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增 張 倩
(東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長春 130024)
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因其思想豐富龐雜而一直是浪漫主義文學研究的重要對象。在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的同時,他又是一位思維活躍、思想范式獨特的哲學家??吕章芍螌碜杂诘聡寺髁x奠基人施萊格爾兄弟(Schlegel brothers)、哲學家謝林(Friedrich Wilhelm Joseph Schelling)和康德(Immanuel Kant)的哲思養(yǎng)分滲透到英國浪漫主義文藝理論體系中,在認知論和形而上學層面上提出了“有機整體”(organic whole)的概念,論述了作為生命哲學議題的有機體概念、有機的自然觀、“對立統(tǒng)一”的新二元體思想以及部分與整體和諧共生的理念??吕章芍螌τ谟袡C整體的理解已經超越了概念解讀的范疇,進入更為抽象的思維范式領域,這意味著,柯勒律治不僅建立了一套文藝批評的有機論體系,更建構了一種帶有浪漫主義獨特色彩的有機的思維方式。如同他的有機整體理論一樣,柯勒律治將詩學、哲學和文藝批評理論等多重理念范式整合到一個自生系統(tǒng)中,對抗了無生氣的機械論,超越了18世紀古典主義“得體性”學說的局限性,進而直接影響了美國思想家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的自然觀以及新批評理論中關于有機整體的探討。柯勒律治也因此在英國浪漫主義文藝批評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成了英倫島國上與歐洲大陸文藝批評家比肩的有機論代表人物。全面地理解其有機整體的概念和思維范式,有助于學術界更為精準地把握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藝批評的內在原則與多元思想基礎,為梳理出更完整的英國浪漫主義文藝批評思想脈絡提供有力的學術支撐。
作為西方文明的兩大源頭之一,古希臘哲學對有機的概念早有闡述。柏拉圖(Plato)在《斐德若篇》中用比喻的方式第一次在文學的范疇內表述了有機整體的概念(organic unity)。柏拉圖從演說辭和議論文的編排布局入手,將這類文章寫作的形式和結構同生物的整體性聯系起來,指出“每篇文章的結構應該像一個有生命的東西,有它所特有的那種身體,有頭尾,有中段,有四肢,部分和部分,部分和全體,都要各得其所,完全調和”[1]150。在柏拉圖看來,“全體”即文章的主題,寫作者首先要通過綜合各種與主題相關的紛雜要素,明確定義出文章的主題為何?!安糠帧奔词菍⒚鞔_的主題按照自然的節(jié)點(natural joints)剖析成各個部分而后展開的細致分析[1]152-153。前者提綱挈領,保證寫作自始至終的內在一致性。后者細致入微,確保文章各部分詳實有據、聯系緊密。綜合與分析不僅是柏拉圖針對寫作提出的兩大原則,也是其“辯證術”所需要的兩大基本能力。運用綜合的能力,人可以清楚地認識到事物發(fā)展的統(tǒng)一規(guī)律,柏拉圖稱之為“自然的一”(a natural unity)。掌握分析的能力,人可以對紛繁復雜的現象、感覺和經驗進行歸納和梳理,柏拉圖視之為“自然的多”(a natural plurality)。這兩種能力交互融合,使人既能認識到事物的全貌,又能了解到事物的細節(jié),通過對規(guī)則的演繹和現象的歸納不斷認知理式世界和現實世界,進而最大程度地無限接近真理。柏拉圖對有機整體概念的解讀由文學切入,最終走向哲學,是詩哲同一的典型例證,也奠定了有機整體概念的哲學底色。
