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勁松 張澤陽
近年來,關于傅斯年與嚴耕望的研究成果,精彩紛呈(1)有關傅斯年史學思想的研究如桑兵:《傅斯年“史學只是史料學”再析》,《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5期;王晴佳:《科學史學乎?“科學古學”乎?——傅斯年“史學便是史料學”之思想淵源新探》,《史學史研究》2007年第4期;陳峰:《趨新反入舊:傅斯年、史語所與西方史學潮流》,《文史哲》2008年第3期;羅志田:《證與疏:傅斯年史學的兩個面相》,《中國文化》2010年第2期;等等。有關嚴耕望史學思想的研究如鄔建麟:《略論嚴耕望治史》,《歷史教學問題》2013年第1期;陳尚君:《嚴耕望先生唐史文獻研究方法發(fā)微》,《中國文化》2016年第2期;周文玖:《嚴耕望的治史風格及史學評論》,《史學史研究》2017年第1期;林磊:《嚴耕望與“科學化史學”》,《歷史教學問題》2019年第2期;等等。。不過,已有研究多著眼于他們的史學思想,就事論事,較少將其置于近代的學術環(huán)境,尤其自清代以來漢宋之爭的學術背景下展開討論。實際上,傅斯年與嚴耕望史學思想的異同,除史家個人好惡外,還有學術環(huán)境因素在發(fā)揮作用,而兩人史學思想的分歧在史料觀上最具張力。因此,有必要將傅斯年與嚴耕望的史料觀置于漢宋之爭的語境中,探討雙方在史料觀上的離與合,進而考察傅斯年、嚴耕望這兩代史語所學人間的漢宋淵源及其傳承流變。
梁啟超曾言:“凡研究一個時代思潮,必須把前頭的時代略為認清,才能知道那來龍去脈?!?2)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2頁。無疑,追溯傅斯年、嚴耕望史學思想的源流,不得不從清學談起。隨著清中期考據學派的崛起并臻于極盛,漢學與宋學的分野在乾隆、嘉慶年間逐漸走向極端,治漢學者指斥宋學空疏,治宋學者則指斥漢學瑣碎,即便有調停漢宋之爭的學者,“亦不過牽合漢、宋,比附補苴,以證鄭、朱學派之同”(3)劉師培:《國學發(fā)微:外五種》,廣陵書社,2013年,第205頁。,并不能真正彌合雙方的分歧。
近代以來,西方各個流派的史學理論紛至沓來,史學家以各自服膺的理論為治史的圭臬,宣傳各自的史學理論。間有治史理念沖突者,則互斥對方的治學路數為旁門邪道,論戰(zhàn)不休,竟成西學之戰(zhàn)場。爭論各方不同的“西學”或“東學”背景,固是沖突的一大原因,但這背后亦隱隱有著漢學與宋學分野的近代變相。錢穆即指出:“此數十年來,中國學術界,不斷有一爭議,若追溯淵源,亦可謂仍是漢宋之爭之變相?!?4)錢穆:《新亞學報發(fā)刊辭》,《新亞學報》1955年第1期。
漢宋分野的近代變相,或可稱為“新漢學”同“新宋學”的分野?!靶聺h學”是對五四以后考據學的稱呼。張凱提出民初的“整理國故”運動與清代漢學一系“在治學方法與人際脈絡方面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故被時人冠以“新漢學”之名,“視作乾嘉考據學的變相復興”。(5)張凱:《經史分合與民國“新宋學”之建立》,《近代史研究》2013年第6期。許冠三把北大、清華、史語所視為“新漢學”的堡壘,將胡適、顧頡剛、傅斯年、陳垣等人納入“新漢學”的范疇。(6)許冠三:《新史學九十年》,岳麓書社,2003年,第470頁、第471頁。由許冠三對“新漢學”代表人物的枚舉可大致一窺“新漢學”的治學旨趣——與“高抬考據,輕視義理”的“乾嘉范式”一脈相承。
