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喜
關于恩格斯哲學的研究中,對自然辯證法的研究是其重要部分。在這一研究中,首先,筆者的主要打算既不是闡明筆者認為的恩格斯哲學觀念,也不是批判別人認為的恩格斯哲學觀念,而是為了解釋恩格斯哲學是什么,為什么其對于馬克思主義哲學來說是必要的。其次,筆者試圖清除一些對恩格斯哲學的誤解。有一種誤解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基礎不牢固,要歸咎于恩格斯自然辯證法,恩格斯自然辯證法是過去一百多年來馬克思主義哲學進步的路障。最后,筆者嘗試提供一個自然辯證法即恩格斯哲學的例子,表明如何建構恩格斯哲學研究。筆者并不認為恩格斯自然辯證法就是恩格斯哲學,而是把它視為恩格斯哲學的一個示例。笛卡爾曾經(jīng)把一部著作的形而上學部分稱為“哲思示例”(specimina philosophandi),因此,筆者也把自然辯證法稱為恩格斯的“哲學化示例”。
我們熟悉恩格斯的哲學成就,都學習過他的《反杜林論》《自然辯證法》等著作。講述一部關于恩格斯哲學的著作,以《自然辯證法》開篇是合宜且明智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素養(yǎng)一大部分出自恩格斯的這些著作。眾所周知,自然辯證法乃是恩格斯創(chuàng)立的一門哲學科學。除非我們理解了恩格斯心目中自然辯證法的目的,以及它在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中的作用,否則我們就不能理解自然辯證法后來的發(fā)展及其歷史,也不能理解有關自然辯證法的現(xiàn)狀和它的費解之處。舉例來說,恩格斯自然辯證法不為同時代人所理解,有人認為它是對黑格爾《自然哲學》所作的一種唯物論重寫。近十幾年,也有人認為,它是恩格斯從“物理主義”或“自然主義”(這里所說的“自然主義”,指那種尊重自然科學“事實”而輕視理論的“自然主義”)出發(fā)講的辯證法。在恩格斯自然辯證法受貶低和誤解的國際哲學界,最著名的批評要算盧卡奇。盧卡奇認為:“關于自然界本身進行辯證的運動這種觀點與馬克思關于辯證法是主體與客體之間的相互作用并最終達到二者統(tǒng)一的觀點是不一致的。按照馬克思的觀點,自然界不是一成不變的,是要被人類在認識過程中加以同化的;自然界是實踐活動的副本,并且是僅僅在以實踐活動為背景的情況下才被‘賦予’的。如果實踐只是自然力的運用或者檢驗假說的標準的話,那么人改造自然界這一明顯的事實本身并不能使那種思辨的認識理論無效。辯證法——馬克思認為,是理論和實踐的統(tǒng)一——正因為它以意識活動為先決條件,所以不能只關系到自然界本身就得到系統(tǒng)而明確地闡述?!雹偃R澤克·科拉科夫斯基:《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流派》第1卷,唐少杰等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08頁。
我們認為,國際哲學界貶低自然辯證法所產(chǎn)生的全部作用,加在一起也不能遮蔽這部著作的正確內(nèi)容和偉大分量。因此,清理這些誤解或費解之處的第一步,是亟須追問自然辯證法這個名稱在恩格斯哲學中表示什么。從字面上講,這個名稱不表示什么,因為它在恩格斯哲學中沒有出現(xiàn)?!白匀晦q證法”不是恩格斯給一門“恩格斯哲學”起的名稱。首先,《自然辯證法》是一部沒有完成的著作。它是由短文和筆記構成的文集,在恩格斯生前沒有發(fā)表。雖然恩格斯后來對其進行了修繕,但這部著作命運多舛,德國社會民主黨領袖曾企圖隱藏這部手稿。
《自然辯證法》有好幾個中譯版本,書中有幾個部分以“札記和片段”命名,而有的部分是專門討論“辯證法”的。關于“辯證法”大致有兩個部分:一部分討論辯證法的一般問題,即辯證法的規(guī)律和范疇;另一部分討論辯證邏輯和認識論。關于認識的界限,我們可以看到,恩格斯撰寫《自然辯證法》有“宏大計劃”,他在1873年1月前后寫出提綱,②“《自然辯證法》是恩格斯多年對自然科學進行深入研究的成果,他最初打算寫一部批判庸俗唯物主義者路·畢希納的論戰(zhàn)性著作,1873年1月前后寫出提綱,后來改變計劃,轉入寫作《自然辯證法》”。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7頁。在以后幾年里按照既定計劃進行了大量工作,但是原定計劃未能完全實施。