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xiàn)平
祖父小名二栓,官字諱元祥。大致生于公元一八九幾年,或者二十世紀(jì)初期。我 “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一個盲人了。某一天,我在一個闊大的河灘這邊的一排石頭前,聽一個婦女對另一個婦女說:“這不,孩子他爺爺白內(nèi)障,去給人家治了幾次,也沒啥用。”說這句話的人,是我母親,她那時候還年輕,但我至今想不起母親年輕時候的樣子,或者她從來就沒有年輕過。
在鄉(xiāng)村,顯得“年輕”是有福分的表現(xiàn),也是生活優(yōu)裕的必然結(jié)果。直到這個年代,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人論說起來他們同齡人當(dāng)中誰顯得年輕的時候,還是上述兩條為基本標(biāo)準(zhǔn)和參照。祖父母和父母這兩代人,大致是近代中國苦難最深重年代的經(jīng)歷者之一,如果從1840年鴉片戰(zhàn)爭算起,至少還包括曾祖父和曾祖母以及他們的父母,一共五六代人置身于深刻變革的世界之中國,盡管是小民,而且居所偏遠(yuǎn),但時代變遷以及家國承受的巨痛,對每個生民的影響和裹挾的力度都是強(qiáng)勁的。
當(dāng)我知道那個人就是我的爺爺?shù)臅r候,第一次看到他,他好像還是一個很結(jié)實(shí)的中年男人,正在村邊一面斜坡上掄著?頭刨土。我爹牽著我,說,快喊爺爺。我稚嫩地喊了。爺爺停下,笑著答應(yīng),喊我的名字。但我卻發(fā)現(xiàn),他什么也看不到了,抱我的時候,伸出的雙手朝向虛空,緩慢地,左右晃動幾次。父親把我抱起來,放在爺爺懷中。那懷里,充斥著氤氳不散的旱煙味道,嗆人;同時還有汗滴禾下土的劇烈汗臭。他伸出沾滿泥土的雙手,摩挲我的臉頰,從額頭到后腦,一邊摸一邊說,這孩子,頭長得不賴。
這不是傳說中的摸骨相法,只是一種世俗的感覺。在鄉(xiāng)村,人們一致覺得,人的頭長得圓才是好的。所謂“天圓地方”的道家理念,于民間也有著極好的實(shí)踐。再后來,爺爺好像真的瞎了。有一個傍晚,奶奶下地還沒回來,黑夜比春雨更懂得潤物細(xì)無聲的奧妙,從門外以及房頂,忽然一下,就把人間遮黑了。我說:“黑了,點(diǎn)燈吧。爺。”爺爺習(xí)慣性地看著窗戶,說:“不會吧,這時候還不該黑的呀?”我說:“真的黑了?!睜敔斆髦?,從炕沿找了一包火柴,抽出一支,擦燃,往煤油燈上捻子上湊,可火柴梗的烈焰已經(jīng)燒到他手指了,爺爺還是沒點(diǎn)著燈。他又擦燃一根,我指揮他,向前,向后,或者向這邊,向那邊。直到第三根火柴,煤油燈才像個突然而降的小仙女一樣,在爺爺奶奶的窗臺上持續(xù)舞蹈了起來。
爺爺說:“這燈咋看不見呢?亮不亮,該不是沒有油了吧?”我從一邊爬上炕,到窗臺上一看,說:“爺,還有油。”爺爺說:“那行,哎呀,俺的眼睛,連燈也看不見了?!蔽覇査骸盃?,你咋看不見了?”爺爺說:“生病了唄。治不好,就成了瞎眼子?!蔽艺f:“看不見東西是不是很難受?”爺爺說:“那當(dāng)然了。人這輩子,就是來世上看東看西的,一下子看不見,這個難受勁兒,比死還煎熬人?!蔽遗读艘宦?。爺爺說:“啥人有啥命,可能是俺上輩子看了不該看的東西,這輩子就成了瞎子?!?/p>