與“新漢學”相對的“新宋學”,陳少明認為其更多以“新儒學”的面貌出現。(7)陳少明:《漢宋學術與現代思想》,廣東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12-132頁、第149頁、第153頁。盡管錢穆本人并不樂于這種帶有門戶性質的稱謂,(8)余英時:《錢穆與新儒家》,沈志佳編:《余英時文集》(五),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頁。并且他也承認考據在史學中不可或缺的地位,但是他在更多的場合中,表露的是對純考據的反思和對義理的推崇。尤其在描述近代“漢宋之爭”的變相時,他對“新宋學”的著墨——“提倡通學”“學術將以濟世,因此菲薄考據”, “學術最高標幟,乃當屬于義理之探究”(9)錢穆:《新亞學報發(fā)刊辭》,《新亞學報》1955年第1期。,我們幾乎可以將其理解為他自己的學術自白。故而本文將其納入“新宋學”范疇,同時在使用“新宋學”概念時,將其界定為近代輕視考據或不以考據為限、強調博通、推崇義理、與“新漢學”相對的學術思潮。
盡管漢學與宋學的分野確是不可回避的論題,但事實上,在清代也不乏戴震、阮元等漢宋兼治的學者,漢學與宋學也并非全然是后世史家建構的那般涇渭分明。同樣,近代的“新漢學”與“新宋學”也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以嚴耕望為例,嚴氏作為史語所這一“新漢學”堡壘的第二代成員,在考證之外卻每每能疏通致遠,提出頗有見地的史論,為“新宋學”代表錢穆所稱道。
故而,我們可以在“新漢學”與“新宋學”的語境中“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理解傅氏與嚴氏在史料觀上各自的師承與流變,但也不應以此先入為主地給兩人貼上標簽,削足適履地附會穿鑿。
清代漢學有著嚴格的家法,其治學重視考證,務求證據,“凡立一義,必憑證據;無證據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摒”(10)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7頁。。這種崇實黜虛的治經理念擴展到史學領域,便形成了“博取材料,文獻征實,反對任情褒貶”(11)王記錄:《乾嘉時期經學與史學的互動與融通:學術史意義及特征》,《史學史研究》2021年第2期。,重視史實考訂,言必有據、無征不信的史學學風。
隨著自然科學的進步和工業(yè)文明的到來,“科學精神”風靡西方學界。在人文社科領域,歷史學從經院式的學問邁向“科學史學”。然而,歷史學研究從一開始便不同于自然科學對研究對象的直接觀察,而是經由史料這一媒介間接與歷史“對話”。顯然,要實現史學“科學化”,就要從史料入手,用科學的方法對史料進行搜集、批判和解讀,最后讓史料自己講話。
伴隨“西學東漸”的浪潮,“科學史學”的種子也經由留學生和譯著傳入中國。尤其是強調史料本位的《史學方法論》和《歷史研究法》的翻譯,以及以這兩部書為藍本編纂的教材的廣泛流傳,西方實證史學的史料本位思想,在幾經本土化后逐漸同傳統乾嘉漢學無征不信的考據風尚接榫,史料在史學研究中的重要地位漸為中國學人所接受,成為新考據學亦即“新漢學”的重要理論支撐。
《史學原論》強調“無史料斯無歷史矣”(12)朗格諾瓦、瑟諾博司:《歷史研究法二種合刊》,李思純、何炳松譯,李孝遷、胡昌智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 14頁。。傅斯年、嚴耕望都高度重視史料在史學研究中的地位,并將其視為史學研究的邏輯起點。傅斯年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的開篇即明確“近代的歷史學只是史料學”(13)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研院史語所集刊》第一本第一分,1928年,第3頁。的定位。在他看來,史學區(qū)別于其他人文學科成為一門科學,很重要的一點就在于研究對象的獨特性,不同于哲學、文學,史學不可以脫離具體的史料,憑借想象建構歷史,“歷史的對象是史料,離開史料,也許成為很好的哲學和文學,究其實與歷史無關”(14)傅斯年講、王培棠筆記:《考古學的新方法》,《史學》,光華書局,1930年,第196頁。。由此,傅斯年將近代“分科治學以后的史學”(15)桑兵:《傅斯年“史學只是史料學”再析》,《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5期。同與哲學、文學聯系緊密的古典史學嚴格區(qū)分開來。當然,傅斯年對史料在史學研究中地位的強調,并非將史學矮化為史料學。事實上,傅斯年所謂的“史料學”并非狹義的史料學,其囊括了史料的搜集、整理、解讀及運用,“大體上涵蓋了史學的主要內容”。(16)羅志田:《證與疏:傅斯年史學的兩個面相》,《中國文化》2010年第2期。
