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 康
中國學術界今天關注的一個重大話題,是近現(xiàn)代以來知識、思想與學術的中西交匯、交流的“西學東漸”與“中學西傳”的雙向脈絡。中國話語、中國理論、中國學術在今天這個時代,將如何走向世界、融入世界、成為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過程之中舉足輕重、引領潮流的重要一翼?近年來,我與中國和歐美多位學者合作,從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這個角度,來參與當今這個重大問題的討論。我們的討論從一開始就是在中國和歐美不同語境下的中英文學術平臺上展開的雙語討論。西方理論、中國問題,從字面上看就必然涉及中文和其他多語種,在單一語言的語境中討論,也一定是跛足的。所以我們把多語種語境作為討論的一個重要前提,以開展國際學界的對話。國際學界的一個現(xiàn)狀是英文依然是主導性的通用語言,我們當然希望能夠把對話平臺擴展到法文、西班牙文、德文、日文、俄文、阿拉伯文等多語種。但目前這類真正的多元、多樣、多語種的學術平臺尚不具備,所以我們還是從雙語語境的討論做起。
我們在這里特別提到語境(context)問題,是要強調多語種并不等同于多語境。換言之,在任何現(xiàn)代民族國家之內的單一語境中,都可以用多語種發(fā)出聲音,這可以稱之為“對外傳播”“對外交流”。但這跟不同民族、國家之間不同語境的交流和對話不是一回事,因此還稱不上真正的多語境多語種的交流和對話。多年來,對外傳播、國際傳播、中國文化、學術“走出去”的思路,乃至今天的“中學西傳”話題,似乎都對于傳播與交流的不同語境的問題有所忽略。這種思路認為只要有了多語種的工具和平臺,以及掌握不同語言的人才和渠道,思想和學術就可以開展國際的傳播和交流了,卻忽視了不同民族、國家的不同語境下的交流與對話。不同語境中蘊含了不同的規(guī)范、習俗、價值觀,沒有對這些多元差異的不同語境的深刻理解,只靠工具化的多語種“對外傳播”或“走出去”,實際上還是單向度、獨白式(或卡拉OK式)的自說自話、自言自語,即使這種自言自語是以多種語言形式來表達的。
因此我們開展的西方理論中國問題的討論,從一開始就把是多語種還是多語境的對話與交流視為一項核心問題。無論從理論思考還是從對話的具體實踐上,我們都予以高度關注。本文擬回顧數(shù)年來就此問題的思考、探索與實踐,以就教于學界同仁。通過回溯西方理論中國問題這個話題的緣起、關注的要點、討論的主要過程,希望圍繞著多元多樣的語境中如何展開思想和學術的對話與交流這個問題,與同行們進一步展開討論和爭鳴。本文關注的重點是國際學術對話中道與術的問題,也即不同語境中的不同價值觀這個根本性的“道”的問題,以及不同規(guī)范、習俗、方式的“術”的問題。道與術的問題實際上涉及的是學術對話和交流的目的和意義。我們?yōu)槭裁匆_展國際對話?我們能否就對話和交流的道即價值觀達成某種共識,即所謂求同存異中的“同”?亦或在今天這個相對主義、價值多元論盛行的時代,以謀求確立新的話語中心、價值主導為目標,其真實意圖并非求同存異,而是“否定之否定”,以我為中心,取彼而代之?這種思路當然既不符合歷史,也與現(xiàn)實背道而馳,更違背了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宏大愿景。但在我們的理論探索和學術實踐中,這個問題愈發(fā)變成一個時刻環(huán)繞著我們、令我們無法回避的重大現(xiàn)實問題。
中國近現(xiàn)代知識、思想和學術的出現(xiàn)、形成和建構,是一個跨越了幾個世紀的、持續(xù)的、現(xiàn)在進行時的歷史過程。19世紀末(1895年甲午戰(zhàn)爭失?。┐笾律鲜且粋€轉折點。如梁啟超在《戊戌政變記》中所說,“喚起吾國四千年之大夢,實則甲午一役始也?!盵1]轉引自葛兆光:《1895年的中國:思想史上的象征意義》,《中國思想史》第二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473-485頁?,F(xiàn)代中國思想先驅者之一的嚴復,在1895年寫下了《論世變之亟》和《原強》等檄文,認為中國要應付這兩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保存中華民族的血脈傳承,唯有接受西洋現(xiàn)代化的途徑,當年他翻譯的赫胥黎的《天演論》(Evolution and Ethics),尚未付印就不脛而走,書中的“物競天擇”,似乎是在向幾千年的文化傳統(tǒng)告別,同時迎接一個新時代的到來?!白g介開路、借用西方”“以西人之話語,議中國之問題”,成為這個時代中國思想文化的主導。此前種種中西的體用之爭、全盤西化和固守傳統(tǒng)之戰(zhàn),雖未偃旗息鼓,但中國開始以“世界的中國”的眼光來看待自身,重新認識中國在現(xiàn)代世界中的位置,并構想在世界之中的未來。這種眼光和構想是隨著梁啟超的四千年之大夢、嚴復兩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等對歷史的認知不斷變化、拓展和更改的。20世紀以來,相對于幾千年的古代文化,從“五四”以來逐漸形成了現(xiàn)代文化的“新傳統(tǒng)”,這個新傳統(tǒng)就是一個中西沖撞、轉換、融匯的現(xiàn)代傳統(tǒng)。在此意義上,這個現(xiàn)代傳統(tǒng)本身就打破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二元對立。
