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露露
(西安文理學院 學前教育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5)
張謇(1853—1926)是近代重要的實業(yè)家、教育家、政治家,更是晚清走向民國進程中承前啟后的重要人物之一。作為清末狀元,張謇身上一直背負著儒生的家國情懷和經世致用理想,至今仍值得學者們關注與研究。學界通常較為注重對張謇實業(yè)救國思想的研究,對其在農、工、商、交通等實業(yè)領域的改革實踐及其相關思想關注較多,對其教育思想也多有研究,而對其家庭生活和家風建設方面研究較少。通過史料挖掘,將家風建設與國家命運進行關聯分析,是深入解讀張謇家風建設特點的重要路徑之一。
沙銀芬、張廷棲曾對張謇的“教子三綱”(體育、德育、智育)展開研究,以此為基礎分析總結了張謇家庭教育思想與實踐的特點,[1]認為張謇家庭教育具有傳承與創(chuàng)新相統一、強健體魄與人格塑造相統一、知與行相統一的特點。第五屆張謇國際學術會議上,廖大偉整理了分散的生活史料,在家庭生活當中探討了張謇的另一面,關注他作為父親、丈夫的家庭角色特點。[2]王舒雅、陳菁注意到了張謇晚年為兒孫立碑刊刻的《家誡》,從七則名人家訓探討了張謇家訓中的廉潔思想。[3]王海岳等則以張謇為個案總結出通商群體對“家國一體”的價值追求,即“‘小家’與‘大國’同命相依、同聲相應、同氣相求”。[4]這些研究雖與張謇家風相關,但所得出的結論尚有些局限和偏頗。首先,家風建設不僅限于教子,家訓也不完全等同于家風。家訓是家族長者在積累了長久的生活經驗之后,為“言居家之道,以垂訓子孫”所凝練的訓語,[5]雖是家風建設中的一部分重要內容,但卻不是全部。家風建設應當更關注家庭生活所營造的氛圍。為此,研究家風建設的過程需要納入更生動的生活史料,而目前此類研究相對較少。其次,張謇作為清末狀元,傾盡后半生心力實業(yè)救國,其立場是書生,并非純粹商人,張謇在大魁天下后轉而從商,實是在國家轉型的歷史時期自己不得已而為之的選擇,是為了在國家危難時更好地完成“士”的使命。[6]正如王斌指出的,“張謇的家庭教育思想是對中國傳統文化和良好家風的傳承,是對自身科舉經歷和教育探索的反思,是對近代民族危機和西學東漸的警醒”。[7]由此可見,割裂地看待張謇的實業(yè)成就,既不利于全面理解其志向與理想,也不利于全面解讀其家風建設的意圖。
研究張謇家風建設時,有必要回到更具體的家庭生活場域,借助多種生活史料,在“家國同構”的家風建設傳統理念下開展研究,同時需要充分考慮近代轉型時期國家所遭遇的困境及傳統儒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情懷,這樣才能更客觀、深入地分析這個家庭在復雜歷史境遇中的家風生成過程及齊家治家之道。
在歷史的宏大敘事中挖掘生動的“日常生活”,能使生活史研究獨具價值。生活史源自20世紀70年代的“微觀史學”(micro history),它讓歷史研究“本質上縮小觀察規(guī)?!?。[8]此后,隨著敘述史學的復興,歷史研究開始更注重“個人經驗”的內容,同時結合人類學、心理學的分析方式,希望用更直觀的方式呈現和解讀史料。[9]采用生活史的視角和方法開展歷史研究,既能讓歷史研究回到生活實踐當中,又能用真實的生活佐證時代的變革。
張謇是清末狀元,辭官回鄉(xiāng)后成了實業(yè)家、教育家,民國時期因其對地方的巨大貢獻,又成長為有影響力的政治家。他所獲得的社會身份與清末民初的社會變遷緊密相連,他的家風建設也必然受到時代背景的影響。家庭是社會的最小單位,中國古代便有“家國同構”的治家理念,對這位重要歷史人物的家風建設進行全面分析,小則可以看到一個家庭個案對時代之需的回應,大則可以間接反映當時社會中的積極動因在朝代更迭時的歷史選擇。