與傅斯年類似,嚴耕望認為在史學研究中要以史料為核心課題。嚴耕望強調,盡管歷史學家“旁通”幾種社會科學理論是有必要的,但歸根到底,社會科學理論只是輔助工具,歷史學的工作仍是從史料入手,“考史撰史”。以社會科學的結論作為先定標準,搜羅與此標準相符的史料,剪刀漿糊式地裁剪、堆砌,固然可以很容易地寫成論文。但這種抽樣乃至選樣地摘取史料,不免割裂與曲解了史料。在嚴耕望看來,以這種方法做出的成果并沒有什么價值,更不會使歷史知識得到增長,反而容易造成浮而不實的不正之風,“研究歷史,無論采取什么辦法,都要以史料為基礎;不能充分掌握史料,再好的方法,都不能取得真實的成果”(17)嚴耕望:《佛藏中之世俗史料》,《嚴耕望史學論文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004頁。。
在抨擊以論帶史的基礎上,嚴耕望提出歷史論著的標準:“材料豐富,論斷平允,踏踏實實,不發(fā)空論”(18)嚴耕望:《治史經驗談》,《治史三書》,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3頁,第23頁。,將史料的博贍列為論著標準的首位。總之,在嚴耕望學術生涯中倡導并實踐的,始終是“新漢學”特為強調的史料本位,即在研究過程“憑史料作判斷的依據”(19)嚴耕望:《治史經驗談》,《治史三書》,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3頁,第23頁。。
宋儒治《春秋》,重褒貶義法與正統論。乾嘉諸老一反宋儒重心性義理、好闡發(fā)議論的作文風格,推崇漢儒的音韻訓詁及考證求實。這種治經理念反映到史學上,便是對輕史事、重史義的歷史書寫的反動。錢大昕即主張拋棄所謂春秋筆法,據實書寫,“史家紀事,唯在不虛美,不掩惡,據事直書,是非自見。若各出新意,掉弄一兩字以為褒貶,是治絲而棼之也”(20)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唐書直筆新例》,《嘉定錢大昕全集》(七),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50頁。。
事實上,傅斯年和嚴耕望對史料價值的評判都著眼于史料的原始程度,而非宋儒所重的文筆與義法。傅斯年指出,史料“越生越好”, “每一書保存的原料越多越好,修理得越整齊越糟”。(21)傅斯年:《史學方法導論》,《傅斯年全集》(二),臺北:聯經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0年,第379頁,第379頁。對于保存有原始記錄的史料,傅斯年青眼有加。以正史為例,《宋史》歷來以體例紊亂、裁剪失當為人所詬病,但傅斯年卻認為這些問題“固是不可掩之的事實”,卻也使其免遭“倫理家的手段”和“文章家的本事”(22)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研院史語所集刊》第一本第一分,1928年,第3頁。的改竄,保存了大量史料的本來面貌。而語言精練、體例謹嚴的《明史》,其文辭越整潔華麗、語言越流暢優(yōu)美,距離史料的原貌便越遠,“材料的原來面目被他的鍛煉而消滅了”(23)傅斯年:《史學方法導論》,《傅斯年全集》(二),臺北:聯經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0年,第379頁,第379頁。。
