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琳
決定和她出來旅行,是下了巨大的決心的。最初我只打算去布拉格待三天,然后到羅馬開會,加上往返的時間,十天還算比較松快。
打電話回家的時候,她說那邊正在下雪,暖氣不大好。樓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的舊樓,雖然管道換過一次,但是整個供暖沒有好到哪里去。裝修也還是我第一次帶男朋友回家時重新簡裝的。那個男朋友家里條件比較好,她算是滿意。聽說我要帶他回去看看,暑假之前,她花了五萬塊重新裝修了衛(wèi)生間、廚房,換了一張沙發(fā),拆了四扇窗。后來我和男朋友分手,她總是把五萬塊的事掛在嘴邊。另外一句話干脆就像一顆痣長在了她的嘴角——要不是因為你。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話的時候大概五六歲。那時候我們還都在一個筒子樓里住,一個房間里只能擺得下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兩張單人床拼起來的雙人床。床板很硬,從那時候開始我就養(yǎng)成了仰睡的習(xí)慣,因為側(cè)身胳膊就硌得疼。我對書桌比較有印象,像是學(xué)校替換下來的舊物,上面還有孩子們刻下的“早”字。還用純藍墨水涂過,上面全是皺紋。我記得清楚是因為我在上面習(xí)字,后來上小學(xué)就在那里寫作業(yè)。我們也在上面吃飯,靠墻角還堆著一排做飯的佐料。她喜歡買固體醬油,還有袋裝的醋,這兩樣都比瓶裝的便宜。但是要小心照顧,不然碰倒了桌子上就會一片暗黑色的汪洋。我當(dāng)然碰倒過,不止一次。每次碰倒她都會連罵帶喊,佐以淚水,訴說自己的各種難處,撫養(yǎng)我的無數(shù)艱辛。還有那句話:要不是因為你。
吃飯的時候她一般坐在床上,我坐在凳子上。我的右側(cè)是一只有煙管的爐子,煙囪貼著墻壁,喉管很長。我們用它取暖,更多時候為了燒菜做飯。有一次她碗沒有端平,扣了我一身的紫菜蛋花湯,在我腿上燎起兩個大泡。她一邊拽我去水房用冷水淋我一邊哭:都怪你都怪你,還不是因為你。她哭聲很大,震得水房嗡嗡作響,我們像被困在玻璃器皿里的小人,沒有出路,常常窒息,一點點動靜都能夠刺激全身神經(jīng)的抖動。我沒有朋友,沒有人愿意接近我,我們在那棟職工宿舍樓里住著的時候,沒有人來摻和我們的任何事。我們很早就活在了世界之外。
她現(xiàn)在住的兩室一廳的公寓是好不容易得來的,有了那個房子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氣。以前里面住著她們醫(yī)院的一對雙職工,男的是后勤上的,姓安。女的是兒科大夫,姓溫。還有兩個女兒,小一點的和我同歲,大一點的比我大兩歲。一九九四年醫(yī)院在南區(qū)建家屬樓,有一批舊房子可以退下來,她拽著我去了安叔叔家,跪在客廳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自己的經(jīng)歷。比如我父親的那場車禍,我爺爺奶奶的冷漠,還有她寡母撫孤的艱難。我想她的故事在醫(yī)院基本上無人不知了。那對夫婦想盡一切辦法叫她起來,她哭到氣若游絲:如果不是因為有孩子,我早就不想活了,全都是因為有孩子啊……她把我也拽了下來,用手摸摸我的臉,用滿是淚水的眼睛望向我的眼睛,充滿無限的柔情,訴說著我們家人如何對我不管不顧,把她逼到走投無路。
我頭頂上的兩個女孩子十分急切,和她們的父母一樣想要我們站起來。急切是真的,同情也是真的。那是我第一次羨慕別人。她們眼睛里的善良亮晶晶發(fā)著光。那兩個女孩后來都是我的朋友,她們不像我,活得激進又不甘心。她們平靜,安樂,沒有恐懼。安茜現(xiàn)在也在醫(yī)院,婦產(chǎn)科醫(yī)生。安然在天津的某個大學(xué)做行政。按部就班地工作、結(jié)婚、生子,過得幸福美滿。你說她們都有很多錢嗎?也不是,甚至也許現(xiàn)在都還沒有我賺得多,可是我總是干蔫饑餓,而她們始終豐盈飽滿。
我很早就知道哭很有效。她的房子就那么被哭來了。以她的資歷,一個院辦編外職員在幾百人的醫(yī)院里輪上一套房子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要說能輪上,也最多是個一室一廳,但是她拿到了那家的鑰匙,最后只交了兩萬五的購房款,五千塊也還是向安叔叔和溫阿姨借的。后來他們一直對我多有關(guān)照,他們和她的關(guān)系也處得不錯。多少年過去了,那份哭出來的情分比往日加深了許多。所以總之,不論最初的出發(fā)點是什么,在抵達終點之前,似乎就沒有什么定論。人真正的魅力就是自我的誠實表現(xiàn)。有時,某種粗率羞澀或者失言,都具有魅力,因為它們發(fā)自心靈,誠實無飾,使我們看見了一個人的獨特側(cè)面。
只不過我沒有這樣的哭泣的側(cè)面。盡管我知道哭很有效,但是我從沒試過。分手,失業(yè),競爭中被人擠掉,我都沒哭過。是內(nèi)心堅強嗎?也不是。我也會覺得難過,也想要眼里流出淚來??墒俏彝ǔV荒荏w會到一種干疼,而無法濕潤。
大學(xué)我念了化工專業(yè),后來直升了本校的碩士。畢業(yè)以后我先去了北京,后來又到了杭州,換過三個工作,最后在一家知名日化公司做事。這一年,我本來是有機會被派到意大利去念博士的。公司和那邊的一個大學(xué)有合作項目,開出的條件十分優(yōu)惠。我們每個月可以拿到兩千五百歐元的工資,在羅馬的工作就是協(xié)助導(dǎo)師做研究,并與公司產(chǎn)品部一起研討,開發(fā)新產(chǎn)品。結(jié)項的時候滿足論文發(fā)表和新產(chǎn)品研發(fā)即可?;貒蠊べY會翻一倍,外加產(chǎn)品分紅,當(dāng)然,還有博士學(xué)位。一舉多得。和我競爭的一共有三個人,其中兩個畢業(yè)院校差一些,一開始就沒有優(yōu)勢,走到最后的是我和一個叫吳麗麗的女博士。她已經(jīng)有博士學(xué)位了,還想要一個更好的,在歐洲的工作經(jīng)歷會成為她新的起跳板。我們的業(yè)務(wù)能力相差無幾,膠著狀態(tài)下有高人指點我:去哭,哭了肯定就是你的。
我當(dāng)然沒能做到。
在我眼里沒有流出的眼淚最后被吳麗麗演繹得異常生動。大家繪聲繪色地描述吳麗麗拿著紙抽涕淚橫流的模樣時,她已經(jīng)在羅馬的Bar里喝咖啡了。公司在那邊還幫她租了一間小公寓,設(shè)施良好,一個月差不多一千塊。
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不是第一次建立之后就難以改變,我沒有驗證過。但顯然,我連如何建立都不太懂得。實際上我覺得,在這方面,她比我老練與聰明得多。很多時候,建立人情我只能碰運氣。我的運氣也確實好一些。以前學(xué)校的學(xué)長從總公司下派,恰好分管到杭州分部,飯局上偶然碰到了,隨便聊聊的時候他給了話,讓我可以先去考察一下,和那邊的學(xué)校聯(lián)系,和導(dǎo)師見個面,和吳麗麗聯(lián)絡(luò)一下同事情誼,然后為下一年派我過去做好準(zhǔn)備。
公司里有聲音傳出來,都是些對我與學(xué)長的猜測。也有人說,趕快抓住機會,你現(xiàn)在拼事業(yè)反而是次要的,主要是找個好人嫁了。學(xué)長比我大八歲,離過一次婚,無子女。老實講,這些話偶爾也會過一下腦子,只不過從根本上說,世上多余的事情,不管以什么形式出現(xiàn),都與我毫無關(guān)系,當(dāng)這些事與我內(nèi)心的平衡以及理性的判斷發(fā)生抵觸時,我寧愿視而不見,輕而易舉地裝作它們并不存在。如果一個障礙物出現(xiàn)在我面前,阻擋了我的道路,我會繞過障礙繼續(xù)前進,一絲一毫也不會改變自己前行的步伐,而且會很快忘掉這個障礙。
比如她。
我很少打電話給她。因為她總是不合時宜地把障礙重新擺出來。她似乎從來沒有快樂過,每天都憂心忡忡,六十多歲的人了,眼淚還是很多。過年去安叔叔家拜年,他們總會說,多體諒體諒你媽,她一個人把你拉扯大也真的不容易。偶爾還會有這樣的信息透露給我。比如安茜會說,嘉惠,你是不是從來沒有給阿姨買過首飾?那次你媽看到我媽的金項鏈的時候哭了。安然說,要不你帶阿姨出去旅行一次,她好像也挺羨慕我爸媽每年出去一趟的。
我承認,我對她不好。
我沒有買過首飾給她,沒有帶她旅行過,也沒有給她很多錢。只有每次回家過年,我才會塞給她一萬塊。
伙食費,我說。
后來我連家都不想回。也果真有兩三次沒回去。不回的時候我也不交那些伙食費了,五天一萬塊,我想吃什么盡情吃。
總能聽到她的抱怨。聽到的時候就總會想起十六歲,那年我考上了大學(xué),如釋重負,周邊的人都來祝賀的時候她總是哭,說沒有錢供我念書,大家紛紛伸出援手,很多人也沒有想要回報。那時候,贊助一個家庭貧困但是勤奮好學(xué)的學(xué)生還是大家認為值得的愛心捐贈。但是那個假期里她不斷地逼迫我去向我的叔叔嬸嬸要錢。我和他們十年沒有見面了,到家里吃完飯就回來,根本沒能張開口提錢的事。她在那間小居室里再次歇斯底里,從六歲講到十六歲,把重復(fù)過無數(shù)遍的話重新重復(fù)。最多的當(dāng)然是那句:要不是因為你。
她幫我交了第一年的學(xué)雜費,又給了五千塊的生活費,從那之后,我開始了自立。打工念書,本科、研究生,一個人供完了自己的學(xué)業(yè)。找了穩(wěn)定工作的第三年,我終于攢夠了一筆錢,連本帶利清算給當(dāng)年資助我念書的叔叔阿姨。我這么做相當(dāng)沒有人情味,我知道。我拿著三千五千三百五百遞給人家的時候,大家感受到的只有尷尬。從那時起,我知道我就是一個無比僵直毫無善念的人。
后來我又偷偷幫她攢了一筆錢。每年兩萬,已經(jīng)七年了。我想,也許什么時候就有用了。錢這個東西,分散開沒有什么好處。雖然它總能帶給人零星的快樂。我?guī)退龜€這筆錢并不是因為我愛她,而是幫她做個養(yǎng)老規(guī)劃。杭州有很多不錯的老年公寓,偶爾我也會關(guān)注一下。我不可能和她同住,更沒有意愿和她一起度過人生結(jié)局,那對我來說無比麻煩。有幾次我還差一點幫她買幾個保險,后來覺得沒有太大的必要。我大學(xué)畢業(yè)的那一年,她有了轉(zhuǎn)正的機會,正式入了編,在所有的機會面前,她總是比我善于把握,只不過機會對她來說,并不很多,這是上天的苛刻。盡管如此,這幾年她的工資也漲到八九千塊,完全不需要我額外費心。在錢上面,我始終與人涇渭分明,因為我一直都是錢的奴隸。
我給你報一個團,你去旅行吧。有一年冬天我這么跟她說。
我不去。她沒有正眼瞧我,一直看一個中央八臺的電視劇。
我就沒有再開口。首飾我根本不想買給她。我們有罕見的幾次逛街,她有意無意地去過兩三家珠寶店。我總是故意冷淡,要么坐在邊上刷手機,要么假裝接電話走出去。我站在店門外面,靠著墻看對面小攤販賣糖賣水果,賣對聯(lián)賣質(zhì)量沒辦法再差下去的秋衣秋褲內(nèi)衣內(nèi)褲、帽子手套、日化用品。我對這個小城厭倦無比,我希望我從未出生,那樣我就不用奮力掙扎,欲求不滿。
我常常覺得自己和她像一對彼此鉤心斗角的夫妻。有一次她試戴一條白金項鏈,導(dǎo)購夸她皮膚白戴上去很亮眼。她罕見地轉(zhuǎn)向我,說,你看這條怎么樣?你結(jié)婚的時候我戴著不丟人。我看向她,斬釘截鐵說,我不結(jié)婚。她很尷尬。導(dǎo)購小姐趕忙說,哎阿姨,現(xiàn)在不是不讓催婚嘛,順其自然就好,您女兒年輕漂亮,不愁嫁的。她也笑笑:也老大不小了,不能不著急啊。
出了門她的臉馬上陰下來,要即刻回家。那天是除夕,我們說好了要在外面吃一頓年夜飯,餐廳也訂好了。不去的話飯錢也不能退,但她執(zhí)意要回去。你眼里根本就沒有我這個媽,你這是夠孝順的!丟下那句話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在馬路中央站了幾分鐘,覺得不想再看到她的眼淚,打電話給票務(wù),聽說恰好還有一趟臨時加的客機回杭州,于是當(dāng)下就改簽了機票,順手?jǐn)r了一輛出租去機場。
這之后我們有大半年的時間沒有通過電話。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們的關(guān)系冷淡了很多。
我要到羅馬出差,順便去周邊轉(zhuǎn)一下。過年不回去了。
走多久?