以1978年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為標志的改革開放,開啟了中國知識、思想和學術的又一個新階段。從20世紀80年代初期開始,中國人文學界成為社會思潮的中心,在哲學、文學、歷史和美學等領域內開始了中國文化與思想的大討論,很快就演變成全社會熱烈關注的文化反思、文化熱。從歷史上看,堪與“五四”時期的新文化運動媲美。80年代的中國譯介了大量西方學術思想和文化理論,把幾乎所有中國現(xiàn)代化過程中的問題都重新提出來爭論,通過西方的新理論、新觀點來重新認識中國,重構中國的人文社會研究話語體系。在21世紀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的今天,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當今世界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概念,正在成為一個對中國、對世界、對歷史的一個新的判斷。在這個判斷中,我們可以看到與梁啟超、嚴復在一百多年前的思考的呼應,更重要的是在思想和認識上的超越。在中國,一個十分流行的說法是“世界與中國”,而非“世界的中國”。前者蘊含著中國與世界平行而不相交的觀念,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判斷,卻確鑿無疑地將中國置于世界變局之中,來思考世界的未來、人類的未來。
四十多年來中國人文與社會科學的歷程,是“譯介開路、借用西方”“以西人之話語,議中國之問題”的過程,也是“從世界看中國、從中國看世界”的過程。近年來,我與中國及歐美多位學者關注“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是想從思想史、學術史的角度,聚焦中國的文藝理論來思考和把握中國重新向世界敞開大門,開啟走向世界、融入世界、在眾聲喧嘩中發(fā)出中國聲音的新時代。[1]主要中文論文包括劉康:《西方理論在中國的命運——詹姆遜與詹姆遜主義》,《文藝理論研究》2018年第1期;劉康:《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以學術范式、方法、批評實踐為切入點》,《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劉康:《中國遭遇西方理論:一個元批評角度的思考》,《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12月,第27卷;劉康:《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一個思想史的角度》,《社會科學》2020年第4期;劉康:《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兼論研究方法、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轉換》,《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劉康:《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話語體系的轉換》,《中國比較文學》 2021年第4期;劉康:《美學與“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山東社會科學》2022年第4期。主要專輯包括《“批評理論的中國問題”研究專輯》,《文藝爭鳴》2019年第6期;《“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研究專輯》,《文藝爭鳴》2020年第5期;朱立元、曾軍、劉康等:《西方理論與中國問題——理論對話的新視角(座談實錄)》,《上海文化》2019年第8期;《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筆談》,《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朱立元、王寧、曾軍、劉康:《世界中的中國和西方:“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對談》,《探索與爭鳴》2021年第9期;曾繁仁、譚好哲、楊建剛、劉康:《美學與“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筆談》,《山東社會科學》2022年第4期。