在傅斯年看來,以史料為研究對象的近代史學,對史料的著眼點并不是其文筆是否優(yōu)美流暢和義理是否嚴謹分明,而是其能否真實、客觀地反映某一歷史時期的本來面貌。因此,當明清內閣大庫的檔案出現在北平一個漏水的平房里,他立刻意識到這批史料的價值,指出明清史事補苴的希望全在這批檔案:“蓋明清歷史,私家記載,究竟見聞有限,官書則歷朝改換,全靠不住,政治實情,全在此檔案中?!?24)傅斯年:《傅斯年致蔡元培》(1928年9月11日),王汎森、潘光哲等主編:《傅斯年遺札》(一), 臺北: “中研院”史語所,2011年,第148頁、第151頁。
嚴耕望對史料價值的評判亦有類似見解。他以新舊兩《唐書》為例,指出《舊唐書》成書倉促,將大量材料不加剪裁地抄錄于書,以致前后抵牾,“誠可訾病”;但其也因此保存了大量珍貴的原始史料,就史料價值而言,“反深可寶貴”。反觀《新唐書》為苛求文字精練,極力省字,導致語言晦澀難懂,甚至不惜刪去許多重要情節(jié),損失了大量的史料,對此,他感嘆“文人撰史,其病乃至如此”(25)嚴耕望:《新舊兩唐書史料價值比論》,《嚴耕望史學論文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150頁、第1158頁,第1153頁。。當然,他也并非完全否定《新唐書》的價值,指出《舊唐書》因修于亂世,史料零落,搜集得并不齊全,人物列傳多有缺漏;而《新唐書》則相對有所補益,增加了不少舊書沒有的史料。(26)嚴耕望:《新舊兩唐書史料價值比論》,《嚴耕望史學論文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150頁、第1158頁,第1153頁。但非難也好,肯定也罷,嚴耕望對新舊兩《唐書》的評價始終是圍繞其史料價值進行的,至于義法是否謹嚴、褒貶是否得當,嚴耕望并未給予較多的關注。
值得注意的是,嚴耕望在史料價值著眼點的問題上,與其早年業(yè)師、“新宋學”代表錢穆截然相反。錢穆在新舊《五代史》價值的論述中,(27)錢穆《中國史學名著》出版于1973年,嚴耕望《新舊兩唐書史料價值比論》定稿于1992年,大概是出于師門和睦的原因,嚴耕望在寫作時避開了對新舊《五代史》史料價值的討論。對歐陽修《新五代史》講求義理的“春秋筆法”推崇有加,認為其很有史家個人的見地,盛贊其在義法上“遷固以來未之有”(28)錢穆:《中國史學名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第165頁。。這自然是“新宋學”強調義理的觀點,但我們可以從兩人對歐陽修的謗譽之間,看出他們對史學作品價值不同的著眼點,前者著眼于史料,后者著眼于史識。顯然,嚴耕望在史料價值的評判上更多受到了“新漢學”的影響。
傅斯年、嚴耕望這種重史實、輕筆法的史料價值評判標準與乾嘉學者是一脈相承的。王鳴盛即在其論著中表達了對春秋筆法的厭棄,他指出,“歐公手筆誠高,學《春秋》卻正是一病……且意主褒貶,將事實一意刪削,若非《舊史》復出,幾嘆無征”(29)王鳴盛:《十七史商榷·歐法〈春秋〉》,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1060頁。。在王鳴盛看來,史家只需客觀敘述、如實直書,則褒貶自明,何須刻意強調所謂春秋筆法?一味地講求筆法,若史家史識不夠,反使褒貶不當,淆亂讀者。
消極史料的解讀與應用,曾被梁啟超視為“史家四長”中“史識”的重要技能之一,“某時代有某種現象,謂之積極史料;某時代無某種現象,謂之消極史料”, “此等史料,正以無史跡為史跡,恰如度曲者于無聲處寄音節(jié),如作書畫者于不著筆墨處傳神”(30)梁啟超:《史料之搜集與鑒別》,《中國歷史研究法 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中華書局,2014年,第72頁、第73頁。,其重要程度并不亞于積極史料。誠然,消極史料在補苴積極史料中有意無意忽視的歷史現象上,確有不可比擬的作用。但是,消極史料畢竟是以無史料為史料,如若史料未搜集全,或史家功力不足,解讀不夠充分,豈非“以不知為不有”(31)傅斯年:《戰(zhàn)國子家敘論》,《傅斯年全集》(二),臺北:聯經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0年,第435頁。?
