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漢暉
自古以來,中國就是一個禮制大國, “禮者,天地之序也”①。古人把 “禮”視為天地間的一種基本秩序,而由禮所達到的“序”在于“經(jīng)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②。可以說,中國古代封建宗法社會以 “禮制”為根基,封建之“禮”可從兩個層面理解, “廣義的禮是國家典章制度(官制、刑法、律歷等)、倫理規(guī)范(如三綱五常等)與行為儀式(朝聘燕享、婚喪嫁娶等)的總稱;狹義的禮則指人類日常生活中所奉行踐履的行為儀式與規(guī)范,是一個倫理學的概念”③。很明顯,古代社會的“禮”所指甚廣,意蘊豐富。這個禮“既是國家的規(guī)章典制,又是人們進行一切社會活動的準則,更是一系列莊嚴隆重的典禮儀式”④。古代儒家推崇“道之以德,齊之以禮”,規(guī)定了婚禮、壽禮、喪禮、祭禮、節(jié)慶禮、座次禮等世俗生活中諸多的繁復禮節(jié),甚至嚴格推崇男女、上下、親疏、長幼的秩序之別,這種價值觀念推行到人際關系中,就是“方以類聚,物以群分”⑤的差序倫理。
一
王國維認為,封建社會的禮制“其旨則在納上下與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⑥。費孝通認為, “倫理道德是社會對個人行為的制裁力,使人們合于規(guī)定下的形式行事,用以維持該社會的生存與延續(xù)。因之,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所有的價值標準不能超越差序的人倫而存在”⑦。而且, “每個人都以自己為中心,以血緣關系為主線,以宗法群體為本位,以及由此而形成的遠近親疏的關系格局”⑧。其實,古人認為“夫禮,必本于天,肴于地,列與鬼神”⑨,最初的 “禮”源于處理人與鬼神的關系,主要內(nèi)容體現(xiàn)在對天、地、鬼、神的祭祀禮儀上,由此慢慢演化為規(guī)定君臣、長幼、男女、親友之間等級與相互交往的禮儀, “再到反映人生歷程的冠、婚、喪葬之禮,不斷制度化、神圣化”⑩。封建宗法社會推崇“禮制”,其目的在于使每個人在自己對應的社會角色里遵守相應的人倫規(guī)范,從而形成各歸其位、和諧有序的社會狀態(tài)。
然而,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禮”有等級差序之別, “不同等級的人,行不同等級的禮”?。古人云: “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即為此意。從禮的運行模式看,封建宗法社會之“禮”并不是一種形而上的虛空之禮,它是形而下的,能夠融入民間生活,具有很強的實踐性和操作性。在鄉(xiāng)土社會中,禮往往表現(xiàn)為一種習俗,民間習俗通常吸納與融進了禮的元素和精髓,共同作用于庶民的起居飲食等生活細節(jié), “禮與俗在循環(huán)往復中尋找到社會治理的最佳平衡點”?,二者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由此形成傳統(tǒng)的禮俗文化。因此,禮俗既是一種行為規(guī)范,又是一個地區(qū)的社會風尚與民眾習慣,它涉及到民眾衣食住行、婚喪嫁娶等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婚嫁禮俗、祭祀禮俗、喪葬禮俗、節(jié)慶禮俗等,自古以來源遠流長。在現(xiàn)實生活中,禮俗往往通過具體的儀式形式,在特定的時空場域中,以象征性的方式,傳達出某種祈福思想或文化觀念。古人認為,禮俗中的儀式是神圣領域與世俗空間的鏈接點,人們通過某種儀式可以完成從一種生命狀態(tài)到另一種生命模式的轉(zhuǎn)變。如“成年禮”的完成,就標志著一個人由懵懂少年正式轉(zhuǎn)變到承擔社會責任與自我責任的成年階段。一般而言,存在于特定地域時空場景中的禮俗,總以某種儀式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具有一定的表演性。 “儀式的舉行是演禮的實踐”?,而且在具體的禮俗活動中,人們通過禮器、禮容、禮樂等完成一系列的禮法表演,表達與禮俗主題相符合的意義內(nèi)涵,從而對觀禮之人產(chǎn)生潛在的情緒感染與道德教化作用。例如,喪葬禮俗的儀式表演既傳達一定的忠孝思想,又表達一種親疏觀念, “喪禮有關的信仰首先體現(xiàn)為儒家推崇的‘孝’的觀念。遠及祖先崇拜,近尊親疏差序,由此社會構(gòu)成一個和諧有序的格局”?。