大概十來天。
知道了。
我感到一陣難受。忍不住閉上眼睛深呼吸幾口。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連講電話都變成莫名其妙的煎熬。常常,我們的對話之間會有很多空隙,我很想找到可以填充之物,但是像是那只在小筒子樓里橫著多年的煙囪,我喉嚨堵塞。有一次她沒有封好煤爐,我們差一點死在那個小房間里。我在醫(yī)院昏昏沉沉睡了有一個多星期,醒來的時候聽到她在哭,說住院費太貴了。一個女院長在旁邊安撫她,說,孩子怪可憐的,別擔(dān)心,我們只收輸液費。那也五百多塊,她后來說,要不是因為我覺得不對勁兒,起來趕快開窗戶,你早死了。這句話后來我也聽到了很多次,每一次我都會在心里回應(yīng)她:死了該有多好,你為什么要救我。
我不知如何與她相處,也許為了緩和尷尬,我順口說: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說完我就后悔了,我怕她應(yīng)承下來,但又轉(zhuǎn)念一想,她是不會答應(yīng)的。彼此都尷尬的事情,做著有什么意義呢。
可是那邊沉默許久。她越沉默,我越緊張。
我想一下,她忽然說。
那好吧。我明天再打給你,得趕快決定,我要提前買票。
那一夜我沒有睡好。甚至想出來幾個勸她放棄的理由。比如我們要走很多路,羅馬的街道坑坑洼洼。比如是冬天,帶行李非常麻煩,我很難處理兩個人的大箱子。再比如說,護照簽證怎么辦等等,諸如此類。
第二天她主動打電話給我:我去。
你想好了?
我跟你溫阿姨說了一下,他們都贊成我去。你訂機票就行,護照和簽證他們幫我弄。
好。
掛上電話我非常沮喪。到下午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我想,我應(yīng)該要放棄去羅馬。我不去羅馬,那么我就不需要和她一起旅行。就算最后因此我沒辦法下一年去羅馬做課題也沒有關(guān)系??傊也幌牒退黄鹇眯?,那將是一場災(zāi)難。
晚上七八點鐘的時候,我發(fā)出去一條微信:學(xué)長,真是抱歉,我考慮了一下,覺得去羅馬一事太匆忙,可以先放一放。
直到十點多鐘才收到回復(fù):剛才有個局,我覺得出去深造一下是好事,希望你不要浪費機會,當(dāng)然我也尊重你的決定。
之后的幾天我一直都處在煎熬中。
安茜傳來消息:幫我?guī)IOR SNOW回來,還有阿瑪尼405、406各兩支。Gucci的包到時候你拍照給我看,最近出了幾個都不錯。另外還有個同事要一個LV的手袋,到時候我發(fā)圖片給你。
我不是去代購的好不好。
反正是順便的事。一會兒有臺手術(shù),再聊。
我很想和她講我要放棄這次行程,又怕傳到那個人的耳朵里去。如果那樣的話,她會崩潰到什么模樣呢。實際上,因為她我?guī)缀跻呀?jīng)和所有的親戚斷了聯(lián)系,也從家族群里退了出來。因為每一次發(fā)生爭執(zhí),她就會給她的兄弟姐妹打電話控訴我的罪行。
你怎么會變成這個模樣,小的時候很可愛的啊。我的一個長輩說。
你媽媽帶你多不容易,你怎么一點都不體諒她。另一個長輩說。
我不記得我小的時候是不是可愛,因為那些記錄我童年的照片在搬家時被她弄丟了。后來我們也很少拍照,相簿里只有小學(xué)畢業(yè)照,中學(xué)畢業(yè)照。我在照片上始終都是眉頭緊鎖,心事重重的樣子。
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呢?這個問題我也會問一下自己。是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呢?
你總是這個樣子,從來不為別人考慮,冷漠自私。這是我和徐凱分手的時候聽到的話。
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從我們開始交往就這樣,你要是接受不了那時候就不應(yīng)該開始,所以請你不要這么下作,在分手的時候拿這個指摘我。大家好聚好散。我冷冷地回敬。
徐凱沉默了,或者是被我噎住了,那個過程里,我拆了一個快遞包裹,里面是一些烘焙材料,蛋糕粉、塔塔粉、芝士、黃油、蔓越莓、烤箱溫度計、麥芬蛋糕模具、吸油紙和一些花花綠綠的包裝。我把它們一樣一樣地往櫥柜里塞,塞不下就把第二層的杯子套裝挪出來,裝進紙箱,搬到陽臺上去。
我按部就班地做這些事,偶爾停下來想究竟怎么整理更加合適,在這個過程里,我始終能夠感受到徐凱的氣結(jié)。那些憤怒團聚在他的身上,是一股巨大的能量。但是他沒有再說話,過了一陣子,我聽到了關(guān)門的聲音,不是很大,就是正常的關(guān)門的聲音。我沒有停下來,也沒有哭。
我不是下廚能手,也沒有時間鼓搗那些。但是我想要試一次,親手做個蛋糕什么的。徐凱的生日是圣誕節(jié)的前一天,平安夜。他不過那個洋節(jié),雖然在英國留學(xué)過三年。我把打蛋器塞進柜子的角落,知道自己可能根本不會用到它了。分手具體是哪天不太能記得,但一定是“雙十一”之后“雙十二”之前,離圣誕節(jié)還有一個月左右。
這些年我學(xué)會了一種自我保護方式,就是在他人憤怒的時候裝作漫不經(jīng)心,沒有感情。我知道這樣的行為會讓憤怒的人更加憤怒,有時候我就是想要看到他們更憤怒。只有那樣,才會覺得得到了平衡和寬慰。
我流不出眼淚。示弱的眼淚。越被刺痛,就越流不出眼淚。實際上我常??蕖?匆活w種子成功發(fā)芽會哭,看魚產(chǎn)卵之后掛掉了也會哭。我常??匆恍┛破掌?,不帶感情色彩。有時候我會上一個網(wǎng)站,看一群地質(zhì)工作者上傳的許多地方實地巖性照片。他們在熱烈地討論一種我怎么也不能夠明白的事情:想要營造日照金山的效果,就應(yīng)當(dāng)盡量挑選暗色的巖石,玄武巖、石灰?guī)r、白云巖的山體反光少,除了山頂(尤其白雪)被金色曙暮光照亮,其余部位基本為暗色調(diào),立體感會格外變強。意大利著名的多諾米蒂山是白云巖,冬天是滑雪的好去處,夏天避暑是另外一番好光景。這是一座南北向延展的山體,如果機位架在山體東邊,那么找準(zhǔn)日出時間,就可以拍出極度立體的效果。為什么青藏高原的昆侖山?jīng)]有這種照片呢,因為它是花崗巖,本來就是金黃色調(diào),所以營造不出這種明暗對比氛圍。
材質(zhì),角度。不可更改與可以努力。如果我站在山上,想拍云海日出,花崗巖山體就好多了,日出暖色調(diào),山體本色也是暖色調(diào),整體看起來就顯得溫暖,如果換作珠峰,近景就是莊重的灰色。
我住在二十二層,對面的建筑物是灰色的,莊重的灰色。我嘗試著從正面拍它,它是灰色的,在深夜里是深灰色。后來有一天傍晚,我回家的時候用手機在樓側(cè)拍出了“日照金樓”的感覺,而在一個冬天的清晨,我開車離開小區(qū),經(jīng)過那棟樓的東側(cè),天上還有殘月,灰色大樓在日出映照下顯出金紅色。我停下車,在一株巨大的梧桐下面,流下了眼淚。
其實我是會哭的。
我常常無故就流出眼淚。尤其是看科普知識,或者科學(xué)類紀(jì)錄片??粗粗液鋈痪蜁飨卵蹨I。
我很討厭別人推薦電影的時候說“很感人”“快去看”“我都哭了”這樣的話。所以那些催淚的電影我很少看。有幾次和朋友一起去電影院,他們看找孩子的電影會哭,看生離死別自然災(zāi)害的電影會哭,看分手的電影會哭,我在那些電影里絲毫無法體會到自己的態(tài)度。我偶爾會生出找一下自己淚點的行動。每年的十月份前后是北美西海岸三文魚洄游的季節(jié),一波波的三文魚從大海逆游回故鄉(xiāng)產(chǎn)卵。幾年前我去圍觀過一次,由三文魚保護協(xié)會人工開鑿的一條河道,給三文魚提供了一個舒適沒有敵害的產(chǎn)卵環(huán)境。我有一點期待自己的眼淚自然而然地流下來,但是等我看到一個紅著鼻子的中年婦女的時候,我就生出了無趣感。
太感人了。她對她先生說。然后她收到了一個深深的安撫性的擁抱。
我覺得他們一會兒就會去吃三文魚。我不無惡意地對徐凱說。
你怎么會這么想?
因為我一會兒就要去吃三文魚。
真的要這么做嗎?
嗯,我想吃三文魚。我說,或者魚子醬。
那天也許是吃多了,半夜我吐得很厲害。吃了胃藥,迷迷糊糊睡醒的時候,睜開眼睛看到徐凱還坐在我的身邊,忽然有液體順著我的眼尾流下來了。
徐凱抱住了我,和那個中年婦女得到的擁抱一樣讓我無法接受。我翻了個身,假裝仍然不舒服,不著痕跡地推開了他。
因為要帶上她,我的旅行計劃有了變動。我們打算先去羅馬,把行李放下,辦完我的事情之后,再到周邊轉(zhuǎn)轉(zhuǎn)。
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巴黎。
巴黎不是很好,臟亂,法國人也很粗魯沒禮貌。
那你問我干嗎?
那好,我們?nèi)グ屠?。還有哪里?