亞里士多德(Aristotle)追隨柏拉圖的腳步,在《詩學》中對有機整體概念做了更加充分的闡釋。像他的老師一樣,亞里士多德也是在文學的場域中探討有機整體概念。同柏拉圖不一樣的是,亞里士多德將討論的范圍擴大到超越演說辭和議論文的純文學領域。亞里士多德以悲劇創(chuàng)作為切入點,指出悲劇首先應是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由“情節(jié)、性格、言語、思想、戲景和唱段”這六個要素構成[2]63-64。其中最重要的是“情節(jié)”,它是對人物行動的摹仿,是悲劇的靈魂[2]65。在悲劇完整性的基礎上,亞里士多德最為重視的“情節(jié)”和“摹仿”是體現悲劇有機屬性的重要意涵。第一,悲劇作為一種藝術形式,是對客觀現實世界的摹仿。但摹仿的對象不是柏拉圖提出的通過鑄造出的現實世界中各種客觀實體的具象外形,而是客觀世界內在的真實性,意即在外形之上的內在本質和規(guī)律。這樣的摹仿所體現出的是現實世界客觀實體背后所有的必然性和普遍性,這也是亞里士多德堅信藝術具有超越現實世界之真實性的主要緣由。因此,藝術不再是原子論哲學指導下的機械產物,它所要表達的是超越客觀實體外形的自然法則,是無法用機械手段復制的有機性,是自然界中生命體生長繁盛的最高法則。人類只能去發(fā)現有機性,試圖摹仿有機性,嘗試將它吸納進能夠表達人類認知現實世界的集體經驗的藝術范式中,在對自然界有機性的摹仿中敬畏自然,而非企圖通過拙劣的機械手段去再造自然物或控制自然界。第二,情節(jié)在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中就是各種生活事件的有機組合。之所以是有機的組合,是因為生活事件是以人的行動為結果的,藝術作品中的情節(jié)最終摹仿的不是對某一事件的靜態(tài)敘述,而是在事件發(fā)生發(fā)展過程中當事人與周圍人的行動。這種超越語言和修辭的表現形式是對藝術作品有機性最直觀的表達。雖然說“思想”和“性格”是行動的兩個自然動因[2]63,但是亞里士多德認為成功與否和幸福與否都是取決于人如何去行動。因此行動是事件發(fā)生與發(fā)展的直接動力,而情節(jié)則是行動在作品中的直接體現,是作品的整體脈絡并引領其發(fā)展的線索,使作品中的每個部分與其中的每個人物聯動起來,最終確保作品像一個生命體一樣鮮活地向前演進,這樣才能確保激發(fā)出觀眾最真實的情感。這也是亞里士多德稱“情節(jié)”為悲劇靈魂的原因。
有機整體概念經過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在哲學和文學層面上奠基式的解讀后,在16至 18世紀這兩百年間一直經受著文藝復興、啟蒙運動和理性主義思潮的滌蕩。在柯勒律治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浪漫主義時期到來之前,有機整體概念在新柏拉圖主義的生機論思想逐漸式微的情形下,進入了新古典主義以理性為核心理念的場域中,其有機整體性主要表現在藝術表現的“得體”和“規(guī)范”上。新古典主義從數學和邏輯學思維出發(fā),強調美的本質與比例關系的等同。因而從“協調”和“適中”的批評標準中重新將賀拉斯(Horace)古典主義美學中“得體”的觀點推崇至頂點。“得體”的觀念首先是與整體性觀念密切相關的,它要求文藝作品“首尾融貫一致,成為有機整體”[3]。新古典主義更加強調細節(jié)服從有機整體。相對于依托生物有機性的文藝批評隱喻,細節(jié)在整體的完整性基礎上達到適宜的“完美狀態(tài)”,則成為“得體”這一理念更為直觀的體現。這就需要在文藝批評和鑒賞活動中建立一種具有穩(wěn)定性的標準,即新古典主義推崇的永恒理性。基于人類永恒理性創(chuàng)作出的作品并能在歷史長河中經受住理性檢驗而歷久彌新的才是優(yōu)秀的作品。在新古典主義者眼中,只有經典的古典作品才符合這一標準。因此,摹仿古典作品便成為新古典主義文藝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準則之一。為了保證作品能成為具有古典作品“得體”性的有機整體,新古典主義提出了一系列“規(guī)范”原則。第一,確定“理性”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最高準則的地位。在新古典主義代表人物布洛瓦(Nicolas Boileau-Despréaux)的理論體系中,藝術創(chuàng)作中各種復雜的對立關系和矛盾因素“都有其理性規(guī)定的聯系規(guī)律”[4]115,只有在理性的指導下,這些相互制約又相互依托的復雜因素才能辯證統(tǒng)一地聯系在一起,共同將細節(jié)的塑造與作品整體的理想效果統(tǒng)一起來,形成有機的整體。第二,對如何摹仿古典作品的技巧和規(guī)則做出了具體的規(guī)定。布瓦洛摹仿賀拉斯《詩藝》中論《詩的藝術》部分堪稱新古典主義文藝理論的法典,布瓦洛在該著作里就類型化人物如何塑造、題材如何與體裁相對應、情節(jié)如何編排等細節(jié)問題以“斬釘截鐵的口吻做出了規(guī)定”[4]118,尤其對頗受后來浪漫主義者詬病和對抗的“三一律”的嚴格要求更加成為新古典主義者恪守成規(guī)、古板教條和束縛戲劇創(chuàng)作等負面影響的不二例證??傮w而言,新古典主義受唯理主義思潮的影響,其強調的有機整體性更偏重細節(jié)服務于整體的技巧和規(guī)則,是一種有意而為之的有機整體觀念。它的興起預示著生物有機性和整體性的式微,為后來浪漫主義者以對抗機械整體為核心立場的有機整體概念的重新解讀提供了契機。