有論者指出: “血緣紐帶是差序格局的出發(fā)點,也是日常人倫展開的起點。”?在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社會里,地緣是形成差序格局的物質(zhì)性根基,人倫關系中的血緣關系則是維持這種根基的核心紐帶??梢?,差序格局在傳統(tǒng)社會固有的體系中存在與運行,這個體系就是封建禮制。封建之“禮”既建構(gòu)又維持著社會的人倫關系, “并因此使社會呈現(xiàn)出一種‘水波紋’式的差序格局。差序格局里既蘊涵著尊卑和遠近,同時也包含著責任和義務”?。古人云,愛有差等。由于地緣、血緣、姻緣、學緣、友緣等關系的遠近及親疏不同,人與人之間存在親疏遠近是人倫關系的必然,人不可能毫無差別地同等對待每個人。封建宗法社會差序格局的形成實際上是由地緣、血緣、尊卑觀念、等級思想等諸多因素所影響造成的。
在以人倫關系為結(jié)構(gòu)的古代社會里, “倫是有差等的次序”?,傳統(tǒng)社會的倫理觀念講究“貴賤有等” “內(nèi)外有別” “長幼有序” “男女有別” “親疏有差” “男尊女卑” “夫貴妻榮” “母以子貴”等,必然賦予人倫關系的差序性和等級性。在中國古代社會,君臣、父子、夫婦、男女、長幼等以一套嚴格的倫理界限區(qū)分,形成了差序的輕重等級, “差序格局否定人格平等的可能性,不承認權(quán)利義務之間的平衡,最終導致差序人格的產(chǎn)生”?。因此,在以家庭和家族為結(jié)構(gòu)單位的傳統(tǒng)社會里, “中國人的‘家’就像一個圓圈,圈住了自己及與自己有親密關系的人”?,差序格局作為封建倫理的一種結(jié)構(gòu)形式與結(jié)構(gòu)表現(xiàn),將每個人囿于“熟人”圈際內(nèi),實際上束縛了個體的自由發(fā)展。因為差序格局的內(nèi)核是“禮”,而“‘禮’作為一種社會政治制度和倫理規(guī)范與‘仁’——最‘完美’的道德觀念和品質(zhì)融為一體,緊緊地束縛著個體、家族和親族成員的行為規(guī)范”?。可以說,尊卑觀念、孝道思想、長幼關系等幾乎所有的倫理規(guī)范都濃縮到了古代社會生活相關的禮俗活動中,并對人起著束縛作用。
二
有論者指出, “以嫡長子繼承制為核心的宗法制度,和以‘五福壽為先’為特征的‘五福六極’人生模式,同時形成于商、周之際”?。可見,自古以來長壽就是人們對生命質(zhì)量的一種追求,而且在封建宗法社會里,老人長壽也是維系家族秩序的一種需要。因為在父權(quán)制的家族社會中,長者能以個人威望約束其子女的行為處事,保證家庭和家族的整體和睦,進而維持地方社會的穩(wěn)定。在古代法律并不健全的鄉(xiāng)土社會里,老人依靠封建禮制治家管家,既能維護大家庭的集體利益,又能調(diào)解兒孫小家庭的矛盾糾紛, “長者就是家族、秩序和權(quán)威的象征,家長的去世常常會帶來家族的分裂或衰落”?。正因如此,在中國古代社會,統(tǒng)治者一般不允許老百姓的子女與家中老人“別籍異財”。唐宋時期,官府曾明令“父母在者,子孫不得別財異居” (《宋律》),元、明、清時代的官府也基本延續(xù)了前朝舊制。古人云“姜是老的辣”,喻指老人閱世廣泛、歷練深厚、視野和能力往往超出年輕人。從“老謀深算” “老成持重” “老當益壯” “老驥伏櫪”等一系列成語中,不難窺見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有一種視老人為權(quán)威的集體無意識與文化心理。
實際上,給長者祝壽既是鞏固長者權(quán)威的輿論手段,也成為維護封建禮制“尊尊” “親親”局面的一種有效方式。傳統(tǒng)家庭通過祝壽活動,邀請地緣、血緣、學緣、親緣等相關相近的親朋好友前來捧場道賀,能進一步確認“壽星”在家庭中的地位,同時又凝聚了大家族的血親關系。封建禮制講究“上治祖禰,尊尊也。下治子孫,親親也。旁治昆弟,合族以食,序以昭繆,別之以禮義,人道竭矣”?,其實就是一種有等級區(qū)別的差序之禮。這種差序鮮明地體現(xiàn)在“尊尊” “親親”的固有觀念上,因為“周禮的基本構(gòu)造,是在 ‘尊尊’與 ‘親親’的兩個含有矛盾性的基本要求下取得諧和,使上下之間,除了尊尊的權(quán)勢支配關系外,還有由親親而來的互相親愛的感情,給權(quán)勢以制約,這便使封建政治內(nèi)含有一部分合理性”?。其實,以家庭長者為尊,以差序的愛為親,就是封建宗法制按照血緣關系來區(qū)分家族嫡庶親疏關系的一種體現(xiàn)。