屋外傳來農(nóng)具落地的鈍響,爺爺說:“你奶奶回來了,咱去舀飯?!比缓?,伸手摸到了放在旁邊的拐棍,拿起來,在黃泥地面上磕磕打打地走到門口,跨出門檻。爺爺這一姿勢,一直在我腦子里反復(fù)上演,就像某一個意味含糊的細(xì)節(jié),一部黑白影片的某個橋段。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但我知道,黑暗中的爺爺,憑借著過往的、眼睛尚好時候的經(jīng)驗(yàn)和習(xí)慣,用自身的一團(tuán)漆黑與交替的晝夜進(jìn)行相互的重復(fù)性的 “泅渡”。
及至我開始上學(xué),每次回到村子里的時候,在一片雜亂的石頭房子的下方,幾座交錯的房院里,我必定會看到一個梳著大背頭、臉膛黝黑,穿著一身漿洗的黑粗布衣服,一只手用拐棍磕磕打打走路和上臺階,一只手臂的腋窩下夾著一摞干枯的柴禾的老人。他的動作緩慢而笨拙,高大的身體,就像是一只生病的棕熊,在以往極其簡單的事物面前也不得不小心翼翼。老遠(yuǎn),我就大聲喊:“爺,你放下,我?guī)湍恪!比缓笮●R駒子般奔跑到爺爺身邊,拉著他的拐棍或者接過他腋下的干柴。
更多的夜晚,我和爺爺奶奶睡在一起。 奶奶也抽煙,爺爺也抽煙。睡之前,他們總會煙霧繚繞一陣子。我睡在他們兩個中間。爺爺靠窗。那是曾祖父留下來的房子,曾祖母也在那張炕上死去的。父母死了,兒子和兒媳成為老房子一切的主人,這是鄉(xiāng)村千百年來的一種樸素的傳承,物和物之間的流傳,依賴于人的血脈與親情。每天晚上,要求爺爺講故事,是我雷打不動的“睡前功課”和“自我啟蒙”。我記得,第一次聽他講故事之前,村里剛死了一個人。也姓楊,但我不知道他叫啥名字,村人都喊他老隊(duì)長。爺爺說:“解放后,老隊(duì)長就是老隊(duì)長,一直當(dāng)?shù)剿?,也還是老隊(duì)長。”那一晚,是老隊(duì)長死后的第二天。整個村子當(dāng)中,飄蕩著一種說不清的詭異陰森的氣息,好像有無數(shù)的鬼魂在其中游蕩。
躺在炕上,很長一段時間,煙熏火燎的房子里充滿了生活的柴火氣,以及爺爺奶奶不言不語的旱煙味道。許久,奶奶說:“這老隊(duì)長就是老隊(duì)長,死了還嚇人?!睜敔斦f:“可不是咋地?這叫虎死不倒威?!边@是我第一次對死,而且是人的死有了一點(diǎn)概念的夜晚。聽著他們倆說話聲,我一直盯著黑暗中的墻壁。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房屋,內(nèi)墻都是黃泥涂抹的,一層灰舊了,再抹上一層。黃泥水干了,會裂縫??吹镁昧耍野l(fā)現(xiàn),那墻壁走動著接連不斷的人,其中有馬車、架子車、三輪車,有些人坐在上面,搖著蒲扇,還有一些女的,綰著高高的云鬢,頭發(fā)里的簪子有純銀的,也有青銅色的,金色或者白色的穗子搖搖晃晃,好像春天的嫩柳枝。
那些人,好像都是從我們腳下的土炕根部來的,步行的背著褡褳、挎著布包,或者牽著孩子和牛、馬、驢子、騾子等牲畜,一邊走,一邊張望,還有的在唧唧喳喳說話。整個隊(duì)伍好像有幾十萬人馬,蜿蜒著,一路向上,密密麻麻,一群挨著一群。整個道路和行人的形狀,就像是一個連續(xù)不斷的“之”字,川流不息,永不斷絕。爺爺又點(diǎn)了一袋旱煙抽起來,我嗆了一下,對爺爺說:“爺爺,你看,你看,那墻上那么多人,不知道去哪兒呢!”爺爺忽然大聲說:“別胡說,小孩子家?!蔽亦帕艘宦?,把頭縮進(jìn)被窩里。奶奶忽然又語氣謹(jǐn)慎地說:“這老隊(duì)長,昨夜里到二嫂家里鬧騰,今兒個不知道到誰家了?”爺爺說:“二嫂是寡婦,有人說她和老隊(duì)長有一腿??雌饋?,這事兒是真的了?!鄙督小坝幸煌取蹦??我不知道,也不敢問。過了好大一會兒,我再把頭臉從被窩里伸出來,眼睛剛落到墻壁上,就看到一個瘦長臉、白胡子,兩只眼睛像貓眼的一個老爺爺,在沖著我微笑。我又說:“爺爺,有個老頭在墻上笑呢!”這一下,奶奶怒喝說:“平子,你要再胡說,下次就不讓你來俺家睡了啊!”