機械整體概念是有機整體概念的對立面,其背后是機械論和有機論這兩大哲學傳統(tǒng)的對抗。在強調整體性的基礎上,機械論承襲“原子論”學說的觀點,將世界的構成看作是最小存在單位——原子的加和過程。因此,與有機整體的概念相比較,機械整體注重加和性,忽視了生物機體的有機性。這種看法來源于科學革命之后,科學家和哲學家對日漸勃興的實驗研究方法越來越感興趣,并形成了對其的依賴關系。自然界在成為可被具體實驗所驗證的客觀實體后,物理學和化學領域內的“機械論”方法論開始建立以可量化、可拆解、可還原以及可疊加的實驗室認知模式來解讀和驗證世界的構成法則。再加上自笛卡爾(René Descartes)以來的唯理主義思潮的感召和新古典主義過度注重技巧和類型化摹仿的具體批評方法,文藝理論家和關注文藝批評的哲學家試圖將科學的方法引入對作品、作家、天才、情感、意象等等文藝創(chuàng)作理念的研究上。最典型的表現是心靈科學在18世紀、19世紀英國的興起。學者們將牛頓(Sir Isaac Newton)力學在自然科學領域的勝利遷移到文學創(chuàng)作心理學領域中,將綜合分析與現象歸納等實驗方法用在研究作家在進行創(chuàng)作和批評時的心靈活動上,作品產生之前、之中、之后的情感觸發(fā)機制上,以及如何認知意象及形成觀念的過程上。第一,心靈是由各種可以被組合和拆解的原子所構成的,復雜的心理狀態(tài)就是這些原子不斷地分離和再組合的過程。影響這些原子運動的初級因素乃是視覺所接收的各種意象,他們是認知過程的原材料。通過聯想吸引的定律,將這些視覺意象分割成原子,在萬有引力般的法則指導下互相吸引,組成新的組合體,進而形成多種復雜的觀念。這一定律即休謨(David Hume)提出的觀念聯想概念在方法論上的具體體現。其中類似萬有引力的吸引法則就是休謨在《人性論》中提出的:“從這種聯想觀念中產生的三種特性,是相似性、時空上的接近性以及因果性,心靈藉由這些特性由一個觀念傳達到另一個觀念?!盵5]由此可以看出,機械論中的聯想學說通過上述三種特性來定義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各部分材料的組織原則,成為文藝想象力的理論之一。而有機論視域下的聯想學說只能是“幻想”,是“第一位”的想象。有機整體的概念是通過超越“吸引”法則的“調和對立面并合生一體”的“第二位”想象能力來保證整體性和有機性。在相似性的基礎上尋求整體性在有機整體概念中是初級的和不成熟的,只有在達到調和相異性這一更高標準時,文藝創(chuàng)作才能真正成為包羅萬象并具有使萬象和諧共生的有機體,也只有這樣,有機整體才能保證其自足的特性,才能具有真正的理性。
柯勒律治早年曾受英國機械論哲學的影響,也曾是英國聯想理論學者大衛(wèi)·哈特利(David Hartley)的學生,但1798年的德國游學經歷使柯勒律治接受了德國哲學的影響,在康德、奧·威·施格萊爾(August Wilhelm Schlegel)和謝林的影響下,闡發(fā)出自己的有機整體概念,成了英國浪漫主義時期有機整體理論的代表人物。
康德對柯勒律治的影響主要集中在有機自然觀方面。康德的有機自然觀是從主體性角度解讀有機整體概念的產物,其哲學基礎在于確立自然的目的以及自然的合目的性。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定義了目的和自然合目的性的概念,“一個關于對象的概念在它同時包含著這個對象的現實性的基礎時喚做目的”,“判斷力的原理在涉及一般經驗規(guī)律下的自然界諸物的形式時,喚作在自然界的多樣性中的自然界的合目的性”[6]。在這個定義中,目的指向的是涵蓋客觀現實性依據的概念,是不能通過單純的機械運作規(guī)則演繹出來的,它需要一種先驗的原因性作為其內在原則。而自然這個概念在康德那里是無法用機械論解釋的,因為自然中有著各種各樣的生命體,他們生長發(fā)展的規(guī)則相對于機械作用的確定性來說具有很大的偶然性,但是這些偶然性在自然這個生命體的統(tǒng)籌概念中卻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而始終發(fā)揮著作用,這種看似無序和偶然的運行規(guī)則實際上是有序和必然的,但一般的機械論認知方式是無法總結和生成這種獨屬于自然的必然性法則的。