國際學術界的討論,參見Wang Ning and Marshall Brown eds., Special Issue on Chinese Encounters with Western Theories,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Vol.79, No.3 (2018),其中收錄了王寧、張江、朱立元三位中國學者的文章,以及劉康、米勒(J.Hillis Miller) 與德漢(Theo D’ Haen)三位國際學者的評論與對話文章。Liu Kang ed, Special Issue of Critical Theory and Maoism,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Vol.20, No.3 (2018); Liu Kang ed, Special Issue of China Question of Western Theory,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Vol.22, No.5 (2020).以1978年的改革開放為當代中國的知識、思想與學術的肇始,現(xiàn)實和歷史的意義都是毋庸置疑的。但作為一個正在進行時的動態(tài)現(xiàn)實,從歷史角度來予以把握和反思卻極其困難。一方面40年的歷程距離當下太近,而且還在不斷演進中,思想史的總結和評判難免有“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之虞。但另一方面我們又看到,20世紀80年代的思想與知識界是以歷史的反思,尤其是對“文革”這個時間距離最近的時間段的反思為濫觴的。歷史的角度、反思的角度,以及從大量譯介的當代西方的思想中提煉的方法論、認識論,由此形成的方法論和理論的高度自覺,為20世紀80年代的文化反思提供了反思歷史、著眼當代的主導模式和問題意識。這個歷史/現(xiàn)實高度融合的反思模式與理論的自覺,也是所著力追蹤依循的,或可稱之為理論的歷史化、歷史的理論化的路徑。
我在討論中提出了“歷史化”“元批評”的概念,并時常借用法國現(xiàn)代思想家??碌摹爸R考古學”“譜系學”,以及現(xiàn)代法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阿爾都塞的“歷史的多元決定”“癥候式閱讀”等觀念,來探索方法論、認識論的問題,與此同時,我希望以這些方法論和認識論所提供的思考路徑,來反思歷史與現(xiàn)實的問題。我提出的“歷史化”“元批評”是一種雙向、雙重的思考路徑:我們思考的對象或主題是理論的話語,所以既是方法論、認識論層面的思考,又是歷史與現(xiàn)實問題層面的思考。從方法論、認識論層面來講,就是對歷史的理論化思考;同時要思考理論中蘊含的歷史與現(xiàn)實的問題,也就是理論的歷史化思考。所謂歷史化的角度,就是要把理論話語置放在歷史的語境中,追溯來龍去脈,考察思想的形成與歷史現(xiàn)實的互動。這是一個從歷史角度來思考理論的構成的角度,是對于理論的自我反思,也即元批評的角度。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文藝理論、文化批評和美學領域形成的各種理論話語,是討論的對象和主題;其大歷史、思想史、學術史的多重背景或語境,是討論要通過歷史化和元批評方法加以把握和反思的歷史與現(xiàn)實的問題。
我們的討論聚焦中國的文藝理論、文化批評和美學,尤其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美學理論話語。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是現(xiàn)當代中國的知識、思想和學術體系中最重要的話語,我多年來一直將馬克思主義思想與理論的中國化作為學術研究的核心,尤其是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美學理論在中國的歷史脈絡。這一學術研究的大背景當然是四十多年的改革開放,而直接的學術背景是歐美的中國研究。我從1983年到美國迄今,始終在西方當代文化理論和中國研究這兩個大的學科框架和話語體系下思考、寫作、教學。歐美的中國研究多年來忽視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思想界、學術界的發(fā)展,乃是一個重大的缺失與遺漏。對我來說,西方當代文化理論和中國研究這兩個許多年都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領域,反倒成為學術思考的兩大支柱,并在其中找到了重要的歷史關聯(lián)。