你看著辦吧,我也不知道。
最后我們決定先從羅馬飛到布拉格,然后再到巴黎。
英國脫歐的前一年,徐凱被公司派到倫敦三個月,我有請年假去看他。那時候我們到奧地利和巴黎走了走,在盧浮宮附近的一家酒店住了幾晚。塞納河的水渾黃,街道上總有不知哪里傳來的尿騷味。有一天晚上出去散步,走到貝聿銘設(shè)計的金字塔前面,徐凱被一對看似游客的人叫去拍照。另一個游客攔住我:你知道入口在哪里嗎?
前面,我指給他看。
他忽然用力拽下我手上的鏈子,跑得沒影沒蹤。
我沒有尖叫,驚訝之余有一點好笑。
我剛才是被打劫了嗎?徐凱一臉緊張地跑過來的時候我問。
當(dāng)然是,你這個笨蛋。他拽起我的手。上面有一點點小擦痕。
沒關(guān)系啦,我笑著說,我那個手鏈才幾百塊,除了金燦燦之外沒什么可值得注意的。不知道什么時候被盯上了。
他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把我的手深深攥緊,我感覺到了疼痛。
從那天開始,徐凱一直沒把我一個人扔下過,就算吵兩句嘴,彼此賭氣的時候,他也在左右。我要從巴黎直接飛回國之前,他帶我去老佛爺百貨,我一直不愿意去,太貴了,而且也沒有興趣。也許就是太貴了。如果有錢,估計也會像小時候逛個夜市一樣的有興趣。
他在卡地亞專柜上幫我看手鏈,我說,你是打算讓我再被搶一次嗎?這要是真的被搶了,我可沒辦法淡定。
后來徐凱買了一對戒指。情侶對戒。我的戴了幾次,大部分時間裝在盒子里,他的一直都套在無名指上,直到我們分手那天,那戒指還在上面。
我和她的旅行一開始就不太順利。本來是要從杭州飛的,恰好我要參加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的婚禮,就決定先到北京,從北京飛。對于讓她拖著大行李飛到北京這件事,她多有抱怨。她說,我的腿疼,你還讓我跑來跑去。
你腿疼可以不用出來,難道出門之后不需要用腿嗎?我想回嗆她,但是我不能夠在一開始就給自己找麻煩,只好安撫她說,泰航比別的航班要好不少,食物和服務(wù)都很不錯。
可是中間要有五個小時的轉(zhuǎn)機時間。她說,我年齡大了受不了。
我無話可說。為了省掉一半的旅費,我買了轉(zhuǎn)機機票,考慮到幾個俄航的都在半夜,所以選了泰航。也算是折中計劃。
我會崩潰的吧。去機場的路上我發(fā)消息給安茜。
和媽媽一起去旅行,你不會后悔的。她回復(fù)我。
飛機上她一直睡不好,她來的時候沒有帶頸枕,我在免稅店里買了一只給她。上飛機她戴了一會兒,說卡在脖子上不舒服,弄得她想吐,所以就取下來。飛了三小時之后,她忽然發(fā)出了低低的啜泣,我睜開眼,問她怎么了,但是她沒有說話,只是啜泣聲又大了一點。那時候機艙里的人都已經(jīng)陷入了睡眠,連一開始哭鬧的嬰兒也沒有了聲息,我想要趕快安撫她,就又問到底怎么了,她還是沒有回答,嗚嗚的聲音似乎更響了一些。我煩躁起來,像一個根本不愿意猜自己女朋友心事的男人一樣不耐煩。我最討厭這種你猜你猜你猜猜猜的游戲。我總是有什么就直接講出來。
我把頭歪向一邊,打算不再理她。她坐在靠過道的那一邊,我聽到她站起來,打開頂艙拿包,叮叮咣咣一陣子之后,她在包里翻出紙巾,很大力地擤了鼻涕。過道另一邊的乘客不安地扭動,嘴里吐出模糊的嘆息。我還是沒有動,過了一陣子,聽到她的自語:我的命真是苦。
按捺住我的是一點好面子的心態(tài)。我不能和她對談,更不能狡辯。我不想知道她為什么忽然哭泣,但是我知道在那種狀態(tài)下,最合理的解決方式就是置之不理。我沒有辦法壓低自己的音量來和她糾纏她為什么哭。當(dāng)然,她更沒有辦法學(xué)會控制自己的情緒。
這輩子都不可能學(xué)會。
我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嗎?
我會。這常常是我覺得自己優(yōu)于她的表現(xiàn)。
有時候,我覺得人們對我真的是充滿了誤解。我不是冷漠,我只是不想那么漫無限制地任自己的情緒橫流干擾別人的生活。我充滿理智,從不歇斯底里,這是我對她的糾正。我不允許她的無理取鬧在我身上有半分顯現(xiàn)。
在曼谷中轉(zhuǎn)的時候她說她不想飛下一個航程了。我問她為什么,她卻不說話了。后來我去星巴克買了一杯咖啡和一杯熱巧克力,她補充了一點糖分之后心情好了一點。說在飛機上她睡不好,頸椎疼,很擔(dān)心下面八個多小時的航程。我說,你真的得適應(yīng)一下那個頸枕,還是很有用的。
轉(zhuǎn)機的時間不太好打發(fā),坐了一會兒她說她的腳會腫,不能再坐了,不然上了飛機就熬不下來。我覺得她說的有道理,就四處和她走走,看看免稅店。她對化妝品沒有興趣,就喜歡看一些亮晶晶的東西。機場里有施華洛世奇的專柜,正好還有慶祝中國新年的活動,折扣算下來東西都不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也許是為了息事寧人,我給她買了一條項鏈,也就一千多塊。她很高興,指著同款的手鏈跟我說,你可以買這個。中國導(dǎo)購也說,對啊小姐,你看這個和媽媽一起戴多好。我說我沒有興趣戴這個,而且太小女孩了。
準(zhǔn)備再次登機的時候我去了一趟洗手間,坐在馬桶上稱贊了自己兩句。其實那時候,當(dāng)她說她沒有辦法再坐飛機的時候,我很想對她說,可以啊,我現(xiàn)在給你買回國的機票,你自己坐回去。但是我忍下來了。一千多塊的小飾品買下半程的安寧,怎么想怎么合算。
第二段航程果然簡單很多,我們的座位沒能在一起,而是隔著一個過道。她和一對意大利的母女坐在一起。那個母親帶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孩子很聽話,她們一路上對她都非??蜌?,她也表現(xiàn)得很有禮貌。至少她沒有再不合時宜地流淚,除了半夜四點送來的早餐她一口也沒有碰之外,她看上去不太挑剔。餐盤里有小份的煎牛排、蔬菜沙拉、牛奶、牛角面包,她把果汁和酸奶遞給那個小女孩,第一次講了英文。
Eat,她說。
我不知道她會講英文,即便是小小的幾個單詞。后來她偶爾也說謝謝。雖然大部分時候她都聽不懂別人在說什么,但是她看得懂別人臉上的笑。她的發(fā)音不算怪,但是在我聽來卻有一點古怪。
我的英語算是好的。后來在大學(xué)里順利過了四六級,都是因為基礎(chǔ)好。這個或許我得感謝她。那是我唯一上過補習(xí)班的科目。小升初的暑假,安茜要去念一個英語培訓(xùn)班,我回家跟她講了,她問我多少錢,我說一個假期五百塊,她沒有說什么,第一次很痛快地給了我錢。要知道那時候她的工資也才一個月六百塊。只不過我們都沒有想到,剛開始上課,老師就要求每一個人都得有一臺錄音機,所以她只好帶我去百貨公司買了一臺小霸王復(fù)讀機,很貴,貴得不合理,又花掉了她三百多塊。那一次她沒有忍耐下來。回家之后她說,有你在,我是一分錢都攢不下來,要不是因為你,我會過得這么可憐?
小霸王復(fù)讀機我一共用了十年,從中學(xué)開始到大學(xué)畢業(yè)。其實它還沒有壞,最后已經(jīng)有一點像個古董。我想說那是我這一生最為物盡其用的東西。
我念書她幾乎沒有參與,從初中開始,她不再參加我的家長會,她說沒什么好參加的,每次去都很無聊,坐著聽一些很無趣的討論。她說她還要上班,一個編制外的人總要請假讓她覺得很不便。有一年我成績掉到年級五十名之外,老師要求我叫她來學(xué)校,她也沒有來。她不來才是正常的,來了對我而言沒有什么好處。因為總能聽到這樣的話:你為什么不如誰誰誰。她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學(xué)校是初中一年級的下半學(xué)期,整個城市進入雨季,每天都下雨。第一天我沒有帶傘,淋著暴雨騎車回家,在路上摔了一跤。她問我為什么把衣服搞成那樣,我說我沒有帶傘。她說那你為什么不帶傘,或者叫你的同學(xué)送你一程。那時候我們班已經(jīng)有一些人家里有車了,下學(xué)之后遇到這樣的天氣,父母一定會來接。總有人要我坐他們的車順路回家,但是我從來沒有答應(yīng)過。我總是微笑感謝,但不會欠別人任何的人情。
第二天我把傘裝在自己書包側(cè)面的網(wǎng)兜里,背到學(xué)校的時候發(fā)現(xiàn)傘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半下午的時候又開始下雨,下學(xué)后我站在教學(xué)樓的長廊里等雨停,一直等到七點,雨還是很大。長廊的盡頭有一個插卡式電話,我撥號回家。
你怎么不帶傘,明明知道要下雨。不然你自己打車回來。
她沒有來過我們學(xué)校,不知道校門外是一條擁擠的單行線小巷,根本沒有車愿意從那里過。尤其是在雨天。
后來她只好來接我,沒過腳踝的積水泡壞了她的一雙新皮鞋?;丶抑笏浅I鷼?,說我沒事找事,弄壞了她的鞋子。要不是因為你,她說,我怎么會活成這樣。
她和身邊的那對母女雖然沒有辦法交流,但是一路上倒還都有笑容。有時候我?guī)退兴蛘吣脰|西,那個女人都會沖我微笑,早晨快要落地之前,她一定要先去衛(wèi)生間洗漱,我?guī)退『醚谰撸人吡?,對面的女人問:那位是你母親吧?我說是。她說你們看起來很像。
這是我不能夠接受的。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神態(tài)和氣息里,她的影子漸漸濃郁起來。就像是你對著一張照片,你極力否定你是她,可是轉(zhuǎn)過身卻發(fā)現(xiàn)自己和她長了一模一樣的臉。
你是帶媽媽來旅行,還是你們在這邊?。?/p>
我們來旅行。
她說,真好啊。祝你們旅途愉快。
吳麗麗的住處在San Giovanni地鐵站附近,是個一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的小公寓,根本沒辦法容納我和她兩個人。恰好吳麗麗的一個同事去了博洛尼亞開會,所以有一個單間可以空下來三天時間。
只不過沒預(yù)料那同事和另外的兩個人分租房間,需要共用一個衛(wèi)生間。她覺得很不便。她是有一點潔癖的,但是合租的公寓衛(wèi)生確實有待改善。我想本來就是一個過渡,所以覺得可以勉強住一下。但是她不行,第一天到了之后,她就開始收拾衛(wèi)生間,把便池、盥洗池、浴缸擦得閃閃發(fā)亮。又在整面地板上灑了消毒液。同住的兩個女孩子看到她在忙碌感到十分抱歉,就開始一起打掃。我勸她簡單弄一下就好,她說她閑著也是閑著。