由于張謇身處時代之大變局,在對自己的小家庭進行家風建設時不僅要繼承和遵從古法治家,還要順應時代變化進行治家策略的調整。只有從日常生活入手,借助日記、詩文、碑刻、傳記、回憶錄等史料,利用不斷革新的史學研究方法考察其家風生成與時局變化的關系,才有助于更全面生動地總結張謇家風的建設特點。由于生活史料龐雜,因此本文主要圍繞張謇在家風建設過程中的關鍵事件開展研究,聚焦焦點事件來分析總結其特點。
值得指出,一個家庭的家風建設,至少應由夫妻二人來完成。張謇在求實業(yè)的過程中,家事方面實則多委托夫人徐端操持。如他所說,每當自己“遇極艱苦時,退而至家,夫人必有以慰其勞苦而助其堅忍”。[10]167可惜徐夫人留給后人的資料甚少。張謇認為:“家政者,女子有益于世莫大之事業(yè)也。事業(yè)從學始?!盵10]167為了讓女子顧好家事,張謇還倡辦女學:“女子教育為家庭之本,養(yǎng)能云云,誠不易也?!盵11]369因此,若從生活史的研究角度出發(fā),伉儷夫妻共建的家庭、家教、家風,理應多引述徐夫人治家的言論及思想,不能只從家庭男主人單方的角度進行研究,但限于史料,目前此處也只能依靠張謇留存的日記、碑刻及其后人整理的傳記、回憶錄等材料加以考察,女子治家對家風建設的貢獻待由此后新發(fā)掘的史料再作佐證。下文將從夫妻結發(fā)、狀元得子、創(chuàng)辦家塾、書信寄言、碑刻《家誡》等多個方面勾勒張謇家風建設的歷程。
鴉片戰(zhàn)爭沖擊了中國傳統的小農經濟,西方堅船利炮及資本的涌入,使得原本的農業(yè)社會遭遇了劇烈沖擊。張謇祖上務農營商,祖父時代就以農商自立持家,父親崇尚耕讀生活,母親金氏心懷“遠大中正”。張謇的小家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組建起來的。
張謇1875年成婚,妻子徐端是海門徐家的千金。徐家較為殷實,相較之下張家較為貧困。徐家看中了張家的踏實穩(wěn)重和誠信,出于對張謇才學的認可,經過媒人說媒最終兩家結為親家。張謇與徐端成婚第三天,妻子徐端就換上了日常粗布衣服,和張謇過起粗茶淡飯的生活。[12]472-473兒子張孝若回憶說:“我先母……到了我家以后,志趣很和我父相同,對于翁姑奉侍,異常孝順。我父終年在外居幕奔走,每年年底才回來一月半月,有時竟不回來,家事都是她一手料理,使我父專心在外,沒有內顧之憂?!盵12]473由此可見,徐端并非嬌生慣養(yǎng)的富家女,反而是個能吃苦耐勞的女人。張謇很欣賞自己的夫人,張謇的母親也認為這個媳婦踏實、有志氣。1908年徐端重病,張謇在日記中詳細記錄了那天的情形。徐端在彌留之際讓張謇抱抱自己,然后她握著張謇的手對兩人三十四年夫妻關系客觀地進行了總結:“你待我不錯,我待你也不錯。”[13]659夫妻二人的溫情關懷實則奠定了多年來良好的家庭氛圍。
夫妻成家之后,曾有過一個女兒張淑,但卻過早夭折了。此后張謇一邊忙著功名,一邊入幕官場,在做吳長慶幕僚期間還援助朝鮮,平定亂世。朝鮮之行回國后,則盡心盡力奉養(yǎng)父母,同時協助鄉(xiāng)里農務,繼續(xù)備戰(zhàn)科舉。1894年,41歲的張謇大魁天下,考取狀元。1898年,45歲的張謇得一子,為此,他高興地寫了一首小詩:“平生萬事居人后,開歲初春舉一雄。大父命名行卷上,家人趁喜踏歌中。亦求有??敖泚y,不定能奇望作公。及汝成丁我周甲,摩沙雙鬢照青銅?!盵14]107張謇寫此詩時滿懷欣喜,但當他想到兒子成年時自己早已兩鬢斑白之后則陷入了憂思。正因如此,他在兒子的教育問題上十分慎重。張謇很看重兒子的學習,有一次看到兒子的一篇文章寫得還不錯,就高興地吟詩記錄:“今見吾兒作,歡喜騰篇章。無乃譽人子,不好徒啾嗆。世亂要材用,材必棟與梁?!盵14]139他希望兒子快快長大,因為國家經歷亂世,正是急需棟梁之才的時候。