有趣的是,早在訂制計劃之前,③“1878年的計劃”,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第598頁。1873年5月30日恩格斯給馬克思的信中提到,“今天早晨躺在床上,我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下面這些關于自然科學的辯證思想”,并且談到自然科學的很多內(nèi)容,如“自然科學的對象是運動著的物質,物體”等,最后說“由于你那里是自然科學的中心,所以你最有條件判斷這里面哪些東西是正確的”,“如果你們認為這些東西還有點意義,請不要對別人談起,以免被某個卑鄙的英國人剽竊,加工這些東西總還需要很多時間”。④《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08-510頁。
其次,“自然辯證法”這個術語的使用究竟具有多大程度的準確性?恩格斯是在什么意義上使用這個概念的?先看文本,“自然辯證法”這個術語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20卷里出現(xiàn)兩處。一處是講述“靜電和動電”時,恩格斯說:“自然辯證法的一個很好的例子是:根據(jù)現(xiàn)代的理論,用同名電流的吸引說明同名磁極的排斥。”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635、647頁。另一處,恩格斯似乎很簡單、孤立地使用了“自然辯證法”這個術語,只是在該術語破折號后寫了“references〔引據(jù)〕”,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635、647頁。即參考字樣。中文第一版中出現(xiàn)的兩處在國際版(歷史考證版)英文版本第26卷中也能夠找到。值得注意的是,中文第二版中《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和《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中原使用“自然辯證法”這個術語的兩處地方已經(jīng)不再出現(xiàn)該詞。原因可能是中文第二版是“節(jié)選”,但也有可能不是。在中文第一版中,恩格斯兩次使用“自然辯證法”這個術語都是在非常有限的意義上使用的。這里涉及許多問題,如恩格斯使用“自然辯證法”這個術語時,自然辯證法是否就是恩格斯的自然哲學?恩格斯使用“自然辯證法”這個術語是否為了彌補馬克思以政治經(jīng)濟學為核心的哲學理論的不完整性?有的人在這些問題上似乎是不作深入思考的,好像恩格斯提出了“自然辯證法”,就肯定是說恩格斯的自然哲學,而恩格斯的自然哲學可以被稱為對黑格爾自然哲學的唯物主義改進版。但筆者認為不能這樣理解。
恩格斯沒有完成《自然辯證法》的寫作,這意味著有更重要的工作等著他去做,比如整理出版馬克思的《資本論》遺稿,以及在差不多同一時間段進行的《反杜林論》的寫作。也就是說,恩格斯關于“自然辯證法”的基本看法,在《反杜林論》和《自然辯證法》這兩部著作中具有一致性。如果一定要說這兩部著作的不同之處的話,那么只能是《反杜林論》的思想表達比《自然辯證法》更嚴謹。因為前者是正式發(fā)表的著作,或者更確切地說,依據(jù)《反杜林論》的論述顯然要比依據(jù)《自然辯證法》中的論述權威得多。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沒有使用“自然辯證法”這個概念,盡管它們都共同討論辯證唯物主義的自然觀。這意味著筆者可以提出一個大膽的預設,即恩格斯使用的“自然辯證法”這個術語是即興的、臨時性的用語?;蛘哒f,這個術語不過是恩格斯面對不理解的自然界對象時,內(nèi)心發(fā)生的猜想、思想探索甚至情緒反應的記錄。這很可能就是恩格斯在寫札記和筆記時本來所具有的思想方式,如同我們通常記筆記時的情形一樣。恩格斯認為,“理論家在自然科學領域中是半通”,這種情況并不妨礙他“敢于放手來引用某些自然過程和自然規(guī)律作為”他的“一般理論觀點的例證”。③《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73頁。這意味著,我們絕不能僅憑恩格斯的一兩處話語就下哲學斷言。若分別依據(jù)《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第635頁和第647頁來論述“自然辯證法”,就會有很大的區(qū)別。
