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楠
(福建中醫(yī)藥大學 團委,福建 福州 350122)
移動互聯(lián)網時代,微信創(chuàng)造了新型的人際互動模式與交往空間,營造出虛擬的“熟人社交空間”,其跨越了時空阻隔,成為中國人的“在世存有”[1]。家庭微信場域的建立意味著家庭代際“在場”與“脫域”的互動空間并存,塑造出新型的親子關系,呈現(xiàn)出家庭關系的“虛擬”共在感,彌合了空間距離產生的關系離散和親情割裂。在數字化沖擊下的老齡化社會,有關數字代溝以及由此帶來的“數字反哺”和“孝道倫理”一直以來都是數字化社會家庭關系研究的重點問題。
1.關于老齡化與數字化互滲方面的研究
老齡化一直是社會科學領域的經典研究課題?!吨袊l(fā)展報告2020:中國人口老齡化的發(fā)展趨勢和政策》顯示,2050年中國老齡化將達到峰值,65歲以上人口將占到總人口的27.9%[2]。2021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出臺的《國家積極應對老齡人口化中長期規(guī)劃》指出:“要促進老年人社會參與,著力構建老年友好型社會,提升老年人數字素養(yǎng)?!盵3]大學生家庭中年親代融入數字化浪潮的隊伍也在日益壯大。2022年2月公布的《第49次中國互聯(lián)網絡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指出,截至2021年12月,我國網民網齡結構中,50歲及以上網民群體占比由2020年12月的26%提升至26.8%[4],互聯(lián)網進一步向中老年群體滲透。針對老齡化問題,學界主要將老年人作為研究對象,從養(yǎng)老服務模式[5]、醫(yī)養(yǎng)結合[6]、農村養(yǎng)老模式[7]等角度切入,分析老齡化社會面臨的現(xiàn)實困境并提出解決方案。與此同時,有學者已關注到數字化背景下老年人的數字化生活問題,如關注提升老年人的數字幸福感[8]、數字融入障礙[9]、新媒體素養(yǎng)[10]、數字技術疏解精神孤獨[11]等。在數字化浪潮的推動下,中年親代作為“數字移民”的一代,已經通過不斷學習逐步適應新媒體數字化環(huán)境,擺脫“數字難民”的窘境,但亟需持續(xù)提升數字技能和媒介素養(yǎng),否則極易被不斷更新?lián)Q代的數字技術所淘汰。在此情況下,子代對中年親代的“數字反哺”就顯得尤為重要。
2.關于數字代溝治理與數字文化反哺方面的研究
家庭代際間的文化代溝及其數字治理已成為社會發(fā)展進程中出現(xiàn)的新的治理難題。家庭代際的中年親代與子代之間存在著數字技術熟練掌握程度、文化價值理解認同、新媒體采納使用等方面的巨大差異,由此在大學生家庭代際互動中產生了傳統(tǒng)代溝在數字時代的延伸——“數字代溝”?!皵底执鷾稀钡某霈F(xiàn)是數字時代快速發(fā)展的必然產物,而子代就數字技術與中年親代展開的代際互動和文化反哺,即“數字反哺”的回歸成為代際之間消弭數字代溝的應對良方。美國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研究顯示,后喻文化指的是面對代際文化的差異、沖突,中年親代需要反向尋求子代學習以完成新一輪“再社會化”的過程,表現(xiàn)為反向文化傳遞[12]。周曉虹教授認為“在急速的文化變遷時代所發(fā)生的年長一代向年輕一代進行廣泛的文化吸收的過程”,透視出潮流文化對中年親代產生的“林烏反哺”現(xiàn)象[13]。