我的研究始終聚焦廣義上的“美學”(aesthetics),即感性、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領域里的問題。1995年開始寫作、2000年由美國杜克大學出版社出版的Aesthetics and Marxism(中譯《馬克思主義與美學》) 一書中,我試圖從一個國際視野來思考中國現(xiàn)代思想。多年以來,這個思路始終是我學術思考的一條主線。美學、馬克思主義當然是該書討論的內容,但主題是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特別是跟馬克思主義有關聯(lián)的文化思想和理論。這是我研究思想史的一個角度或出發(fā)點,以中國為案例,分析了美學與現(xiàn)代馬克思主義之間的關系,同時也強調了中國與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家之間的關聯(lián)、平行與差異。這本書的核心問題是中國現(xiàn)代馬克思主義和現(xiàn)代性不同選擇的關系。從美學這樣一個專門的角度來觀察、思考、分析這樣一個大命題,可以說是“小題大做”;把中國馬克思主義這個重大的命題縮微在美學的這個學術視點, 通過對美學思想的分析來思考、考察這個大問題,也可以說是“大題小做”。
為什么要從文藝理論的角度來談話語范式?因為人文學術的話語與范式,本身就是文論研究的對象。伽達默爾對于人文學術的范式有經典論述,其名著《真理與方法》(1960)講的就是要通過歷史溯源、文本解釋、元批評等方法,來認識人文思想的范式,探索與找尋真相(真理)。文藝理論或 “文藝學”在中國是一個龐大的學科,研究對象包括了各種文藝理論模式或范式,具有跨學科的特色。但中國的文藝學研究主導范式是黑格爾式(泰半經由蘇聯(lián)改造的)抽象思辨,以論述理論概念為主,鮮有從思想史和知識譜系學的角度來研究理論的歷史演變。將理論(具體到文藝理論)作為思想史來研究,是我們討論的雙重目標之一。
我們的討論始終是在國際多元學術語境下進行的對話與合作。多年來,我的思路始終是“從世界看中國、從中國看世界”。在英語學術界,我重點研究現(xiàn)當代中國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問題,將之置放在西方馬克思主義框架中作比較。在中文學術界,我則一直與中國學者就西方理論保持對話,寫過有關不同西方理論的中文專著與論文。從21世紀初開始,我來回穿梭于中美之間,在許多中美高校與學界同仁交流,其中,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一直是一個重要的主題。上海大學曾軍教授領銜的“西方文論中的中國問題”重大課題,跟我們的主題高度吻合,許多參與這項研究的學者,同時也參加了我們的寫作團隊。從2018年起,我與中美多位學者合作,舉辦了一系列學術研討會、工作坊,并在諸多中英文學術期刊上組織發(fā)表了專輯、專欄文章,探討這一主題。我欣慰地看到,世界各地現(xiàn)在有越來越多的學界朋友關注、參與到這個話題之中。
“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The China Question of Western Theory)其中的“問題”用英文表述是question,也就是提問、質疑的意思。英文與中文“問題”對應的常用詞有“question”和“problem”,兩詞含義不同。Problem往往是跟麻煩、困難、難題等有關?!癢hat is your problem”含有“你有啥麻煩/毛病/困難要解決”的意思,常常出現(xiàn)在醫(yī)生與病人的對話語境中,而“What is your question”則指向提問和質疑、尋求回答和對話的語境,更多出現(xiàn)在教學和學術討論的語境中。而提問和質疑,乃是知識、思想和學術探索的第一要義。所以我們的雙語討論英文選擇了China Question,而中文使用了“中國問題”,比起“中國話題”“中國主題”等貌似中性的概念更加準確。我曾寫道:“‘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無論是研究對象還是方法,都是外在的(extraneous, extrinsic),也是內在的(immanent,intrinsic)。西方理論相對中國而言是外在的。但成為中國的問題后,即經過中國的轉換、變異之后,就成了中國學術與思想史的內在問題。反之亦然,西方理論對于其產生發(fā)源的歐美而言,是內在的。但一旦進入中國而產生變異轉換,則成為相對西方的外在問題了?!盵1]劉康:《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 一個思想史的角度》,《社會科學》2020年第4期,第161頁。我同時進一步強調,“‘西方理論’涵蓋了17-18世紀歐洲啟蒙運動至今三百多年的思想理論,或可稱為現(xiàn)代性思維或理論。哈貝馬斯將黑格爾視為現(xiàn)代性思維的樞紐人物,上接康德以來的啟蒙理性主義,下連尼采、海德格爾以降的當代歐洲思想,當然包含了哈貝馬斯自己所主要承繼、認同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盵2]劉康:《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 一個思想史的角度》,《社會科學》2020年第4期,第161頁。