強調“無征不信”的乾嘉諸老,自然不會冒此風險,掉入“不學之徒”的陷阱。在他們看來,唯有通過對大量文獻材料進行分析解讀,其得出的結論方才具有可信度和說服力。阮元的好友汪廷珍直言,“經史之學,與各項雜文不同,必有實證確憑,方可定前人未定之案,正前人未正之誤。若以空虛之理,或孤證偏詞,遽為論斷,且有乖于圣人好古闕疑之旨,雖學博力厚,足以壓倒一切,究竟獻酬群心,終不能使人人心折。其于學術,殊無所補,萬一小有差失,為害轉大。宋以后學者,蹈此弊者十之八九”(32)汪廷珍:《實事求是齋遺稿·又復阮定甫書》,清道光刻本。。所謂“必有實證確憑,方可定前人未定之案”,一語中的,點出了漢宋分野的焦點。
對待消極史料,傅斯年和嚴耕望都保持相當嚴肅、謹慎的態(tài)度。傅斯年表示:“存而不補,這是我們對于材料的態(tài)度”, “證而不疏,這是我們處置材料的手段”(33)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研院史語所集刊》第一本第一分,1928年,第8頁,第8頁。。這種“現代式的‘述而不作’取向”(34)羅志田:《知人論世:陳寅恪、傅斯年的史學與現代中國》,《讀書》2008年第6期。反映的是一種“闕疑”精神,即廣泛地搜集史料,比較異同,對史料所反映的歷史事實,使其“發(fā)見無遺”,傳信存疑。但也不可再越雷池一步,對于史料不充分或不足以做出判斷的情況,絕不憑主觀臆測去強行解釋,做“疏通的事業(yè)”;更不必說以無史料為史料,行“以不知為不有”之實,“史料有之,則可因鉤稽有此知識,史料所無,則不敢臆測”(35)傅斯年:《〈史料與史學〉發(fā)刊詞》,《史料與史學》第1冊(上),中研院史語所集刊外編之二,獨立出版社,1944年,第2頁。。
對于消極史料的應用,傅斯年不置可否,但其“一分材料出一分貨,十分材料出十分貨,沒有材料便不出貨”的主張,(36)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研院史語所集刊》第一本第一分,1928年,第8頁,第8頁。已然把以無史料為史料的消極史料應用的路徑阻塞殆盡。在傅斯年看來,眾多的歷史記載之間難免存在大量的間隙和空白,如以有限的學識對無限的史料強做判斷或解釋,甚至“以不知為不有”,每個人都把自己“主觀的分數加進”史料之中,那真是使原有材料面目全非了:“歷史本是一個破罐子,缺邊掉底,折把殘嘴,果真由我們一整齊了,便有我們主觀的分數加進了?!?37)傅斯年:《傅斯年致顧頡剛》(1926年9月),王汎森、潘光哲等主編:《傅斯年遺札》(一),臺北: “中研院”史語所,2011年,第58頁。
嚴耕望雖不反對在研究中使用消極史料,但他對消極史料的應用十分謹慎,更多只是將其作為對主證的補充,而非主要證據。他認為在史學研究中應盡可能“少說否定話”,因為個人很難將史料窮盡,“自己未見到不等于無其事”,以無史料為史料,輕易做出否定的判斷,存在著巨大的風險。對此,嚴耕望舉了一個例子:岑仲勉為了說明玉門以西設置驛傳的時間是在元代之后,使用了“漢唐在玉門西未見驛傳之記載”這一消極史料。(38)嚴耕望:《治史經驗談》,《治史三書》,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0頁。嚴耕望指出,“未見”與“未有”完全是兩個性質的措辭,岑仲勉先生使用“未見”一詞并非?;^,恰恰反映了即便身為史學大家,在使用消極史料時,亦不免“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在《北魏尚書制度考》中,為論證北魏初期太宗皇帝革除尚書機構,嚴耕望以太宗設立與尚書職權相當的機構,以及太宗的繼任者太武帝重置尚書機構,這兩則較為曲折迂回的積極史料作為主證;對于太宗在位期間未見有尚書機構的任職者這一較為直觀的消極史料,嚴耕望僅僅將其作為旁證。(39)嚴耕望:《北魏尚書制度考》,《中研院史語所集刊》第十八本,1948年,第253-254頁。在嚴耕望看來,以消極史料為主要證據推出的結論面臨隨時可能被推翻的風險,若將其作為旁證,對積極史料進行補正,或更加妥當。
中國史學自古便有以碑銘考訂史傳的傳統,司馬遷在撰寫《史記》時,便將秦刻諸石收入《秦始皇本紀》。至清代,乾嘉學者利用金石考稽史傳,糾謬互證,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王鳴盛考訂史料時,“搜羅偏霸雜史,稗官野乘,山經地志,譜牒簿錄,以暨諸子百家,小說筆記,詩文別集,釋老異教,旁及于鐘鼎尊彝之款識,山林冢墓、祠廟伽藍碑碣斷闕之文,盡以供佐證”(40)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序》,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2頁。。