我趕緊閉嘴。
爺爺磕掉煙鍋里的煙灰,故意大聲咳嗽了幾下,大致是為自己壯膽,然后說:“給你講個故事吧,平子?”我原本大氣不敢出,一聽爺爺?shù)目跉廨p松了,趕緊說:“爺爺你講吧,我愛聽?!睜敔斦f:“好?!苯又?,用極其形象的語言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他說,他年輕時候,村里讓開荒,很多人就住在山里。其中,有一年秋天,他們這一伙兒人住在離村子七八里地的荒山溝里。那里有一道長城,據(jù)說是明朝時候修建的。那山溝里,先前住了一些人。公路修通之后,都搬了出來。一些老房子和碾子、石磨等還在那里。有天夜里,月亮亮得能讓人看到新生兒的汗毛。后半夜,他們都睡著了,卻聽到一陣呼隆隆的聲音,細(xì)聽,是碾磙子在空轉(zhuǎn)發(fā)出來的。有人說,奇怪,這都后半夜了,咋還有人推碾子?然后幾個人從被窩里爬起來張望,哎呀呀,原來是一個光著身子,瘦高,又全身黑得和火炭一樣的人,在推著碾磙子不停跑,碾盤上沒有任何東西。
我問爺爺那是誰?爺爺說:“不知道誰,肯定不是人。是人的話,肯定穿衣服,也不可能后半夜推空碾子。”我說:“那咋可能?”爺爺說:“你小孩子家不懂,要是人的話,誰傻了孽了?在夜里推空碾子,而且,還不穿衣服?”我想再問那究竟是誰?爺爺卻說:“天不早了,睡吧,明兒個再給你說?!闭f完,就翻轉(zhuǎn)身子,睡去了。我睜著眼睛,看著先前人馬喧鬧的泥墻,依舊看到先前的那個老頭,瞇著眼睛,看著我笑。我一把拉起被子,蒙住了頭臉。
諸如此類的場景和細(xì)節(jié),就像是一篇小說,很清晰,但又很隱晦。我問過爺爺:“你眼睛看不到了,咋還去干活?”爺爺說:“那時候,俺還能看到一點(diǎn),模模糊糊的白天看的東西,就像黎明或者傍晚的樣子,灰不楚地(形容東西模糊和某種特殊顏色),一點(diǎn)都不清楚,再后來,大中午舉著腦袋和太陽對視,也就像個油燈苗兒?!倍详?duì)長死后數(shù)日的非凡動靜,以及他給我講的第一個故事,都像是小說的某些必要情節(jié)及其伏筆。
第二天夜里,爺爺奶奶繼續(xù)說老隊(duì)長死后的驚悚現(xiàn)象,不是這家晚上聽到奇怪的開門的聲音,就是還有人聽到老隊(duì)長站在他們家正屋的地上說話,還有的人半夜的時候,聽到老隊(duì)長又在敲鐘,然后扯著嗓門喊集合開會,諸如此類。
爾后,爺爺說:“昨晚上給你講的故事,不是亂編的,是俺親眼看到的。這類事,在咱這里多了,誰這輩子不遇到幾個鬼魅邪祟的,哪能過完這幾十不到一百年?……那個推空碾子的人,其實(shí)不是人,肯定是一個妖精?!蔽野∫宦暎姑驳木拓Q了起來。奶奶說:“聽說那老村子里,有家人生了一個孩子,長到十三歲了,后來突然沒了,也不知道是被山里的狼銜走了,還是豹子給吃了?后來,人都說,總是看到深夜里有個光身子的半大小子,全身黑不溜秋的,在月亮底下推空碾子?!睜敔斦f:“那是我記差了?”奶奶說:“可能吧,你這個腦子,跟著眼睛一起壞了?!睜敔斝α艘幌?,反駁說:“俺可是讀過圣賢書的人,啥壞了腦子都不可能壞?!?/p>