張謇高中狀元這一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拉開帷幕,中國開始進入“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最艱難時期。張謇對兒子的教育選擇反映了對國家新政教育改革的期待。張謇兒子的開蒙教育恰逢清末新政時期,他在反思了自己26年的科考歷程后,認為兒子不能重蹈自己的老路。1901年開始的新政教育,反映出愛國士子寄望教育改革重振國家的愿望。由于當時朝堂腐朽,諸多愛國士子希望引進開風氣的學堂教育。張謇此時也希望兒子能夠在“新氣象”中接受新式教育,萬不可像自己一樣再將大好青春年華花在備考科舉當中。因此,他一方面積極關心國家的教育改革動向,另一方面,在新政教育改革尚未真正推廣實施時,張謇便決定創(chuàng)立家塾。
所謂家塾,《學記》曰:“家有塾。”塾在古代是指二十五家合為一閭開展教授之學。張謇決定仿照古人建立家塾,但卻要用自己認同的方式來教導兒子,于是他“延日女教員兼保姆森田政子開塾于家,課怡兒及鄰童十人”。[13]1019實際上1903年張謇赴日本考察看到日本幼兒教育后,內心極為贊賞?;貒髲堝谰偷菆笳衅溉毡居變航虇T。1904年日籍女教師森田政子及其丈夫來到中國,應聘該職。張謇著手制定了《扶海垞家塾章程》,此后又與森田政子商議了教育內容,擬定一些課程的教學計劃等。轉型時期,清末狀元為自己的兒子創(chuàng)辦了中西結合的家塾教育,此舉極富時代深意。
張謇在《扶海垞家塾章程》中明確了辦塾宗旨:“因謀一家兒女之教育而及族戚鄰里之兒女,故設此塾?!盵15]53同時張謇指出:“體育、德育、智育之本,基于蒙養(yǎng),而尤在就兒童所已知,振起其受教育之興味,使之易曉而直覺。故延日本女教習教授體操、算術、音樂、圖畫,兼習幼稚游戲之事;延本國教習教授修身、國文之事(國文兼識字習字讀書綴文)?!盵15]53-54這些科目會“隨時參酌各尋常小學校教授法,體察更代與教習商定”,并且引入游戲課程,將“游戲別一室,女教習教之”。[15]54家塾還參照古法,規(guī)定求學的童蒙要遵照傳統教育禮節(jié),求學前給孔子行禮作揖:“月朔本國教習率兒童詣孔子像前行禮。初見教習行三揖。每晨到學上堂,見教習一揖,晚課畢下堂亦一揖?!盵15]54這份蒙養(yǎng)方案博采西學之長,不再僅僅沿用古代道德修身的蒙養(yǎng)觀念,而是重視“體德智三育”的蒙養(yǎng),同時還全面兼顧體操、算數、音樂、游戲等學科知識,充分吸收日本基礎教育的長處。這份家塾章程和中西并用的育兒辦法,較為全面地反映出張謇在新政時期的蒙學思想。
新政教育改革過程中,1902年的壬寅學制開了時代風氣,但1904年的癸卯學制則重談讀經問題,[16]引來了士人的廣泛爭議。對于兒童應不應該讀經的問題,張謇有明確闡述。他認為,與舊時以考取科舉功名為目標的開蒙不同,自己創(chuàng)辦的家塾不能再只是讀經。1901年4月,張謇在《變法平議》中提出“酌變科舉”的主張,認為儒家的“科舉和捐納、保舉”已經妨礙到學堂的發(fā)展,希望“今變五百年之科舉,而使天下人才,舉出于學堂之一途”。