近代殷墟甲骨、敦煌文書等新史料的不斷發(fā)現,使得傳統金石學向近代轉型成為可能。王國維通過“紙上之材料”和“地下之新材料”打成一片的方法進行“古史新證”(41)王國維:《古史新證——王國維最后的講義》,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2-3頁。,開創(chuàng)了“二重證據法”。傅斯年對“二重證據法”推崇備至,將王國維的《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以及《續(xù)考》作為“直接材料與間接材料的互證”的典范編入講義中,(42)傅斯年:《史學方法導論》,《傅斯年全集》(二),臺北:聯經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0年,第342-354頁。面向北大師生講授。
20世紀20年代,顧頡剛提出了“層累地造成中國古史”(43)顧頡剛:《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 《答劉胡兩先生書》, 《古史辨》(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60頁、第99-101頁。的觀點,隨后姚名達向其轉達了王國維“與其打倒什么,不如建立什么”(44)姚名達:《學術通訊:三月五日手書敬悉》,《國立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周刊》,1928年,第287頁。的批評。對于中國古史的重建,不同于傳統史家以傳世文獻入手,做“載籍真?zhèn)蔚霓q論”(45)李濟:《中國考古學之過去與將來》,張光直主編:《李濟文集》(一),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22頁。,以傅斯年、李濟為代表的史語所學者決心用考古學家的鏟子掘出地下的新史料,將其與舊史料參?;ビ啠骸鞍训叵掳l(fā)掘的資料,與傳下來的記錄資料連綴起來?!?46)李濟:《再談中國上古史的重建問題》, (臺北) 《“中研院”史語所集刊》第三十三本,1962年,第365頁。積薪造勢,重建可信的上古史。在傅斯年設想的這一過程中,考古學掘地獲取的新史料對上古史的由疑轉信起到了關鍵作用。在傅斯年看來,引用傳世文獻繼續(xù)已經討論近千年的問題實在沒有意義,“徒引起無底之辯論,蓋或入或出,皆無證據”(47)傅斯年:《傅斯年致岑仲勉》(1939年4月17日),王汎森、潘光哲等主編:《傅斯年遺札》(二),臺北: “中研院”史語所,2011年,第962頁。,到頭來既不能證其是,亦無從證其非,徒然引起無謂的討論。
對于史料相對豐富的中古、近古史研究,傅斯年則不那么強調考古學的作用,“掘地自然可以掘出些史前的物事,商周的物事,但這只是中國初期文化史。若關于文籍的發(fā)覺,恐怕不能很多”(48)傅斯年:《傅斯年致顧頡剛》(1926年9月),王汎森、潘光哲等主編:《傅斯年遺札》(一),臺北: “中研院”史語所,2011年,第62頁。。但是,隨時隨地擴充史料對他而言無論治哪個斷代的歷史都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因為“新史料的發(fā)見與應用,實是史學進步的最要條件”(49)傅斯年:《史學方法導論》,《傅斯年全集》(二),臺北:聯經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0年,第372頁。,只有不斷發(fā)掘新史料,并由此引起新問題的討論,方能帶動史學研究的新陳代謝。他把史學進步的最要因素歸結為新史料,以至于其對內閣大庫檔案的整理“沒有什么重要的發(fā)現”難免失望。李濟調侃他:難道想從這批檔案里找出滿族并未入關的證據?(50)李濟:《傅孟真先生領導的歷史語言研究所》,張光直主編:《李濟文集》(五),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68頁。雖是笑話,卻也反映了傅斯年對新史料的偏執(zhí)。