我們最不應該的就是僅滿足于恩格斯把自然領域和人類社會領域進行類比,而對他的具體說法置之不理。至于1933年盧卡奇在《我走向馬克思的道路》的文章中,撤銷了他對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的責難的原因,只有通過具體分析才能知道。我們目前只知道,這是他當時受到政治擠壓而作出的一種表態(tài)。
再次,“自然辯證法”這個術語就是恩格斯的自然觀,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正如黑格爾的自然概念是由他的唯心主義體系決定的一樣,恩格斯的自然觀就是由他的辯證唯物主義決定的。黑格爾把自然界確定為邏輯理念的異化,把自然理解為上帝的啟示。自然是上帝啟示的其中一種,另一種是精神。我們可以公正地認為,人們根本不可能去談論什么“黑格爾自然哲學”,因為黑格爾心心念念堅持一種不能堅持的東西——類似于“無”的東西。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里說,“唯物主義把自然界看做唯一現(xiàn)實的東西”。④《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228頁。這里所謂“唯一現(xiàn)實的東西”當然可以作真正的“歷史的”東西來理解,因此問題在于,恩格斯的意思會不會是,自然辯證法有一個環(huán)節(jié)需要從“無”和“存在”的聯(lián)系那里推導出“變化”呢?筆者認為,這樣的理解是有問題的。還有一點比較明確:恩格斯這里主要是批評黑格爾的思想,特別是黑格爾的邏輯哲學范圍內(nèi)的思想或與之有關的思想。
若如此,那么恩格斯這里的“辯證法”絕非黑格爾意義上被改造過的東西。辯證法一詞應當有多種含義,其中一種表示的是希臘論辯傳統(tǒng)的意思。辯證法的原義是對話的思維方法,柏拉圖稱其為獲得科學真知的方法。從這個意義上看,恩格斯《自然辯證法》開始是抱著與畢希納論辯的目的而寫的。畢希納是一位庸俗唯物主義者。恩格斯認為,畢希納的庸俗唯物主義為一種新的、辯證的唯物主義提供了敞開的機會。但是后來,恩格斯改變了這個想法。他寫《自然辯證法》不是停留在論辯的目的上,而是要為“自然界中出現(xiàn)的發(fā)展過程,為各種普遍的聯(lián)系,為一個研究領域向另一個研究領域過渡提供類比,從而提供說明方法”。①《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第874、978頁。
在這里,恩格斯的意思顯而易見。他不是把辯證法看作兩個不同領域里出現(xiàn)的不同類別的辯證法,即自然辯證法和歷史辯證法。一方面,恩格斯絕不是要把不同領域之間各種普遍聯(lián)系碰巧分成兩類,一類為自然聯(lián)系,另一類為人類社會歷史聯(lián)系。通常說來,我們?nèi)粘K伎贾袌猿值膬煞?即把各個不同領域分出自然的和人類歷史的,是一種概念方便上的區(qū)分,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分類。按照恩格斯的分類至少可以三分,“辯證法的規(guī)律無論對自然界中和人類歷史中的運動,還是對思維的運動,都必定是同樣適用的。一個這樣的規(guī)律可以在這三個領域中的兩個領域中,甚至在所有三個領域中被認識到”。②《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第874、978頁。恩格斯為什么說“這三個領域中的兩個領域中,甚至在所有三個領域中被認識到”?他說的依然是“領域”之間的“類比”,其意思是自然辯證法和歷史辯證法若要說是分類,那么也是非常弱的意義上的分類。另一方面,一旦哲學家使用類比,他就會說這不是他真實的意思,或者說這不是他真實意思的表達,因而使用類比恰恰遮蔽他自己的真實思想,就像我們有時把有的人類比成為“動物”,但其實不是把這種人等同于“動物”,而是從意識形態(tài)上把人的理性泯滅視同為“人變成動物”。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盧卡奇指責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站不住腳,他錯誤地認為,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是把人類對自然界的認識當成純粹的思辨。盧卡奇忽略了不同領域研究中類比的必要性。而只有通過類比,自然對人來說才不是無意義的東西。