近年來,國內學者從不同的角度對數字時代家庭代際網絡社交互動的文化反哺現(xiàn)象進行了研究。周裕瓊考察了家庭內親子關系及親子雙方地位對文化反哺的影響,發(fā)現(xiàn)反哺程度與親子關系的和諧程度成正比,子女在父母眼中的地位也越高[14]。王波偉歸納中年親代接受技術反哺的層次遞進邏輯,發(fā)現(xiàn)技術反哺對親子間“技術、情感與威權”有著多重互惠作用[15]。既往的數字反哺研究多針對掌握數字文化主動權的子代,關注子代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極少研究把中年親代作反哺對象。筆者認為,數字代溝間的數字反哺活動是一個雙向互動的過程,子代與中年親代可以在虛擬環(huán)境背景下通過積極與消極的角色互換,實現(xiàn)數字代溝的消弭。
3.關于微信場域中傳統(tǒng)家庭倫理方面的研究
微信場域中家庭代際互動已經不僅僅是一種新技術和新潮流,更關乎大學生家庭代際間交往關系、日常生活和社會空間。當前學者主要關注老年人微信使用意愿[16]、主觀幸福感[17]、微信群與養(yǎng)老群體社會關系[18]等方面,鮮見專門針對微信場域中家庭代際間數字反哺與再哺育的互動行為研究。當前學界關注到現(xiàn)實生活中家庭倫理的變遷、現(xiàn)狀審視及邏輯建構[19],但對家庭數字生活空間,特別是微信場域中的家庭倫理變遷關注較少。數字時代,離土又離鄉(xiāng)的大學生們在外出求學過程中很少有較長時間陪伴在中年親代左右,微信場域中對中年親代的精神贍養(yǎng)和文化反哺成為子代傳承中華傳統(tǒng)孝道文化的重要途徑。目前學界關于“習俗”“孝道”“禮數”“教化權力”等方面的研究多聚焦在人類學、社會學等領域,相關研究也多集中在少數民族地區(qū)或偏遠地區(qū)[20]。在數字反哺的過程中,中國傳統(tǒng)家庭關系發(fā)生變革,家庭權力關系也隨之進行了調整,動搖了傳統(tǒng)社會“長者為尊”的權威性。同時,該過程涉及的原本父輩的家庭權威地位被解構,代際溝通方式以及新舊文化和思想觀念的沖突,特別是傳統(tǒng)社會中中年親代對子代教化權力的理解偏差,因此反哺與再哺育、和諧互動與消弭代溝的過程必定曲折。
基于上述梳理,筆者發(fā)現(xiàn)鮮有學者關注微信場域中家庭代際間互動情況,尤其是數字反哺與再哺育、權力傳遞與再教化、孝道傳承與再贍養(yǎng)等方面。故本研究通過分析微信場域中大學生家庭代際接入溝、使用溝和知識溝三個層面呈現(xiàn)出的互動關系,揭示代際互動中中華傳統(tǒng)孝道文化在微信場域中的延伸傳承特征,探究數字化時代大學生家庭代際和諧互動關系的實踐路徑。本研究重點考察并有效回應以下三個具體問題:一是微信場域的構建如何在大學生家庭代際互動中引發(fā)代際互動和文化傳播;二是深諳傳統(tǒng)禮數的中年親代進入到現(xiàn)代數字化生活中與熟練掌握新媒體技術的子代“共處一室”時,親子兩代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如何;三是數字反哺與孝道平權之后大學生家庭代際和諧互動的有效途徑探究。
本研究將微信場域中的大學生家庭代際互動作為研究切入點,其原因在于,在大學生家庭微信場域中,親代與子代使用微信進行代際互動的愿望都較為強烈,他們之間的交流互動頻繁,是傳統(tǒng)家庭代際互動在數字時代的映射,具有代表性。本研究通過線上線下結合的訪談方式,采用深度訪談的質化研究方法,對10個大學生家庭進行訪談,研究和分析微信場域大學生家庭代際互動的現(xiàn)實圖景與積極實踐。