此時,就必須借助能夠反思自然界中有機體多樣性的判斷力來將各種偶然性統(tǒng)一起來,進而形成自然系統(tǒng)的必然性,即自然的合目的性。因此,自然的合目的性和自然一樣是有機論范疇內的概念。如果一個物體能夠成為其自身的原因和結果,反思性的判斷力就可以將它定義為一個有機體,即自然的目的??档陆o自然目的規(guī)定了兩個必須具備的特性,“首先需要的乃是它的各部分,關于它們的存在和形式,都只能由于它們對于其全體的關系才成為可能的 ”,“第二種需要的條件,就是,這個事物的各部分相互為其形式的因果而自行結合成為一個全體的統(tǒng)一”[7]。由此可以看出,自然目的中的部分和整體互為因果,交互影響并能夠生發(fā)出彼此,即部分能生發(fā)成整體,整體也能生發(fā)出部分,同時此整體還可以作為另一個整體的一個部分,每一個部分都是產生其他部分的一個器官式的構件,此時,這個作為自然目的的物體才是一個有組織的并且能自組織的有機整體。
康德的有機整體概念直接作用于柯勒律治有機自然觀的解讀上。在科學和理性風起云涌的年代,柯勒律治首先從哲學層面上將浪漫主義文藝創(chuàng)作的首要對象——自然,定義為一個合目的性的有機整體,并遵循其特有的必然性法則。在這個前提之下,作品也應該是一個有機物式的存在。將作品視為有機形式,并同無機形式加以區(qū)別的是德國浪漫派批評家施格萊爾。在其《戲劇藝術和文學講演錄》中,施格萊爾(A.w.Schlegel)指出:“在忽視形式的內在本質的情況下,將其作為偶然附加物,并通過外力注入到一種質料中去時,這個形式就是機械的,比如說我們將一種軟體捏成某種形狀,并使它保持這種形狀?!盵8]“而有機的形式則是內在的和固有的,它由內而外生發(fā)出來,并在其萌芽得到完全發(fā)展的時候獲得自身的確定性。”[8]這類形式包含自然界中的人、動植物和礦物,同樣也是鑒別藝術作品有機整體性的一個重要原則,柯勒律治在其文藝理論中借鑒了這一原則。在施格萊爾的有機整體概念中,整體先于部分,藝術作品的“統(tǒng)一性和不可分性”[9]61是第一標準,而其有機性則由作品的內容決定,只有當作品的形式適用于作品的內容時,形式才具有意義,才可以參與以內容為核心的多樣性與統(tǒng)一性之間的有機調和過程。施格萊爾將這些原則運用到莎士比亞戲劇的批評中,才有了他為莎劇中詩體變換、年代誤置以及沒有嚴格遵守戲劇三一律等做法的辯護。他高度贊揚莎士比亞劇本內在的統(tǒng)一性,不同的人物性格和多樣的戲劇場景及角色的登場方式都能在這種統(tǒng)一性的支配下達到渾然一體的效果。無論是情節(jié)或是人物自身以及彼此之間的矛盾因素,都在莎士比亞精準的戲劇藝術觀念中得到調和。從施格萊爾的觀點出發(fā),莎劇中對立因素的調和揭示了有機性中重要的內在原則,即賦予對立和差異一種合理性,使之成為整體的一部分,并能在有機性的蔭護下展現其自身的魅力。這一點區(qū)別于機械整體強調消解對立和差異的做法。而柯勒律治在其莎劇批評實踐中也應用了施格萊爾有關有機整體概念中對立面調和原則的理論,就古典主義對莎劇的不公評判做出了有機論層面上的回擊。
有機整體概念自康德從反思判斷力角度出發(fā)的主體性解讀以來,經由施格萊爾針對作品即有機形式的客體內在統(tǒng)一性的探討,行至德國浪漫派哲學家謝林處則迎來了追尋和確立藝術生產中主客體“同一”的解讀范式。謝林的同一哲學也在柯勒律治對藝術本質的認知、想象理論以及對立統(tǒng)一原則的闡述上起到了關鍵性的影響,這一點在柯勒律治自己的文藝理論作品中都有跡可循。藝術生產從本質上是如何等同于自然生產的?謝林從主客體雙方的有意識與無意識活動入手,論證自然即有機體,并確立有機體的本體論意義。謝林指出自然一方面是生產出自然物的主體,同時也是被生產出的自然物的客觀整體,它自身就是構成整體的質料,也是由質料所決定的形式。因此,自然在其質料與形式的不可分割性中獲得了主客體的絕對同一。謝林將“絕對同一”視為有機體的本質,在“絕對同一”中有機體達成自身的因果性并形成穩(wěn)定的自我關涉狀態(tài),自然即具有此種本體論意義的有機體,在此基礎上,自然成為建構有機的藝術生產形式的模型。仿照自然的有機模式,藝術生產需要將有意識的活動和無意識的活動統(tǒng)一到主體的自身內部。但其與自然不同的是,自然在生產上是無意識的活動,不受機械力的操控和影響,自然的產物即自然生產活動的目的,是有意識的客體存在,而藝術創(chuàng)作卻是以創(chuàng)作者有意識的活動為起點的,其無意識的一面會在其產物中得以體現。