故事和講故事,就成為我對爺爺最大的精神依賴。故事,其實(shí)是最樸素的文學(xué)作品及教化工具。正如納博科夫所說,一部好的文學(xué)作品及其寫作者,是集教育家、魔術(shù)師和精密科學(xué)于一體的。爺爺當(dāng)然不是文學(xué)家,他可能只是一個在民國時期讀過幾天書的人。而在他給我講故事之前,我根本不知道爺爺還是一個讀書人。哦,盡管都是些圣賢書,但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讀書識字的人少的原因,在于具備讀書識字基礎(chǔ)條件的人很少。因此,我多次猜想,我的曾祖父大致是一個稍微富裕的人。很多年后,奶奶死去之前,交給我母親一個布包,母親也不識字,給我看,我打開,里面是一些地契,即我曾祖父楊萬身,在民國十三年至二十三年買地和樹木的契約,一律用的是那種黃色的油紙,字體相當(dāng)清晰和俊美。
有一次,我看見爺爺奶奶的屋地上散放著幾本書,問奶奶。奶奶說:“要不是‘破四舊’和‘四清運(yùn)動’,打倒孔家店的時候被沒收和主動上繳了一些,你爺爺?shù)臅刹恢惯@幾本?!蔽覇枲敔斒遣皇钦娴?。爺爺?shù)靡獾匦χf:“這還能有假?你現(xiàn)在上小學(xué)四年級了,識得一些字了,要是你愿意,我把《毛澤東選集》和《列寧選集》里面的文章給你背幾篇。最好是我背你寫。”我說:“好啊,好啊,爺爺?!碑?dāng)天下午,我在學(xué)校找了一摞子舊報紙,放學(xué)就塵土狼煙地跑到了爺爺奶奶家。爺爺說:“你小子愛寫字,還真不錯。我就給你背毛主席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闭f著話,我把舊報紙?jiān)谝巫由箱侀_,拿出圓珠筆,又搬了一張小凳子坐下,興奮而虔誠。爺爺點(diǎn)了一袋旱煙之后,口氣鏗鏘地背誦:“無產(chǎn)階級。現(xiàn)代工業(yè)無產(chǎn)階級約二百萬人。中國因經(jīng)濟(jì)落后,故現(xiàn)代工業(yè)無產(chǎn)階級人數(shù)不多。二百萬左右的產(chǎn)業(yè)工人中,主要為鐵路、礦山、海運(yùn)、紡織、造船五種產(chǎn)業(yè)的工人,而其中很大一個數(shù)量是在外資產(chǎn)業(yè)的奴役下。工業(yè)無產(chǎn)階級人數(shù)雖不多,卻是中國新的生產(chǎn)力的代表者,是近代中國最進(jìn)步的階級,做了革命運(yùn)動的領(lǐng)導(dǎo)力量。”
爺爺背一句,我寫一句。其中的很多字我不會寫,有些詞也不知道啥意思。爺爺說:“不會寫,就用拼音代替。到時候,你都學(xué)會了,再補(bǔ)上去?!比绱?,一直到天黑,奶奶邁著小腳扛著?頭回到家里,開口問爺爺說:“做飯沒?”爺爺這才想起問我?guī)c(diǎn)了,我看了看外面的院子,說:“快黑了?!睜敔斦f:“哎呀,你這個臭小子,咋不說一下,你看,這一下,你奶奶又有理由罵人了?!闭f完,爺爺就伸手摸到了放在身邊的拐棍,磕磕打打地出門抱柴禾去了。我看著走路歪歪斜斜,又異常緩慢的爺爺,心里忽然疼了一下。
爺爺奶奶住的地方,是一個四合院,隔壁是二奶奶,側(cè)面是大奶奶的三兒子一家,對面是堂大伯和二伯家。大門是用厚厚的柿樹木做的,很厚重,一推,總是發(fā)出吱吱呀呀的巨大的響聲,尤其是午夜,一旦有人進(jìn)出,那門的聲音聽起來就有些瘆人。爺爺奶奶的柴禾堆在房背后,每一次抱柴禾,都要繞一圈。其中,另一側(cè),還有一個很小的巷道口。有幾次,我看到一抱柴禾在窄小的巷道口上下左右磨蹭,它顯然想穿過這窄口,可柴禾太長不說,還橫七豎八,不是這根卡住了,就是那根頂住了,柴禾顯然很著急,上下左右狠狠地沖突了好一陣子,還是沒能過去。