訪談過程中,家庭以F1-F10標記,中年親代(父母輩)以P1-P10標記。訪談對象構成樣本涵蓋了年齡、學歷、性別、地域、城鄉(xiāng)等差異因素,以此豐富樣本的代表性。訪談過程中,每個訪談對象的訪談時間控制在2~3小時左右。訪談主題一:代際間進行數字反哺的需求與動機;訪談主題二:代際間使用微信場域在代際互動和數字反哺過程中存在哪些問題;訪談主題三:代際間進行數字反哺和再哺育時存在的反哺阻抗因素。訪談內容主要圍繞三個主題展開,從需求和動機切入,隨后深入了解互動和反哺過程中的問題,進而探究反哺阻抗因素。三個訪談主題層層遞進、相互關聯(lián),可以較為全面地了解微信場域大學生家庭代際互動和數字反哺的狀況以及存在的問題。在訪談過程中,雖然在對子代和親代訪談時內容有所差異,但主題方向一致。按照學術研究慣例,本研究對所有受訪者個人以及訪談中其他隱私信息進行匿名化處理。
為消除數字技術使用而產生的代際鴻溝,大學生家庭代際之間圍繞微信接觸、使用、采納等展開的互動,尤其是年輕子代對中年親代在微信使用技能、知識以及相關文化價值觀方面的反哺,為跨越數字代溝提供了有利條件。
1.個體需求融入與虛擬社交離散的微信接觸溝
由現(xiàn)實情境向數字空間的遷徙給年長世代帶來了社交焦慮。馬克思指出:“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21]其包含了馬克思關于交往與人的存在論本質相關聯(lián)的深刻涵義,說明人的本質在于其社會性。在馬克思看來,孤存于世、孤立的個體無所謂人的本質,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樣的人不具有現(xiàn)實性,與動物無異。同時,交往推動人的發(fā)展。數字時代,微信上的視頻互動代替了傳統(tǒng)的見面聊天,微信朋友圈的轉發(fā)評論以及微信推文集贊等行為成為中年親代親朋好友間互通有無、思想交流的主要渠道。從訪談對象F7-P7的調查結果中可以看出,中年親代數字技能的缺失會導致其時常感到遠離話題中心,無法融入他人的話題語境,產生數字交往焦慮。
訪談對象F7-P7:“我剛學會用微信的時候只會給別人發(fā)語音,不會寫文字,也只會看微信文章,不會轉發(fā)。我的大多數戰(zhàn)友、同學都學會了在微信上閱讀推文、在朋友圈轉發(fā)文章,他們分別建了好幾個微信群,在微信群里他們會轉發(fā)有意思的文章,也會發(fā)一些表情包。有時候他們還會在朋友圈里分享微信文章,互相點贊和評論。我不太會這些技巧,所以他們有時候會調侃我一直在群里“潛水”,只看不說,也不和同學互動。我也挺著急的,也很愿意與同學互動,所以就讓我兒子教我怎么操作。現(xiàn)在學會了之后偶爾發(fā)個朋友圈,很多人會給我點贊評論?!?/p>
進入大學后社交圈層的文化偏好和使用習慣的變化使得大學生的數字社交空間由QQ遷移到微信。中年親代在子女遠離求學后發(fā)自情感寄托的延伸,迫切想了解子女在大學期間的學習生活情況,但受制于微信接入溝的障礙,代際之間不可避免地產生溝通交流與行為方式上的代際隔閡,主要體現(xiàn)在代際間在微信使用技能、數字媒介素養(yǎng)等方面的差距。融通代際隔閡之困的迫切,需要中年親代通過提升數字技能,熟練掌握微信中各種功能的使用方式,以滿足子代情感互動、消弭代際隔閡的多維需求。
訪談對象F10-P10:“為了方便與兒子聯(lián)系,我在他去大學報到前給自己買了臺智能手機,兒子幫我安裝了微信軟件,他說用這個軟件可以和他視頻通話,他還教我和他媽媽如何使用。他上大學之后,我很想知道他在大學里的學習生活情況,可能是他學習太忙了,幾乎都是我和他媽媽主動聯(lián)系他,也不好一直打擾他。我聽同村的年輕人說微信還有朋友圈功能,可以看到好友的動態(tài),我也想看看兒子的動態(tài),不過不太會用,兒子答應放假回來教我操作?!?/p>