謝林認為,有意識的與無意識的活動在藝術生產中的統(tǒng)一必須經由藝術直觀來實現。藝術直觀本身即自我中有意識與無意識內容的同一性和對于這種同一性的意識[10]。在藝術直觀的作用下,創(chuàng)作活動的有意識性將通過藝術作品中包含的無意識性表現出來,也就是說,藝術作品變?yōu)榱怂囆g直觀的客體產物,人們通過作品可以看到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活動,那么整個藝術生產過程就是自然界中有意識的生產活動與無意識的被動生產活動這對關系的倒映結構。這兩者都統(tǒng)攝在有意識與無意識、主體與客體的絕對同一原則之下,因此藝術生產具有同自然生產一樣的有機性,并遵循自然的有機模式而成為一個自足的整體。謝林在“同一哲學”思辨基礎上對有機整體做出的解讀直接影響到柯勒律治在想象理論的闡釋中采用認知論的范式,并確立了“第一位”想象、“第二位”想象以及對立統(tǒng)一原則的形而上的哲學依據。
柯勒律治首先站在生命哲學的立場上解讀有機整體概念,以對抗由科學革命和工業(yè)革命掀起的機械論闡釋浪潮。牛頓力學體系的建立和笛卡爾對數學及邏輯學的重視誘導人們將生命看作是一套機械裝置,將人的心靈和感覺構想成原子要素的排列組合,并加以科學分析。柯勒律治認為生命不能被解釋成為物質性的客體實在,生命是“一種行為和過程”[11]17,其動態(tài)演進依賴于對立因素的不斷調和。柯勒律治稱這種對立因素為“極性”(polarity),是同一種力量的兩個極端,而“調和”的過程是找到各組極性力量的平衡點,最終在生命內部達到并維持一種穩(wěn)定狀態(tài)。從本質上講,“極性”力量是“同一性”(identity)在生命內部的體現,是支配生命走向完整個體的內部原則?!皹O性”力量本身具有先驗的整一性,其所統(tǒng)攝的各組對立力量都是互相依存、不可分割的,是超越外部機械力統(tǒng)轄范疇的。這些對立力量之間的沖突和調和也是自發(fā)進行的,同樣是自足的、不受外力驅使的,并通過作為結果和形式的穩(wěn)定狀態(tài)向外展示。因此,“極性”力量是符合康德有關有機物是“有組織的且能自組織的”衡量標準的。從本質和形式上,“極性”力量都是有機的,它決定了柯勒律治生命哲學立場上的有機整體概念區(qū)別于機械論視角下觀念聯想主義中的整體概念。生命體在“極性”力量中因差異和沖突而不斷保持著“正在生成”的進行時狀態(tài),又因為“極性”力量自發(fā)的調和與制衡而不斷地更迭為新的形式,“要么是退回到原有生命體的整體中去,抑或在趨向個體化的進程中生成新的整體”[11]52。這種始終保持運動和生成特性的有機整體超越了觀念聯想主義在整體形成過程中所強調的更加傾向于靜態(tài)特性的“相似性”“接近性”和“因果性”。飽含生命哲學意義的有機整體是一種更具活力的、更強大的整一體。它的有機性在確保部分緊密聯系為整體的同時,更加保證了各組成部分自身的多樣性能夠通過調和與平衡或融入既已存在的整體中,或生成新的有機整體。這樣一來,有機整體的概念才真正具備了生命體所特有的“生生不息、進化繁衍”的特性。
柯勒律治的有機整體概念還體現在其有機自然觀的論說中。第一,柯勒律治堅信自然是一個先驗的存在,具有完美的整一性,并受制于普遍法則,使其內涵形成一種必然性。自然中的各個部分以“先驗的整一性”(antecedent unity)為存在的先決條件,是“部分之所以成為部分的原因和條件”[12]。他借用番紅花的生長過程將先驗的整一性類比為種子的力量,它先于番紅花諸部分而存在,并成為番紅花各部分生長形態(tài)的唯一依據。而番紅花的成長還需要水分、土壤、空氣和陽光等各要素,因此番紅花不僅自身是一個整體,同時也是其生長環(huán)境這一更大整體的一部分??吕章芍瓮ㄟ^這個觀點表達出有機整體中“整體先行”和“先驗整一”的理念,體現出德國超驗主義哲學對其的影響。第二,柯勒律治并沒有因為強調“先驗整一性”而忽視自然中的個體及其多樣性。他認為整體中的部分從其自身來看也是一個完整的個體,每個部分的發(fā)展都具有“個體化的趨勢”(tendency of individuation)。在《生命理論》中,他將“個體化的趨勢”定義為“將既有的部分要素整合為整體的力量,使各部分以該整體為存在的先決條件”[11]42,并視之為生命的本質。“個體化的趨勢”促使每個部分追求自身作為個體的完整性。以自然以及自然中的萬物為例,從巖石晶體到樹木花草,再到動物和人類,每一個物種的目標都是成為一個更完整的個體,并通過不斷與生長環(huán)境中諸種條件相互協調而生發(fā)出適合生存的個體特性。