那些柴禾,被爺爺操縱著。他眼睛看不到,抱的柴禾也是橫七豎八,巷道口又很小,每次都被卡住。有一次,我從正面看到爺爺一手拄著拐棍,一腋下抱著柴禾,在巷道口沖突,我跑過去,看到這個面膛黝黑的老男人的臉,已經(jīng)憋成醬紫色了,神情里的懊惱與憤怒充滿了爆破的力量。我說爺爺,我來幫你。這時候,爺爺?shù)纳袂椴藕鋈环潘闪艘恍O聞幼?,喘著粗氣,對我說:“哎呀,平子,你可來了?!睆倪@句話中,我體會到一種欣喜,而且是極度絕望之后的曙光重現(xiàn)的欣慰的感覺。我拉著他的拐棍,和他一起回到家門口,爺爺把柴禾狠狠丟下,然后坐在石頭的臺階上,掏出旱煙,點(diǎn)著,狠狠地吸了幾口,臉色才恢復(fù)正常。
苦難和痛苦似乎沒有饒恕過任何人和事物,爺爺后半生的苦痛與屈辱,大抵是眼盲帶給他的。如果他眼睛尚好,估計(jì)也會像村里的同齡人那樣,什么時候不死,什么時候就得上山下坡,到地里或者其他地方去“掙生活”。眼睛盲了,盡管身體清閑了一些,但日常的不便卻也使得他承受了常人難以理解的痛苦與悲哀。但他似乎沒有什么怨言。我每天晚上去他們家睡覺,要求他給我講故事,他不講,我就撒潑耍渾。爺爺就答應(yīng)講,他嘴里的僵尸、妖精、鬼、仙家等一一飛躍而出,帶著各種各樣的表情,形象也存在很大差異。比如狐仙和蛇精一定會是雌性的,幻化為人形,和人婚配,或者害人;僵尸一定是吃人的,多數(shù)是熟悉的人因?yàn)槟撤N機(jī)緣而成為僵而不死的惡魔,禍害自家人或者外地過路人;附近的每一座山每一道溝里,肯定有妖精,不是蜈蚣就是石頭,修煉得道了,村人多數(shù)都知道,但只有少數(shù)人和它們發(fā)生摩擦或者其他關(guān)系;人死了,鬼魂是存在的,七天后知道自己死了,一定會回家看看;再者,人病死、老死都是好死,而上吊、車禍、在山里或者礦井下出事死了,那叫夭亡;夭亡的人心必然不甘,死后數(shù)日一定會在家里和村子里鬧出些奇怪的事情來。
秋天,收了玉米,拋掉玉米茬子,澆一遍水,就該翻地了。南太行山區(qū)的田地,多在山坡上,即使在河邊,因?yàn)闆]有路,翻地和鋤地,再加上點(diǎn)種和施肥、收割、運(yùn)輸?shù)龋嫉每咳思缈副潮?。為了種冬麥,田地需要刨松軟以后,再播種。秋老虎早晚冷如刀刃,中午則熱烈的像是烈火。每年這時候,奶奶就讓我把爺爺牽到地里幫忙。我還小,掄不動?頭,爺爺自然也是壯勞力。有一次,我牽著爺爺,走到村子后面的水井邊,走到一個池塘上方的時候,忽然腦袋失靈了一下,就像是酒后斷片一樣,很快又恢復(fù)正常,但仍舊覺得全身冰冷,嘴邊的涎水正在往下滴。我給爺爺奶奶說了這件事。爺爺說:“這家伙,又來禍害孩子了?!蹦棠探又f:“這池塘里有一條長蛇,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了,有幾次,俺都看到它長著兩只金黃的角了,身子有大瓷碗口那么粗,在水里游。”