第二天我和導(dǎo)師約好了見面。吳麗麗作陪,還有一個助理,也是中國人。結(jié)束后導(dǎo)師很客氣地和我們告辭,而中國人還是要吃個飯。吳麗麗和助理關(guān)系并不是特別好,在我來之前她有透露一點這個人的一些小問題。助理是要協(xié)助導(dǎo)師和博士以及公司三方的溝通的,但是那個人不但失職,甚至在三方關(guān)系中發(fā)揮不好的作用。我對吳麗麗的話信一半。我來的時候她正在鬧著換導(dǎo)師,所以現(xiàn)在我約見的這位其實是吳麗麗即將替換下來的導(dǎo)師,我知道她們之間的矛盾比較大,但對具體的細節(jié)一無所知,吳麗麗也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人與人之間的防范必須且合理,雖然知道就算下半年可以順利到羅馬也仍然有一大堆的人際問題等著處理,但是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能先走出來這一步。
既然各懷心事,飯自然吃得寡然無味,只想草草了結(jié)。我們?nèi)サ囊馐讲蛷d飯?zhí)貏e咸,意大利面也十分難吃,她們卻說這是附近最好的一家餐廳。整個席間我們交流不多,只有助理抱怨她的意面里加了羊乳有一股膻腥味,叫來了廚師。
吃到一半?yún)躯慃惓鋈ソ与娫?。助理問我和吳麗麗是不是很熟,我說我們交流不多,但是在這邊的很多事都是她來幫我打聽,確實也幫了一些忙。助理欲言又止,而我沒有急著向她打探究竟。我知道要說的最后就一定會跑到我的耳朵里來,我不想自尋煩惱。
我們加了WhatsApp,助理意味深長地說,以后有事可以直接聯(lián)系。我說好。
我和吳麗麗在Anagnina總站搭地鐵回San Giovanni,吳麗麗猶豫再三,說剛才在飯店里接到的電話是同事室友打來的,內(nèi)容不是特別客氣,大約是說我媽睡醒之后又開始收拾廚房。
她們知道阿姨自然是好心的。可是阿姨收拾的時候她們也不好坐著不管,所以就只能一起收拾。但是兩個人一個要寫論文一個下周有個報告要做,根本沒時間放在家務(wù)上,就是打電話來說能不能勸一下阿姨。
我說真是不好意思,我媽有一點潔癖,你不要擔(dān)心,我解決這個問題就好。我在Google上搜了一下酒店,在好訂網(wǎng)下了單。住處在Termini附近,那是火車總站,有線路直接去機場,又離市中心很近,各種交通都方便?;氐阶√幍臅r候她還在幫人清理煤氣灶,但是沒有看到那兩個女孩子的身影。我把拿出來的一小部分行李重新裝好,告訴她說我們搬走,我覺得這里的環(huán)境不太適合好好休息,是我考慮不周。
我想好了,這趟旅行我不能省錢,也不能夠按照我自己的旅行方式來。我是有一點埋怨她的多管閑事的,甚至?xí)浪坏鍪虏宦浜茫吹挂齺韯e人的指摘。但實際上我必須承認,不知為何我聽到這樣的指摘心里生出來許多愧疚。她年紀(jì)大了,我不應(yīng)該讓她這樣來和我旅行。
對于我忽然要搬走她倒是沒有多問,只不過在抱怨自己倒時差之苦,半下午想睡覺又不敢睡,可是不睡晚上也睡不著。在酒店辦好入住之后我提議我們?nèi)ノ靼嘌离A梯那里走走。她問我那是什么地方,我就大致跟她講了《羅馬假日》的故事,她興趣寥寥。其實我也是。這樣的愛情故事,以及愛情故事的朝圣地對我來說從來沒有過吸引力。有時間的話我倒是更愿意去美術(shù)館看一下。
去美術(shù)館的興趣是初戀男朋友幫我培養(yǎng)的。也就是那個家境好,被我第一次帶回家的男孩子現(xiàn)琮。他比我高兩個年級,念日語專業(yè),我讀大二的時候他出國交流,后來我讀碩士的時候他念完碩士從日本回來。雖然是同一所大學(xué),但是完全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科系,無論是時間還是地理上,我們都沒有所謂校友的情誼。我認識他完全是因為常常給我免費票的劇院的朋友也是他的朋友,我們在一場聚會上見到彼此,表面上都還過得去,校友的標(biāo)簽在那時候發(fā)揮了一點效力。
我得承認我是有一點企圖心的。一個人有沒有錢其實很好認,錢的味道從方方面面散發(fā)出來,縈繞不斷。我從小就很會辨別別人有沒有錢,這方面嗅覺敏銳,我是錢的奴隸。我從不讓人幫我付錢買東西,也從不平白接受別人的禮物。不得已收了,也會想辦法以等同的價值回贈過去。這是我僵直的人生,有人把它理解為清高。而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那是一種自卑,我因為特別自卑所以很容易就能判斷一個人是否充滿余裕。而他就是一個充滿余裕的人。
她很滿意他,絕大多數(shù)是因為他的條件。從日本回來之后他考了公務(wù)員,進了體制,在一個還不錯的部門就職,四十歲左右可以混到處級干部的職位,家里有十幾套房子,父母的事業(yè)也不打算難為他。只要坐享其成,這就是他的人生。
他正直,溫暖,善良。因為他我知道了這世界就是這么不公平,因為貧窮而產(chǎn)生的畸形比比皆是,而富裕確實可以保存人的許多善良的面向。有生以來,我?guī)缀鯖]有看到一個在貧窮中還能持續(xù)正面而良善地活著的人。我們中的大部分都充滿焦慮,欲求不滿。而他們,比我們活得更溫柔一點。像晚春或者初秋。
她希望我們結(jié)婚。我研究生畢業(yè)的時候二十五歲,恰好是結(jié)婚的良機。他父母算是開明,并沒有太計較我的家庭背景,但是我們沒有結(jié)婚。他后來娶了我的閨蜜,那是一個很復(fù)雜的故事,我們就此斷了聯(lián)系。
有些人雖然看似消失了,但在我的生命中還是留下來許多痕跡。這些痕跡很細微,卻全部埋進了我的核心。比如我成了美術(shù)館發(fā)燒友,讀了很多關(guān)于藝術(shù)的書籍。幾年后我和徐凱也因此結(jié)緣。
我和她直接坐地鐵到Spagna下車,一出站左手邊就是人滿為患的臺階,對面的“小舟噴泉”前一群人在拍照,一片熱鬧景象。噴泉創(chuàng)意來自特韋雷河的一次決堤,一只小舟被水推到這里。小舟現(xiàn)在看上去破破爛爛,講實話我沒有欣賞它的興趣。大部分時間,在那里照相只能拍到破爛的小舟和畸形扭曲的人臉,或者各式各樣的人肉背景。能在某一個瞬間,永遠被框在另外一個人的鏡頭里,也是個特別的故事。但是估計沒有多少人關(guān)注究竟是誰設(shè)計了這樣的地方。
日光已經(jīng)隱匿在三一教堂所在的山丘下,我和她站在那里相顧無言。我不知道是不是該讓她坐下,一月底的羅馬,氣溫并不高,八九度左右,她年紀(jì)大了,和那些人一樣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石階上不大可能。我們身邊很多人都在吃冰激凌,她說,這么冷的天不怕吃壞肚子?我說意大利冰激凌是他們這里的特色。她說,那也不行,大冬天吃了肚子疼。
站在臺階附近,我們有差不多十分鐘不知道接下來該做點什么。我根本不會想到,有一天會和她一起到羅馬來,并且站在西班牙廣場上迎接夜幕的降臨。以前我和徐凱有計劃來這里,或者說我們有計劃耐心地一個一個國家慢慢走過去,那時候我覺得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她沒有吃午飯,中午打電話的時候她說自己沒有胃口,我想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有一點餓了。我說我們?nèi)コ燥埌?,她問我吃什么?/p>
意大利面怎么樣?旁邊的兩條街道上有一些餐廳。
她不置可否,跟著我去了。前菜要了海鮮燴飯,第一道菜是帕爾森奶酪的寬意面。她問我吃不吃,我說我不餓,只要了提拉米蘇和一杯咖啡。
請問需要第二道菜嗎?女服務(wù)生問我,我說先不了謝謝,我們吃吃看。
她問我服務(wù)員在說什么。我說他們這里點菜都是一套的,我們點得七零八落,所以人家問我要不要別的。她忽然有點局促,說你就點一套啊,各點一套,飯錢我出。然后她開始翻包,從卡袋里翻出一張工行的銀聯(lián)卡。我說你不用擔(dān)心這個,吃飯的錢我還是有的,只不過我們根本吃不了那么多,點了也是浪費,你先吃吃看再說。還有那個銀聯(lián)卡這里一般都沒辦法用,大部分只能用Master Card和VISA。
能用啊,她說,我在機場都用了。
在機場用了?
忽然她尷尬起來,說啊對了,我是在國內(nèi)機場用的。
先送了一小籃的面包,她大概是餓了,或者是為了省錢,連著吃了兩塊。我說你慢一點吃,不然后面的東西吃不完。她說我覺得這個面包挺好吃的。
菜量真的還不錯,吃完前菜她就差不多飽了,后面的意面她吃不大慣,推給我。我把沒動兩口的提拉米蘇推到她面前,問她要不要也喝一杯咖啡。她說不喝不喝,喝了晚上睡不著。其實我們這樣有一點怪,像兩根想要交叉但是完全沒有弧度的樹木。大約有十幾年了,我們沒有再交換過彼此的食物,尤其是這樣動過一口兩口的。有一種不太舒適的親昵在吃飯的過程里縈繞。好在提拉米蘇很對她的胃口,我看著她把蛋糕的最后一塊吃下去,問她還要不要,她說不要了,一共多少錢?
一共四十塊。我說。
這么貴。
還好。畢竟是在市中心。
太貴了,以后不在這種地方吃。簡直是坑人。
吃完飯我們又略坐片刻。我們沒有坐在戶外,而是坐在小餐館里。餐廳里的燈亮得晃眼,不是特別舒服的環(huán)境。大部分人坐在外面,有一只小小的火爐,頭頂上掛著閃爍的星燈,看上去怡人。我說大家其實都比較喜歡在外面吃東西。她說在外面吃冷颼颼的,不能理解為什么那些外國人在外面坐了一片。后來因為沒有什么話,所以兩個人都在刷手機。我在沃達豐給她辦了一張電話卡,十塊錢,三百分鐘國際免費電話,16G歐洲通用流量。她說她想給安茜媽媽打個電話,我說太晚了,你明天再打。然后她問我,你的事情辦得怎么樣?我說就那樣吧,導(dǎo)師愿意接收。她沒有再講話。
自我去念大學(xué)之后,我沒有和她討論過我的生活。繼續(xù)念書或者工作或者換工作,都是自己的判斷和決定,她也不過問。我也不問她的事。她工作轉(zhuǎn)正我還是聽安茜說的。
后來我們就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走,西班牙廣場附近有很多精品店,有一些中國人在里面進進出出。她說,這就是那些奢侈品店嗎?我說是。她說,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什么牌子?我說大概知道,然后就一家一家把中文講給她聽。走過兩家,到了LV門口,我說我要進去看一個包包。她說你要買嗎,我說不是,我?guī)桶曹绲耐驴匆幌隆?/p>
安茜讓我?guī)退耐沦I一個LV的Neverfull手袋。
有這款嗎?我翻出手機圖片問導(dǎo)購。導(dǎo)購是中國人,在意留學(xué)生。一米七以上的個子,北方人長相,黑長直秀發(fā)。
這款啊,現(xiàn)在沒有了呢。我們這邊貨常常就是一個兩個的,但是有別的款您可以看看?;蛘吣梢缘轿乃噺?fù)興百貨看一下。但是這款賣得比較好,那邊也不一定有。您可以選一個差不多款式的,這種經(jīng)典款其實都挺不錯。
好,謝謝你。幫朋友買,所以要問問她。
你不買一個嗎?出了店門她才講話。
不買。
現(xiàn)在是不是很多人都買?
嗯。
你同事買不買?
有買的。不同人可能喜歡不同的品牌。
你為什么不買?
