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翔:陜西永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六次、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代表。1991年參加第4次全國青年作家會議、詩刊社第9屆“青春詩會”,2010年隨中國作家代表團出訪塞爾維亞。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詩刊》《星星》《花城》《十月》《散文》《隨筆》等刊物,組詩《東方大道:陜北》獲1991年《詩刊》年度獎,中篇散文《馬坊書》《讀莫扎特與憶鄉(xiāng)村》榮登《北京文學(xué)》《散文選刊》年度排行榜。已出版《長安書》《秦嶺書》《馬坊書》等詩歌、散文集十余部及四卷本《過山河記》。作品榮獲老舍散文獎、冰心散文獎、柳青文學(xué)獎、首屆三毛散文獎等獎項。
你的文字是一副中藥
一位小個子的人。
你消瘦的身軀,能在消瘦的大地上,留下怎樣消瘦的影子,只有你知道。
你也知道,天空會亮。天空會從故鄉(xiāng)魯鎮(zhèn),帶著閏土的目光,會有些憂郁地亮。你也帶著自己消瘦的影子,朝向北方走去。
激揚山河。
你的文字,是你下給病中的大地,一副很猛的中藥。
你也看見,自己的影子,在病中的大地,也像一片可以從很深的地下,燒毀一切腐朽的野草。在你的影子里,那些倒下的青年人,可以收到,死亡的安魂書。
那些害怕你的人,卻想著怎么,踩死你的影子。
帶著身上,那些散發(fā)在文字里的藥味,你把黑白分明的影子,帶到魯鎮(zhèn)以外的大地上。
真正的淚水是紅的
跪在父親,安睡的墳前。你看見流出天空的那些云朵,全被死在母親眼睛里的,淚水打濕。
你是一個,見不得一滴淚水的人。
你以為人間的傷逝,會讓所有死去的文字,不再腐朽下去。因為你見過的血跡太多。多到淚水,不能擦拭。也多到淚水,猩紅如暗夜里的一把殘火,在痛苦者的臉上,像血一樣。
世人不知,你在文字之外,把母親為你流過的每一滴苦澀的淚,都積攢起來。時間讓它,凝固成一顆血一樣的琥珀。也是時間,讓它在你絞痛的心里,反復(fù)打磨,那些帶著身上剩余的溫度,點燃地火的文字。
你在母親的淚水里,看見母親的傷逝,和你看見的人間的傷逝,一樣深重,也一樣猩紅。
因為吞下你的文字
你的心里,烙滿了血字。你的心里,也烙滿了悔恨。
因為吞下,你的文字,那么多有血性的年輕人,趕在黑暗里,扛著青春赴死。你蘸著血水,訴說給長夜,那些揪心的話語,點燃他們身邊的野草。子彈穿過胸膛,你的文字,成了死亡者,曾經(jīng)讀過的祭文。
坐在暗夜里,你懷疑過,這些蘸著,很多血水的文字。
有時候,會不會是一劑中藥中的毒藥?那些吞下它們的人,像點燃了瘋長在心里的野草。天空,沒有照亮如山的尸骨里,成了沒有墳?zāi)沟男鹿怼?/p>
甩掉手中的筆,站起的你,也想被自己的文字埋葬。
需要你坐在椅子上
一把放在,暗夜里的椅子。
一把坐著,大先生的椅子。
坐在一把,像生鐵一樣冰冷,也一樣炙熱的椅子上,你的血液動蕩。你的骨頭,支撐著你的身子,像在給含恨的筆墨,鋪開帶有溫度的紙張。你想用研磨在身體的傷痛里,有如中藥的一些文字,最先救救孩子。