2.隱私邊界模糊與親情焦慮陡增的微信使用溝
從訪談中發(fā)現(xiàn),中年親代在微信工具使用上偏于保守,基本滿足與子代溝通、親朋好友社交、在線支付等功能。訪談對象F5-P5:“剛接觸微信的時候,我只會發(fā)語音信息、視頻通話等功能,現(xiàn)在我女兒教我建微信群,還給自己家的微信群取名字——‘緣來一家人’,把我愛人、小孩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等都拉進群里。我會經常在家庭微信群里發(fā)一些家庭和諧、相親相愛的微信推文,希望群里的家人都能看到?!蓖瑫r,中年親代也一直在努力地使用微信。盡管中年親代在數字使用溝方面與子代有較大的差距,但在儒家文化浸潤下的中國傳統(tǒng)家庭代際倫理語境下,中年親代擁有對子代的教化權力,這也是中年親代積極推動掌握微信場域、重置家庭代際互動語境的主要原因。
訪談對象F2-P2:“我會主動向我兒子請教微信使用方法,包括表情包添加和使用、微信朋友圈設置、收發(fā)紅包、共享位置等功能,希望能夠和他有更多一些的溝通。我自己喜歡喝茶,覺得喝茶是一個很好的習慣,也希望我兒子也喜歡,所以經常會推送一些茶文化的推文給他。”
中年親代在大學生家庭代際微信互動中往往處于主導地位,會主動創(chuàng)設代際間的微信溝通語境。子代往往處于被動地位,更樂意提供技術服務,以幫助中年親代跨越微信使用溝。微信朋友圈已逐漸演化為個體開展網絡社交的重要平臺,重塑了網絡社會關系,為個體展示自我、自由發(fā)表意見、宣泄情緒提供了社會性的空間[22]。訪談對象F2-C2:“微信是熟人交往的平臺,有許多微信公眾號內容很豐富,我還挺愿意指導父母熟悉微信的各種功能。我沒在他們身邊,他們想見我的時候還可以和我視頻通話。我也挺愿意通過這種方式看看父母的近況。同時我還可以發(fā)一些官方媒體發(fā)布的健康養(yǎng)生推文給他們閱讀?!?/p>
面對子代的“隱私邊界”,從訪談中可以發(fā)現(xiàn)中年親代的“隱私越界”及其產生的互動沖突,子代大多數采取朋友圈閱讀權限限制的方式構建私密的微信朋友圈開放空間,人為設置代際互動的數字區(qū)隔。中年親代對子代的文化再哺育是父母角色職責在微信場域中的再延續(xù),中年親代對子代的文化輸出不僅是管教,更多的是關心和愛護。訪談對象F8-P8:“前一陣子我給她推送了一篇關于胃病的文章。我和她說,‘你胃一直不太好,要注意身體,特別是要吃早餐,以后三餐都拍照發(fā)給我看看’?!币环矫?,子代對中年親代的數字反哺使中年親代順利接入數字空間,家庭代際間跨越時空的互動融合成為可能;另一方面,代際間信息獲取渠道和微信使用溝的差異分化造成隱私邊界模糊,不斷加深虛擬時空區(qū)隔。訪談對象F1-C1:“我最近喜歡上徒步越野,在幾位同學的鼓勵支持下我加入了學校徒步越野社團,我很喜歡將風景、活動細節(jié)等內容在朋友圈上分享。但父母反對我參加這項活動,他們覺得這個活動影響學習、風險也比較大。我和他們溝通過好幾次,他們總是反對。沒辦法,我只能在分享朋友圈的同時設置父母不可見,主動屏蔽他們。我知道這樣不好,但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睌底謺r代,親代和子代在微信場域中保持物理空間的適度間隔,為親子兩代在微信知識溝的數字互動和文化反哺與再哺育提供了可能。