當(dāng)然因為太貴了。剛才那個是最基本的款式,一只也要九百九。
我們在大街上走了一圈,沒有什么別的店要看。我問她有沒有什么要看的,她說沒有,我們就往回走。夜里有一點冷了,她說她沒有帶更厚一點的衣服有點后悔。我說如果真的很冷就在路上買一件。
你還去文藝復(fù)興嗎?返回的時候路過LV店她忽然問我。
我說我們沒有時間了,但是我可以到巴黎去看看,反正我們要從那邊回國,這樣更方便。
那明天干什么?
明天吳麗麗帶我們?nèi)タ纯磋蟮賹?/p>
不耽誤她時間嗎?
還好。
你剛才說要買的那個包叫什么名字?
Neverfull。翻譯過來是“永遠裝不滿”。
我好像看到安茜也有個那樣子的包。
很多人都有那款包。是個爛大街的樣子。
你不買一個?她又問。
我買那個干嗎,又貴又老氣。
一夜無話。八點半回到酒店,她匆匆洗完就睡了。我從浴室出來的時候,聽到她發(fā)出輕微的鼾聲。算了一下,四十八個小時里,她大概只睡了零零星星不到五個鐘頭的覺。她睡著的樣子很沉重,所有的氣息都往下沉,感覺像是要把整個床鋪壓到下一層去。她的一只手臂露在被子外面,穿著一件藏青色的秋衣。秋衣看上去比較新,像是從優(yōu)衣庫買的,同樣的款式我也有兩套。但是我穿上和她不一樣。她胳膊上的肉已經(jīng)很松了,緊身內(nèi)衣都不能幫她把那些肉聚集在一起,它們和她的呼吸一樣往下沉,她的身子陷在灰白色的床鋪里。
一個六十歲的女人,老得很合適。我不敢保證我的六十歲會不會有這么合適,或者那時候會更慘烈。年輕的時候她是個漂亮的女人,所以總是有一點是是非非。我的模樣比她年輕時差了不少,桃花也不旺,也沒有她那時候那么愛打扮。
她很愛打扮。一個女人如果知道自己的美貌,就格外地不能放棄對美的追求。我記得某一年夏天她一個月內(nèi)連著買了四條褲子三條裙子。她高。最高的時候大概有一百七十公分,現(xiàn)在她站不太直了,但也算一個高個子的老太太。我怎么長也只長到一百六十一公分,她說我像我爸,個子肯定長不高。
我小的時候她很少給我買衣服。尤其念到高中,我只有校服可以穿。周末的時候洗了,周一再穿。再然后實在迫不得已的時候就穿她的一些舊衣服,但是總也撐不起來,現(xiàn)在想起來倒有一種oversize的樣子。后來我一直學(xué)不會打扮,直到現(xiàn)在都是,想要好好打扮的時候就總是出錯,所以我只好走簡約風(fēng)格。簡約不是一種風(fēng)格,簡約是沒有風(fēng)格。就像極簡裝修通常是因為沒有錢。
我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喝一杯冰鎮(zhèn)可樂,想到了LV的那只包,我想,如果時間倒流三十年,她回到我這個年紀(jì),一定是愿意給自己買一個奢侈品包的。她在自己身上花錢,倒是沒有手軟過。安茜說她轉(zhuǎn)正那年,和溫阿姨各自在一家美容院里辦了兩萬塊錢的美容卡,每個周末一起去美容和按摩。
半年后美容院說沒就沒了,店長卷了一百多萬跑路。她辦的是兩年卡,隨時去隨時消費,按理說兩萬塊至少可以用六百次,但是她大概連三十次都沒有用到。安茜說千萬不要責(zé)備她。我說我有什么好責(zé)備她的,她花的又不是我的錢。
我不怨她。甚至感謝那些只穿校服的丑小鴨時期。雖然后來也沒有變成天鵝,但是好歹把一腔注意力全部投注到了學(xué)習(xí)上。后來我也幾乎不嗜妝飾,很多時候,我可以感受到我對于她的矯正。她就像是攤開在我面前的錯題本,我把那些被我判定為錯誤的內(nèi)容復(fù)刻在記憶的深處,一項一項修正。
我其實有一點想要買一個名牌包,因為混社會的時候大部分人還是先要從外表來判斷別人。我自己就是這樣。方方面面自然不必多說。一個女人的財力、品味,甚至尊嚴(yán)似乎都可以從穿著打扮里展露出來。有為名牌而活的人,也有被名牌救活的人。很多擁有奢侈品、渴望奢侈品的女人的出發(fā)點,不過就是想要證明自己是一個有價值的女人,一個認真活著的女人,或者一個活得很好的女人——不論是真的還是假的。從第一次踏入社會,我就認識到名牌的某種功效。拎著名牌手袋,連職場性騷擾都會少一點,這是我的個人經(jīng)驗總結(jié)。大學(xué)畢業(yè)剛進公司的時候,我和另外一個女生都還在實習(xí)期,那時候她手里就拎著一只Neverfull,這個包大概是很多女性的入門包,她每天把包包扔在地板上,像是扔爛大街的仿版。我三個月之后才知道那個包是正版,當(dāng)時賣五六千塊,是我兩個月的實習(xí)工資。她像是扔一個塑料購物袋一樣把那個包扔在角落,但是總有獨具慧眼的人,一下子就可以辨別出那個世界的等級。
帶我們的是一個部門的主任,五十多歲,清華畢業(yè)。淫欲與猥瑣的氣質(zhì)一直讓人沒有辦法把他和那個學(xué)校畫上連接號。他算是公司里的一個老關(guān)系,和一個董事是大學(xué)同學(xué)。他有幾次在我的身邊動手動腳,但從來沒有動過一起來的那個女孩子。
有一次團建結(jié)束,他在一個沒有人的角落攔住我,遞給我一串Fendi鑰匙環(huán),一邊捏我的手一邊進行性暗示。那時候我還不認識Fendi,對鑰匙環(huán)的價值不甚了了,所以他的行為甚為奇異。幾年后我回想那個事件,除了更加猥瑣之外還尤其地傷到了自尊。倘若他那時候遞給我的是一個幾十塊錢的鑰匙環(huán),倒讓我覺得也許我清純可欺,反倒是一個一千多塊的奢侈品邊角料,讓我廉價又低賤。
女孩子剛轉(zhuǎn)正就離職了,父母安排了更好的地方。走之前我們吃飯,她告知我以后可以適當(dāng)為自己加碼。我說何出此言。她說,你以為我一LV包扔在地上我不心疼,那可是我第一只LV啊,我扔地上就是要說老娘不心疼,這玩意兒在我這里就是個包。只有這樣別人才會覺得你格外有錢。若你買了個名牌包包,每天心疼它像心疼你的崽,一樣被人瞧不起。
我覺得有理,卻也最終沒有走到那一步。雖然后來一個包也不是負擔(dān)不起,但是在緊縮的環(huán)境里長大,消費觀根深蒂固。況且我后來也不需要這些東西加持,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扇了清華猥瑣男一個巴掌,還聲稱要報警告他性騷擾,一眾人目瞪口呆。很快我就在公司待不下去了。那一年我二十一歲。因為這樣,才又重新回學(xué)校念書。
我一直都想要買一個Neverfull,大概是因為那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奢侈品。很多人說它不僅氣質(zhì)上有著濃重的古典氣息,在實用上也充分地滿足了許多人對包的訴求,既有超大的容量,帶子又經(jīng)得起長久持重。但是我對它念念不忘,只是因為那個事件,或者說這個包被賦予的某種寓意:永遠也裝不滿。有一次無意間看到有人對這個包做這樣的評價:一生中總該擁有一只Neverfull,不只是為了裝裝裝,也為警醒自己保持謙遜的美德和容人之量的風(fēng)度,正恰如人生,做人、學(xué)問,永遠也裝不滿??蓪ξ叶郧『孟喾?。欲望、貪婪、缺失的愛,永遠也裝不滿。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到梵蒂岡。雖然有吳麗麗陪同,但我還是給她租了一個講解器。我自己以前看過一本關(guān)于梵蒂岡的書,所以沒有介紹也可以了解零星。吳麗麗已經(jīng)陪國內(nèi)朋友來過五六次,審美疲勞。所以我們大多數(shù)時間,就是跟在她的后面聊天。
我和吳麗麗不是特別熟悉,來之前不在一個子公司。只有在申請的時候才彼此認識,也沒有經(jīng)歷特別慘烈的競爭,所以顏面上倒還算十分過得去。她一直都有一點愧意,大概是知道我一定聽說過她在上層面前大哭的逸聞。但好在我半年后也就來了,那一抹愧疚,大約在我們離開羅馬之后會蕩然無存。
偶爾我成全別人的好意,更有利于我們感到兩不相欠。
一開始我們還是講了一些人際上的問題,又談到她在這邊做的課題,直到經(jīng)過長長的地圖廳,要走到拉斐爾畫室之前,才有一點真情顯露。那時候她說拿不準(zhǔn)讀完博士之后會不會再找個地方做博士后,我說我們主要還是以研發(fā)產(chǎn)品為要,她忽然認真看我:你真的做完之后還要回公司嗎?
她說你不要想得太簡單。我和導(dǎo)師有問題并不是我們個人性格的沖突,而是導(dǎo)師研究方向和公司產(chǎn)品要求方向的沖突。你沒有辦法找到兩個角度的契合點。說完這個她似乎有點后悔多言,就往回拉,說也許只是她不能夠很好地處理這個問題,也許我的想法比她更周全云云。
吳麗麗不說她自己,但人言早已經(jīng)把她扒得只剩內(nèi)衣。我知道她老公在一所不知名的三本大學(xué)任教,四五十歲仍然只是講師。吳麗麗掙扎出頭,不過就是想讓自己的生活有所改觀。
羨慕你這沒有拖家?guī)Э诘?,真不知道多好。我現(xiàn)在就覺得對不住孩子。
不接過來嗎?