一支帶血,燃燒在暗夜里的煙卷,聞著你種植在文字里,那些越來越困難的呼吸,很想終結(jié),這些不眠的夜晚。
一件御寒的毛衣,也被你犀利的文字磨破。
不要起身。在暗夜里,人們需要你坐在椅子上。
一把活在,文字深處的椅子。
一把安放,國家精神的椅子。
欠被毀的朱安一個笑
你和朱安,都在各自的暗夜里,不安地生活著。
很多時候,當你臉上的笑,通過你的文字,燃燒著散發(fā)到很多人的身上,那個叫朱安的女人,她的心里一直很冷,你卻不知道。
她的這輩子,過得好冷。
她沒有在文字里,看見過你。她在你深邃的眼睛里,看見了婚姻里的你,就是一塊,結(jié)了的冰。如果她能真實地取下,你看見她時,凍在臉上的笑,她就會把它掛在家里的墻上,死心塌地地陪著你,直至死去。
一生捍衛(wèi)自己,你不欠誰。
就欠被毀的朱安一個笑。
娶的是母親的眼淚
可以想象:為了迎娶朱安,你把在東京斷然剪掉了的辮子,換成假的,再次戴上。也可以想象:為了彌補自己,沒有放腳的過錯,朱安給粽子似的小腳,穿上好大的繡花鞋。
鐵一樣的心里,裝著鐵一樣意志的你。
要在活人和死人的眼皮下,把這處鄉(xiāng)戲演完。
這處婚姻的鄉(xiāng)戲,讓最恨地獄的你,為一個活著的女人,制造了一座可怕的地獄。你的先知先覺,在不能背叛母親的眼淚的時候,讓那支握在手里的,春秋之筆,也變得愚鈍。
多年以后的今天,站在一場戲里,你才冷冷地承認:
娶的不是新娘,娶的是母親的眼淚。
你也有沉默的時候
你也有沉默的時候。
帶著一身傷痕,你后退著。后退到死去的,青年們冰冷的墳?zāi)估铩?/p>
你沉默著。不是你看見了,太多的血,抹殺了他們青春的面龐。也不是你聽見了,他們掙扎在你的文字里,不忘按照吶喊的節(jié)奏,留下的最后的呼吸。
你沉默著。是你看見了,他們中一些暫時活著的人,突然長出了狼的牙齒,石頭的心臟。你也看見了,他們從身上抹去,窮人的痛苦,窮人的眼淚。
你也有沉默的時候。吶喊,是對你最大的誤讀。但你不會,背叛最后一滴血。
那是留給,青年的糧食。
只想逃回到墳?zāi)估?/p>
這是一個怎樣的天堂?
你的巨幅畫像下,世界和你,一樣消瘦地坐著。
這是拯救了人間的那個天堂?坐在離地獄并不遠的地方,你用懷疑的目光,看著被他們請進來的你。坐在這里,你需要重讀,很多人的面孔:那些被你憐憫的小人物,那些被你痛恨的大人物。
還有那些,忙著脫胎換骨的,一群讀書人。
他們讓你,看到一個走了大樣的天堂。
你想起身,一個人逃離。帶著身上剩余不多的力氣,只想逃回到墳?zāi)估铩D菢?,你就會盯住所有的罪孽,也把虛假的天堂推倒?/p>
一捆血色的繩子
你用文字,熱敷大地的時候,也想用一捆血色的繩子,在大地上,為你熟悉的閏土,圈出一片,你以為安全的地方。
那時的大地,過于寒冷。
那時的閏土,聽不懂你在啼血吶喊什么。但你熟悉閏土的身世,他最大的危亡,不是身體能否經(jīng)受得住寒冷,而是暴虐者要劃開他的肌膚,取出一把,消瘦的骨頭。
多年以后,我能想見,你用一捆血色的繩子,隔開閏土和暴虐者時,那是怎樣殘酷的場面。你只有咬緊牙齒,劃破自己的手指,讓身體里剩余的血,滴在那捆繩子上。
而抵擋遍地刀刃,只有讓血,不停地燃燒。
你的那些,熱敷大地的文字,背在后來人身上,是一捆血色的繩子。
那個年代,讓你活得像個古人。
結(jié)繩記事,用的卻是自己的血。
你的血要流到什么時候
大哥,你的血要流到什么時候?
