遲早問題。
盧梭是哲學家、啟蒙作家、教育家,也是博物學家,寫過一本書《植物學通信》,我的學生熊姣把它譯成了中文,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歌德是博物學家,通常人們說歌德是詩人,怎么又是博物學家?他寫過《植物的變形》,用詩歌體寫的,事后看,這也是一部有重要科學創(chuàng)新的作品。他提出了植物學中的一個創(chuàng)新性觀點,認為植物的朵是葉連續(xù)變形演變的結果,竟然是正確的!他不是基于近現(xiàn)代自然科學意義上的研究得出此結論的,而是基于多少有點神秘性的博物學方法認識到這一點,也可以稱為歌德式方式。梭羅是《瓦爾登湖》的作者,他對種子非常有研究,有人認為他是科學家,梭羅從來不認為自己是科學家,甚至瞧不起科學家。他的筆記整理出一本書《野果》,其中講到:荒野勝于多所哈佛大學。他認為荒野對人有教育意義;哈佛大學很牛,但是教育意義沒有荒野大。如果這話是別人說的,有酸葡萄的嫌疑,可是梭羅是哈佛畢業(yè)的。法布爾寫過十卷本《昆蟲記》,是博物學家,他一生有一個“巨大的”愿望:自己有一個不太大的園子,去種金子,發(fā)大財?不是,而是讓它荒著,讓里面昆蟲隨便生長,他有權利在里面觀察它們。法布爾喜愛昆蟲,他要了解昆蟲,他是個有趣味的人。人有趣味似乎不難,似乎又非常難。很多人非常成功,按現(xiàn)代性的標準非常成功,但是無趣。很多人就是看了法布爾的書成為了科學家、博物學家?!皣夜珗@”的概念誰提出的?博物學家繆爾。繆爾和老羅斯福一起聊天、露營,討論不要隨便開發(fā)一些東西,要把一些荒野留給后代。領導人周圍的人整天念叨什么東西,顯然會影響到領導人的思維、決策,老羅斯福總統(tǒng)本身就是博物學家,喜歡觀鳥、狩獵。很多人覺得打獵和生態(tài)環(huán)保不相容,這要從歷史來看,很多優(yōu)秀的獵人是博物學家,這和現(xiàn)在激進環(huán)保主義者考慮的問題不在一個層面。諾貝爾獎獲得者梅特林克是博物學家,他提出一個修辭“無用而美好”,我經(jīng)常引用,用來為博物學辯護。博物學現(xiàn)在就是“無用而美好”,博物學有沒有用?有用。
博物涉及到認知。博物和科學之間是什么關系?大致有三種可能性。第一種,從屬說:博物從屬于科學,最終收斂于科學,好的博物就歸于科學了。第二種,適當切割說:認為博物與科學各有千秋,但最終價值還要用科學來判定。第三種,平行說:指博物與科學平起平坐,評價標準來自于另一層面。
從平行論角度思考博物學,探究復興博物學,是有意義的。是否成立,要看大家是否認同,要歷史來檢驗。古代有沒有博物學?有,早到什么程度?有科學之前就有博物學。那古代有沒有科學?可以說古代有科學,科學史不是一直寫到古希臘嗎,博物學史也可以寫到古希臘,中國可以追溯到先秦。這些歷史都是事后建構的。我們這本書《西方博物學文化》也是建構的、編出來,是有文獻證據(jù)和其他學理根據(jù)。研究博物學,是一項長期任務。長遠的目標是建構人類文明史,中期目標是重寫科技史,近期工作側重于研究非西方博物學文化,初步嘗試西方博物學文化。
從博物角度可以重新思考許多問題。中國古代四大發(fā)明是什么?洋人告訴我們四大發(fā)明是火藥、指南針、造紙術、活字印刷術。從博物學角度看,完全不是這樣,那些東西離百姓的生活世界可能還不夠緊密。西方所謂的四大發(fā)明是針對他們的需要來講的,從中國人生活方式的角度看,中國古代四大發(fā)明可以是:茶葉、瓷器、蠶絲、豆腐。我覺得這四樣對中國人日常生活特別重要,而前三者曾經(jīng)作為國際貿易的主角,影響巨大。它們是環(huán)保的,可持續(xù)的,沒有什么太大的問題。博物學是一種古老的文化傳統(tǒng),各地都有自己的博物學,現(xiàn)代為何要復興博物學?是為了讓我們生活更加美好,減少折騰。高科技讓人們得以快速升級。我們對快速升級可能要有所反省。
中國古代講“天地之大德曰生”,這個“生”并不是生一年兩年,要長久,可持續(xù)。博物學是經(jīng)過考驗的文化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不應該丟。恰好我們古代也有豐富的博物文化傳統(tǒng)?,F(xiàn)在我們能做的第一步是了解西方博物學。為什么我不敢考慮中國的博物學,太難了。中國的博物學太難了,那西方的博物學就容易嗎,也不容易,但是西方的博物學研究者較多,框架相對清晰,先把西方的博物學消化一下,獲得我們可以利用、參照、比較的框架,回頭再做中國的博物學就好辦了。博物是公民的一項政治權利,是公民成長中需要的一項權利,教育和社會要為實現(xiàn)這種權利提供方便。
劉兵:博物學復興,需要轉變深層的價值觀
這些年來,劉華杰老師一直關注博物學,研究博物學,實踐博物學,這是很難得的。我本科是在北大念的,輾轉來到清華教書,我剛到新齋的時候發(fā)現(xiàn)窗外的空地長滿了野草,長得非常茂盛,很好看,我們從窗戶里看也很舒服,但是現(xiàn)在你們看到的是人工種的草人工種的花和樹了,其實不少老師都有同感,覺得人工種的草長得不好,還是原來的野草很自然,很茂盛,很舒服,但是為什么我們一定要把它割掉?這本身是很有意味的問題,類似這種思維模式,有一個類比,可以看到我們經(jīng)常有那么多人工草坪,英國的劍橋大學和牛津大學,也有一些草坪,局部的,但是在校園里相當多的荒地是長野草的,而在我們這兒是不大被認可的,總是認為那是代表了有問題,一種不發(fā)展,是需要被修理修正的。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個重要勞動項目是拔草,為什么要拔草?就是認為長野草是一件不好的事情,這就是一個觀念。我們越來越不太認可純粹天然的欣賞方式,而變成了更加追求一種人工化的、現(xiàn)代化的,一種所謂更高大上的模式,當然這個不同時期不一樣。曾經(jīng)有段時間人們認為最高大上,最現(xiàn)代化的是煙囪林立,后來發(fā)現(xiàn)這個有問題。現(xiàn)在就變成了大數(shù)據(jù)、自動化這些東西,其實背后邏輯是一樣的。