本來也是想接,但是孩子不愿意,說適應(yīng)不了新環(huán)境。而且我也不安定,不知道哪天又去哪兒。
那你愛人一個人操心孩子也是辛苦了。
一個家庭,難道不應(yīng)該把力量集中到更有可能成功的那個人身上嗎?她說。
阿姨是一個挺優(yōu)雅的人。氣質(zhì)很好??赡苡钟X得自己失言,吳麗麗忽然轉(zhuǎn)移了話題。
我抬頭看她,她正仰著脖子望向天花板。她白,脖子細長,遠遠看也看不到很多皺紋。從小到大,我聽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感嘆:你要是有你媽的皮膚就好了。或者是:哎,你好像沒你媽長得好看。
但是我只感到幸運。我希望我不要像她,一點也不要。我這輩子只有努力在做一件事,就是擦掉自己身上她的影子。
一路上,我覺得她并沒有認真在聽導(dǎo)覽中的介紹,走得相當(dāng)沒有節(jié)奏。甚至有點過分地快。到了西斯廷小教堂的時候,也只過了一個半小時。中間有陣子,我覺得她想要說什么,但是還是沒有打斷我和吳麗麗的交談。進了教堂,她問我一會兒出去干什么,因為戴著耳機,她講話聲音有一點大。恰好我們經(jīng)過一個保安,那個人大聲說,請大家保持安靜,不要講話。
我湊到她耳朵邊說,等一下出去再說,這里不讓講話。
大約是我靠得太近,她不大舒適地側(cè)了身。
從羅馬到布拉格不算順利。前一天的傍晚開始下雨,一直沒有停下來。早晨六點鐘退房,到錢皮諾機場的時候正好七點鐘。八點十分的航班,飛過去也才不到十點。我辦完托運手續(xù),在一家面包店買了三明治。她吃了兩口就不吃了,說里面的火腿膩人,再吃下去就要吐。大概起得太早,她的臉上懨懨的,我問她要不要喝一杯橙汁解膩,她閉著眼坐在椅子上搖了搖頭。我走到機場的大玻璃窗前,雨水潑打在玻璃上,并不均勻,像灑水車一陣輕一陣重的灑水,整個景象透露著一種模糊的態(tài)度。有人開始在A4登機口排隊了。我回頭看了看她,她仍然閉著眼,皺著眉頭,一臉的厭倦。
我沒有去排隊,人生本來就是巨大的消耗,消耗的大部分是時間。站在那個隊列里,早一分鐘晚一分鐘,我們最后消耗的時間都一樣。不會因為早站過去一分鐘就可以更早地結(jié)束航程。但是隨著人流的涌動,她很快睜開了眼睛,目光帶著觸手,向我伸過來。
那一刻我感覺到了一種需要。
人們都希望被別人需要,卻往往事與愿違。尤其是在感受到那需要來自迫不得已的時候。
天氣漸漸變得更糟糕起來,外面已經(jīng)暴雨如注。排了一會兒隊,忽然換到另外一個登機口,之后又往后不斷延誤,再次換登機口,還是延誤。輾轉(zhuǎn)到十點半左右,我們被接駁車?yán)搅顺稣究?,重新取上行李,莫名其妙地到處找工作人員才問清楚,因為壞天氣,航班不但延誤,飛機也不會在錢皮諾降落了,所以我們要等一輛巴士,來接我們?nèi)シ茷趺灼嬷Z機場。
在四十分鐘車程的巴士上她吐了兩次。吐在她自己提前準(zhǔn)備好的塑料袋里。她吐得隱秘小心,充滿羞恥感,但聲音和味道還是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散。重新托運,安檢,登機。我們到達布拉格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天上撒雪,落在地上就變成黑泥。布拉格沒有色彩斑斕,卻是一道破舊不堪的景致。她一路都皺著眉頭,沒有和我交談,像一個大病初愈的人。
我知道自己遇到了麻煩,從沒有忍住的電話開始就知道。我想要逃避,雖然那種行徑十分可恥,但卻有用。只不過遇到麻煩就逃避再逃避,一直逃避到極限的話,連走路和吃飯也會變麻煩,連呼吸也會變麻煩,那不就無限接近死亡了嗎?總有一天我將逃無可逃。我必須面對,一點一點放棄自己的堅持和固執(zhí),或許,人們都是這樣生活下去的。
她腿不太好,我們的行程于是放得很慢。第二天去看了查理大橋、布拉格城堡、小城廣場。一群又一群的人在拍照,我問她要不要拍一張,她苦著臉說不需要。一路上她都有一點在鬧別扭的意思,眉目間馬上就要釋放出新一輪的歇斯底里。我假裝沒有看到,也不再勸她。在城堡山上我把手支在墻體上,看山下紅褐色屋頂。布拉格的天空并沒有大亮,卻有一種被過濾后的澄澈,像純凈水。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擁有了回避型人格,避免正面沖突,預(yù)警到困難的時候會冷處理,假裝沒有發(fā)現(xiàn),不能體會。我也知道這樣的處理常常愈發(fā)激怒別人。但是遇到問題之后,我仍然不能夠直接面對。大部分時間我選擇不加討論。
休息,吃飯,坐車。一路上我們的對談不超過十句話?;鼐频甑碾娷嚿先瞬欢?,對面隔著一排座位,坐著一個男人,黑帽子,黑外套,臉窄成一條線,肩寬是臉寬的五倍有余。我像是在一個卡通世界,感受不到真實的存在。街道從我的眼角掠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冬天,角落里都有一種孤獨的冷硬。她在我的斜側(cè)面坐著,比冬天還要冷硬。我覺得累,卻也有一點安慰。我想我大概在尋找解決的辦法,不是每一條路都如人所愿,雖然有時候也會逃避,但是會深呼吸,尋找其他的道路,然后再回來。原本以為做不到的事情實際卻可以做到,世界漸漸變得廣闊。我把這趟旅行當(dāng)作一次修行。
至少我這么安慰自己。
只要能夠平安地應(yīng)付過去,我就可以為自己鼓掌,也堵住她繼續(xù)敗壞我的理由。
至于她究竟幸不幸福,那不是我在這場旅行中的義務(wù)。我沒有辦法讓一個總也不快樂的人快樂起來,我不允許自己也被拉入不快的黑洞,泡在陰濕的眼淚里。
第三天老城廣場、黑色圣母之屋、火藥塔。在瓦茨拉夫廣場周邊的一家攻略推薦的餐廳吃了飯,她還是沒有吃很多。她說菜不合口味,我問她有沒有什么想吃的,或者我們?nèi)コ锌纯从袥]有能讓她有一點食欲的。她說她不想去。我沒有繼續(xù)勸說。路過一家麥當(dāng)勞,我買了牛肉漢堡給她,她說她不想吃,我把漢堡塞進背包里。下午三點我們就回到了酒店,大約我們都不想承受更多的旅行之苦。我刷手機的工夫,她就著熱水把漢堡吃完了。
最后一天我們原本計劃去Kutna Hora小鎮(zhèn)轉(zhuǎn)轉(zhuǎn),早上收拾好準(zhǔn)備出門的時候她忽然說不想去了?;疖嚻币呀?jīng)提前買好,也不能退。我第一次耐心勸說她。我說我們可以隨便走走,那個鎮(zhèn)子并不大,中午也許就可以返回了。但是她死活不去,說自己累得不行。后來她干脆哭了起來。我問她為什么哭,她也不說話,眼淚爍爍,大部分糊在了衛(wèi)生紙上。就這樣糾纏了一個多小時,十一點左右的時候,她還在哭。我說,那你在家好好休息,我自己一個人去。
半小時之后我在火車上忽然接到溫阿姨打來的視訊電話,她說你怎么回事,把媽媽一個人扔在酒店自己出去。我說她不想出門我沒有辦法。我走了她也能好好休息。溫阿姨在那邊說,你這個孩子,怎么現(xiàn)在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究竟變成什么樣子了呢?一個怪物?還是一把冰冷的骨頭?
我站在人骨教堂里思考著這個問題。那里是一個寧靜之地,可是我的內(nèi)心波濤翻涌。如果希望這個世界沒有糾纏,那就唯有一死。死是可以掩蓋、忍耐所有不耐煩的事的最有力的解決之道。一切紛繁喧囂,在死亡之時即可歸于平靜。在人生的眾多道路中,不管是否選擇了自己所想的道路,無論是哪條路,都是麻煩的日常??傆幸惶?,我們會從所有束縛我們的事之中,從肉眼看不到的微痛之中,得以解放。
返回布拉格的途中,我決定把消極進行到底。我們的旅程馬上就到最后一站,就算逃跑的方式很丟臉,但假裝不受傷地活下去更為重要。
如料想一樣,開門的時候她陰著一張臉,把房門擰開之后掉頭就走,我原本想問她有沒有吃過東西,走的時候疏忽了,忘記她沒辦法出門自己吃飯,但想到房間里還有超市買來的一堆食品,心里也不是特別擔(dān)心。但話到嘴邊我吞了回去。我不想開始,不想點燃。我不想聽無理取鬧的哭聲,更不想知道她有多么可憐。
洗完澡出來,我打開一瓶啤酒,翻出一盒三明治,一邊吃一邊看手機上的消息。學(xué)長下午四點多發(fā)來訊息,問了我和學(xué)校以及導(dǎo)師聯(lián)系的情況,我沒有來得及確認。我回復(fù)他說我一切都還算順利,過幾天回去請他吃飯。后來想了想,請吃飯這樣的話看上去有點輕浮,我刪掉了,改成:多謝。發(fā)出去之后一直沒有收到回復(fù),后來才想起來還有時差,我的此刻已經(jīng)是那里的半夜。然后想到他給我發(fā)消息的時候布拉格雖然是下午四點,但在國內(nèi)也已經(jīng)十一點了。好像有一點晚。
這期間我能夠感覺到她的動靜大起來,好像是在整理行李。我背對著她,看向窗外璀璨的燈火,但是我看不到那燈火里的人,我只能看到我自己。在夜晚,窗戶變成了一面鏡子,非常清晰的鏡子,我在里面幾乎看到了自己的皺紋。而且,我以為我的臉上有一種平靜,可是等我看向我自己之后,我發(fā)現(xiàn)那上面被冷漠與厭煩覆蓋。我的嘴角向下,整張臉要被扯到脖頸上去。我不笑的時候非常嚴(yán)肅,這個我知道,只是偶爾在不經(jīng)意間,我也會被我自己真實而放松的模樣嚇一跳。
除了我,我還能看到她,她背對著我,在翻她的挎包。行李箱攤開在她的腿邊。這次她帶了一只很大的行李箱出來,卻沒有換過一次外套。我不知道那里面都裝了一些什么東西。我們不是親昵的母女。我們沒有做過的事情太多太多,不勝枚舉,我們小心翼翼地維護自己的隱私,更像是為了某一場會議不得不在一起住兩天的同事。
自從在羅馬經(jīng)歷換房間的問題之后,我在接下來的行程里都盡可能地預(yù)訂了環(huán)境好的房間。在布拉格我們住的是一個loft公寓,充滿現(xiàn)代風(fēng)格,玻璃窗前有一張長條桌子,我坐在那里,是房間的一條邊緣線。我覺得重心被壓在房間的另外一頭,不用回頭也能知道。
一陣折騰之后行李被拉上,刺啦一聲,非常大力。又過了一小會兒,我聽到她在我背后冷冷地說,我明天要回國,你給我買機票。我把錢給你。
我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幫你看了,明天從布拉格回去的飛機都沒有了。我說。
我不相信。再貴我也回去,我受夠了。
不相信可以自己上網(wǎng)查。我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
原來你早就巴不得我走。那好啊,我走,我現(xiàn)在就走。
我沒有回頭。屋子里陷入了死寂。
沒想到你是這么沒良心的人!我今天可是看清楚了。她終于開始歇斯底里。
有什么問題不能好好解決嗎?我冷冷地說。
我告訴你,她非常激憤地站起來,用手指著我,我以后就沒有你這個女兒。咱們就在這里斷了,斷干凈。我也不指望你養(yǎng)我,我不靠你!
我感到最后一口三明治卡在了自己的喉嚨中央,于是轉(zhuǎn)過身,一字一頓對她說,可以。我也受夠了。
你受夠了!你受夠了!我告訴你,要不是你溫阿姨他們勸我跟你出來一趟,你以為我愿意出來受你的氣看你的眼色。你不要以為我好欺負,我生來就是給你們陳家人欺負的嗎?你爺爺奶奶欺負我,你叔叔嬸嬸欺負我,現(xiàn)在你欺負我。我欠你們什么了?我這輩子遇上你爸我是倒了大霉了,全都是因為你們,全都是因為你,我這輩子都算是毀了!
毀了?我轉(zhuǎn)過身,問她,我毀了你什么?
我一個女人,帶著個孩子多不容易,你不知道?你以前怎么過的你不知道?我一個月四百塊工資把你養(yǎng)大,你現(xiàn)在就這么對付我?