這些個體特性又共同組成了生長環(huán)境這個更大整體的統(tǒng)一特性。這使得整體與部分之間的關系更加緊密,同時也保證了真正的有機性。因為只有對個體特性給予重視和保護,才能達到與整體的真正和諧,才能擺脫機械式的生搬硬套或是無視法則而揠苗助長的非自然整一模式。第三,柯勒律治還將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視為有機整體概念的重要方面之一。人與其他生物有“質”的不同,柯勒律治認為人的生命力表現為理性,是與自然的先驗法則同質的力量。自然依據先驗的整一法則無意識地生產客觀自然物,人首先是通過感官對自然物的反映去理解自然界的,但這僅僅是停留在知性層面上的認知??吕章芍沃鲝埑街裕\用理性去探尋自然物背后的生成法則,進而理解自然之精神,而非自然之表象,有意識地與自然無意識的法則調和,最終達到和諧共生的狀態(tài)。因此,柯勒律治所推崇的理性是一種與科學理性不同的精神特質??茖W理性是工具式的理性,將自然分割成各種原子和元素,這雖然加深了人們對客觀自然知識的了解,卻使人與自然在精神上愈漸疏離,并片面地注重如何利用客觀自然知識去改造自然或復制自然物。人將自然工具化,同時也面臨著自身被異化的風險。因此,柯勒律治主張人應該回歸到自然中去,與自然重新建立精神上的聯結,在努力表達自身“個體化趨向”的同時融入自然這個更大的有機整體中去。這也是浪漫主義詩歌在工業(yè)革命浪潮下堅持將自然作為主要議題的原因之一,詩人和批評家希望人們可以在自然原初的和諧精神中擺脫情感和思想上的荒蕪,真實地表達自我,并向著至善與至美前進。
柯勒律治的有機整體概念在其文藝批評理論中表現為對“天才”和“想象力”的相關論述。這兩者的核心意涵直接體現了文學創(chuàng)作有機模式的重要性以及作為和諧整體的文學作品所能帶來的審美愉悅。浪漫主義詩學對“天才”的認知與對自然的認知緊密相關,天才所擁有的創(chuàng)造力就如同自然的生產力,是無意識的、自主生發(fā)并自足存在的。因此,“天才”的創(chuàng)作模式和作品經常被類比為自然的生產方式和自然所生產出的有機物。譬如,英國詩人愛德華·揚格(Edward Young)在闡釋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時,就曾提及詩歌是“從天才的命根子自然地生長出來,它是長成的,不是做成的”[13]?!白匀坏厣L”意指在天才的心靈中有一種與自然相似的無意識目的性,聯結著創(chuàng)作主體與被創(chuàng)作的客體,促使兩者合而為一。詩人的主體性與詩歌的客體性之間的有機調和十分重要,這是保證詩歌創(chuàng)作成為“自然的”生長過程的前提條件。詩人作為創(chuàng)作者,其主體性表達的方式直接影響詩歌的有機性,從主客體關系的視角來看,主體性是“人在實踐過程中所形成的位置與特征,這種位置與特征主要體現在人在實踐活動中所表現出來的自身能力、個體的作用、個體的看法及其所處的位置,也就是人在有目的的活動中所體現出來的自主性、主動性、能動性和自由性”[14],詩人的主體性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體現要遵循有機整體觀的原則,這是浪漫主義語境下詩才的重要構成要素,也只有“走向‘主客一體’和‘主客同構’”,才能“看清人類‘精神’的真實面貌”[15]。柯勒律治認為,天才的智慧和自然的智慧兩者十分相似,計劃與執(zhí)行在同一時間內發(fā)生并完成(coinstantaneity of the plan and execution)而沒有留給有意識的反應任何多余的時間。普通人通常只能發(fā)現散見于自然形象中的部分自然智慧,但天才卻能將這些紛雜的自然形象集中起來,置入人類思維所能達到的極限智性領域,進而從自然形象的形式本身抽象出最接近其真實本質的、精神上的本能反應,即消解了形式桎梏的內在原動力。天才憑借這種智慧有意識地將外在的現象內化為內在的法則,使之成為無意識的藝術創(chuàng)作本能。通過這一過程,天才在自身內部首先完成了外在與內在、有意識與無意識的統(tǒng)一。因此,柯勒律治認為“天才本身就有一種無意識的活動”,這是“天才人物身上的天賦”[16]258。在柯勒律治的眼中,最符合這個天才標準的就是莎士比亞??吕章芍螌ι勘葋唲?chuàng)作天賦及劇本內在統(tǒng)一性的贊賞在浪漫主義時期有其特殊的意義。在無意識因素未受重視的新古典主義時期,推崇創(chuàng)作技巧和規(guī)范的批評家對沒有嚴格遵守“三一律”的莎士比亞戲劇持貶斥的態(tài)度。