孔子曰: “知者樂,仁者壽。”?古人認為,君子要有仁愛之心。對于一個國家而言, “君”即“父”;在一個家庭中, “父”即為“君”。在傳統(tǒng)的世俗生活中,壽辰儀式以家族長者作為明確的主體,通過親朋好友的現(xiàn)場叩拜與祝福來樹立“父”的仁愛與權(quán)威,確立“父權(quán)”的尊者形象與地位。當然,家庭長者一般要到50歲“知天命”的年齡以后,才會正式舉辦壽禮。在傳統(tǒng)家庭中,家長擁有絕對的權(quán)威與影響力,古代社會把一切尊崇都讓位于長者,顯現(xiàn)出以“老人”為本位的文化思想。元老重臣在古代政治生活中地位顯赫,擁有較大的話語權(quán);在鄉(xiāng)土宗法社會中,長老、族老的身份也尤為特殊,他們往往擁有民間“禮治”的法外權(quán)限,是封建禮法的執(zhí)行者與監(jiān)督人。實際上,這些“元老”均為封建父權(quán)制的結(jié)構(gòu)元素。因此,為家族中的“元老”祝壽,是父權(quán)制倫理思想在鄉(xiāng)土社會的一種實踐形式。
在等級社會里,身份決定地位,地位決定座位。封建倫理特別講究尊卑觀念,在壽辰儀式活動中,客人與壽星的親疏遠近關系和身份地位決定了其本人的座次;而且陪客也有講究,貴重的客人必須由年長的主人陪,一般的客人通常由平輩或晚輩作陪,由此顯現(xiàn)出壽辰儀式的“差序禮儀”。同樣,在傳統(tǒng)的喪葬活動中,也會顯現(xiàn)出“差序禮儀”。古語云,亡人為尊。人死后成為了家族 “祖先”當中的一員,要接受家族網(wǎng)絡關系中親朋好友的祭拜,而拜祭者出場的先后順序、跪拜位置、行禮動作等等禮節(jié),依據(jù)與逝者的親疏關系而存在差別。在喪禮中,主要執(zhí)事者必須是與逝者血緣關系最親的人,如兒子、兄弟、堂兄弟、叔伯、堂叔伯等男性;喪禮的生活用度則由逝者家族內(nèi)的婦女或左鄰右舍等來完成。?傳統(tǒng)喪葬拜祭活動強調(diào)親疏格局的差序之分,實際上既是表達對死者的尊重,也是封建孝道思想和尊卑觀念的體現(xiàn)。正如“禮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禮記·祭統(tǒng)》)或如 “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也”?所言,喪葬禮俗的本義在于表達孝道思想與維持家族秩序。古人提倡厚葬久喪、服孝三年,倘若逝者子女無法做到這點,往往會被輿論視為是倫理秩序的破壞者,是“大逆不孝”。
“禮者,親疏貴賤相接之體也”?,封建人倫關系以“禮”為價值內(nèi)核,極為注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有序等級。我們不妨將這種人倫關系形象化地比喻為“從自己推出去的和自己發(fā)生社會關系的那一群人里所發(fā)生的一輪輪波紋的差序”?,即一種“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朋友有信”?的差序格局。在“刑不上大夫”和“貴賤有等”的古代社會,人與人之間既沒有法律上的平等關系,也沒有人格尊嚴上的平等關系。正所謂“物之不齊,物之情也”?的差等邏輯,在以等級制度建構(gòu)的差序格局中, “每個人都是君、臣、父、子、士、農(nóng)、工、商等級序列中的一員,他們的等級身分是相對并且交叉的,是通過社會比較而得到確認的”?,因此個體的人格也必定是有差序的。在官場上,一個官員對上級而言是地位懸殊的下屬,對下級而言則是他們的頂頭上司,對民眾而言則貴為“父母官”。即使 “天子”獨尊于萬民之上,他也必須 “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并不能凌駕于一切。面對“天命”與“圣人”,天子的人格也自然矮化一等,他還會受制于“父皇”與“母后”等長輩的管束。
三
為什么在差序人格的等級社會中,每個人自認貴賤有等、各安其命、各得其宜?因為封建倫理早已規(guī)定: “少事長,賤事貴,不肖事賢,是天下之通義也?!?在這種倫理規(guī)約下,每個人出生之后就必須遵從“少事長”的差序人格,必須遵從“賤事貴”的天下“通則”,要在自己所屬的階層里自甘“認命”。很顯然,差序格局否定人格平等,“不承認權(quán)利義務之間的平衡,最終導致差序人格的產(chǎn)生;而具有差序人格的個體越多,差序格局的結(jié)構(gòu)也就越穩(wěn)固并反過來更加有力地塑造差序人格”?。