我沒有講話,等她把從前的說辭再說一遍。每到這個時候,我就覺得世界無比可笑。這么多年過去了,她和那個到現(xiàn)在都沒有壞掉的小霸王復(fù)讀機一樣,重復(fù)地說了很多遍相同的話。我記性很好,因為從小我就意識到反復(fù)記憶的重要性,只有反復(fù)記憶,那些內(nèi)容才可以刻印在記憶深處,想忘都忘不掉。它們會跟著你,直到死掉。
但是我不記得她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頻繁地講這些話的。也許是小學(xué)三年級。那時候她遇到了一個合適的追求者,有身份地位,喪偶,育有一子,如果她能和對方結(jié)合,無異于脫離苦海。后來我有算一下那時候她的年齡,恐怕比我如今也大不了幾歲,算是仍然有希望的皮相。
只不過對方篤信命理,過八字的時候被我卡下。算命的說我命里克父。那個男人怕死,雖然有幾分可惜,但是也放下不提。不過對于她而言,就是一個不能越過的悲傷。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愛那個男人,但絕對有與豪門失之交臂的不甘心。這只是一個比喻。豪門離我們很遠,但我必須承認,那個男人是她能夠抓住的最好的選項。
我承認我很勢利,因為我從小就懂得了分析利弊。后來等我長大,我也感受到了錯失的遺憾。也許我真的是一個生來運氣不佳的人,同樣的事件在我成年之后又再發(fā)生了一次。那時候我和現(xiàn)琮準(zhǔn)備結(jié)婚,他的一個遠房親戚隨口一提,要我們合一下八字,所以我找了朱雨晴的表叔。朱雨晴是我的閨蜜,大學(xué)同學(xué)。她說她的表叔恰好是做這一行的,可以幫我們看一下??匆幌碌慕Y(jié)果便是“傷官見官”的女命克夫。
我很幸運,那時候現(xiàn)琮的父母都不信這個,雖然是生意人,但從前在江湖術(shù)士身上栽過坑吃過虧,所以后來也根本不在意這方面。只是如果說其他方面不好倒也罷了,事關(guān)生死,我比他們信得深。我怕他死。所以我提了分手。我想這個決定讓所有人都如釋重負。
自從那時知道我的命盤之后,她從沒有放下過那句話:都怪你,全都是因為你。有時候我覺得她是在說,都怪你,害死了你爸爸。有時候我又覺得她在說,都怪你,害我沒辦法嫁人。
事實也就這樣,不知道什么時候誰講了出去,從前覬覦她的美貌的男人們都漸漸消失,她成了一個門庭冷落的沒有是非的寡婦。我斷了她的人生的無限可能。我愿意接受永遠的懲罰。
克父也許是真的。我這輩子算過三次命,每一次都是這樣的結(jié)果??朔騾s未必,我第三次算命是因為對此的好奇心。
你從頭到尾都沒有覺得這是一個局嗎?朋友問我說。
我不能說沒有。和現(xiàn)琮分手之后,我便悚然驚覺,也許我的人生走錯了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但是我不想承認,更不愿意面對。或者說現(xiàn)琮的閃婚刺激了我,我覺得他不愛我,因為他沒有痛感。不然他怎么會結(jié)婚呢?還是和我最好的朋友。沒有辦法面對,就只好逃避,老天真是幫忙,在同一個城市,自那時候起我們卻真的沒再碰過面。
后來我去算命,只是想要一個明白的結(jié)果。結(jié)果是我和現(xiàn)琮不是好姻緣,但我也沒有克夫的命盤。倒是朱雨晴和他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這樣的結(jié)果讓我更加受傷。我只能祝福。當(dāng)然,偶爾再聽到他們的消息時總會心口一窒。比如他們有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我想,這一點我就沒辦法做到。
后來好幾年里我沒有戀愛,但是我要說,并不是我怕克死別人,而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缺失了愛的能力。不敢愛別人。更不敢被愛。每當(dāng)我感到自己快要被別人愛上的時候,就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種厭倦。最想聽到的話是會變的。你在等待的時候,它們會發(fā)生某些變化。愛——需要——原諒。愛——需要——永恒。這些話聽起來能變成街上的喧鬧聲、敲擊聲、捶打聲。你所能做的就是逃走,這樣才能不出于習(xí)慣去敬仰它們。
愛,原諒。我覺得這些詞語都離我們太遠太遠。我回頭看著她的臉,原來我們真的很像,我們的臉上充滿了憤怒、狂躁和深深的不安。我知道她的眼淚只是想要一個安慰,就像是一個永遠也填不滿的深坑。如果這一路我總是能多問她幾遍,關(guān)心再關(guān)心,便不至于落到現(xiàn)在這副面孔上來。可是她要的太多了,而我自己就是一個坑。一個坑怎么能夠填滿另外一個坑呢。我的空洞或許比她還要更深,我多么的自私,不愿意再挖掘下去,填滿她的空洞。因為我知道她和我一樣,永遠填不滿。
她快要瘋掉的樣子讓我升起一股痛快來。我沒有再說話。最后的顏面,我要保留。我想。如果沒有理智,那么一切就只會往更差的方向滑落。我收拾起紙屑和吃完的三明治盒子,灌完最后的一點酒,上床打算睡覺。我累了。
我沒有說話,把耳塞翻出來。
她恨恨地說,咱們今天就把話說清楚。
還有什么好說的,你說就行了。我聽著。
沒有你我能是今天這個樣子?她說。
我說,好,全都是因為我,我承認,明天還要趕飛機,早點睡吧。
她哭了,哭得很悲憤。她說,要不是因為那時候想著讓你有個依靠,也不會找那個人結(jié)婚,就不會被人嫌棄,然后被整院的人傳閑話。我一個女人我容易嗎?那時候我工資一點點,每天都發(fā)愁給你攢學(xué)費,你們陳家人一點忙也不幫。要不是因為你……
我忽然就被激怒了。要不是因為你,這句話我聽了二十多年,如果這句話有生命的話,我真想扼住它的喉嚨,掐死它,毀滅它。
于是,我轉(zhuǎn)過身,用冰過冰鎮(zhèn)啤酒的語氣說,你說夠了沒有,你今天這樣是你自己命不好,不要怨別人。以后別往我身上推。
大概是沒想到我忽然說了這番話,也或者因為我被激怒她感受到了一種滿足。這種滿足我太熟悉了,它在說,憑什么我活在痛苦的中央,你卻可以順利過關(guān)。我們誰也不要饒恕誰。只有一起沉下去,才會覺得不那么恐怖,不是嗎?
她得逞了,她激怒了我。我看到好幾種表情在她的臉上轉(zhuǎn)換,復(fù)雜又糾纏。像波洛克的畫。但是她收住了眼淚,用一種故作鎮(zhèn)定的語氣繼續(xù)刺激我。
哼,她冷哼,怪不得別人不要你。
憤怒從我的眼睛里射了出來。我知道她在講什么。我是被拋棄的,我也不比她好多少,沒有人愿意要我。沒有人愛我。因為我是一個怪物。
你說什么?我問她。我明明聽到了一遍,也不想再聽第二遍。可是我不由自主問了出來。
我這輩子過得就這樣了,你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你也不要心高氣傲,你走著看吧。我要不是因為你,也不會落到這種地步。你這輩子就不要怨別人,你自己想想你究竟是個什么鬼樣子。
不要怨別人?我發(fā)現(xiàn)我終于還是變成了她,如我一直預(yù)感的一樣,我從床上坐起來,連鞋子也顧不得穿,光腳走到她身邊,把她的箱子一腳踹開,沖她歇斯底里地吼叫起來,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要不是因為你,我不可能會不想要小孩。也不可能會去墮胎!我過得這么痛苦,我沒辦法給孩子快樂。全都是因為你!徐凱是很好,就因為他很好,所以我沒辦法讓他擁有一個不完整的家庭。你懂什么,我根本不想被你生出來,全都是因為你,讓我活得這么痛苦,我不會讓我的小孩和我一樣痛苦。我自絕于我自己,這輩子我就這樣,以后也不會有比我活得更惡心的孩子出現(xiàn)。我更不可能對我孩子說,要不是因為你!
她驚呆了,眉毛快要把鼻梁擠壓塌,忽然她張開口大聲地狂叫,聲音震蕩在我的上方。我感覺自己被困在一個玻璃器皿里,不一會兒,就會被千萬個細小的碎片嵌成馬賽克。她一邊叫一邊捶打她的胸脯,眼淚和鼻涕亮晶晶地掛了一臉,像一只發(fā)瘋的大猩猩。我忽然冷靜下來,在沙發(fā)上坐下,欣賞她的表演。后來我的耳朵逐漸接受了這樣的音量,它們只呈現(xiàn)出一種嗡嗡的頻率。我想起了我和徐凱一起看的探索頻道Myth Busters電視節(jié)目,那里面搖滾歌手兼歌唱教練杰米·溫德拉就用自己的聲音擊碎了一些玻璃器皿,他嘗試過十二只酒杯,后來無意中幸運地擊碎一只,第一次證明了個人聲音就能擊碎玻璃的說法是正確的,他擊碎玻璃的那一幕被拍成了電視。溫德拉的擊碎玻璃的詠嘆調(diào)被記錄為一百零五分貝,音量幾乎和電鉆鉆起來差不多。好在那只是玻璃,而不是耳膜。電鉆鉆入耳膜令人感到恐懼,我感到一陣恐懼,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還攥著一對橘黃色的耳塞,我把它們?nèi)M了耳朵里,于是她好像就不再與我同一時空。
但是她的哭喊似乎沒有盡頭。十分鐘之后,房間門鈴被按響,一個男服務(wù)員站在門口說,真抱歉女士,發(fā)生什么事了嗎?需要報警嗎?
沒什么事,我說,我媽媽在哭。
哦,他很尷尬,但還是禮貌地說,真不好意思,您能安撫一下她嗎,因為周邊的別的旅客可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們覺得有一點慌張。
好,我說,真是不好意思。
關(guān)上門,我對她冷冷地說,如果你再哭下去,他們就會報警。
她大聲尖叫,報警就報警,我怕誰!
但是她的哭聲很快就止住了,她開始開箱拿東西,一邊用紙抽擦掉臉上的縱橫四海,一邊開始往浴室丟東西,發(fā)出乒乒乓乓的聲響。但總好過她持續(xù)的號啕。砰,浴室門被大力地關(guān)上,我松了一口氣。
巴黎大概是我這輩子最難忘的城市。
徐凱把戒指套上我的指頭的時候我是幸福的。那時候我覺得我可以擁有幸福。因為我不愛他。有時候就是這樣,因為不愛,所以充滿安全感。徐凱對我來說,就是安全感。他愛我而我不愛他的安全感。
我常常對徐凱說我愛你。大概是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確定自己真的愛他。而他幾乎從來沒有懷疑過這句話。與人交往都是一樣的,就像一盤棋的開局,沒有必要別出心裁,那毫無用處,因為兩個人想要達到的目的是一樣的,接下來這盤棋會自動往下進行。只是我們經(jīng)常會犯這樣的錯誤,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去想別人。但要知道,你沒經(jīng)歷的事永遠無法想象,更別說感同身受。
巴黎的街頭還有這樣兩個女人,她們面目一樣,帶著對這個世界的最濃烈的憎惡,走在香榭麗舍大道上。
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臉上都粘著歡樂?那是真的歡樂嗎?大概都是短暫地歡樂地活著吧,更多的是痛苦。有時候這樣的惡意會忽然冒出來,我沒辦法掙脫,也不想掙脫。
我沒有在LV店里買到Neverfull,我去的時候恰好有一對母女也在,媽媽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大約就是四十歲的樣子,女兒還是少女,打扮很韓范,看上去是真的幸福,那一刻我自慚形穢,感受到了真實的自卑??墒俏胰滩蛔《嗫此齻儍裳郏蚁胛伊w慕的永遠都是沒有悲戚的臉。
包只有那一個了,我等她們討論完要不要。
媽,為啥這個叫媽媽包?