?頭刨地的沙沙聲,充斥了整個村莊及其外圍,村人都在各自的包產(chǎn)地里掄著?頭翻松辛苦了一年有些干結(jié)的泥土。等到霜降,冬麥就都韭菜一樣仰首向天歌了。遠(yuǎn)近大地徹底光禿,落葉與枯草糾結(jié)在一起,抵抗北風(fēng)大面積的橫行霸道與巧取豪奪。天冷了,爺爺和幾個上了年紀(jì)的人,時常坐在向陽的墻根抽旱煙,說閑話。有時候也幫著帶我弟弟。深秋的某日,我放學(xué)回家,聽說一個炸人的消息,爺爺從馬路邊滾下河溝去了。我急忙跑回家,家里沒人。晚上,母親回來了,說爺爺帶著我弟弟,在馬路邊玩的時候,他眼睛看不到,弟弟還小,根本沒有阻止他的能力,爺爺不小心從馬路邊滾下去了。
那馬路就是現(xiàn)在的202省道,以前修的戰(zhàn)備公路,從西柏坡一直到涉縣。經(jīng)過我們村子的那一段,有幾個彎道,其中一處,路下面是河溝,深有一百多米的樣子。爺爺就是從那里跌下去的,要不是修路時候填了一些石渣,人直接落在堆滿巨石的河溝里,肯定是會把性命丟掉的。所幸,爺爺只是摔斷了左臂,肋骨折了幾根。幾天后,爺爺被一臺拖拉機(jī)拉回了村子,躺在炕上休息。人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我去看他,他躺在給我講故事的炕上,露著膀子,一身筋肉。我叫他,問他疼不疼。爺爺說:“孫子,咋能不疼啊!”有幾次,我聽大人們在說,爺爺總是在深夜疼得亂叫,還說,他總是覺得有幾個小人在他折了的膀子和肋骨上蹦跳,還很高興。我很害怕。有天晚上,奶奶關(guān)上門,又弄了一碗清水,點(diǎn)燃了一些紙錢,還插了柏香。然后,她把一雙筷子放在盛有清水的碗里。嘴里念念有詞。那雙筷子開始怎么也立不住,等奶奶念叨某個死去的人的名字的時候,筷子雙雙在清水中豎直,一動不動,奶奶用手抓了筷子,居然能把那只水碗凌空提起來。
好像是后溝的狐仙。緣由是,有一年,爺爺在那里,把人家門口的草割掉了,這才導(dǎo)致狐仙懷恨爺爺,趁他疾病的時候,前來增加他的疼痛。奶奶所說的地方,即狐仙的家,在后溝高山腰上,一面巨大的黃石崖下。那里的草確實(shí)比其他地方要茂密得多,牛羊進(jìn)去,根本看不到影子。在鄉(xiāng)村,人們相信,人之外,還有更多的存在,不僅是眼睛能夠看到的,還有眼睛無法看到的。這種理念,貫徹的是萬物有靈,天地之間,人非獨(dú)有和主宰的泛神論或者道教思想。到來年春天,爺爺?shù)膫胖饾u好起來。但是,左鬢邊留下一個明顯的傷疤,胳膊和胸脯上也是。就此,我再次問爺爺,爺爺說:“那時候,確實(shí)有許多東西來折磨我,除了狐仙,還有俺娘?!蔽覈樍艘惶?,也知道,爺爺?shù)哪铮褪俏业脑婺?,我似乎見過她,至今,家里還有爺爺奶奶和曾祖母,以及父親和姑姑一起照的黑白照。可那時候,曾祖母早就死了。
災(zāi)難過去,爺爺又恢復(fù)了昔日的生活,除了眼睛繼續(xù)待在黑暗里之外,他的一切都是往常生活的重復(fù)。這一年的冬天某日,我忽然發(fā)現(xiàn),爺爺右手的食指一直蜷著,伸不直。我問他咋回事。爺爺說:“這是你做的唄!”我說:“這不可能,我咋不知道呢?”爺爺說:“那時候你還小,拿著我的拐棍,磕打了這根手指,疼了幾天,就伸不直了。”我摸著爺爺?shù)哪歉种?,仔?xì)回想了很長時間,也沒想起來。我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在懵懂的時候,居然使得爺爺留下殘疾,盡管小,可這種不知的罪過,每次看到爺爺?shù)哪歉稳珑牭兜氖种福踔猎谒墒哦嗄曛蟮默F(xiàn)在,每每想起,就覺得內(nèi)心有愧。
