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書
當侵害對象為特定物時,相關權利人是否有權主張精神損害賠償一直是民法學界的爭議問題之一。
1.持否定說的學者認為,權利人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的前提是侵權行為導致權利人的人身利益受損,進而對其造成了嚴重的精神損害,基于這種精神損害,權利人得以主張精神損害賠償。但當侵害對象為特定物時,由于物上不可能存在特定人的人身利益,故無法論證出權利人的人身利益受損,進而無法得出侵權行為會對權利人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結論,因此依照精神損害賠償原理,權利人當然無權主張精神損害賠償。
2.持肯定說的學者則認為,雖然通常情況下,侵害物并不會導致相關權利人的人身利益受損,因此權利人無法主張精神損害賠償。但在某些情形下,基于特定原因權利人與物之間已經產生了深厚的情感聯系,致使該物與權利人的人身利益緊密相連,甚至可以說,這些物上承載了相關權利人的人身利益。此時,當這類特殊物被侵害時,可能會導致物上承載著的權利人人身利益受損,進而使其產生嚴重的精神痛苦?;诖耍瑱嗬丝梢灾鲝埦駬p害賠償。
肯定說與否定說爭議的焦點在于物上能否承載特定人的人身利益。若物上可以承載特定人的人身利益,則當這類物被侵害時,相關權利人當然可以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反之,則不可主張。綜上,侵害特定物能否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的關鍵在于物上能否承載特定人的人身利益。
傳統(tǒng)民法以主體客體二元論為基礎進行體系構建,嚴格限定了主體與客體之間的關系,認為只有主體才具有人身利益,而作為客體的物只能具有財產利益。①這也是否定說背后的重要邏輯基礎。但是,這一觀點已不再符合客觀現實。如今,民法學者逐漸認識到,傳統(tǒng)民法在以抽象人格為基礎進行體系構建時忽略了在社會經驗中具體人的情感表達。事實上,人與物之間的關系并不局限于傳統(tǒng)民法中規(guī)定的主體對客體的支配利用等。當特定事實發(fā)生時,主體還可能會對客體產生深厚的情感。以寵物為例,最初寵物只是民法上的普通物,但當其常年陪伴主人時,主人也會對其產生深厚的情感,這種深厚的情感使得該寵物從普通物演變?yōu)橐环N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其受到侵害或死亡都會對其主人造成嚴重的精神痛苦。除寵物外,較為典型的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還有遺物、墓碑、骨灰、特殊事件紀念物等。當這類物受到侵害時,必然會使相關權利人產生嚴重的精神痛苦,這已經成為一種社會共識。在司法實踐中,多數法官對此持支持態(tài)度。同時,《民法典》第1183 條第2 款也承認了物上具有人身意義的可能性,進一步認可了物上可能存在特定人人身利益的觀點。
綜上,由于特殊情形下,物上可能存在特定人的人身利益,因此,當這類物被侵害時,相關權利人當然可以主張精神損害賠償。
《民法典》通過以前,司法實踐中主要將這類特定物限定為“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較為典型的例子為婚禮紀念物、遺物、祖墳等。隨著《民法典》的通過,正式將這類特定物的范疇確定為“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對原有的“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范圍進行了擴張,將具有身份利益的特定物也納入保護范疇,為具有配偶、親子、親屬等身份關系的特定紀念物提供了完善的保護。②同時,《民法典》的表述也不再局限于原有的“具有象征意義”的物,為寵物等不具有象征意義卻承載著人身利益的特定物提供了保護空間。
但由于《民法典》第1183 條第2 款僅將這類特殊物統(tǒng)稱為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未解釋哪些物屬于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也未對該類物的具體內涵進行闡釋。這就導致在司法實踐中,法官在處理案件時很難確定哪些物屬于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哪些物不屬于,可能會對該條文的適用造成困難。此外,范圍不清會導致不同法官之間產生理解差異,造成“類案不同判”現象的發(fā)生,不利于維護司法權威。
《民法典》第1183 條第2 款僅將可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的主體統(tǒng)稱為“被侵權人”,但是并未說明被侵權人的具體范疇。由于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本身具有特殊性,在同一權利對象上經常同時包含多種民事權利,且這些民事權利可能分別屬于不同的權利主體,③因此被侵權人不應局限于物品所有人。此外,當特定物被侵害時,雖然物品所有權人一定是被侵權人,但其可能沒有資格主張精神損害賠償。這是因為,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上同時存在人身利益與財產利益,兩種利益可能分屬于不同民事權利主體。當這類特定物被侵害時,物品所有權人的財產利益一定會被侵害,就財產利益被侵害層面,其當然屬于被侵權人。但該物上的人身利益卻可能屬于物品所有權人以外的民事主體,因此,就人身利益被侵害層面而言,物品所有權人并不是被侵權人,無權主張精神損害賠償。例如,在“錢鐘書書信拍賣案”④中,錢鐘書書信屬于遺物,其中承載著錢鐘書后人的人身利益,為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但其所有權人卻為李國強(非錢鐘書后人),此時,雖然該物屬于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但該人身利益的權利主體卻并不是該物品的所有權人。換言之,該物承載的人身利益與財產利益分屬于不同的民事主體。當錢鐘書書信被侵害時,有資格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的被侵權人應當為錢鐘書后人,而物品所有權人李國強不屬于《民法典》第1183 條第2 款中的被侵權人,無權主張精神損害賠償。