而柯勒律治卻認為莎士比亞具有將外在表象的多樣性內化為核心原則的統(tǒng)一性的創(chuàng)作天賦,他能夠“洞察人性中一切偉大的構成力量和沖動,并能清楚地認識到這些力量和沖突之間各種各樣的組合及從屬關系其實就是人的個性體現,進而展現出他們的和諧是如何由相互之間此消彼長的不均衡作用產生的”[17]。莎劇中人物性格的復雜性、豐富性和完整性突破了類型化人物塑造的限制。每一個人物都自成體系,其行為和語言均圍繞自身性格的優(yōu)缺點展現出來,莎士比亞不懼怕不和諧因素,因為劇中人物就如同現實中的人一樣面臨性格中的缺陷和失衡,人物的互動不斷調和不和諧的因素,并借此突出了最接近真實生活的戲劇效果,激起觀劇者真實的情感共鳴。莎劇自新古典主義之后至今一度被奉為戲劇創(chuàng)作圭臬,為不同時代的無數觀眾帶來了審美愉悅感,這也說明了符合有機整體模式的天才創(chuàng)作經受住了時間和受眾的考驗。
柯勒律治的“想象力”理論也是其有機整體概念中重要的一環(huán)。在吸收和借鑒德國超驗主義哲學思想的基礎上,柯勒律治首先批判了幻想(fantasy)的機械性。他指出,幻想“與想象相反,沒有任何的對立面參與進來,只涉及固定的和明確的事物?;孟胫皇菙[脫了時間和空間秩序的一種回憶模式。它與我們稱之為‘選擇’的有關意志的經驗現象混在一起,并被這些現象修改或描述。與普通的回憶一樣,幻想的材料均來自聯想的理論”[18]202。柯勒律治用這條定義回擊了17世紀、18世紀以來經驗主義體系中將想象和幻想視為同義詞的做法?;孟雽嶋H上是將人的創(chuàng)造力降低到滿足知覺認知的程度,它指的是人將通過感官認知到的客觀實體進行重新組合的能力,而非一種創(chuàng)造力,甚至都稱不上創(chuàng)新力。而柯勒律治在想象力理論中所定義的“第一位”和“第二位”的想象是把人的創(chuàng)造力與理性重新連接起來,超越知覺范圍內的現象歸納,達到對自然內在法則的認知層面。在對想象力的定義中,柯勒律治直接提出其本質即“人類知覺的原動力和活力”,“第一位”的想象就是這種力量在人的心靈中無意識的和先驗的存在,是“無限的我存在”(the infinite I AM)在“有限的心靈”(the finite mind)中的重演,而“第二位”想象是對“第一位”想象有意識地升華,將人本能中未經挖掘的原動力迎接到理性認知的領域內,使先驗的、無意識的內在法則得以顯現,進而變?yōu)橐环N能夠“溶化、分解、分散,為了再創(chuàng)造”的力量。想象力的存在和運用本身就是理想化和統(tǒng)一化的進程,它“本質上充滿活力,盡管它要處理的對象是固定的和無生命的”[18]202。柯勒律治的想象力是聯結有限與無限、有意識與無意識、主體與客體、自律與他律的再創(chuàng)造力量,它的產物是有機整體,而它自身也是一種溝通理性世界與感性世界的根本性的存在,柯勒律治將認知論引入想象力的論述中,同時也用想象力為“‘人能認識什么?’這一問題”提供了一種答案,“心智擺脫了肉體,成為具有‘大內無外’的生命整體”,進而“溝通內外”[19],以一種充滿能動性的主觀創(chuàng)造進程回答了認知論中主體性的問題。柯勒律治的想象力自身就是一個有機的整體,無論是其本有的先驗哲學底色,還是其主導的創(chuàng)作與批評實踐,都彰顯出英國浪漫主義文藝理論體系中難以得見的本體論意義。
柯勒律治的有機整體概念作為其文藝理論中重要的基礎性概念給英國浪漫主義文藝批評體系帶來了劃時代的影響。他將認識論和形而上學的思維范式引入美學思考,這是他與“幾乎所有先前英國作家的不同之處”[9]192??吕章芍蔚挠袡C整體概念不僅體現出其哲學思考的基本原則,更影響了他的詩學思辨,為英國浪漫主義詩學觀中對詩人與詩歌本質的認知和闡釋增添了哲學底色。在有機整體概念的指引下,柯勒律治將詩歌和詩人賦予了一種本體論的意義,即探討和認知世界本源和自然法則的思考方式。這在科學和工具理性以及工業(yè)革命蓬勃發(fā)展的17世紀、18世紀的英國是一種了不起的提法,當時許多著名的哲學家和科學家從功利主義的角度出發(fā)都認為詩歌只是一種感官上的愉悅,他們用審視科學法則的方法批判詩歌的虛假性。但柯勒律治卻堅持用有機物的類比和隱喻將詩歌與哲學合為一體,在形而上學的層面上重述詩歌的神圣性以及真實性,“詩歌是人類一切知識、思想、激情、情感和語言綻放出的花朵和釋放出的香氣”[16]19??吕章芍尾⒎羌みM的反科學主義者,他本身對自然科學充滿興趣,正是在了解科學知識的基礎上,柯勒律治認識到詩歌所要認知和展現的不僅是遵循科學法則而存在的外在客觀世界,還有通過理性才能認識到的聯結主觀精神世界與客觀物質世界并最終將二者統(tǒng)一為“太一”的“整一性原則”。