因此,鑒于恩格斯并沒有一門關于自然辯證法的科學,甚至準科學或偽裝的科學,筆者不會以類別意義上的“自然辯證法”之名義,指稱人們真正進行的理論自然科學的聯(lián)系研究。進而言之,辯證法的規(guī)律不是為知識分類,即將知識分為自然科學知識和人類社會科學知識。如果一定要給知識分類,物理學、化學、生物學還比較接近真正的分類。物理過程、化學過程和生物學過程中,沒有人類行為的位置。但是,對于恩格斯來說,事情不在于分類,也就是說,不在于把辯證法的規(guī)律從外部灌注入自然界,恰恰相反,在于從自然界找出有關規(guī)律,也從自然界對這些規(guī)律加以闡發(fā)。所以,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絕非亞里士多德意義上的形而上學,不是希臘語“物理學之后(的論著)”。
復次,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恩格斯絕非要建立自然辯證法體系。與其說恩格斯要對理論自然科學這門學問進行專門研究,不如說恩格斯僅僅在探討“辯證法”這個問題。恩格斯在批評黑格爾《自然哲學》時指責黑格爾體系的專斷:“隨著唯心主義出發(fā)點的垮臺,建筑在這一出發(fā)點上的體系,特別是黑格爾的自然哲學也就垮臺了。但是要記住,自然科學上反對黑格爾的論戰(zhàn),在對黑格爾有大致正確理解的范圍內(nèi),僅僅針對以下兩點:唯心主義的出發(fā)點和不顧事實而任意編造體系。去除這一切之后,剩下的就只是黑格爾的辯證法?!雹佟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第878、896、950、899頁。
對于恩格斯來說,黑格爾是辯證法研究的杰出代表,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研究黑格爾的思想,特別要談論黑格爾的《邏輯學》,這是很正常的。我們不要忘記,黑格爾的《自然哲學》是在本體論的名義下寫出來的,它的內(nèi)容是形而上學,但是含有大量真知灼見。就像一個唯心主義者相信疾病是由巫術所致,這個唯心主義者就會像考察各色各樣妖術那樣表述他關于治療和預防疾病的所有嘗試。從科學史的發(fā)展來看,這個唯心主義者關于疾病源于巫術的信念是一個錯誤的想法。但是這并不能得出,他的醫(yī)療理論肯定是完全錯誤的,或者他的醫(yī)療實踐肯定是完全無效的。因為即便在今天某些醫(yī)學觀點早已被證明是虛假的,但是醫(yī)學科學在闡明虛假觀點的同時也設法闡明許多事實。
這意味著,恩格斯好像根本不需要考慮“本體”之類的范疇。所以,他說:“唯物主義自然觀只是按照自然界的本來面目質樸地理解自然界,不添加任何外來的東西?!雹凇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第878、896、950、899頁。他又說:“物質本身是純粹的思想創(chuàng)造物和純粹的抽象。當我們用物質概念來概括各種有形地存在著的事物的時候,我們是把它們的質的差異撇開了。因此,物質本身和各種特定的、實存的物質的東西不同,它不是感性地存在著的東西。如果自然科學試圖尋找統(tǒng)一的物質本身,試圖把物質的差異歸結為同一的最小粒子在結合上的純粹量的差異,那么這樣做就等于要求人們不是看到櫻桃、梨、蘋果,而是看到水果本身?!雹邸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第878、896、950、899頁。
從這些觀點看來,我們對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物質本體”沒有任何觀念和形象。當我們認為物質本體論就是妄念、純粹存在的科學、形而上學所犯下的錯誤等的時候,我們可以把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稱為反哲學的科學主義。這種科學主義有別于其他科學主義的地方在于,其認為“只有當自然科學和歷史科學本身接受了辯證法的時候,一切哲學的廢物——除了純粹的關于思維的理論以外——才會成為多余的東西,在實證科學中消失掉”。④《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第878、896、950、899頁。也就是說,自然科學始終是一門歷史科學,但是哲學家或形而上學家并不總是完全知道這個事實,因為他們好像喜歡構想不能被構想的東西。當然這不全是他們的錯,因為人們開始以實證科學的目標和方法來達到那種精確性以重新界定歷史科學的目標和方法,也是不久以前的事情。