[10]49在張謇看來,此時的國家人才不能再由科舉出,因此培養(yǎng)人才的基礎教育也不應僅抽取“國學讀經之一端言之”,未來人才不能被科考經書所局限。張謇分析了普及教育對象的年齡特點,他說,入家塾者的年齡應當在“六七八九四年”,其所學內容應是禮樂書數,并“隨學童年之大小而教之”。例如,六歲開始教授“數與方、名”,“七八九三年又特于數、方、名外,加之以男女別,長幼序”,“十年學書計……吾謂書即今所謂國文,計即今所謂簿記”;同時張謇還指出,“經乃徒供弋取科舉之資,全無當與生人之用。為塾師者且瞢然自以為此孔子教也”。[10]152-153由此可見,通過反思自身的求學經歷和時局所需的務實之學,張謇認為幼教開蒙內容應當越過宋元明清之教法,轉而上承成周,師法孔子,這樣才能在近代轉型時期謀得中國教育自強的出路,此種觀點與當時力主保存國粹的好古君子們大有不同。張謇在《學制宜仿成周教法師孔子說》一文中指出,在孔子那個時代,孔子只教人以《詩》《書》,《詩》隨于樂,《易》不教人。而根據《禮記·內則》,“十有三年,學樂誦詩,舞《勺》;成童,舞《象》,學射御。二十而冠,始學禮”。[10]152很顯然,依照古法,讀經并不是十歲之前童蒙所應接受的教育,恰恰“數與方、名”和基本的“男女別,長幼序”才是適合這個年齡段的學習內容。另外,在教育方法方面,張謇也多為和善,在家塾日常的教育過程中,張謇從不主張采用簡單粗暴的方式來教子。
張謇兒子張孝若曾對張謇家書有過整理,定名為《父訓》,并在1930年中華書局出版的《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里“每類擇撿幾封”收入“家書”一章,按類別分為節(jié)儉、注重農事、講論學問、談國事實業(yè)事、做人處世、慈愛六類。南通市檔案館現在保存了張謇的138封家書真跡,按照時間順序編為三卷,卷一48件、卷二38件、卷三52件。[17]2017年,138封家書被列入江蘇省檔案文獻遺產名錄,近期已有出版成果,由南通市檔案館、張謇研究中心編著的《父愛如山——清末狀元張謇寫給兒子的信》[18]一書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等。
由于張謇一直忙于實業(yè),身兼多職,因此對兒子的教導多委托夫人和家庭教師,自己則經常借書信來進行親情交流和督學??傮w來看,張謇在家書中仍然希望兒子未來能夠繼續(xù)倡導實業(yè)與教育,他對兒子寄予厚望,也常常比照自己對兒子進行教導:“父生平待人坦懷相與,不事機詐。人之以機詐待父者,往往自敗。然父仍含容之。所謂君子落地為君子,小人枉自為小人也?!盵19]650“我即一子,一壞即無后望。我老矣,不得不為久計也。何以立品?不說謊,不驕,不惰,不自放縱任性而已?!盵11]63張謇還督促兒子多向古人學習。1909年,張謇回到通海墾牧公司時,將兩冊高等國文講義寄給兒子,里面標記了十余篇紀傳文,希望兒子能從古人身上學到憂國憂民的寶貴品質。家書之中,張謇仍然關心兒子的身體,希望兒子不忘打拳,強健體魄,這與他此前的“三育”蒙養(yǎng)理念一致。張謇希望兒子能夠“努力學問,厚養(yǎng)志氣,以待為國雪恥”。[12]497張謇說:“父今日之為大局,為公益,皆兒他日之基本,惟須兒承受此基本耳。”[19]645“居今之世,若無學問、常識、聲望,如何能見重于天,如何能治事,如何能代父?故不得不使兒閱歷辛苦,養(yǎng)成人格,然后歸而從事于實業(yè)、教育二途,以承父之志,此父之苦心也。”[20]張謇對兒子的期待其實已經超越了小家安危和光宗耀祖的私欲,他希望兒子的求學、志氣能與國家前途緊密相連。張謇在家書囑托中的“為國雪恥”與“救國”心切也讓他心中的“國家”概念超越了朝代更迭。