綜上,應當厘清可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的主體,正確理解物上人身利益與財產利益的權利主體關系,確保在實踐中準確判斷精神損害賠償請求人是否屬于《民法典》第1183 條第2款中的被侵權人。
為解決《民法典》第1183 條第2 款在適用時的客觀困境,確保其發(fā)揮應有的效力與作用,回應具體人的現實情感需求,完善民眾人身利益的保護體系,落實民法的人文關懷理念,還須對《民法典》第1183 條第2 款進行進一步解釋。
在判斷某物是否屬于“具有人身意義的物”時應當遵循以下幾個標準。
第一,該物是否存在特殊來源、特殊用途以及權利人擁有該物的時間長短與珍惜程度等。如上文所述,這類特殊物與被侵權人的人身利益之間存在緊密聯系,因此其被侵害會使被侵權人產生嚴重的精神損害。物的特殊來源、特殊用途以及擁有時間長短與珍惜程度都是可能導致該物與權利人的人身利益產生緊密聯系的原因。因此,在判斷某物是否屬于“具有人身意義的物”時應當首先考慮該物是否存在特殊來源、特殊用途、相關權利人擁有該物的時間長短與珍惜程度等因素。
第二,社會一般主體是否認可該物的特殊性,即從社會一般主體的角度思考,是否認為該物承載了自身的人身利益。由于自然人之間存在個體差異,同時,物與主體之間的情感聯系是當事人的一種主觀感受,在判斷時存在客觀難度。實踐中也可能存在民事主體為了主張精神損害賠償而夸大自身與物之間情感聯系的可能性,因此在判斷某物是否屬于“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時,應當從社會一般主體的角度切入,即社會一般主體在面臨同樣的條件下是否會與該物產生緊密的情感聯系。社會一般主體的觀點代表了社會普遍觀點,具有科學性與合理性。
第三,該物是否為不可替代的物。若該物可被其他物所替代,則其滅失后即使對被侵權人造成精神痛苦,但這種精神痛苦也是可以被其他物所彌補的,此時,該物不具有不可替代的特征,不能將其歸屬于“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范疇之內。
如上文所述,由于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同時存在財產利益與人身利益,且這兩種利益可能分別屬于不同的權利主體,因此應當厘清其背后的權利主體,明確《民法典》第1183條第2 款中被侵權人的范疇。
首先,通常情形下,物品所有權人有權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在日常生活中,特定物上的人身利益與財產利益都屬于同一民事主體的情形較為常見。此時,當該特定物受到侵害時,被侵權人既可基于該物被侵害主張財產損害賠償,也可基于物上承載的人身利益受到侵害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在這種情形中,物品所有權人即為《民法典》第1183 條第2 款中規(guī)定的被侵權人。
其次,特殊情形中,物品所有權人主張精神損害賠償不影響其他人再主張精神損害賠償。這是因為特定物上可能同時承載著多個民事主體的人身利益。例如,甲與乙為情侶,一日甲從寵物店購買一只寵物狗,并與乙一同飼養(yǎng)該狗多年。此時,甲為寵物狗的所有權人,但由于甲乙二人一同撫養(yǎng)該狗多年,二人均與該寵物狗產生了深厚的情感,該狗成為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當該狗被侵害時,甲當然可以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同時,由于該寵物狗上也承載了乙的人身利益,其被侵害會對乙造成嚴重的精神痛苦,因此雖然乙并非該狗的所有權人,也應當有權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從人身利益被侵害的角度而言,乙應當屬于《民法典》第1183 條第2 款中規(guī)定的被侵權人。
最后,一些情形中,有資格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的被侵權人并非物品所有權人。導致這種情形發(fā)生的根本原因在于,特定物上的人身利益與財產利益分別屬于不同的民事主體。典型的例子為上文提到的“錢鐘書書信拍賣案”④中的書信,該書信屬于遺物,承載了錢鐘書后人的人身利益,被侵害會對錢鐘書后人產生嚴重的精神損害,屬于典型的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但該書信的所有權人為李國強,但李國強并非錢鐘書的后人。這就導致書信的所有權人與該書信承載的人身利益主體不同,此時,當書信被侵害時,只有錢鐘書后人屬于《民法典》第1183 條第2 款中規(guī)定的被侵權人,有資格主張精神損害賠償。而書信的所有權人則只能主張財產損害賠償。
《民法典》第1183 條第2 款認可當特定物被侵害時被侵權人有權主張精神損害賠償,明確表示物上也可能承載特定人的人身利益,打破了舊有的主體客體二元論觀點,對于民眾人身權益的保障而言具有積極意義。但《民法典》中相關規(guī)則的表述相對而言較為模糊,在具體適用時可能會造成一些困難。因此還須在相關法律規(guī)范的基礎上進一步分析和解釋,得出符合立法目的的內容釋義,以解決司法實踐中的難題。
注釋:
①②參見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3)二中保字第9727 號民事裁定書;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4)高民終字第1152 號民事判決書。
③參見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3)二中保字第9727 號民事裁定書;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4)高民終字第1152 號民事判決書。
④參見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3)二中保字第9727 號民事裁定書;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4)高民終字第1152 號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