近代,“預流”的風氣彌漫著中國史學界。陳寅恪言:“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治學之士,得預于此潮流者,謂之預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預者,謂之未入流。”(51)陳寅?。骸抖鼗徒儆噤浶颉?,《中研院史語所集刊》第一本第二分,1930年,第231頁。嚴耕望亦不能外,事實上,他并不反對新史料的運用,其本人在寫作中亦大量引用石刻材料,如在《唐人讀書山林寺院之風尚》中即根據大量寺院的碑文、題名雜記、墓志銘等,考證武后擅權后官辦學校零落,士人多聚集于山間古剎讀書講學。(52)嚴耕望:《唐人讀書山林寺院之風尚》, (臺北) 《“中研院”史語所集刊》第三十本(下),1959年,第691-693頁。
但與傅斯年對新史料的強調不同,嚴耕望主張將史學的大廈建設在傳世文獻,尤其是以正史為代表的一般史料的基礎之上。在嚴耕望看來,新史料自然極為可貴,但畢竟帶有很強的偶然性,并不易得,若將史學的進步完全寄托在新史料上,“難道新史料出盡了,歷史研究的工作就不能做了嗎?”(53)嚴耕望:《治史經驗談》,《治史三書》,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5頁。答案自然是否定的,陳寅恪先生通過前人盡能讀到的新舊《唐書》和《資治通鑒》,卻能言前人所未言,開創(chuàng)性地寫出了《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兩部中古史經典之作。故而歷史學能否取得長足的進步,更多不在史料新舊,而在史識高下,即能否從舊史料中推陳出新。
嚴耕望對“史識”的作用及史家在史學研究中地位的強調,顯然深受其早年業(yè)師“新宋學”代表錢穆的影響。錢穆在各種場合反復強調史識的重要性,他指出史家在史學研究中必須要有自己的洞見,對史料進行辨別、選擇,“筆削獨斷”(54)錢穆:《中國史學名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第51頁、第250頁、第269頁。。若一味強調史料尤其是新史料的作用,而忽略史家在研究中的主體地位,只會讓研究者迷失在史料的汪洋大海里,無所適從,最后取得的成果也難成真歷史,而徒為資料匯編。
中國傳統學術發(fā)展至近代,已然脫離了孤立隔絕的發(fā)展脈絡,漸與西學發(fā)生關系,或接榫或頡抗,再不能“躲進小樓成一統”。桑兵指出:“近代國學并非傳統學術的簡單延續(xù),而是中國學術在近代西學影響下由傳統向現代轉型的過渡形態(tài)?!?55)桑兵:《晚清民國的國學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頁。在西風東漸的學術環(huán)境里,不同的學術流派吸收并利用“新學”及“西學”的新概念、新工具,重新分化重組,以新瓶裝舊酒,又終歸于漢宋分野的近代變相。
嚴耕望早年師從“新宋學”旗手錢穆,后向傅斯年毛遂自薦,入“新漢學”之典范的史語所工作。他與傅斯年在史料觀上,都強調史料在史學研究中的重要作用,并將史料的原始程度而非書寫的義法視為史料價值的評判標準,謹慎地運用消極史料。但在史料擴充上兩人卻存在著巨大分歧:傅斯年要求隨時隨地尋找新史料,并將其視作史學進步的最要條件;嚴耕望則突出史家個人“史識”的地位,主張從基本史料中見前人所未見,發(fā)前人所未發(fā),推陳出新。
史料觀的離合之間,反映的是史語所第一、二代成員間的變與不變。不變的原因在于,作為“新漢學”典范的史語所,學術風格和旨趣有其連貫性,“史語所的成員一批批進所。誰能進所,總是由先進所的人來決定”(56)邢義田:《變與不變——一個史語所歷史學徒的省思》,《“中研院”史語所七十五周年紀念文集》,臺北: “中研院”史語所,2004年,第156頁。,傅斯年拒絕陳寅恪對張蔭麟入所的推薦,而接受了毛遂自薦的嚴耕望,一退一進之間,反映了他“鳩集同志”的標準,即重視史料,以史料作為立論基礎的近代史學規(guī)范。變的原因在于史家個人不同的學術經歷與背景。嚴耕望早年曾師從錢穆,受其以史識駕馭史料、通四部之學、成一家之言的影響,因而對傅斯年擴充新史料的觀點有所保留。
縱觀清學發(fā)展的歷程,其間盡管不乏調和漢宋的學者,但由于時代的局限,難以真正做到漢宋持平。由于門戶之見,兩家在各自畛域內閉門造車,使雙方的發(fā)展都受到了限制。而嚴耕望從一開始便跳出門戶的局限,出入于漢宋之間,兼容并蓄、集眾家之長而用之,既免于宋學的“言義理者鑿空”,又免于漢學的“談考據者瑣碎”,即所謂“一點一滴的精研問題,不失史語所的規(guī)范;但意境上,較為開闊,不限于一點一滴的考證”(57)嚴耕望:《錢賓四先生與我》,《治史三書》,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0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