不知者不罪,其實(shí)是一個逃避的托詞。當(dāng)我慢慢長大,懂得了一些世事。我發(fā)現(xiàn)的一個事實(shí)是,任何一對父母,倘若有兩個以上的子女,父母必定會偏向其中一個。這好像也是冥冥中的一條律令。因?yàn)闋敔斞勖?,我多次趁奶奶下地干活或者去姑姑家的時候,當(dāng)著爺爺?shù)拿?,公然偷吃他們家的餅干、麻糖、蘋果、糖塊,甚至奶粉和麥片等稀罕的吃食。而那個時候,爺爺坐在炕沿上抽煙,睜著看不見的眼睛或是嘆息,或是喃喃自語,家門敞開著,我躡手躡腳走進(jìn)去,這里那里查看一番,不一會兒,就可以鎖定好吃的放在哪個位置。
南太行農(nóng)村的房屋都比較簡單,一座房子,一道門,左邊為炕,右邊是放糧食與其他雜物的地方,中間一張桌子,兩邊各有一張椅子。桌子上放置一面鏡子。這就是家了。奶奶的家更簡單,可以放吃的東西的地方無非是炕角以及用年畫遮住的墻孔。每次偷吃,我都大快朵頤,然后跑掉。奶奶發(fā)現(xiàn)了,也許知道是我偷吃的。爺爺則每次為我辯解,說我?guī)滋於紱]到家里來,肯定不是我。奶奶說,肯定的,錯不了,除了平子,再沒人。其他的孩子,人家家里有的是好吃的,不用跑咱家來偷吃。長到八歲,寒暑假期間,我替父親上山放羊,一個人趕著上百只的黑山羊,在村子后面的高坡上游蕩,父親回來收莊稼,晚上再去羊圈,和我一起守著羊群過夜。等到“封山育林”把羊和牛、驢子等都賣掉或者殺死之后,父親就失去了他最擅長的牧羊職業(yè),只能到外面打工掙錢。寒暑假期間,我就給奶奶干活,比如種麥子、玉米和谷子、豆子之類的,到秋天再把它們的果實(shí)收回來。
因?yàn)樘锏厣?,幾天時間就弄完了,剩下的時間,我就和表弟去山上割黃荊,那是一種極其堅(jiān)韌的灌木,會開花,生命力極強(qiáng)。而且,越是割,越是長得快。奶奶為了獎勵我和表弟,拿出兩個小匣子,都是黑色的,其中一個拉開木板,里面空空如也。另一個,拉開木板之后,里面還有一層層的小抽屜,充滿了藝術(shù)品的味道。奶奶把漂亮的給了表弟,一般的給了我。分的時候,爺爺就在一邊嘟囔著說:“好看的那個該給咱孫子的,那個給外孫?!蹦棠滩豢月?,按照她自己的意思來。我回到自己家,對母親說了,母親說:“你奶奶就是偏心?!?/p>
多年后,爺爺?shù)降子袥]有說過那句話,我的確忘了?;蛟S是我一廂情愿,覺得爺爺是最愛他的大孫子的。也許是子虛烏有。由此,我越來越覺得,爺爺在我內(nèi)心里的所有記憶,真的像是一部小說,刨土的中年男人——抱我的盲人——被我牽著拐棍下地刨地的壯勞力——夜里躺在炕上抽煙、冬天把夜壺(即男性夜間用的方便尿壺)放在桌臺上的講故事的老人——帶弟弟玩的時候,不小心滾到河溝摔傷的病人……其中穿插著的,是鄉(xiāng)間的妖異之事,以及這一個老年人平素的生活細(xì)節(jié)。
所有這一切,好像是迷離的,有一種欲蓋彌彰的張力,也有一些說不清楚的民間煙火與光陰刻板的意味。接下來的敘述,我覺得需要說出爺爺奶奶對父親的“心”。當(dāng)然,父親是爺爺奶奶唯一的兒子,他們倆對父親的疼愛,好像一直到他們死,也都是濃烈的。只要父親去他們家,奶奶一定會拿出最好吃的東西,并喊父親的小名“方兒”,語氣疼愛地說:“你在家里,吃不了啥好吃的,趕緊吃?!蹦棠趟f的家,就是我們家,大抵也是這樣的情況,母親一輩子不吃肉,雞蛋也少吃,即使逢年過節(jié),也買極少的肉,包了餃子,再剩點(diǎn),就是給來拜年的親戚們吃。父親能吃的,極少。