在諸多信件中,有兩篇較長的信件較為突出,收錄在《張謇全集》的藝文雜錄里。一篇寫于1913年1月30日,是給初次外出求學的16歲兒子的囑托,篇名為《兒子怡祖字說》,[20]381-382講述爺爺留“怡祖”字和自己為兒子起“孝若”字的緣由,大體是希望兒子能夠注重家傳孝道,理解爺爺和父親對自己做人做事的要求,明白其中的本意和苦心。另一篇是寫于1922年8月的《怡兒使行之訓》。[20]534-535當時張孝若準備出國學政,張謇叮囑兒子不要急于為“官”,應該按照古人“四十為仕”的傳統,穩(wěn)扎穩(wěn)打,多求學問,讓“皆學為士備用于世”,讓仕與學“相資為用”,不要為了做官而做官。
家訓包含了家族長者對后輩殷切的關懷與囑托。民國初到五四期間,各種社會思潮涌現。1922年,69歲的張謇為張家刻立誡碑,希望統一治家思想,正塑家風。古人立碑,是希望比紙張書信留存長久的石頭能夠承載重要的囑托,傳于后世。作為遲暮老者,張謇也有此意。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快要走到盡頭,而屆時兒子才剛到而立之年。為了在往后的日子還能護佑兒孫,他專門選摘古人的訓誡之語,編成張氏《家誡》刻在石碑上。張謇坦言:“我之愛子孫,猶之古人;也愛之而欲勉之,以進德而繼業(yè),亦猶古人也。與其述己意,毋寧述古人。乃掇古誡子語,書庭之屏,俾出入寓目而加省。若先世言行之足資師法者,自有《述訓》在?!苯袢搜芯繌埵霞绎L,多從這個石碑入手,認為它集中體現了張氏家風。
這個碑上有七段訓言。第一條選自漢朝劉向《誡子書》:
董生有云:“吊者在門,賀者在閭?!毖杂袘n則恐懼敬事,敬事則必有善功,而福至也。又曰:“賀者在門,吊者在閭?!毖允芨t驕奢,驕奢則禍至,故吊隨而來。
大意是:董仲舒曾說,如果來致哀吊喪的人在家門口了,那么來賀喜的人也就在不遠處的里門(胡同)。這說的是,如果心中有憂慮,處事的時候就會小心謹慎,小心謹慎地為人做事,那么就一定會有善行和功德,這樣福祉就自然而然到來了。如果家中有前來賀喜的人,那么那些致哀吊喪的人也就在不遠處的里門(胡同)了。如果家中因為擁有了福祉,就變得驕縱奢侈,那么這種驕奢之風就會將禍害招入家中,這樣吊唁慰問也就會隨之而來。張謇選取此條作為《家誡》首發(fā),是想告誡后世子孫,福禍相至必有緣由的道理,為人在世只有小心謹慎、戒驕戒躁,才會得福避禍。
第二條出自諸葛亮《誡子書》:
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慆慢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治性。
大意是:君子的行為舉止應當要做到內心寧靜和勤儉節(jié)約,因為內心的寧靜可以修煉自身的心性,而儉樸的日常生活能夠滋養(yǎng)君子的德行。如果沒有淡泊的欲望,那么就無法明確自己的志向;如果沒有寧靜平和的心態(tài),就不能達成遠大的理想。學習應當靜心,要擁有才干就必須通過學習來獲得。沒有志向就沒有辦法學有所成,學習怠慢則沒有辦法振奮精神,輕薄浮躁就不能陶冶性情。張謇將此選為第二條,旨在強調君子修身處世的心態(tài)應是儉以養(yǎng)德。
第三條選自魏王修《誡子書》:
言思乃出,行詳乃動,皆用情實道理,違斯敗矣。
大意是:自己說出的話,應該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自己的行動也應當有詳細周密的考察。說話做事都要合情合理,如果違背這些原則,那就注定要失敗。此條強調家庭成員的思想言行應當深思熟慮、合情合理。