叫你一聲,一片山河就破碎了。
你就是那個,不想與弟弟反目成仇的大哥。你就是那個,哭著分手之后,要記住閏土一生的大哥。天亮了,你還沒有寫完,蘸在筆尖上,那些很寒冷的夜色。也是弟弟,看見你寫下的文字,像你流出的血,才這么驚呼。
這一聲驚呼,或許只有坐到天亮了的你,沒有聽見。
因為那時的困倦,帶著沒有寫出的文字,歇在筆尖上。
你不會知道,在弟弟知堂看云的眼里,你這是流著身上的血,在為孤苦的人挑水、劈柴、做飯,你這是在毀滅自己。
大哥,合上日記的弟弟喊你。
想著閏土的你,卻沒有聽見。
她沒有力氣為你赴死
不是她,沒有想到過死。也不是她,怕對不住你。
她活著,是她的過錯。她死去,是對你的刑罰。
跳在一個人的暗夜里,她心里的冷,沒有邊際。
她早想以一位女人的,清凈之身,為你死去。
如果問罪于你的世界,真的需要,一個祭品。
只是心里的,冷,讓她走不到,鬼魂那里去。
朱安,很像一個漸凍人,她沒有力氣,為你赴死。
閏土的皺紋和眼淚
多年以后,你所看見的閏土,混合著一臉皺紋和眼淚。
他被時間,帶著疼痛,重新紡織。
那些年,他能真實地掛在這張臉上的,就是這些皺紋和眼淚。迎面在故鄉(xiāng)的風(fēng)里,從外到里,這些切割他的冷兵器,觸碰到的,都是一個人的悲傷,一個人的冷漠。懷揣不安的中國,你像看到了,所有人的下場。
借著光亮,你要看清,木頭一樣的閏土。
你要蒼天,清醒地回答:是誰讓他活得這樣悲傷?這樣冷漠?坐在長夜里,你也看著自己,不知怎樣安慰他的皺紋,他的眼淚。
你能寫下的文字,都是你的血。
或許,是閏土臉上的皺紋和眼淚,讓你把更犀利的文字,刻滿那時,還很黑暗的天空。
與椅子的作戰(zhàn)
你身上,越來越低的溫度,在暗夜里被陪你坐著的,一把椅子,吸收。
很長的日月里,你用一身瘦硬的骨骼,加上瘦硬的文字,坐爛了一把竹子做的椅子。
淹沒在竹子,死后的聲音里,你不想讓世界聽見,你也會陪著,你的文字哭泣。
你也不想,一身孤獨地,坐在這些死寂的夜里,只用憤怒的文字,為吃人者挖掘墳?zāi)埂?/p>
你想掙脫,一把椅子的束縛。你想邁開,走上街頭的步伐。你想擠進,你的學(xué)生的隊列。
你在掙脫之前,想一炬焚燒,堆在書桌上,這座山一樣的手稿。
連同這把,坐爛的椅子。
穿過你,用文字,點燃在暗夜里的那些火光,多年以后,我看見你,還坐在你的椅子上。
在許廣平的心里
只要這世上有你,她就帶著,一臉安心的微笑坐著。
因為太陽,會照在她的身上。
很多時候,她會寄上一個細心的撫摸,讓它落在,你被這些浸滿苦味的文字,徹夜折磨得,消瘦下去的身上。而更多的撫摸,落在帶著你體溫的茶杯、稿紙和筆墨上。
天亮了,她還用撫摸,整理被你在書桌上揮灑過的,又一個凌亂的夜晚。
在她眼里,你吸煙也好,講課也好,或就只是一手叉腰,一個人站在夜晚的盡頭,遠遠地微笑,也是她看得心疼的,人間風(fēng)景。
兵荒馬亂的年代里,誰能完整地活著?