訪談對象F1-P1:“我知道兒子很喜歡徒步越野,我和他媽媽也不是說反對他參加這個活動,只是徒步越野活動危險性太高了,之前微信新聞里說國內好幾個地方都出現(xiàn)事故了。我和他溝通了幾次,每次談到這個話題總是不歡而散。最近我發(fā)現(xiàn)他微信朋友圈中沒有分享徒步的照片和文字了,以為他總算聽我的話放棄這個活動了??蓻]想到兒子的小姨刷到他去某地徒步照片,兒子的小姨能看到,而我和他媽媽卻看不到,一問才知道他選擇性地把我和他媽媽屏蔽微信朋友圈可見了。說真的,我和他媽媽心里有點難過。”
3.價值觀念沖突與教化權力轉置的微信采納溝
家庭代際在微信知識溝呈現(xiàn)出的數字反哺與再哺育現(xiàn)象,是一種家庭倫理關系的再造。子代通過微信通話、微信群互動、微信文章推送、朋友圈點贊評論、數字技能答疑解惑等話語互動和數字反哺,在虛擬空間中重構了傳統(tǒng)家庭親密的親子關系,最大程度上避免了子代無法陪伴中年親代所造成的情感缺失,傳承了傳統(tǒng)家庭孝道文化的倫理關系。
訪談對象F7-C7:“父親平時比較嚴肅,我印象中讀高中的時候,雖然住在家里,但交流很少。上了大學之后,我只有寒暑假能回家,平時和父親見面的機會很少,只能通過微信聯(lián)系。之前他不會用微信視頻通話,我主動教了他之后,每次微信電話,他總是要和我視頻,說是想看看我。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父親也沒那么嚴肅,和他的交流也變得順暢起來。我隔著屏幕可以感受到每次他見到我是很開心的?!?/p>
子代在數字空間中自我建構“數字權威”身份后,多基于中國傳統(tǒng)孝道文化的傳承,試圖扮演“科學權威”的角色,有選擇性地將附帶有知識和文化的推文傳遞給中年親代,幫扶中年親代適應數字化時代進程,避免微信場域泛濫的“偽科學”和“雞湯文”給親子雙方帶來的話語沖突。
訪談對象F8-C8:“我發(fā)現(xiàn)媽媽經常會給我發(fā)一些所謂的健康養(yǎng)生小知識,因為沒有官方知識來源,我判斷那些都是偽科學。有的推文還鼓勵她點開鏈接購買里面的產品,我都一一勸阻??梢钥吹贸鰜硭荜P心我的身體,也很注重她自己的健康。我就有意識地搜索一些官方渠道的健康知識文章,推送給她?!?/p>
在中年親代“再社會化”過程中,子代成為“教育者”,中年親代則成為“教育對象”。中年親代面對子代在知識溝的反哺行為,其根植于傳統(tǒng)文化中的教化權力觀念被打破,中年親代自覺地從自身生活閱歷及價值觀念出發(fā),展開對子代的文化再哺育,試圖在數字空間中延續(xù)現(xiàn)實生活情境中的傳統(tǒng)家庭倫理文化和代際哺育職責,以進一步塑造和規(guī)訓子代在數字空間中的行為認知和品行道德。家庭代際教化權力的倒置代際權威動搖,使得部分中年親代產生了心理上的落差,與權威上升的子代產生觀念的矛盾,這種情緒對抗將極大衰減數字反哺的可能性。訪談對象F8-P8:“以前都是我教她知識,現(xiàn)在是她教我知識,有點不太習慣,我也不好意思主動問?!碧貏e是長期生活在農村的中年親代,受傳統(tǒng)禮數文化影響更為深遠,更為強調中年親代對子代“權威性”的教化權力。
訪談對象F10-C10:“我父親是屬于那種傳統(tǒng)的嚴父類型。我上大學前為了方便與我聯(lián)系,他買了臺智能手機。我為他安裝了微信軟件,他學歷不高,不太會用拼音打字,我就教他用語音或者視頻通話。他可能學起來有些費勁,一直沒學會,而且很不耐煩,一直說我教得不對。”
子代數字反哺耐心減退及中年親代學習能力緩慢,會產生一些不良阻抗情緒,有可能進一步導致代際互動間的情緒沖突陡增,并影響到雙方進行下一次數字反哺的意愿。親子兩代在微信場域中呈現(xiàn)出的權力動搖和情緒沖突是日常家庭生活中代際觀念差異的在線表現(xiàn)形式,虛擬空間的區(qū)隔避免了代際面對沖突時的正面交鋒。中年親代習得數字技能后會進一步激發(fā)其“在線教管欲望”,中年親代向子代推送類似成功學、學業(yè)進步、奮斗理想等“雞湯文”會進一步刺激子代的“在線叛逆行為”。從本質上,微信場域中代際面對沖突的互動與對策是賦權與平權的對抗。