因為能裝很多東西,很多媽媽在用。
我也想要一個。
這個你背有點老氣。看看別的。
我就是想要這個,和家里你那個湊一對。以后咱倆出門背。
我看向門外。她站在街邊,不知道在看哪里。她穿著件灰色的羽絨衣,深藍色褲子。她有些發(fā)福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頭發(fā)也變稀少了很多??赡転榱顺鲩T,工工整整染了,看不到半星白發(fā)。以前,總有人說她好看,但也許這兩個字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聽過了。她的膝蓋有一點直不起來,所以她看上去像是個豎著的M。她的腳下有幾只鴿子,人們從她的身邊來來回回穿過,她落寞得像是一個透明人。
我沒有繼續(xù)等,從店里走了出來。
那天過后,我們?nèi)匀焕^續(xù)旅行。這樣的狀態(tài),就像是暴風(fēng)雪山莊模式或者荒島小說。我們都在這樣的困局里等待,未必是在等事件的解決,可能僅僅只是在熬時間?;厝ブ螅珠_之后,一切事件、問題都不會那么迫切。我們都會回到我們自己,一個安全的、不被傷害的角落。
如果你還是個孩子,每一年,你都會變成一個不同的人??墒俏覀兌疾恍辛恕N覀兪チ俗兓挠嗟?。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可是當(dāng)我看到她,我感覺到的是一種輕松的同情,幾乎就像是笑。一陣輕柔的歡快暫時戰(zhàn)勝了我的疼痛和空虛。
那一晚過后,醒來時收到了溫阿姨的短信。她說,你真的不能夠理解你媽媽嗎?
我真的不能夠理解她嗎?
不,我當(dāng)然理解她。因為理解才會恐懼才會憤怒。因為她說的是真的。
全都是因為我。從我第一次聽她講出來那句話,我就知道她說的是真的。這些年我一再否認,可是它牢牢存在。我們之間,總是意外地沒有秘密。我們總是好像不能夠?qū)Ψ匠ㄩ_心扉,卻又總是有意無意地要釋放出我們的秘密給對方。也許這么多年,我們總是想要得到一種理解。這是多么奢侈的愿望。
那年,我的命盤被算出來之后,總有人告訴她解決之道,那就是把我送走,送回陳家,這樣,未來有種種可能的幸福。可是她沒有那么做,甚至一秒鐘都沒有想過要那么做。我知道。意外地,我知道。她沒有猶豫。猶豫時候的我們會選擇相信別人。而我們心中如果認定了結(jié)論,在一開始就沒有商量的余地。因為后來的我和她很像,我們做出的決定總是狠毒地堅固,不可改變。
那個男人對她很好,給她買過一整套價格不菲的首飾。我看到她認真把它們擺在衣柜上層。如果不是那次多此一舉的算命,她會過得比現(xiàn)在好很多吧。女人的一生,總應(yīng)該有一兩次接受一些好東西。這不是物質(zhì)崇拜,而是有關(guān)幸福感。被贈予的幸福感。啊,原來我這么活著也是有價值的幸福感。
有一天我曠了最后一堂課回家,看到她站在門口,把那個男人送來的首飾還了回去。那個人堅決不要。她說,你收下,還可以用得著。這么貴的東西我不能拿。真的不能拿。
那個人說,你真的決定要這么做嗎?一點商量的余地也沒有?也不是讓你斷絕和她所有的聯(lián)系。
她說,你不要說了,我都決定了。
大學(xué)的第三年,安茜被交換去英國讀一年書,她也知道。暑假的時候在家整理之前看過的書籍,在架子上東翻西翻,不小心看到她寫在便簽本上的一句話:我也想要送她去。便簽本塞在橫格第二排的角落,是用來記賬的,每天花銷多少錢,買了什么東西。應(yīng)該是記了很多年。那句話的旁邊有她算出的銀行存款,距離把我送出去還差好大一截。
細細碎碎的,這些事情時常被我遺忘。后來,在那么漫長的時間里,過去會從你身邊溜走,走得如此輕松,完全是自動流失。場景常常還未消失,已然不再相干。于是,我們都已經(jīng)變得麻木。我只能記住傷痕。要不是因為你。這句話是我的文身。
到了巴黎之后,我們也不知道該干什么。之前總有一些行程安排,但我們不和諧地走在一起,在必要之外,完全不說一句話。每天早晨醒來,在一個感覺應(yīng)該出去的時間點,有默契地穿戴好,走出去。至于要走到哪里去,我們沒有想法,也沒有概念。
可是,這反而讓我感受到了一種放松。偶爾一個念頭會冒出來,是不是對對方?jīng)]有了希望,才會感到放松呢?我們的糾纏和掙扎,都是對愛的勒索和反抗。
塞納河的河水仍然很渾黃,一點也沒有美感,可是走著走著,她會忽然停下腳步,望向河水,或者對岸。
我想知道她那時候的感受??墒俏乙淮我矝]有問過。我們之間,不適合這樣的關(guān)系。我并不喜歡巴黎,在第一次來巴黎之前,我看了《巴黎我愛你》這個電影,沒有感受到絲毫的愛意。巴黎并不好,就像任何一個冷冰冰的大都市一樣,搶劫,耍酒瘋,粗魯野蠻的人,骯臟的街道。我對它最美好的記憶是在一個黃昏,和徐凱拿著三明治坐在盧森堡公園看日落,周圍有暮年夫婦和正在嬉戲的小孩。
那一次的巴黎之行,我意外懷了孕。等我回國兩個月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時候徐凱還在英國?!皶r機并不恰當(dāng),所以放棄是必然的?!蹦菚r候我想。我打電話給他,希望得到一個贊同:對,現(xiàn)在的時間不對,我們可以以后再面對這個問題。
可徐凱非常開心。他說,巴黎是我們的福地,這是上帝的指引。我們馬上結(jié)婚。
當(dāng)然要生。你來英國。或者我回去。他這么說。
命中注定,上帝指引。這些都是最令我憤怒的話。于是我和他做了相反的選擇。在孩子快三個月的時候,我選擇拋棄他們。人的命運無法改變,但掌握著人生方向盤的是自己,我因為不喜歡被指引,所以總是努力握緊自己的命運,只有自己做出的決定,才不會感到后悔。這世界上,還有誰比我更愛我呢?沒有了。
日子每一天都在逼近,醫(yī)生說如果真的打算流產(chǎn),就不能超過三個月。我那時候已經(jīng)感受到了它的存在,每天清晨起來都會孕吐,和同事出去吃火鍋,一個人可以吃掉兩人份。我花了極限的時間下決心,可能,我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決絕。
那是我想到她最多次的階段。我想,我可以一個人帶這個孩子嗎?滿足它滔滔不絕的欲望?我想,我能夠不埋怨這個孩子嗎,永遠不要說出來那句“要不是因為你”?我想,我會愛這個孩子嗎?可是愛究竟應(yīng)該是怎么樣的呢?
我好像從來沒有愛過,那么我怎么能夠給它?這世界上,哪能真的有無償?shù)膼郯?。我們都在對方身上放了太過分的渴望。如果那個人不愛你,那么你也不會無償?shù)貝鬯伞?/p>
你總是這個樣子,從來不為別人考慮,冷漠自私。徐凱說。
如果說有指引,大概那孩子就是一個指引。它來告訴我,這人生比我想象的更不容易。我一點也沒有做好準(zhǔn)備。
我知道了自己的恐懼。然后那恐懼就變成了更龐大的恐懼。
我與徐凱斷得徹底,自此再也沒有對方一絲半點的消息。偶爾我想,我?guī)缀醪钜稽c成為一個妻子,一個母親。而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是。我這么想的時候,深深松一口氣,但也總會有講不清楚的傷感。我知道,他們還存在。這世界上一定存在另一個維度,甚至有無數(shù)個不同的維度。我知道,我一定跨越了某個維度,碰到了他們——他們在我的夢里持續(xù)出現(xiàn)。好幾年之后也是。也許是因為我那么孤零零地執(zhí)著于此,無休止地想這些我不得不想的事情??次医?jīng)歷了這樣的痛苦和孤獨,有一種神恩感覺應(yīng)該賜我這種獎賞。我是唯一有此資格的人,這和世界的真實大相徑庭。
在巴黎的最后一天,我們準(zhǔn)備去搭地鐵的時候忽然不知哪里響起了警報,一群人從地下通道里擁上來。我忽然覺得自己的胳膊被猛烈地拽了一下,一個很強壯的男人蹭著我的肘關(guān)節(jié)沖了過去。她靠我很近,一只手還牢牢拽著我的另一只胳膊。我們也跟著人潮往上走。一路上她都牢牢拽著我。像是在拽一個小孩。
那晚我們一起去吃了法餐。我問她想吃什么。她看了菜譜,點了一份三十七歐的套餐。前菜、主菜、甜點都有兩份選擇。她要了豬肉小食、烤鴨肉配無花果醬、朗姆酒舒芙蕾,還有一杯紅酒。
你也喝一點吧。她說。
我們大概去了一家合適的餐廳?;蛘哒f我們一路上都沒有吃好,到這里終于可以放松著吃一頓。再或者,我們對于即將到來的明天感到歡欣雀躍,于是胃口也跟著好了起來。開胃菜是一份小慕斯,一小口,擠在勺子里,上面點綴有幾顆魚子醬,味道具有濃郁的海洋氣息和些微奶香,雖然量不多,但是在口中的填充感很強。鴨胸肉配了無花果醬上香菇以及榛子粉和甜的紅酒草莓醬。朗姆酒心舒芙蕾上有山羊奶酪冰激凌,外面的一層有刷焦糖的殼,不是很甜。她罕見地說了聲好吃。但是她最喜歡的是前菜。五花肉配著腌筍、萵筍、芹菜和蘑菇。
她說,那時候我懷你的時候,最想吃的就是萵筍??墒悄菚r候不像現(xiàn)在,隨時都有。那時候在冬天,只吃過一次,還是冷凍的。還有桃子,也沒有吃到。我有時候覺得,你真的可憐,小小一點,命也不好,遇到我們。
我們碰了杯。我說,哪有什么命不命,都是自己選的。我不后悔。
你以后想干嘛就干嘛吧。我也想通了,這輩子就這么過來,沒有一天是開心的。你不管怎么樣,不要像我這么活。
我們覺得話題有一點往尷尬的方向跑去了,于是又都沉默下來。隔了一陣子,她講了幾個身邊人的故事,我講了幾個同事的八卦。我們像兩個不太熟悉又想要極速變親昵的女人那樣,找著對方想要聽到的可能感興趣的素材?;蛘呶覀兌荚趯ψ约赫f:我盡力了,我在努力。
第二天一路都很順暢,從地鐵站搭列車去戴高樂機場的時候,上來一對母女,母親幫女兒安放好行李,親昵地親吻了她的臉頰就下了車。那年輕的女孩子一直朝女人揮手。媽媽再見。她說。聲音很大,好像想要讓窗戶外的人聽到。我不知道那個女人是否聽得到,但她也笑著揮手,直到火車開走。
她在飛機上睡得很好。她的頭歪在頸枕上,適應(yīng)了飛行中的睡眠。我看著她睡著的樣子,感受到了深深的后悔。我想,如果時間可以倒回,我會用截然不同的方式對她。并不是為了成為更好的自己,而是我發(fā)現(xiàn)我的心底始終充滿不能夠放縱去愛的痛感。
我們在蕭山機場落地。安茜和老公來接她。把行李放進后備廂之后,她說,我走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
我說行,你不要擔(dān)心。等我去了羅馬咱們可以再到別處去看看。
她說,再說吧,我年紀(jì)大了走一趟累得很。
說完之后她打開包翻了一陣子。
其實她那個包里沒有裝多少東西,我想她翻包也只是為了掩飾一下尷尬。于是我說你先回,到家給我打電話。
但是她還是翻出來一個印著天鵝的絲絨藍色小盒子。我以為她要把我在曼谷機場給她買的那條項鏈還給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種復(fù)雜的情緒。愧疚,惱怒,被人拒絕的不安。
你戴著就好了,不用給我,我用不著。我說。
又不貴。我補充。
不是那個。她說。仍然十分尷尬。這個是我買的,就是那個手鏈。和你給我買的項鏈一套的那個。你去廁所的時候我買的。
我打開盒子,一串手鏈掛在黑色絨布上。我的眼淚就那樣流了下來。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