當然,在封建宗法社會里,人們對差序人格習以為常,因為恒常的“禮”早已成為固有的文化信仰??鬃釉唬?“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即統(tǒng)治者只有以道德引導輿論,以禮儀規(guī)制社會,人們就會有廉恥感,且能端正自己??梢姡?“禮”是維系差序人格和穩(wěn)固社會等級的最高規(guī)范,它是人們必須遵守的“天條”。正所謂“禮者,尊卑之差,上下之制也”, “禮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妻”?,禮的功能就在于建構(gòu)等級觀念與維持尊卑秩序。周公制禮作樂,將人劃分為“天子、諸候、卿大夫、士、庶人”等三六九等,建立起嚴格的等級制,讓不同等級的人歸屬不同的階層,讓其社會地位、政治權(quán)利和義務也各不相同,后來這種等級制在古代封建社會進一步發(fā)展。
封建統(tǒng)治者對民眾從上到下極力灌輸“貴賤有等,衣服有制,朝廷有位,民有所讓”?的倫理觀念,這種以禮為內(nèi)核所形成的等級思想對個體而言如同“精神枷鎖”,它既起到了遏制思想自由與扼殺人格獨立的破壞作用,又是產(chǎn)生社會不平等的文化土壤與制度根源,最終會固化階層流動,從而限制一個民族的創(chuàng)造力。古往今來,這種“從父” “從夫”和 “從子”的差序人格,更使得封建社會無數(shù)女子淪為失去人身自由與精神自由的“苦役”。儒家的“尊尊、親親”和“三綱五?!彼枷耄谔厥鈺r代里對維護古代帝王的家族統(tǒng)治起到一定作用,但整體而言,其糟粕遠遠大于精華。 “親親”與長幼有序的家庭關系相關,是家族社會的差序等級; “尊尊”既牽涉家庭和家族生活,也關乎政治領域; “三綱五?!眲t對君臣關系、父子關系與夫婦關系等至上而下的人格差序作出明確規(guī)定??梢哉f,在這些關系里面,幾乎每一點都是桎梏人性自由發(fā)展的枷鎖與牢籠。尤其是“男尊女卑” “貴賤有等”的等級觀, “三從四德” “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貞潔觀,極大地戕害了正常的人性,已然成為一種道德之惡。
當一種道德法則違背正常的人性與人道主義精神,以犧牲個體的自由意志和生命健康為前提時,那么這種道德法則并不是善的。亞里士多德曾說: “德性是與快樂和痛苦相關的、產(chǎn)生最好活動的品質(zhì),惡是與此相反的品質(zhì)。”?在他看來,惡是美好德性的反面,與道德惡是一致的。中國古代思想家孟子認為,人之性善,所謂惡是放棄或迷失了本性。荀子認為,人之性惡,天下所謂善良是指合乎禮儀法度,遵守社會秩序, “所謂惡者,偏險悖亂也”?。中國封建社會的倫理道德有一部分往往貶低個體的生命價值,無視人的生命尊嚴與世俗愿望,甚至有相當一部分道德律令是男權(quán)文化的產(chǎn)物,專門用來禁錮女性身心自由發(fā)展的,實際上反映出制定道德法則的人往往以一己利益或集團利益為出發(fā)點。因此,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中國封建倫理觀念里有一種非?!般U摗钡钠婀脂F(xiàn)象,即普通男子可以擁有三妻四妾,封建帝王更是可以“后宮佳麗三千人”,而偏偏要求女人“夫死從子”從一而終的守貞潔,還要求女人以男人的審美癖好去“裹小腳”,大肆宣揚“女子無才便是德”,甚至還為節(jié)烈女樹“貞牌坊”,褒揚她們以自我犧牲為前提的守節(jié)行為。這分明是男權(quán)文化中極為自私的思想糟粕。難怪魯迅曾在《狂人日記》中假借狂人之口道出了封建道德的歷史本相——“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在以長者為本位和男權(quán)至上的封建社會里,道德文化的核心往往以犧牲幼者利益、無視女性尊嚴為基點。學者戴茂堂和江暢先生認為: “傳統(tǒng)倫理道德以血緣關系為依據(jù)或回返自然性,這就等于取消了道德的超越功能。血緣關系的有限性和自然世界的自私性使傳統(tǒng)倫理無法擴展為絕對的神圣法則,起碼在邏輯上不能避免某些人被排斥在價值關懷之上?!?