訪談對象F6-C6:“我父親很關心我的學習,也會經常給我推送一些雞湯文。我有和他說過,這些雞湯文的內容都是千篇一律,沒有可讀性??伤恢苯o我推送,剛開始我會回應他,后來但凡發(fā)送這些,我都沒有點開看。我能體會到父親的用心,可是面對這些推送,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回復,只好選擇回避。”
中年親代對子代的微信推文傳遞,表達的是中年親代在數字空間中對子代的教化權力。子代出于對中國傳統(tǒng)孝道文化的傳承,會積極地回應并表現(xiàn)出對中年親代的情感關注,盡量不讓父母寒心。家庭代際微信互動中彌合與阻抗孿生的微信知識溝,讓親子兩代人能及時了解彼此的動態(tài),維護了家庭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核心地位。
“天倫之樂”,出自本唐·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后以“天倫之樂”四字成文,指家庭中親人團聚的歡樂[23]。共享“數字天倫之樂”,需要家庭代際實現(xiàn)微信場域中的和諧互動。筆者認為,后數字反哺時代推動大學生家庭代際和諧互動,既要從個體認知層面實現(xiàn)數字賦權和價值互喻,也要從家庭倫理層面實現(xiàn)慈孝一體與平等對話,更要從社會觀照層面實現(xiàn)具身陪伴與共情感知,以實現(xiàn)大學生家庭代際共享“數字天倫之樂”。
1.數字賦權:推動價值互喻認同
(1)推動數字權力轉置。中國幾千年來“父為子綱”“長幼有序”的家庭倫理文化根深蒂固,盡管在數字時代有所松動,但是家庭中中年親代的尊嚴、子代的無違以及代際的“教化權力”是無法撼動的。微信場域中,子代通過數字賦權對中年親代進行文化反哺,但是這種“數字權力”,是短暫的“教化贈權”,在完成反哺后中年親代會自覺收回,傳統(tǒng)的中年親代教化權力仍然存在于數字空間中。訪談對象F6-P6:“偶爾會在工作中遇到成功人士,他們會推薦我關注一些類似成功學的微信公眾號,我會把這些微信推文發(fā)給女兒。剛開始她會回復我,后來慢慢地就不回復了。我希望她能從這些文章中學習成功的經驗,避免走彎路。”微信場域的家庭代際教化權力在雙向化的代際互動過程中,將催生出新的代際沖突與隔閡。親子兩代需要轉向慈孝一體和平等對話,強化對家庭代際互動的凝聚感與向心力,真正實現(xiàn)微信場域中家庭代際的和諧互動。在慈孝一體的微信代際互動模式中,中年親代要積極展示“慈”的一面,即尊重子代的想法和觀點,自覺地接受數字時代的新理念、新思維和新方法,積極主動尋求子代在技術層面和價值層面的數字反哺;子代要充分表現(xiàn)“孝”的一面,即理解中年親代的思維方式和實際困難,主動關心中年親代在數字技術方面的困難,循序漸進、不厭其煩地教導中年親代適應數字生活的變化,子代應善用數字賦權,重點考慮雙方代際成長觀念及文化背景的差異,扮演好助力中年親代數字文化認同的“教化者”角色。