第四條出自顏之推《顏氏家訓》:
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尚為人師;若能保書,終不為小人。諺曰:“積財千萬,無過讀書?!?/p>
大意是:在長久的歷史當中,如果小人都能知道去熟讀《論語》《孝經》,那他們也都可為人師;如果能夠一直保管這些經書,養(yǎng)成讀書的好習慣,最終也不會再是小人。世間常有這樣的諺語:“積財千萬都比不過去讀書”,由此可見讀書的益處。此條向兒孫們再次強調讀書的重要性。
第五條出自柳玭《柳氏敘訓》:
凡門地高,可畏不可恃。立身行己,一事有失,則得罪重于他人。門高則驕心易生,族盛則為人所妒。懿行實才,人未信之;少有疵累,人皆擯之。
大意是:門第地位高貴,只會給人帶來畏懼而不是有恃無恐。在安身立命的為人處世當中,如果有一件事上出現了失誤,那么所招來的罪過就要比別人犯同樣的錯誤嚴重得多。門第高則容易產生驕傲之心,家族昌盛則會被人嫉妒。他們平時的美德善行、真才實學,人們未必會相信,但稍微有一點差池或者美中不足,那么人人都會去指責。強調不要自視清高,過于看重家族地位。
第六條出自胡安國《與子寅書》,強調:
立心以忠信不欺為主本,行己以端莊清靜見操執(zhí),臨事以明敏果斷辨是非。
大意是:確立自己的心性時應當以忠誠和信用不欺騙為主要的根本,行動時則應當以端正、莊重、清白、靜心作為行事的操守原則,面臨事情的時候應該以明理、敏捷、果敢、決斷的方式來明辨是非。張謇強調張家族人應當要培養(yǎng)自身忠實不欺、良心端正的品格,清白做人,明辨是非。
第七條刪節(jié)自朱熹《與長子受之書》:
勿妄與人接,只是勤儉。循之而上,有無限好事,吾不敢言,而竊為汝愿之;反之而下,有無限不好事,吾不欲言,而未免為汝憂之。
大意是:不要總是妄想著與朋友結交,要有所選擇,最重要的其實只有“勤儉”二字。循著這條路往上,是否就能遇到無限美好的事情,我不敢隨便言說,但我心里悄悄希望你能這樣去做,真的能遇到無限美好的事情。相反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則會遇到很多不好的事情,雖然我可能不愿意直接地說出來,但卻不能說我沒有在為你擔憂。最后這條,其實是對張孝若說的,父親雖不能強迫兒子少去結交朋友,但卻悄悄期望兒子能夠懂得“勤儉”,懂得“自食其力”。由此可見,張謇的家教并不嚴厲,可以說很委婉,但卻不失明確的價值取向,柔中帶剛,獨具特點。
張謇所引述七位學者的話雖然不是堯舜禹這樣的“圣人之言”,卻也都是出自歷朝歷代的大思想家之口。從漢代、三國、隋唐到南宋,這些思想家都是在各自真實的家庭生活中總結出了治家教子的經驗,誡子書訓中高度凝練的道理,展現出精深獨到的家教價值。當然,七段誡語中所包含的憂心愛子情感溢于言表,張謇將其取之用作家訓,每條有所側重,各條均有功用,最終淬煉成張謇家風建設的重要內容。
家庭成員對家風建設的整體自評和子孫的總結回顧,是家庭建設風貌的直接體現;結合轉型時期的時代背景及建設過程的價值選擇,可以更好凸顯其家風建設的特點。
家族后人的表現,有時可以更直接地體現家風建設的成果。后人對先人的追思及對家風建設的回顧,能夠把細碎的生活史片段串聯得更有原委。父親去世后,張孝若對時代變局中的張家家風進行了回顧和總結。張孝若說:“我家有一種安貧樂道、獨立自重的家風,我曾祖?zhèn)髦娓?,祖父再傳之我父,真所謂水有源,木有根?!盵13]9“我曾祖雖然不識字,然而有他卓絕的天性,耐得窮苦,有骨氣。所以教導祖父,極為嚴正不茍。而祖父居心的仁慈,克己的勤苦,愛惜物力,無微不至;最難得,是以窮苦的人,救濟窮苦的人,這是何等的人格!