值得注意的是,《自然辯證法》的某些讀者反對恩格斯關于哲學要消失,只留下實證科學的觀點。因為關于哲學是什么,他們的觀念總顯得尚未過時:研究數(shù)學時,哲學被柏拉圖主義者稱為幾何學;研究運動時,哲學被亞里士多德主義者稱為物理學;研究自然法時,哲學被霍布斯主義者稱為道德(但它仍然是哲學)。因此,實證主義流布于世之后,他們以為哲學就是與實證主義的觀點一致的東西。也因此,他們認為,恩格斯的觀點與實證主義的觀點是一致的。這種同時共存的觀點協(xié)調被人們稱為思想的相互作用,筆者對此深表同情。盡管如此,哲學從邏輯上與實證(主義)科學“同源”。大致說來,這種觀點勢必大大削弱恩格斯《自然辯證法》表現(xiàn)出來的反哲學傾向。而所謂的“反哲學”,可以被解釋為對哲學進行哲學式吐槽、詆毀的某種開放的思想形式?!胺凑軐W”的舉動在于“治療疾病”(比如疾病隱喻“無意義”)。恩格斯對自然哲學等虛假觀念的批判,其目的不是爭論任何哲學論題,而是關注關乎人類社會生活的東西。
在馬克思主義哲學闡釋史上,有的人認為,馬克思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基礎和恩格斯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基礎應該是不同的。大體上講,前者聚焦于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社會、歷史。與此相應,我們也不可能通過形而上學基本問題(如存在、自我、實體、絕對預設、可能世界的本質之類的觀念)對之加以領會。而后者聚焦于理論自然科學,其中包括支配一切人類思想形式的普遍規(guī)律。當人們用這個觀點來衡量時就會產(chǎn)生分歧。一種觀點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之間有默契的學術分工,他們作為一個學術團隊所研究的對象看起來就是不同的。就像凱德洛夫說過的,《自然辯證法》可以被稱為“《資本論》的自然科學導言”,因此,“就應當產(chǎn)生出獨特的馬克思主義的百科全書”。“在恩格斯之后唯物辯證法基本規(guī)律的定義就被表述為自然界、社會和思維發(fā)展的最一般規(guī)律?!雹賱P德洛夫:《論恩格斯〈自然辯證法〉》,殷登祥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0年版,第38頁。這種觀點中包含贊成馬克思和恩格斯哲學有一種本質關聯(lián)。不過,另外一種觀點則否認馬克思和恩格斯之間學術分工的默契性。這種觀點認為,正是由于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由于它在哲學抽象中無拘無束地移植、宣泄到“歷史唯物主義的認識論概念”,恩格斯才能“直接從歷史轉而想到自然界”。因此,我們需要具體闡釋這兩種理解的分野。
這里大致有兩個意思需要明確。一是在無數(shù)種類似觀點中,有人打算越過馬克思哲學和恩格斯哲學的區(qū)分,前者是由所謂實踐哲學規(guī)律引發(fā)的,后者是由所謂理論哲學規(guī)律引發(fā)的。有人甚至認為,從馬克思哲學過渡到恩格斯哲學可以被理解為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補充和完善。從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方式來看,《自然辯證法》彌補了馬克思哲學理論面向上“最后的哲學基礎的領會”之不足。二是非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認為,憑同樣的理由可以證明,用自然辯證法補充和完善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的言外之意。所謂馬克思的言外之意是說,馬克思的本義是創(chuàng)立歷史唯物主義,但由于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的出現(xiàn),辯證唯物主義被視為歷史唯物主義的同義詞,這是非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者所謂的馬克思本人不承認的言外之意。這也是乍看起來十分革命的自然辯證法,卻輕易地被一些恩格斯的批評者錯誤理解為自然哲學的根源,因而在西方馬克思學界幾乎不受待見的原因。
如今,我們應當拋開學術紛擾,從學術層面重新思考自然辯證法的思想義理,至少要回答如下兩個問題:一是所謂自然辯證法的自然哲學性質是什么?二是把自然辯證法等同于自然哲學的危害是什么?