(2)打通平等對話互動邊界。微信場域中的家庭代際互動場景脫離了時空限制,個體交往的原則更依賴于趣緣業(yè)緣的“情投意合”與“惺惺相惜”,這無形中擴大了家庭代際與家庭成員外個體交往的對話邊界。相較于子代,中年親代的社會經驗和社會關系已趨于穩(wěn)定,心理模式相對保守,對接觸新科技、學習數字技能存在一定阻抗情緒。訪談對象F4-P4:“我是在女兒的幫助下學會使用微信的。其實那些功能不太難,她教我的時候一直抱怨我怎么這么笨。她上學比較忙,我也不好意思一直問她要如何使用,就自己想辦法解決?!钡霃浐蠑底执鷾?,就必須破除數字偏見和迷茫,跳出慣性思維模式,實現(xiàn)親子兩代的價值互喻。自人類進入數字時代,數字文化傳遞方式從“前喻”文化向“后喻”文化轉變,子代憑借著技術上的優(yōu)勢,取得了短暫的“教化贈權”,實現(xiàn)了對中年親代的數字反哺。但無論是“前喻”文化還是“后喻”文化,都強調的是教化權力的遷移,并不能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價值共鳴。全面而真實地提升家庭代際對數字文化觀念的認同感與理解力,應當是“互喻”文化。親子兩代要積極打破圈層限制,創(chuàng)設開放式的互動對話邊界,互為融入對方圈層,積極就共有社交圈層的信息話題進行交流與溝通。中年親代應積極適應社會轉型,客觀地看待大學生活的每一個階段,正確認識子代的大學生活中不僅僅只有學習,還有志愿服務、社團活動等,以更加包容的心態(tài)面對并理解子代所熱衷的潮流文化。子代應深刻理解中年親代的良苦用心,積極創(chuàng)造親子互動語境,面對中年親代傳遞的勵志推文、雞湯文等內容,要主動給出回應,增進親子互動交流,實現(xiàn)相互促進。
2.心孝感知:實現(xiàn)代際具身陪伴
(1)推動精神贍養(yǎng)的具身陪伴?!盾髯印ぷ拥馈酚卸斡涗浛鬃雍偷茏佑懻摼褓狆B(yǎng)的話語。子路問于孔子曰:“有人于此,夙興夜寐,耕耘樹藝,手足胼胝,以養(yǎng)其親,然而無孝之名,何也?”孔子曰:“意者身不敬與?辭不遜與?色不順與?古之人有言日:衣與!繆與!不女聊。今夙興夜寐,耕耘樹藝,手足胼胝,以養(yǎng)其親,無此三者,則何為而無孝之名也?”[24]這段話的意思是說,物質上滿足了父母要求的做法不能算是孝子行為,做到精神上贍養(yǎng)父母才算是真正做到孝了?!熬褓狆B(yǎng)”實質上是對老年人精神需求的缺口進行填補。也就是說,對老年人不但要關注其身體,更要關注其精神,使老年人身心都健康,從而快樂幸福地生活。數字空間的誕生實現(xiàn)了代際交往“在場”與“缺場”共在,也顛覆了傳統(tǒng)養(yǎng)老模式的具身性屬性,促使親子兩代不得不思考數字反哺之后如何精神贍養(yǎng)。訪談對象F3-C3:“我是第一次離開家外出求學,我會經常通過微信和媽媽視頻通話,告訴她學習生活情況,比如問她吃了嗎?吃了啥?睡得好嗎?有時候還會把有趣的事情和她分享。雖然每次通話只有短短的幾分鐘,但她總是很高興。媽媽也會經常通過微信對我噓寒問暖。”
數字媒介化的代際情感陪伴對精神贍養(yǎng)起補充作用,但無法完全代替“在場”空間的豐富具身感知。一方面,數字反哺推動了代際情感在數字時代的拓展和維系;另一方面,數字技能的提高會使得部分中年親代由于缺少親情陪伴,向網絡虛擬空間找尋情感慰藉,產生“中年低頭族”現(xiàn)象,引發(fā)代際“在場”空間的情感交流進一步缺失。因此,代際雙方都應該對數字化代際互動保持審慎態(tài)度,將數字反哺與微信場域中的互動視為精神贍養(yǎng)的一種補充。作為子代,應充分利用寒暑假或者節(jié)假日,回歸家庭物理空間,多陪伴中年親代,多傾聽中年親代需求,用“在場”的親情陪伴代替“缺場”的數字互動,讓“?;丶铱纯础背蔀橐环N常態(tài)和自覺。作為中年親代,應敞開心扉,用更開放、更辯證的態(tài)度接納子代的文化慣習,主動與子代溝通,馴化數字工具,積極適應并主動融入數字化生活,共建數字友好型社會。