參與這一討論的中外同仁們正在不停地拓展研究的范疇和領域。我們的討論包括了以下幾個話題(有些談論已經完成,專輯論文陸續(xù)發(fā)表或正在發(fā)表):1.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話語體系的轉換;2.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方式、方法與問題;3.中國美學話語的沿襲與拓展;4.翻譯與中國近現(xiàn)代知識體系的建構; 5.西方傳播學和媒介研究的中國問題;6.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外國文學、比較文學、世界文學的范式,等等。
關于國際學術對話的“道”與“術”的關系,是我們的討論中的一個關鍵問題。這個問題的緣起是美國重要文學與理論期刊《現(xiàn)代語言季刊》(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主編馬歇爾·布朗(Marshall Brown)與王寧在2018年聯(lián)合發(fā)起編輯的專輯“中國遭遇西方理論”(China Encounters with Western Theories)。這個專輯收錄了六篇論文,分別由王寧、朱立元、張江三位中國學者撰寫,并由美國文學理論家、加州大學爾灣校區(qū)教授希利斯·米勒(J.Hillis Miller),比利時魯汶大學比較文學教授、歐洲科學院院刊《歐洲評論》主編德漢(Theo D’ Haen)和我本人作為三位國際學者,分別對三位中國學者的文章作出評論。這一期專輯正是國際學術對話的重要案例,討論的主題就是西方理論與中國的關系,可作為“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討論的一部分。專輯的英文標題“China Encounters with Western Theories”把“中國”與“西方理論”作為兩個意義概念不同的范疇,“中國”是一個范圍很大很泛的實體,跟“西方理論”是不對等的范疇。但這種說法跟中外學術界多年流行的“西方沖擊—中國反應”的模式有沒有關聯(lián)?沖擊—反應模式強調了西方的主動進入和影響、中國的被動接受和運用;而 “遭遇”(encounter)這個動詞,似乎弱化了誰是主動誰是被動、誰是主體誰是客體的關系?!皩υ挕保╠ialogue)或許是更好的選擇,讓我們把理論的思辨與討論中的內在/外在、主體/客體、主動/被動等二元對立的關系,置換成更具包容和多元的對話關系。推動國際學術對話并不能僅僅憑借某個機構或組織的安排,而主要是靠學者的力量,要靠既有遠見卓識、又有深厚功力的學者不遺余力的努力。幾十年來,王寧教授為推動比較文學、文藝理論的國際學術對話作出了重要的貢獻,不僅在國際學術平臺發(fā)表了大量英文論文和講演,而且籌劃、組織了大量的學術會議、論文專輯,讓中國學術走向世界,展開卓有成效的國際學術對話。[1]近年來王寧在重要國際學術論壇上發(fā)表的論著包括:Wang Ning, After Postmodernis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23; Wang Ning, “Humanities Encounters Science: Confronting the Challenge of Posthumanism,” European Review, Vol.26, No.2 (2018),p.344-353; Wang Ning, “World drama and modern Chinese drama in its broad Context,” Neohelicon, 46(2019), p.7–20; Wang Ning, “From Shanghai Modern to Shanghai Postmodern: A Cosmopolitan View of China’ s Modernization,” Telos 180 (2017), p.87–103.