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社會形成了重家庭、重群體、輕個人的倫理文化, “個人只能以孝忠為坐標在家族血緣關系中尋找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加上以宗法血緣關系為底座的儒家倫理強調(diào)“克己” “修身”,注重個性的自我約束,一切以整體主義和群體利益為先,強調(diào)個人利益與價值必須讓位于以 “家” “國”為代表的集體利益,因此, “家族為了維護表面和平的家風,每個組成份子必須斂抑自己的個性”?,家庭成員如果追求個體價值就可能被扣上“忤逆不孝”的高帽子,甚至被視為不守規(guī)矩、敗壞門風。在傳統(tǒng)家庭里,代表封建父權(quán)的“祖父” “伯父” “叔父” “父親”和“長兄”始終處于尊者地位,尤其是家庭中德高望重的“長老”被抬到了家庭等級關系的塔尖上,使他擁有“一言九鼎”的家庭治理權(quán)力。在以家族為中心的社會里, “尊尊”的倫理觀念一方面不斷地強化了身份、性別、地位等各種差異,另一方面“把親屬關系以與父的親疏遠近而依次排序,形成等級差序的家庭人際格局”?。在這種格局之下,尊者為大,家庭長老的權(quán)力獨裁與封建君主的權(quán)力獨裁大同小異。封建禮法規(guī)定,子孫服從長老的教令是義不容辭的義務和責任,倘若家長以子孫“忤逆”或“不孝”的罪名到官府告狀,官府無需調(diào)查就可以杖責處罰或定罪拘押這些“不肖子孫”,因此對于古代年輕人而言,家庭尊長的話永遠是真理,服從其教令和管制乃是天經(jīng)地義。 “正是夫婦、父子、君臣的儒家倫理思想建構(gòu)了漢代以后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國家體制和社會秩序”?,長老獨裁的家庭治理模式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家族秩序的穩(wěn)定,從而鞏固了封建政權(quán)對社會的統(tǒng)治。
然而,在長老獨裁的家長制文化語境中,個性活躍的年輕人必須服膺于老人的管制,他們的自主性與獨立性容易被漠視,勢必造成“代際沖突”。年輕人從小被灌輸世代相傳的“家風”與“遺訓”,作為子女首先要做的是繼承家業(yè)、延續(xù)“香火”,其次是通過個人奮斗進入仕途,光耀祖上“門楣”,卻難有自己的意志、自由與人格平等。正如學者梁漱溟所言: “到處彌漫著義務觀念之中國,其個體便幾乎沒有地位?!?在傳統(tǒng)家庭中,以長者為本位,女性、幼者和年輕人統(tǒng)統(tǒng)服從長者的家庭治理,個人只是“小家”的成員,必須服從家庭和家族的整體利益。
中國封建倫理文化否定個人的主體價值、生命意志和人格尊嚴,否定個人本位,崇尚家族本位、社會本位和群體意識,注重“大我”,無視“小我”。傳統(tǒng)的社會本位思想和家族倫理觀念“必然抹殺個體生命的具體性和差異性,使個體無從展露生命的沖動”?,最終消解個人本位的主體意識。個人本位以人的價值衡量生命主體,強調(diào)個人是價值的主體,只有通過個人的努力奮斗,才能實現(xiàn)自我價值,創(chuàng)造個人幸福。到了“五四”時期,隨著西方現(xiàn)代主義思潮涌進國門, “對自我意識較缺乏的中國人產(chǎn)生了強烈的刺激,大大促進了中國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最先覺醒的一代知識分子認識到“立人”的重要性,他們認為封建倫理文化蒙蔽了中國人幾千年,是時候揭露其扼殺個性自由的本質(zhì),呼吁與爭取“人之覺醒”了。五四新文學呼應了“人之覺醒”的時代吁求,中國現(xiàn)代啟蒙作家把對個人本位的價值弘揚置于家族小說的文學書寫中,通過書寫家族長老僵化與獨裁的家庭治理模式,批判陳腐的家族本位思想;或借小說主人公“我是我自己的,誰也沒有權(quán)力干涉”的心聲表達,提出“尋找自我”的時代命題,并肯定年輕人為實現(xiàn)自我價值而表現(xiàn)出的叛逆精神。巴金的《家》、路翎的《財主底兒女們》、張恨水的《金粉世家》等家族小說,作者無一例外地集中筆墨揭示家庭長老的獨裁治理與個人本位的價值沖突。