還靠著他的誠意口舌,幫鄉(xiāng)里解紛爭,保和平;但又極不愿子孫去學他管問事,這是何等遠大的見識!兒子既然為國服務,就立即以子許國,不再以私人家庭的分際,分散兒子忠君奉公的責任;直到病危,依然不改。一旦見兒子貴了,名氣大了,心里也不覺得有什么兩樣的地方,總是牢牢的不脫鄉(xiāng)農的本色。這是何等恢宏的意量。甚至收拾一塊地方,修訂一本書冊,都是極潔凈,極有條理;這些事,看看不算稀奇,做做就很不容易了?!盵12]8兒子的此番言語,反映出張謇家風建設的過程所鋪墊的底色,即張謇在治家過程中既有厚重的家國情懷、立志遠大,又有心系民生、慈善大德的憂心惦念,的確與普通小家建設在格局上有所不同。
張謇晚年對自己的家庭也有全面的總結,他說:“我家外面,看似富貴人家,然卻不是尋常富貴人家;又似農村人家,然又不是尋常農村人家;是讀書為善、守禮務本人家;不喜虛化,不談勢力?!盵12]488他對自己的評價則是:“我是天地間一個獨來獨往一空倚賴的老書生?!盵12]488張謇家風中體現出的獨立自重、安貧樂道,倒是儒士書生一貫的處世作風。
清末到民初,時代的起伏變化會影響每一家庭的發(fā)展。通過此前對張謇生活史的關鍵事件進行呈現和綴連,我們大致可以總結出張謇家風建設的三方面特點。
1.家國本一體,治家利治國
中國古代家風建設,實際上遵循“家國同構”思想,張謇治家也是遵循同樣的道理。張謇曾說:“國與家相消息而維系者也,國積民,家積族?!盵20]300尤其在張謇所生活的時代,家和國的命運聯系得更為緊密。實際上,甲午之后,張謇家庭建設的家教格局不再局限于為兒子謀前程,而是把兒子的啟蒙教育與自己對國家基礎教育的改革思考聯系在一起,最終以“以待為國雪恥”為目標,[12]497指向家自立和國自強。晚清兒童啟蒙教育相較于明治維新改革之后的日本而言,實為落后。清末新政教育改革在經歷了壬寅學制到癸卯學制,基礎教育改革又回到了讀經的老路上,[16]對于官方的教育改革張謇本人其實是不認同的。張謇在仔細分析了清末的教育現狀,回顧和分析了三代時期及孔子的教育思想后,曾提出了經學不適合初入學的童蒙的看法,他的論說有理有據、針砭時弊。轉型時期張謇自辦家塾,并以家塾為教育實踐基地進行教育改革嘗試,例如直接延請日本教習,親自設計和參與兒子的開蒙教育等,體現出家國本一體、治家利治國的家風建設特點。
張謇始終相信“無子弟不可為家,無人才不可為國”[12]497“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21]他重視家庭正派風氣的養(yǎng)成,是因為家庭氣象與國家氣象直接相連,下一代在變局時期只有“努力學問,厚養(yǎng)志氣”,才可以成為國家棟梁之才。張謇經歷了兩個朝代,他始終保持志向的遠大中正,以國家安危、人民疾苦為圭臬,“從道不從君”,清晰明了地以家國天下的太平和人民福祉為畢生理想追求,踏實穩(wěn)重地以經世致用為指導,開辟了實業(yè)救國道路。在家庭教育中,他雖希望兒子成才,但目的不是為了光耀門楣,而是希望兒子也能成為國家棟梁,與天下“志士”一同去完成自己因生命有限而未完成的強國事業(yè)。這樣“家國一體”的家風建設值得后人欽佩。
2.家道在愛親,立國在禮教