MLQ專輯就是王寧教授組織的大量學術專輯和平臺之一。包括他在內的三位中國作者,討論的主要是西方文藝理論在中國的譯介、接受、影響,而三位國際學者的回應就更具自我反思和元批評的意味:中國學者講西方理論對中國的影響,國際學者則要思考西方理論本身在遭遇中國時的種種問題。三位國際學者其實是四位,專輯主編之一也是刊物的主編布朗的意見,都表達在專輯前言中。當然我在其中的身份更為復雜。布朗在前言中指出,西方學者“很少開始反思和自我反思他們的文化立場,但專輯的中國作者有力地傳遞了他們的意見并引發(fā)了西方作者的回應”[2]Wang Ning and Marshall Brown, “Introduction,”Special Issue of China Encounters with Western Theories,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Vol.79, No.3(2018), p.246.。對于三位“西方作者”中的一員,前言也提到我的身份:“劉康在中國出生,在上海交大擔任重要職務,但自從1982年(有誤,應該是1983年)來到威斯康星大學讀博士之后,一直以美國為基地?!盵3]同上。這個說法甚為含糊,跟前面把我歸類為“西方作者”的說法顯然前后矛盾。在當今這個認同或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時代,這顯然是一個值得討論的話題。實際上我在專輯里的文章對于我的身份問題有所討論。身份政治是今天歐美(尤其是美國)知識界的焦點話題,也是當代世界面對的重大問題。中國作為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對此無法回避,但需要從中國的語境出發(fā)來思考。就我們關于中西方文藝理論的學術討論這個具體的語境而言,所謂認同/身份(identity), 當然包括了參與者的種族膚色等生物標志以及出生地和工作地等社會標志,但這種標志在今天這個多元多樣化的世界,并非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而是多重多元的。就我個人而言,思想、學術的認同和身份就是多重多元的。從中國看世界,從世界看中國,這是我的思想和學術的出發(fā)點,也是我根本的認同與身份。在這個意義上講,是有利于學術對話的。
MLQ的討論后來在中文平臺上繼續(xù)展開?!渡虾=煌ù髮W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發(fā)表了王寧的論文《走向世界的中國當代文學理論》和我的論文《中國遭遇西方理論:一個元批評角度的思考》,就MLQ英文專輯的討論作了進一步的闡發(fā)和辨析。我在這篇文章中提出了國際學術對話的“道與術”的問題,并以我在MLQ專輯上的英文論文所聚焦的詹姆遜文藝理論的中國問題作為不同平臺學術對話的案例繼續(xù)解讀。我認為國際學術對話的“道與術”的問題至關重要:“專輯的文章顯示出英文(國際通用語言)語境與中文語境的異同。這些論文規(guī)范、話語形式,透露出中西不同學術傳統(tǒng)與范式的差別。這里反映的既是術的問題(傳播方式與習慣),也是道的問題(思維定式或范式)。術反映的是道,元批評須兼顧術與道的兩面?!薄霸谥形骼碚搶υ捴校心男┨貏e值得關注的傾向?以專輯為例,我認為對話中流露出的“影響的焦慮”揮之不去是近幾十年來中國遭遇西方理論(或我所說的“西方理論在中國的命運”)歷程中較為突出的現(xiàn)象。”[1]劉康:《中國遭遇西方理論:一個元批評角度的思考》,《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第98頁。除了道與術的問題外,我還提出了“影響的焦慮”,這種焦慮不僅存在于中國對西方理論的接受或遭遇中,其實在交流對話中也依然存在,MLQ專輯就是一個例證,“焦慮”顯然是情緒、情感、態(tài)度方面的表現(xiàn),道與術問題則更強調的是學術研究、對話與交流中的理性原則、學術規(guī)范等。但理性和感性因素的交織糾結,在人文研究中其實是題內之意。在社會科學領域也同樣如此,只是社會科學更傾向以科學理性為指導原則和研究范式,強調客觀與理性,對于主觀性明顯的情緒、情感等因素,往往刻意在研究中予以貶低和遮蔽。
MLQ專輯的三篇中國學者的文章受到三位歐美學者加上我共四位回應者主要關注的,在我看來并非僅僅是西方理論的中國解讀接受中呈現(xiàn)的各種問題,更包括了學術研究的思路、方法、范式,也即“道與術”的問題。美國學者米勒、歐洲學者德漢對學術話題(文學研究、文學理論)非常熱情,尤其專注學術規(guī)范。他們的回應文章雖篇幅有限,但都反復強調細節(jié)和證據(jù),列舉大量文本的證據(jù)來闡述自己的觀點。米勒在他短短的回應中對朱立元的文章予以高度評價,與朱立元展開了熱烈的辯論商榷,是因為朱立元和米勒的文章,都是重細節(jié)、重證據(jù),在學術規(guī)范上相通。德漢的每個觀點,也都列舉了詳細論據(jù),細致入微,不厭其煩。我的回應文章主要分析詹姆遜理論在中國的譯介、接受和轉換的個案,舉例甚多。沒有大量的具體例證,沒有對例證的精微分析,就無法提出任何一個觀點。毫無疑問,學術論文的靈魂是明確無誤的思想觀點,而不是材料或論據(jù)的堆砌。如何從浩如煙海的論據(jù)中建立嚴謹?shù)倪壿嬯P聯(lián),來論述支撐思想觀點,就涉及到學術論文的基本規(guī)范、話語表述形式等。傳播方式與習慣即是術,也是道,也即思維定式或范式,涉及價值觀。術與道是互為表里、相輔相成的關系。那么歸根結底,“術”后面蘊含的“道”又是什么呢?