幾千年來, “中國式”的封建倫理文化與倫理精神已形成一種強大的聚合力、約束力與破壞力,在鞏固家族社會、為政治治理服務的同時,又強烈地否定主體尊嚴與自由, “制造出馴服的、訓練有素的肉體, ‘馴服的’肉體”〔51〕,使人的精神高度奴化,從而制造出一代代 “順民”。正如魯迅所言: “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取過做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薄?2〕漫長的封建社會所形成的“國權(quán)不下縣,縣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倫理,倫理造鄉(xiāng)”〔53〕,可以說,倫理的觸須已深入到傳統(tǒng)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每個人從出生直到死亡,一生都背負著莫名的倫理重負,尤其在男尊女卑的語境里,女性因襲和負載的倫理之壓更重, “在家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無才便是德” “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等深入人心的倫理觀念,卻成為制造一個個家庭悲劇與人生悲劇的“禍水”源頭。 “在帝國的歷史上,女性的道德標準由早先無性別特征的美德如‘仁’ ‘智’等逐步發(fā)展為突出強調(diào)女性對婚姻的忠貞和對子女的奉獻”〔54〕,中國古代女人根本毫無自我,她們的生命淪為了為丈夫、為孩子、為家庭服義務的奴隸之軀,從未有過獨立的主體價值。
總之,一個社會的發(fā)展進步如果以犧牲弱者、犧牲女性為代價,那么它就是一種“非正義”的發(fā)展,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應該與女性受尊重、弱者受保護的程度密切相關。然而, “歷史從來不是在溫情脈脈的人道牧歌中進展,相反,它經(jīng)常無情地踐踏著千萬具尸體而前進”〔55〕。數(shù)千年來,那些舉著“倫理正確”旗號的“惡理”,對處于封建等級之下的弱者,形成了隱性的倫理鎮(zhèn)壓,也制造了數(shù)不清的人倫悲劇。由于封建倫理本質(zhì)上并不是一種追求“人人生而平等”的公平倫理,而是強調(diào)“愛有差等、人有貴賤、男女有別”的差序倫理,因此必然掩藏著許多反人性、反人道的倫理思想糟粕,也必然在冠名堂皇的“仁義道德”之名義下,建構(gòu)出個體精神層面的差序人格和社會的差序格局。
注釋:
①⑨??鄭玄: 《禮記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667、413、58、258頁。
②左丘明: 《左傳》,岳麓書社2001年版,第33頁。
③謝謙: 《中國古代宗教與禮樂文化》,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頁。
④楊巧: 《道之以德,齊之以禮:傳統(tǒng)社會的教化之道》,《西北民族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第4期。
⑤?孔穎達: 《十三經(jīng)注疏》,王弼、韓康伯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76、1506頁。
⑥王國維: 《王國維論學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頁。
⑦??費孝通: 《鄉(xiāng)土中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40—57、58、35頁。
⑧樊凡、劉娟: 《“差序格局”抑或 “關系情理化”:對一個經(jīng)典概念的反思》, 《華中科技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2018第2期。
⑩吳怡垚、徐元勇: 《先秦儒家禮樂文化的內(nèi)涵及現(xiàn)代價值》, 《南通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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