換句話說,為什么今天博物學衰落?劉華杰最后講到了科學和它的關系,當然這個也看怎么理解,更嚴格來說,劉華杰說的科學更多是近代科學,是跟近代西方科學的關系,當然我也和其他一些朋友倡導,如果我們把科學這個概念泛化,不只是指近代西方科學,我們把人類對自然界各種系統(tǒng)的認識,不同方式,不同范式的都當做不同的、復數(shù)形式的科學的話,博物學就進入了一個更寬泛的領域。
當然這也不重要,但我們面臨的這個問題,其實我們看到不僅僅是博物學衰落,地方醫(yī)學比如中醫(yī)也在衰落,類似很多不符合今天的科學范式的東西都在衰落之中。我們今天講科學的時候,其實可能背后有一種更深層的動力、觀念和價值影響了我們,所以今天科學也不以研究這個為重要的內容,但是有一些少數(shù)的、有遠見、有眼光的觀察者和研究者,發(fā)現(xiàn)這個東西對人們是有利的,對社會發(fā)展生活是有利的。但是有時候我們就生活在這種矛盾當中,明明知道很多東西是有利的,但是我們仍然不可抗拒地、不自覺地朝著不利的方向發(fā)展。比如我們今天都關心飲食,都知道吃綠色食品,有機食品好,但是我們真正種食品的時候,并沒有像說的那樣,下大力氣種有機食品,反而是拼命用更多的化肥和農藥,我們心里的追求和我們不自覺被迫的走向,其實選擇是有矛盾的。
劉華杰他們做這樣的研究,試圖讓人們發(fā)現(xiàn)這種矛盾,找到讓我們從心底里,從歷史上來說更有意義的其他傳統(tǒng),來對抗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
前幾天我們在討論一本關于創(chuàng)新的書,那本書是談老科技,嚴格來講是老技術。科學不等于創(chuàng)新,今天談創(chuàng)新特別多,但是從某種程度來說,我們今天追求的創(chuàng)新,真正能夠轉換成有用的,能夠實現(xiàn)的,能夠持續(xù)的并不多。而相反很多我們認為過時的產(chǎn)物,反而在我們生活中起的作用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這就是觀念的變化。這樣一些最基本價值觀念的變化和選擇,決定了我們今天面臨的嚴重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呼吁博物學復興,呼吁公眾參與是有價值的,但是如果沒有深層價值觀轉變,這件事很難做起來。而且還有一個觀察,就是說博物學在西方發(fā)達國家中雖然在科學意義上是衰落的,但是在社會層面來說并不衰落,而且很有活力。比如像觀鳥、看鯨魚、植物觀察、野外遠足等等這樣一些活動。
當我們有了錢,我們GDP增長了,我們消費的時候,我們消費主流是出國買奢侈品,而不是到那兒看看鯨魚,看看鳥這種自然的東西。這種觀念背后是什么?還是一個現(xiàn)代化、物質化的資本追求。類似的話,其實在科學史上,愛因斯坦早就講過,既然今天科學如此發(fā)達,為什么人們的幸福感反而沒有同等增長,而變得更加焦慮。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開始意識到綠水青山問題。
西方近些年來,在科學史研究對博物學這樣一種傳統(tǒng)的關注的轉向是非常鮮明的,研究者越來越多,但我們這兒遠遠沒有達到這種程度。所以這本身也是有意味的,科學史算是人文研究的領域,但是在人文領域,同樣可以看到類似的問題,比如在討論全球化問題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我們更多的人文學者更像經(jīng)濟學家,是以贊成的、促進的、支持的態(tài)度來討論現(xiàn)代化,討論全球化問題,生怕它發(fā)展的太慢。
我們現(xiàn)在看到市場上一些博物類圖書也有所興起,一些文化層次較高的人,也開始轉向注重博物的生活方式,這其實是一件挺好的事,但是我絕不認為這是很樂觀的。比如劉華杰作為博物學家,他身體挺好的,他沒事去爬山,去看花看草,要走路,但是更多的人,關注的是健身,那些人健身更多是到健身房里,用現(xiàn)代化器械,而不是到自然中按照天然的方式健身。目前,人們在觀念和價值上有很多沖突。所以我們愿意在博物學傳播和倡導上做更多工作,雖然很難,但很有意義。
作者劉華杰系北大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劉冰系清華大學科學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西方博物學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主編劉華杰;《轉換視角看科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作者劉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