《禮記·禮運》有曰:“禮義者也,人之大端也?!弊尲抑械男律诙Y義中成長為人,是傳統儒生教育子女的基本主張。禮儀之外,張謇也十分重視親子關系,他用寬厚的態(tài)度對待兒子,注重和諧的父子感情的培養(yǎng)。作為兒子,張孝若一生崇拜父親,視父親為知己,如張孝若所說,他們之間的關系是“友誼上的了解,意趣間的和諧?!睆堝肋€很重視“孝”道,認同《孝經·開宗明義章》說的“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但張謇認為“孝”不是僵化的禮制,而是包含著濃重情感的愛親之情。這點在張謇日記及家書囑托中不難察覺。家道在愛親,只有家人之間彼此體諒,相互關愛,家庭才能和睦興旺。因此,他說“我兒子,是我家庭一個慈祥孝弟識事理有分曉的好子弟。”[12]488“我兒之母,是女界中一個知處家、有耐心的善女人?!盵12]488營造尊禮重孝,同時不失和諧美滿的家庭氛圍,這樣的治家之道是很多過于強調尊卑禮法、日益僵化的家庭在生活實踐中所難以做到的。張謇的家庭有溫情而不失禮法,很有特色。
近代轉型時期出現了重要的思想沖擊,五四時期,西方“民主平等”的平權觀念傳入中國后,與當時“禮別尊卑”的“孝道”起了明顯沖突。張謇日益年邁,面對社會新涌現的平權思潮,他有自己更為慎重的思考與選擇。此前他刻立誡碑所選的七則家訓,表達了他對中國傳統家庭教育中“孝悌”與“愛親”的推崇。當時社會上出現了對梁啟超喪父后辭官守孝這一事件的討論,張謇對此發(fā)表過自己的看法。當時有一個觀點認為梁啟超應該“奪情奉公”,不要太顧念親情,應以公事為重。張謇對此事評論時明確說:“求立國本明禮教,禮教當自愛親始,明禮教當自能使人愛親始。”[11]153張謇從親情出發(fā)論述孝道與禮教,實則對梁啟超的守孝行為表示理解。同時他認為,禮教之孝,只有以親情為基礎,才能真正實現家道與立國的內在統一。至于子女與父母是否“平權”,張謇認為:“視父母之分如平等,處父母之喪若平時。率此不變,勢將日習于梟鳴,群趨于獸行。觀時之士,心焉憂之?!盵2]722他指出,如果兒女與父母的相處遵守太多規(guī)制,或是太講求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那么就失去了人的本性,人們的行為可能就會趨于“獸行”。這實際表達了張謇對民國初平權思想在親人關系中濫用的不滿。張謇推崇孝道,強調立國在于“禮”,同時,重新強調家人間的親情溫情,在那個傳統孝道治家逐步陷入僵化的時代,讓禮教治家立國又回到了生動的情理之中,這是張謇家風的又一大特點。
3.言表于近情,萃取于古訓
張謇家庭教育內容是親近家人的,是真實融入日常生活的,是自然樸素的。張謇始終認為,人只容易相信那些與自己關系親密的人所說的話;人民也只愿意接受自己所敬佩的人發(fā)出的指令。他認為在教育子女時,如果一板一眼引述“圣人”之言講大道理,可能還不如像保姆阿姨或是自家妻子切實的指導來得有效用。因此,張謇教導晚輩時都是平易近人、關心愛護居多。到了自己晚年,也許他感到心力所不及,也許愛子心切,張謇精選了歷代思想大家的教子訓言,立誡為碑,也是希望通過家庭成員之間的感化來確保自己的家風純正。張謇的訓子《家誡》應與他幾十年的言傳身教、家書寄言結合在一起共同解讀,才能讓人感到其中連帶血脈親緣的殷切勸誡和勉勵期待,這樣的《家誡》才不是空泛之談。將深厚的親情囑托寄存于古訓中,這是張謇家風建設的第三個特點。
綜上所述,張謇的小家誕生在近代中國社會劇烈變化的時期,其家風生成與時代變局緊密相關,他對家庭教育的探索創(chuàng)新及對傳統家塾啟蒙教育內容的取舍與革新反映出其家風建設對家國一體的命運關懷,強調親情感化在孝道禮制中的重要作用能夠彌補近代日益僵化的尊卑禮法家庭生活實踐的不足?;蛟S本文的梳理還不足以全面展示張氏家風,但借助生活史的分析視角,希望能較為生動地展現轉型時期一個儒士之家是如何緊跟時代的進步與發(fā)展,在改朝換代過程中“從道不從君”,在劇烈變革中堅守“士志”,一心治家利國求自強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