先來討論第一個問題。在恩格斯《自然辯證法》創(chuàng)立之前,歐洲哲學存在著泛靈論的自然觀,后來被機械論自然觀取代。而機械論自然觀和與機械論相對立的黑格爾自然觀相對立,它們都隱含在自然哲學之中。從現(xiàn)代性浪潮伊始,關于知識的主題討論就有所謂研究自然事物的自然哲學和研究政治事務的政治哲學的區(qū)分。按照謝林的說法,自然哲學僅僅是指哲學體系的一個部分或基礎,而不是指整個體系。如果有人竟然把整個體系叫作“自然哲學”,那也只是用哲學的開端來命名而已,但是這種努力不會成功,因為開端的東西其實也是居于從屬地位的東西,②謝林:《近代哲學史》,先剛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27頁。就像自然的東西也是歷史的東西一樣。照此看來,要為恩格斯哲學體系找到一個名稱是很困難的。實際上,人們既不能稱它為辯證唯物論,也能稱它為辯證唯物論;既不能稱它為自然辯證法或自然哲學,也能稱它為自然辯證法或自然哲學。正如恩格斯所說,哲學的消失并沒有真正令人懷疑過人類歷史規(guī)律的存在,也沒有得出只有自然存在這樣的結論,它只是用于澄清我們對于世界的表象和結構的認識。所以,人們完全可以把恩格斯哲學稱作“歷史唯物主義”的另一個名詞。就像長庚星在不同的時間出現(xiàn)分別被稱為昏星和晨星一樣,但實際上都是金星。換言之,辯證唯物論本身是以歷史唯物主義為基礎,而且是從超越自然哲學發(fā)展而來的。但是,馬克思主義哲學闡釋史和有關恩格斯哲學的評注,就筆者看來,都沒有指明恩格斯為什么在這一點上拋棄了自然哲學。或者說,恩格斯究竟有何理由像西方馬克思主義認為的那樣,去討論所謂脫離人類具體感性的歷史活動的抽象的理論哲學?是不是恩格斯從先驅那里得到了這個理論恩惠?如果是的話,這個先驅是誰呢?
很多學者認為,恩格斯是圣西門和孔德的信徒;晚年恩格斯以實證科學取代自然哲學,自然辯證法實際上是研究絕對預設的歷史科學。因為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預設了存在著一種“自然的辯證法”,預設人是自然的一種否定因素。照此說來,問題的關鍵似乎在于,如何理解否定之否定這條辯證法的大規(guī)律。
用薩特的眼光來看,如果說“物質宇宙最初可以使人的存在變?yōu)椴豢赡?但正是通過人,否定才達到人和物”。①讓·保羅·薩特:《辯證理性批判》(上),林驤華等譯,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220、220、221、155頁。如果只有這樣理解才能弄懂否定之否定這條規(guī)律的話,那么自然辯證法便存在擬人論困境。確切地說,對于存在主義而言,自然辯證法的錯誤在于,它無法提供對兩個重大問題的正確回答:“在自然界和人類歷史中為什么應該有這樣一種叫做否定的東西?為什么、在什么樣的具體情況下才能使否定之否定服從肯定?”②讓·保羅·薩特:《辯證理性批判》(上),林驤華等譯,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220、220、221、155頁。薩特認為,如果要回答這兩個問題,第一,要由人“根據(jù)某種一體化的形式”把物質宇宙最初到最終的自然事實“整體化”;③讓·保羅·薩特:《辯證理性批判》(上),林驤華等譯,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220、220、221、155頁。第二,恩格斯要像自然科學家那樣,在其對不理解的自然世界的研究中,預設自然世界受到某種類似人類心靈那樣的東西的驅使。當然,這是一個假的或形而上學問題,或者確切地說,自然辯證法并不真的存在擬人論困境。因為存在主義把問題搞反了。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不是要構建所謂現(xiàn)代人的新秩序的起點。即便是要談論起點,這個問題也應該是,恩格斯對世界統(tǒng)一性的研究背后的預設是什么,而不是自然界實際上是不是受到類似人類心靈那樣的東西的驅使。任何人想要進一步理清其中要害,需要分清楚兩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在《自然辯證法》這部著作中探索或有意追求各種本原之間的統(tǒng)一性。對普遍的自然變化以及有機世界的進展與持續(xù)存在的考察,將自然的研究者引導到一個共同的本原即物質之上,這個本原是有機界和無機界之間流動、變遷的最終根據(jù)。只有這樣,才能如恩格斯所說的那樣實現(xiàn)從一個領域到另一個領域的過渡。