在我看來,“道”的問題不僅僅是文藝理論研究的學術問題,而是一個跟思想、知識和學術的目的、方向密切相關的大話題。我在《上海交通大學學報》發(fā)表的文章中,就“道”的問題做了許多闡述。茲體事大,這里我還是要重提一下。2017年底在北京舉辦的中國共產黨與世界政黨高層對話會,我有幸參加,聆聽了習近平總書記的“攜手建設更加美好的世界”的主旨演講。習近平總書記在演講中提出:“我們要努力建設一個遠離恐懼、普遍安全的世界。”“我們要努力建設一個遠離貧困、共同繁榮的世界?!盵1]習近平:《攜手建設更加美好的世界——在中國共產黨與世界政黨高層對話會上的主旨講話》,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頁。習近平總書記用了兩個段落來表達“遠離恐懼、遠離貧困”的理念?,F(xiàn)場來自世界各國政黨的代表們對于這個理念心領神會,立刻聯(lián)想起美國第32任總統(tǒng)羅斯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提出的“人類免于匱乏的自由、免于恐懼的自由”這一著名理念。這些著名的理念不僅僅是世界反法西斯同盟的共同理念,還成為后來戰(zhàn)后世界秩序重建的人類共同價值觀的基石,被寫進了聯(lián)合國憲章、聯(lián)合國人權宣言。我之后在一篇特稿文章中強調,“今天習近平在向全世界昭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這個中國全球戰(zhàn)略和世界藍圖的時候,重申遠離恐懼、遠離貧困的理念,這一世紀回眸,是對人類共同價值觀基礎的高度認可?!盵2]劉康:《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十九大之后的中國全球文化戰(zhàn)略》,《國際傳播》2018年第1期,第3頁。我們要講的“道”,就是要從人類共同價值觀的高度,來思考和論述如何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道”。這不僅僅是從宏觀的國際戰(zhàn)略的層面來理解“道”,也是從國際傳播的“術”的層面來理解。就文學理論的國際對話與交流而論,我們也應該循此道來思考建構中國的文學理論的問題,與世界知識界、學術界對話。
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的國際對話的目的和原則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這個理想和愿景的完成是一個長期的過程,要有理想主義的激情,也要有現(xiàn)實主義的理性。我們討論的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就包括了情感和理性、抽象理論與復雜現(xiàn)實的多元融匯和互動。近年來參與這個話題的學術討論,是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現(xiàn)實狀況中開展的。學術史乃是與大歷史、思想史三種維度的互動中的一維,我們對于學術研究中的種種動向和趨勢,也要有三維互動的清醒認識。我們的討論中涉及到一個問題,那就是關于中西交流的不對等、不平衡——播散、傳播的不對等,以及如何解讀中國、理解中國的問題。這里包含兩個層面,一個是解釋的困惑,另一個是伴隨困惑而來的情緒的焦慮,或影響的焦慮。在MLQ與《上海交通大學學報》等多個平臺上,我都重點關注了影響的焦慮問題。在本文結束時,我希望再度提出這個問題。首先是解釋的困惑。近現(xiàn)代以來,西方思想家從康德、黑格爾到韋伯,都不斷地思考和解釋中國問題,以為啟蒙的理性主義知識體系可以涵蓋世界,當然也包括中國。然而啟蒙理性主要依據(jù)的是西方的歷史經驗,許多方面是與中國歷史、現(xiàn)狀背道而馳的。其次是伴隨著解釋上的困惑,情緒上的焦慮也隨之而來。近現(xiàn)代以來西方并不認為中國可以影響世界歷史進程,所以對中國的焦慮不太多。反觀中國,從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以來,尤其是甲午戰(zhàn)爭后,中國對世界、對現(xiàn)代化的態(tài)度越來越焦慮,越來越情緒化。有時是憂心忡忡,有時是慷慨激昂??偠灾?,往往是情緒的焦慮與理性的困惑相互交織。
而近年來,西方也充滿了關于中國的焦慮情緒。現(xiàn)在的西方不再認為中國影響不了世界大局,反而關于中國的困惑和焦慮在不斷增加。另一方面中國對于世界也同樣有理性的困惑和情緒的焦慮問題。我們可以看到,近年來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在全球蔓延,往往是大眾的態(tài)度、立場的情緒化表態(tài),受到社交媒體、數(shù)字媒體傳播的重要影響。民族—民粹主義情緒涉及意識形態(tài)和情感、情緒、欲望等,是當下非常重要的一個話題。而這些問題基本上都是感性(aesthetic即中文的審美)領域的問題,理所當然是從事文藝研究和理論研究的學者們重點關注的對象。人們的情緒、態(tài)度、立場等在一個后真相的時代是如何被操控的,又是如何影響我們對現(xiàn)實真相的判斷和理解的?我們對于這些情緒、情感、態(tài)度的理性分析,也包括對我們自身的影響的焦慮、解釋的困惑與焦慮的反思。這些現(xiàn)實問題,正是我們文藝理論和美學研究要關注的重大話題。如何走出影響的焦慮?這對于我們的理論思考和國際對話來講都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