(2)呼喚關懷倫理的心孝共情。馬斯洛需求層次論揭示,人的需求是多層次的,在物質生活基本需求得到滿足的基礎上,更高的精神需求就會出現(xiàn)。傳統(tǒng)社會行孝標準要求子女在孝順父母時要做到“身敬、辭遜、色順”?!吧砭础本褪且獞阎缇吹男那?,“辭遜”就是要用尊敬的言語,“色順”就是要有尊敬的表情,它們很好地回答了精神贍養(yǎng)用什么情的問題。所謂“心孝”,就是出于報恩義務,從心底油然發(fā)出的一種強烈的要給予父母種種反哺式行為的情感,也可以理解為“心中有孝”,即心里時刻裝著父母,時刻關注著父母,即使遠離家鄉(xiāng),不在父母身邊,也始終懷有這種情感。心孝作為孝道的內涵,孔子早有論述,《論語·里仁》中就有“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盵25]傳統(tǒng)社會孝道可以規(guī)范子女通過情感實現(xiàn)對親人的贍養(yǎng),但隨著數字時代的來臨,以時空陪伴代替具身陪伴,以物質供給代替情感給予的孝行,使孝呈現(xiàn)為去情化狀態(tài),傳統(tǒng)孝道在擔當指導現(xiàn)代“精神贍養(yǎng)”任務時面臨著諸多困境。傳統(tǒng)唯理性道德理論也因具有排斥情感因子的理論本性而不宜作為“精神贍養(yǎng)”的指導理論。而關懷倫理則把是否有情感內容加入看作是評價道德性行為的關鍵要素。關懷倫理的關鍵是實現(xiàn)“共情”。“共情”,也稱同理心或移情,是一種對他人可能正在經歷的事件的日常感受,是一種建立在共通人性意義上的情感能力[26]。精神贍養(yǎng)歸根結底是家庭代際間的情感互通和相互依存,因此需要真正“此時此地”的“遍在”共情感知。雖然數字技術以極具誘惑的方式彌補人性的脆弱,親子雙方在微信場域中經歷虛擬現(xiàn)實情境而產生情感共鳴,激發(fā)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的能力,但虛擬空間并不能完全激發(fā)參與者的共情觀念。這是因為數字技術帶來了“感官剝奪”,在虛擬空間中部分移除了個體具象性的視覺感官、聽覺感官、嗅覺感官和觸覺感官。子代對中年親代進行數字反哺的過程是傳統(tǒng)教化在數字時代的在線形式,在此過程中,子代要充分體會中年親代習得數字技術的不易,以及急切渴望與自己交流的迫切愿望,這是一種為人父母哺育后代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如同訪談對象F6-C6所談到的:“父親學習微信的主要目的是與我視頻通話。有些功能他學得很慢,還要我反復講好幾遍。有時我會有些不耐煩,但看到他的樣子,就想起我小時候父親教我寫字的情境。我與他的溝通就會更耐心?!?/p>
數字時代,媒介場域的迭代和變化日益加深了人們對媒介平臺的依賴,和諧的媒介場域家庭代際互動對于形成彼此成長的家庭關系具有深遠的意義。親子兩代人通過微信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感受到“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家庭生活情境,賦予親子關系和家庭倫理新的內涵。這種數字反哺與再哺育現(xiàn)象成為家庭代際間知識傳遞和文化傳承的常態(tài)化互動過程,減緩了中國社會轉型對家庭結構完整的沖擊,外延了中國傳統(tǒng)孝道文化的表達方式,推進了后數字反哺時代中國式親子關系進入新的發(fā)展階段,實現(xiàn)了親子兩代共享的“數字天倫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