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塵封的記憶中,年是被吟唱的石磨趕出來的。
一進臘月,我童年的酣夢總被“嗚隆隆,嗚隆隆”的石磨唱醒。不用睜眼瞧,僅憑磨道里“沙沙”的輕靈飛轉(zhuǎn)的腳步聲,就可以斷定是啞姑在磨糊。胖嬸身子沉,“撲通撲通”的笨腳步像碌碡在磨道里滾;英蓮姐妹力氣小,亂踏踏的步子像夏天的雨點一陣緊一陣松。要過年了,家家戶戶都在辦年,辦年主要是在“吃”上做準備。除了蒸兩鍋暄騰騰的白面饅頭、棗卷,再蒸一鍋糯米年糕招待客人,家人也順便解解饞,煎餅還是一家人填飽肚子的主食。
我家這盤石磨是胡同里唯一的石磨,石磨不算很大,一個大人或兩個十多歲的孩子就能推得動。進了臘月,胡同里的女人、孩子就圍著磨道轉(zhuǎn)呀轉(zhuǎn)呀,似乎永無停息。這邊的石磨“嗚隆隆,嗚隆隆”地響,那邊早已支好鏊子,點起一把火,隨著“吱吱啦啦”幾聲磨糊在熱鏊子上的歡唱,一張圓圓的煎餅散發(fā)著玉米的濃香,被平展展地甩到蓋墊兒上,不出半小時就被端上飯桌,成為農(nóng)家早飯的美味。
我不再留戀溫暖的被窩,起床看啞姑推磨。金燦燦的陽光正灑滿院子,晶瑩的汗珠在啞姑的臉龐上滾落,細膩金黃的玉米糊在磨盤的凹槽里匯集,又流淌進下面的水桶,顯然啞姑在磨第二遍了。這肯定是啞姑家過年改善生活的標志了,啞姑以前磨的糊是灰白色的,里面摻雜了多半的地瓜面。剛下鏊子的地瓜面煎餅雖然松軟好咬,但吃到嘴里散口難咽。煎餅放干了,咬到嘴里,嚼半天還扎嗓子。啞姑的三個哥哥身強力壯,都是大飯量,兩大桶地瓜玉米糊的煎餅全家人還不夠吃三天,啞姑平均每隔一天就要來我家磨一次糊。
16歲的啞姑沒念過一天書,常年的體力勞動練就一副硬身板兒,粗壯得像個小伙子,只有一條烏黑的長辮子墜在腰際甩來甩去,時刻提醒你:這是女孩兒!
啞姑總是一個人來磨糊,一個人推得磨子飛轉(zhuǎn)。我看她干得帶勁,常跑來幫她往磨眼里倒糧食,她就推著磨子跑得更歡了。直到我跟不上,跑不迭,逃出磨道,她才得意地“咿呀啊呀”叫著笑起來。啞姑看似傻乎乎的,卻是熱心又仗義。每遇到推磨吃力的老幼,啞姑都不惜體力,傾力相助,有時會一連幫上三家。當人們沖她豎起大拇指,她只會咧嘴笑笑,來回甩著粗長的大辮子,晃動著寬身板干得更起勁了。
攤煎餅是農(nóng)村婦女填飽全家肚皮的主要技能。在那些艱難的歲月里,女人就是磨道里的驢,從日出轉(zhuǎn)到日落,又從月白轉(zhuǎn)到星稀。她們?yōu)鹾诘那嘟z就是在“吱啦吱啦”唱響的煎餅鏊子前煎熬成了白發(fā)。攤煎餅主要以燒柴為主,拾柴是孩子們冬天的主要活計。那年冬天,我到鐵路旁的防護林里拾柴,因一次意外,真正走進了啞姑的生活圈。
那天,偶然見路基的石子兒縫里有很多煤塊兒。我丟下竹筢,順著路基揀起來。這意外的收獲讓我異常興奮,忍不住高唱起來。突然一種異樣的感覺襲來?;仡^看時,龐大的火車頭正迎面而來,腳下的枕木震顫起伏如地動山搖。突然,我被狠命一推,摔下路基。揉著生疼的膝蓋兒,我睜開眼,面前是啞姑那張急怒紅漲的臉。她雙手激動地比畫著,直挺著脖子沖我“嗚哇咿呀”半天。眼淚在眼窩打著轉(zhuǎn),我明白,關鍵時刻是她救了我一命。
從那次歷險后,啞姑每次出門拾柴都會來叫我,她成了我的保護神。
冬天的陽光是慷慨的。我和啞姑常到西山坡?lián)Р?。山坡上厚厚的枯草、灌木是我們的首選。啞姑總把自己的大筐裝得肚圓滿挺,像個小山包。然后,我倆坐在向陽背風的壩堰下,我拿出金黃的玉米煎餅掰成兩份,我知道啞姑家很少能吃上這種煎餅。啞姑三口兩口吞下肚,拿出帶來的針線活兒忙碌起來。我一邊瞇著眼曬太陽,一邊胡思亂想。
新年在寒風的催促中終于來了。年味洋溢在孩子們簇新的衣帽上、鮮艷的頭繩里,更蕩漾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臘月三十上午是年集的最后半天,啞姑邀我去買頭繩。我的頭繩、發(fā)夾姐姐早就買好了,可啞姑扎辮子用的還是截舊毛線。擁擠、熱鬧、嘈雜是每個集市共有的特點,年集更是把這種特點演化得無以復加。啞姑緊拉著我的手,隨著推推搡搡的人流,好不容易擠到一個頭飾貨攤兒,貨攤兒早被大姑娘、小媳婦們圍了個嚴絲合縫。我倆瞅準機會,一頭鉆了進去,眼、手立刻在各種鮮艷的頭繩、頭花、發(fā)夾中忙碌起來。放下這一個,再拿起那一個。突然,我看見一個漂亮的蝴蝶發(fā)夾,潔白的翅膀上點綴著晶亮的珠珠兒,正要伸手去拿,一只粗糙的大手卻搶先抓在手里?!拔迕X一個,不還價。”攤主的一句話,讓我心里嘀咕起來:五毛錢,爺爺掙六天的工分還不夠。如果買高樁饅頭,能買五斤。我心里盤算著,眼睛卻一眨不眨盯著那個蝴蝶發(fā)夾。那雙粗糙的大手輕輕摩挲了幾下,又把它放下了,發(fā)夾未躺穩(wěn)的一瞬間,又被那粗糙的手抓了起來,悄無聲息地塞進褲兜。我驚訝地張大了嘴,猛抬頭卻看見啞姑慌張臊紅的臉。我正想打手勢告訴她點什么,她卻一把掏出蝴蝶發(fā)夾,扔在攤位上,掉頭獨自走了。
年,轉(zhuǎn)眼間就過完了。村里有了電磨磨糊,我家的石磨清閑起來,只有舍不得花錢的人家偶爾來磨糊。啞姑也不來磨糊了,為給大哥換回個媳婦,她嫁給了嫂嫂的娘家哥哥。
又是臘月,該辦年了。那“嗚隆隆,嗚隆隆”的吟唱,又在遠方響起。
作者簡介
冉令香,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岱岳區(qū)作協(xié)副主席,已在《青年作家》《作品》《山東文學》等文學期刊刊發(fā)散文、小說一百萬字;出版散文集《靜讀時光》《胡同:遁入老時光的一截柔腸》兩部。散文集《靜讀時光》榮獲第二屆齊魯散文獎,散文《城市的夜眼》榮獲首屆吳伯簫散文獎等多種獎項。有多篇散文入選高中語文讀本、高考語文模擬試題及多種散文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