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洋
熱,好熱。
南方小城的夏天總是如此燥熱,發(fā)黑發(fā)亮的柏油路被一輛又一輛汽車碾過,知了也在吶喊助威,目光所及仿佛是一條被使勁扭曲甩水的毛巾,水分一點點被蟬鳴吸干,散發(fā)出塵土味。
她坐在鐵椅上,望著面前的大馬路,望著駛過的車輛和快步走過的行人,渙散的眼好似一個虛焦的鏡頭,除了一望無邊的黑便是黑。
“有點兒燙屁股。”“我打賭下一輛車里后座有人,而且會是個漂亮的阿姨?!薄叭f一猜錯了怎么懲罰你?”“這是第幾輛車了?”“三十九吧,我也不記得了?!薄皠倓傔^去的那輛車司機在一邊抽煙,好煩躁?!彼妥约耗亟涣髦抗饩o緊追隨著,慢慢地竟是入了迷,好像除了目光,還有什么東西也隨之遠去了……
不對,她猛地回過神來,意識回籠的那一刻她終于想起來自己在干什么。
她在等人,她們約好了兩點見面,現(xiàn)在是下午一點四十七分,她還沒到。
“沒關系,我可以等。”
當腦海里閃過這句話時,她忽然又想起了其他的事情,有些懊惱自己等人也不專心。
夏天與夏天總是很像,她猜它們一定有接受統(tǒng)一培訓,怎么當好一個夏天。
夏天發(fā)生的事也很像,都罩在了悶熱的籠子里。
十四歲的那個夏天,下午兩點的車站有自己的書簽,她時不時就能一下子翻到。
那是種什么樣的感覺呢?就好像她初一時情竇初開鎩羽而歸,一口氣在操場狂奔五圈,這五圈之后她依舊沒想通,但總覺得自己已然成為長跑高手,一次極端兩公里就是最好的里程碑。
現(xiàn)在,小小的她就站在車站,等待好友赴約,她們約好兩點一起去圖書館。
時間還沒到,她拿起了借的書,沒讀完的《呼嘯山莊》。只是隨著時間流逝,她開始有些焦急,“呼嘯”的好像不僅僅是“山莊”了。是的,她依舊看不進去。十四歲的她還沒能擁有自己的手機,不能看時間,也不能打電話,“或許只過了五分鐘呢?或許我到得太早了?!?/p>
她繼續(xù)“呼嘯”?!皯摽斓搅税桑炕蛟S已經(jīng)在路上了?!薄艾F(xiàn)在到底幾點了呢?十分鐘好像可以很漫長,也可以很短暫,這不是課間,或許會漫長一些。”她望著馬路對面的紅綠燈與人行道,企圖在里面找尋朋友的身影?!八欢ㄊ亲叩煤芸斓哪莻€?!笨上脑竿贿@熾熱的太陽一下子灼燒殆盡,她誰也沒找到,一堆烏泱泱的人里,都沒有她想看到的人。
當她心神不寧地看了十頁左右的名著,而該來的人仍未到時,她不得不有些生氣,現(xiàn)在絕對已經(jīng)超過兩點了,或許已經(jīng)兩點過十分鐘、二十分鐘,誰知道呢,有的時候不是課間的十分鐘也過得很快。她想著包里的書,想著開著冷氣的圖書館,想著圖書館里軟軟的沙發(fā),如果她們能夠及時趕到,一定會搶到最舒服的位置,一個下午足夠她看兩本小說……想著想著,內心的憤怒不小心溢了出來,蔓延到肢體,她輕輕跺了跺地面,發(fā)出不高興的哼哼聲,引得旁邊的阿姨扭頭望過來,她有些羞愧,這很奇怪且不禮貌。
她又端坐回椅子上,雙手放在膝蓋上,翹首以盼。
“等一下她一定會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告訴我她睡過頭了或者是記錯時間了……”“都不可原諒!”“好吧,但是看在她誠摯道歉的份兒上,我也不是不可以原諒?!?/p>
她的腦海里開始出現(xiàn)很多栩栩如生的畫面,并且她堅信或許下一秒就可以變成現(xiàn)實,她真的等到了朋友,真的收到了朋友無比愧疚的情感,也真的原諒對方奔赴目的地。
“其實問題不大,好吧,她總會來的,我等就好了?!?/p>
她看著云,又看著樹,數(shù)著車,也數(shù)著人。后來,云慢慢飄走了,車子倒是沒有減少,但至少云不會離開天空,它多飄一會兒也無所謂,車子不會駛離地面,它不肯停歇也沒關系。
只要等的人會來,等久一些也沒關系,只要會來。
就著這個念頭,她決定繼續(xù)等。
等到太陽已經(jīng)不那么刺眼了,等到溫度也沒那么高了,身邊等車的叔叔阿姨換了一批又一批,她離開的念頭起了一次又一次。
“萬一呢,萬一我前腳走,后腳她就來了呢,那也太慘了,何況我已經(jīng)等了那么久?!彼€在等,只是情緒就像變幻的云一樣,她有些想哭。這種被放置在鋼絲上進退維谷的感覺太欺負人了,她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但是想到大馬路邊抹眼淚未免有些幼稚且丟人,她只能咬緊牙關,屏住呼吸,看著天空企圖將眼淚與哭意憋回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被數(shù)到七十八又從頭來過,因為她看到了車里的女人而分心了。
她不抱希望地最后看向馬路對面,沒有,烏泱泱的人還是烏泱泱的人,全都看不清臉。她慢慢站起身,踱步回家,人行道的紅燈在閃爍,但她覺得她不著急追,不差這一會兒。
到家后,墻上的指針指向了四。她坐在沙發(fā)上,有什么東西堆積到了頂點,但她好像沒有什么力氣去思考,是憤怒?還是悲傷?或許就是單純的疲憊。
母親看到垂頭喪氣的女兒,才想起朋友早些時候便托家長告知今天因故無法赴約,但母親忙到忘記和她說了。聽聞此,她愣住了,好像那根弦終于放松了,但由于崩太久,它劇烈地上下跳動,像暴風雨中的海。她的情緒也在這巨浪里翻騰,終于打翻了那艘船,她號啕大哭。
其實沒有很難過,就是肢體解決不了的情緒交給了聲帶。
更多還是慶幸,慶幸沒有前腳走朋友后腳來,她沒有失約。
正如現(xiàn)在二十歲的她,依舊站在車站,等著約定好會到的人。
電話響起了。
綿長的英文歌,從很遠又很近的地方傳來。
她回過神來,按下接聽鍵,下意識地望向馬路對面。
“還在等嗎?那再等我一會兒,馬上到!”
手機那邊傳來著急的聲音。
“好?!?/p>
掛掉電話,她細細地端詳自己的手機。
后來的許多瞬間,她已擁有手機,也看到了自己在等的人。
好像從那次起她就變得很有耐心且更加守時守約,起碼她自己是這樣認為的,和極端兩公里一樣,只要對方會來,只要未來尚有輪廓,她就在那兒,多等一會兒也沒關系,那些憤怒和悲傷以及忐忑,盡數(shù)留在了那個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