只要這世上有你,有你的聲音,就有聲音里的太陽。
穿過暗夜,照在她的身上。
你像又瘦了一圈
你瘦了一圈。因為一個青年,在長夜里,流完最后一滴血。
野草,收留了他的血的干凈。野草,在大地上瘋狂地生長。
你卻收留了他的血的痛苦,血的狂怒,讓你又瘦了一圈。
獨坐在長夜里,你這是送行。筆墨盡頭,血在疼痛地綻放。
很多文字涌來,你這是詛咒。讓屠殺者,也飲下血的鉛彈。
你像又瘦了一圈。那些流痛,你的血,也讓中國瘦了一圈。
你不忘對奴性下刀
你知道,奴才做了主人,也不會廢去“老爺”的稱呼。
盡管這稱呼,讓他們活得,沒有一點人的樣子。
也沒有從丹田里,呼出一個人,頂天立地的氣息。猥瑣的聲音,碰不響缺鈣的骨頭,也碰不碎漆黑在心里的,一抹夜色。
你想剝皮一樣,剝掉他們身上的奴性。
你犀利的文字,就是你唯一的手術(shù)刀。
你也知道,一個人身上的奴性,不是剝掉一張皮,那么簡單。奴才做了主人,奴性的基因,也會裂變。
這樣的裂變,其實很可怕。
因此,你不忘對奴性下刀。
你沒法跟屠夫說話
昏昏欲睡。在那樣的暗夜里,沒有幾個人,會看得清屠夫。
屠夫舉刀,正在尋找,那些在很多年輕人血管里,流得很熱的血。飲血,在屠夫心中,是一種滋事和享樂。血在刀刃,早已滴得,失去血的疼痛。
你沒法跟屠夫說話。
因為空氣里,彌漫著血腥,也彌漫著悲傷。
只要屠夫,張開那張口,就是不說一句話,周圍空氣,也都會被血腥污染。
這讓你惡心至極。
甚至因此,像在暗夜里,吃了一只蒼蠅。
他們大多沒有墳?zāi)?/p>
不常落雪的南方,在你傷痛的心里,一天落著,一場大雪。
沿著你,埋有反骨的眉棱,大雪,把山河也背負不起的傷逝,輕輕放在你瘦小的身上。
坐在大雪落下的寂靜里,你看見一些死去的青年,從冰冷的墳?zāi)怪校瑤е觎`走出來,擁擠在你滴血的文字里。他們大多沒有墳?zāi)?。一場落在,你心里的大雪,就是他們身后,能得到的安慰。撫摸著心里,堆積得透不過氣的愛恨,你看見他們,浮腫的臉,傷痕累累的身體。
你想解開落雪的衣襟,還給他們,一塊墓地。
多年以后,我從你臉上,還能看見:
他們帶著鐵鐐,在雪地里移動的樣子。
一把燃燒的椅子
你用瘦弱的身體,點燃一把,你以為坐滿了罪惡的椅子。
為了坐上,這樣的椅子,多少青年身上的鮮血,還有在暗夜里,流成河的眼淚,都被無辜地拿去,清洗他們的馬靴。你也因此,想從自己坐著的椅子上,掙扎起來。
在你的眼里,椅子是你一生,要用文字的火,燒掉的東西。
盡管你的那些吶喊,都是一把椅子,載著暗夜,載著暗夜里身上還有一些余溫的你,從漆黑的筆墨里,血一樣磨出來。而更多的人,坐在椅子上,踐踏著椅子,周圍的世界。
你仿佛看見了,一把椅子,被燒成了灰燼。
你也仿佛聽見了,自己加重的,喘息。
你給世界留下一把骨頭
你的心臟,帶著暗夜里的中國,走向失去你的時刻。
風(fēng)不動搖,夜色也不動搖。只有你的心臟,在你瘦弱的身體里,帶著你的意識,在剩余的文字里動搖。
這個時候,你對一位女人的感激,對一位女人的思念,對一位女人的抱歉,讓你冷靜了一生的臉上,最后,有些暖色。
這個時候,你還想用盡,眼睛里的余光,去尋找暗夜里的孩子。你還想用千萬個愛,喚醒他們。
從你瘦弱的肖像上,多年以后,我懂得你的身體,就是你一生的燃料。
那個時候,躺在椅子上,微笑著的你,只剩下一把骨頭。
你給世界,留下一把骨頭。
一把很瘦,也很硬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