這就是自然辯證法如何成為恩格斯的形而上學這個所謂老問題的答案。所以薩特這樣寫道:“實證主義者們常常問馬克思主義者們,他們憑什么宣稱,馬克思非常明白‘前歷史時期’尚未終結,他發(fā)現(xiàn)了歷史的‘詭計’,無產(chǎn)階級的‘秘密’,以及歷史發(fā)展的方向。實證主義者們認為,只有達到了當前的延續(xù)序列激活了先前的延續(xù)序列這一程度上,才有可能預言?!雹茏尅けA_·薩特:《辯證理性批判》(上),林驤華等譯,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220、220、221、155頁。薩特發(fā)現(xiàn),恩格斯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應該存在人學飛地。事實上,恩格斯把黑格爾的辯證法三大規(guī)律強加給自然界和歷史。因為“在自然中看到的只是人為添加的辯證法”,因此薩特責問恩格斯:“假如有人問恩格斯:為什么是三條規(guī)律,而不是十條,或者是一條呢?……從它們之中是否可以演繹出一些更加一般的定律來,而不顯現(xiàn)為只有事實的偶然性?是否能有某種途徑可以將它們統(tǒng)一進一種有機的綜合,并使它們形成序列?等等,也許他會聳聳肩膀,像牛頓那樣聲明:‘不是想象出來的假設?!逼湟馑际钦f,“恩格斯指責黑格爾把思想規(guī)律強加給物質。其實,他自己恰恰也是如此,因為他迫使科學去驗證他在社會領域中發(fā)現(xiàn)的辯證理性”。①讓·保羅·薩特:《辯證理性批判》(上),第165頁。簡單地說,在薩特的辯證理性批判里,恩格斯犯的錯誤就是在《自然辯證法》中有意追求各種本原之間的統(tǒng)一性,但這種統(tǒng)一性是建立在任意造作上的。一旦坐實這一點,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具有自然哲學的性質就是肯定的。換言之,它是關于自然的本體論研究,而不是關于自然的哲學;所謂關于自然的本體論研究,其“真正的問題始終是那個絕對的‘一’”,“如何擴散為‘多’,然后又從‘多’那里重新誕生出一個統(tǒng)一體,誕生出一個道德世界”。②謝林:《學術研究方法論》,先剛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3-14頁。這就是把自然辯證法當作思辨哲學的原因。從這個角度看,自然辯證法研究在任何情況下都只能是一種由形而上學假設的科學。這種形而上學就是實證主義的形而上學。
值得注意的是,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不僅從黑格爾自然哲學化解釋方向對自然辯證法進行攻擊,也對實證主義化的自然哲學方向進行攻擊。
實證主義是19世紀極受歡迎的一種哲學思潮,其核心要旨是,自然科學中使用的方法才是獲得知識的唯一正確方法。至于恩格斯受實證主義影響的旨趣,似乎不在于自然科學,而在于人的科學、歷史科學。根據(jù)沃格林的看法,馬克思和恩格斯都是孔德的“同胞兄弟”。在《危機和人的啟示》這部著作中,沃格林談到了一個圣西門的信徒如何引用“政府將會消失,代之以對事物的管理”之類的關于“圣西門的教義”作為例證,意圖推薦一種對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的實證主義闡釋。沃格林對應地舉了《反杜林論》的一段著名文字——“對人的統(tǒng)治會被對事物的管理所取代,國家不會被取消,但會逐漸消亡”③沃格林:《危機和人的啟示》,劉景聯(lián)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21頁?!睦?。在知識的統(tǒng)一體中,管理事物和管理人應統(tǒng)一起來,因為知識的統(tǒng)一性歸結于存在的一元性,而這就是“自然的辯證法”的根據(jù),是如今實證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解釋如此受重視的原因。
第二種情況:《自然辯證法》所關心的事情,不是像自然科學家一樣試圖了解自然,而是了解自然如何使其服從于人的目的。恩格斯不想知道自然本身是什么,他只知道“自然界不是存在著,而是生成著和消逝著”。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15頁。他想知道自然辯證法能做什么,其對自然的態(tài)度主要是一種實踐態(tài)度,僅僅在從屬的意義上其態(tài)度才是理論性的。進而言之,恩格斯想要明確其嘗試在實踐中產(chǎn)生了何種結果。建立在這種意義上的自然辯證法,就是對于未來在相應領域中有望得到的結果的嘗試。正如馬克思的歷史觀“結束了歷史領域內(nèi)的哲學”,“辯證的自然觀使一切自然哲學都成為不必要的和不可能的一樣”?!斑@樣,對于已經(jīng)從自然界和歷史中被驅逐出去的哲學來說,要是還留下什么的話,那就只留下一個純粹思想的領域:關于思維過程本身的規(guī)律的學說,即邏輯和辯證法?!雹荨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264頁。