那么一個偉大的詩人也必將是一個見解深刻的哲學家。何為詩歌,何為詩人?在柯勒律治處實為同一個問題,并且互為答案??吕章芍握J為世界上有三種哲學家,“第一種哲學家只關注主體,將客體僅看作是與主體有關的結果;第二種哲學家只關注客體,只將主體當作能夠反映、思考和感受客體的一個部分,將主體看作是客體的結構;第三種哲學家是用不同的方式調和對立的兩者并將它們合而為一”[20]。詩人就是“第三種”哲學家,能夠運用柯勒律治所定義的想象力溝通主客體,“將人類靈魂的整體帶入創(chuàng)作活動中”,解決心靈和自然之間二元辯證的各種問題,使詩歌與詩歌創(chuàng)作最終成為和諧整一的有機體??吕章芍螌υ姼韬驮娙说慕庾x使“整一”(unification)被當作一種動態(tài)過程寫進英國文藝批評理論體系中,這也使得自然的詩才、哲學的詩人和回歸自然有機性的詩歌都成為浪漫主義詩學的代表性語匯。此外,對詩學觀的哲學化闡釋也強調了心理狀態(tài)與詩歌語言之間的緊密聯系。作為浪漫主義文學的代表詩人,柯勒律治強調詩人的內心感受,我國學者朱志方教授在批判以弗雷格(Friedrich Ludwig Gottlob Frege)和普特南(Hilary Whitehall Putnam)為代表的兩種語言哲學中的反心理主義時認為:“如果我們將反心理主義理解為反心理學主義,即反對將邏輯和語義學歸結為心理學,這無疑是一種正確的立場;如果我們將之理解為將心理因素完全排斥在意義解釋和理解之外,那就是錯誤的?!盵21]因此,從人的心理層面來理解柯勒律治的整體性浪漫主義詩歌是大有益處的。
柯勒律治的有機整體概念中的先驗“整一性”原則跨越了空間的限制,影響了美國新英格蘭超驗主義代言人愛默生。愛默生通過閱讀柯勒律治的《文學傳記》《沉思之助》和《友人》等作品,接觸到了德國超驗主義哲學中有關主體與客體、有限與無限、機械與有機等各種對立關系的調和與整一,進而對自然、詩歌和詩人等諸種概念有了更接近于19世紀歐洲傳統(tǒng)的解讀[22]。愛默生的自然思想深受柯勒律治有機整體自然觀的影響。愛默生也十分注重自然中無所不在的兩極性以及兩極之間的作用與反作用,“自然萬物不可避免地被雙重性平分為兩半,因而每一事物都意味著與其相配的另一半的存在,二者合并才是完整的”[23]50,其合并成整體的有機性就體現在萬物的自身中“結果早已在原因中成熟,目的與手段共存,果實孕育在種子中”[23]54,這與柯勒律治自然觀中提到的極性力量及其調和整一的先驗法則具有異曲同工的效能。愛默生所推崇的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日益被忽視的精神理性的回歸以及“能動的自然”這些理念都帶有濃厚的超驗主義色彩??梢哉f,經由柯勒律治,愛默生將德國哲學的種子埋入美利堅思想界的土壤,并結出有機的果實。當時間跨至20世紀,柯勒律治有機整體的概念體現在新批評派提出的對立調和的詩歌內在結構中。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將有機整體的概念運用到有關文學作品的自足性、客體性與形式論上,指出文學是一個獨立自足的客體,其“內在機制是一種對立調和的結構”,其整一性體現在文學作品“獨立自主地產生意義”[24]。而新批評的另一先驅瑞恰慈(Ivor Armstrong Richards)將對立統(tǒng)一的原則應用在有關容他性詩歌與排他性詩歌的論述中,指出容他性的詩歌之所以偉大,是因為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能夠以過人的材料組織能力和豐富的情感調和經驗將相互對立甚至可能干擾彼此的沖突因素結合起來而使詩歌最終達到一種通過制衡獲得的穩(wěn)定性中。另外,艾略特和瑞恰慈都分別在各自的批評理論中多次引用柯勒律治的想象力理論,使其成為英美現代詩論的“經文”[25]??吕章芍蔚恼w觀在其民族國家的政治理論層面亦具有重要意義,因為“文學是通過其獨特的藝術感染力和強大的思想感召力來對社會的進步發(fā)揮其意識形態(tài)作用的”[26]。可見,柯勒律治的有機整體概念從德國哲學中幻化成形,為英國浪漫主義文藝批評理論澆筑基底,并遠播美國構建起超驗主義哲學的北美營地,又在新批評學派中重獲新生。有機整體的概念是詩哲合一的經典體現,為詩歌與詩人存在的意義正名,使自然之精神與人之理性在機器的時代依然能煥發(fā)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