對于我們而言,自然辯證法屬于真正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觀點是第二種情況。與之相隨的問題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家要開展工作應該接受什么訓練,是邏輯和辯證法嗎?在中世紀,人們認為哲學家的預備訓練主要是邏輯學,17世紀則為物理學,19世紀則為心理學。在我國,自20世紀始,辯證法已經(jīng)是哲學頭腦清明的代名詞。但這指的是馬克思的辯證法,我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界對經(jīng)院辯證法或教條的辯證法還不知其究竟,因為它們的題材絕非辯論推理、講課技藝和文章風格等能夠界定清楚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應當是具有一種特殊使命的歷史學家,因此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一門實踐科學。也就是說,根據(jù)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實踐原則,發(fā)現(xiàn)歷史規(guī)律是發(fā)現(xiàn)人類有能力創(chuàng)造或阻礙某種事件的發(fā)生,通過創(chuàng)造或阻礙這一事件,人類就能夠創(chuàng)造或阻礙世界歷史的發(fā)展。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以上筆者的理解都是根據(jù)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中譯文得出的,是按照中文的引文來理解自然辯證法的。但是,如果我們閱讀德文原版,再參照英文版,就會發(fā)現(xiàn)中譯本肯定有所出入。即使是中譯本也體現(xiàn)出,恩格斯使用了不同的名稱來指稱自然辯證法。有時候,他稱其為“辯證的自然觀”。這時,恩格斯是把“辯證的”作形容詞來修飾其自然觀嗎?筆者認為,只有這樣理解才不會給恩格斯哲學帶來擬人論困境或更多的問題。因為辯證的自然觀與物質本體論意義上的自然觀不同,前者不是純粹以自然或歷史為開端的,后者則是純粹的,二者有根本區(qū)別。舉例而言,對于物質本體論而言,所謂的“物質”僅僅是最初的“某物之存在”自身,就此而言,它當然不是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那種經(jīng)過勞動塑形的、形態(tài)各異的物質,更不是那種已經(jīng)具有形體的物質。所謂的“物質”,實際上是指我們稱之為“開端”、跟“無”靠近的東西,是具有感性屬性之物質的物質或基礎;與之不同,辯證的自然觀主張的乃是那種經(jīng)過塑形的、作為感性認識對象的物質。嚴格意義上說,那種物質的質料或基礎的物質不是“物質”,毋寧說是“無”。
在這種情況下,有時候我們可以依據(jù)恩格斯把自然辯證法稱為理論自然科學。因為自然界中存在著光滑、粗糙、巨大、微小、綠色、紅色等構成的物質及其屬性,我們所認識的也無非是這些由光滑、粗糙、巨大、微小、綠色、紅色等屬性構成的物質的東西,正因如此,我們才會真實地制造出光滑、粗糙、巨大、微小、綠色、紅色等構成的物質的東西。在這里,黑格爾強調的“自然也是上帝”的啟示就瓦解了,或不具有任何意義。而有時候,恩格斯稱它為“理論自然科學”或“自然科學的辯證思想”,暗示正就是沒有上帝啟示而言的自然界成為人類歷史探索的對象。此種理論自然科學是否更難關心自然在絕對的美和輝煌上造就如此多的感覺或經(jīng)驗事實呢?我們回答:當然是!因為理論自然科學已不是自然哲學了。這又暗示,自然界的實在性無須基于一個道德秩序的奠基。人與自然僅僅形成一個相對而非絕對統(tǒng)一體。因此,就像馬克思和恩格斯理解的那樣,自然辯證法明確提出反對研究絕對預設的形而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