母親是一個素食主義者,吃啥能吃飽就行,從不挑剔,但也從不變著花樣做著吃。這對于吃肉的父親來說,肯定是一種“刻薄”。每次去爺爺奶奶家,如果有肉,哪怕吃過了,父親也會再吃一碗。父母與子女的血緣親情,于此淋漓盡致。每年春節(jié)前,父親帶著我,去給爺爺奶奶掃房子。這是南太行鄉(xiāng)村的一個風(fēng)習(xí),從臘月二十三開始,每一天都有說法,如“二十三,打發(fā)老灶爺上天;二十四,蒸包子;二十五,掃房子;二十六,磨豆腐;二十七,串親戚;二十八,花花兒貼;二十九,看舅舅;三十,包餃子”。接下來,就是除夕夜,大年初一。其中掃房子,是年輕人能干的事兒,爺爺奶奶老了,要掃房子,必須父親去做。
除夕晚上,父親會獨(dú)自去爺爺奶奶家坐一會,說話、吃東西。有幾次,我隨后去了爺爺奶奶家,看到父親坐在灶火前,爺爺奶奶坐在炕沿上,他們說話,爺爺奶奶也是一臉的疼愛與幸福的樣子。那時候父親的神情,果真像個孩子。我起初不理解父親為什么這樣做,過年時候,不在自己家,而是和爺爺奶奶坐一會兒。直到我也成為父親,在家里過年,總是想和父母親坐在一起。除夕夜,南太行鄉(xiāng)村沒有吃年夜飯的習(xí)慣,最好的情境,就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嗑瓜子,抽煙,說親切的話。作為一個男人,父親有自己的難處和苦楚,而這些難和苦,還有酸,只能對自己父母說,其中很多話,妻子兒子都不能說。從前,我老以為,夫妻是世上最親近的人,現(xiàn)在才理解,夫妻是世上最不可靠的關(guān)系,尤其在這個年代。父親和母親的關(guān)系一直不好。我也清楚,最受委屈的那個人,是我的父親。除夕晚上,南太行鄉(xiāng)村人也沒有守夜的習(xí)慣,但會起得很早,并且,誰家起得早,就顯得吉利,預(yù)示著一年內(nèi),無論是好生活還是賺錢、種地打糧食等等,都能走到其他人的前面。
初一早上,先是在自家吃了餃子,再端上一碗,父親帶著我和弟弟,先去到爺爺奶奶家里,放下餃子碗,雙膝下跪,給爺爺奶奶磕頭拜年。我和弟弟也是如此。只是,每年大年初一,父親要在爺爺奶奶家待很久,我和弟弟則想著掙很多的鞭炮回來玩,一直催促父親,趕緊帶我們?nèi)テ渌思野菽?。父親總不愿意走。奶奶喜歡做羊肉餃子,很腥氣。父親卻很喜歡吃。吃了一個又一個,吃完還要和爺爺奶奶一起抽煙。這時候的父親,是最快樂的,也是最無忌的。仿佛他也是孩子一樣。再過些年,我讀初中,住校,去爺爺奶奶家就少了。等我再回來,我發(fā)現(xiàn)一個驚人的現(xiàn)象,爺爺奶奶喜歡吃安乃近。他們說,當(dāng)他們無力的時候,或者這里疼那里疼的時候,就吃幾片安乃近。以至于天長日久,爺爺每次吃安乃近的量達(dá)到了五片以上。
我不知道安乃近對人體有害,自己有了零錢,也會給他們買些;有時候也會給爺爺奶奶買紙煙抽。以為這是孝敬,爺爺奶奶自然也喜歡。有一次,村里又死了一個人,爺爺奶奶都很悲傷。奶奶說:“平子,等俺死的時候,誰都可以不在跟前,你和你爹一定要在!”我點(diǎn)頭答應(yīng)。南太行鄉(xiāng)村人有一個深重的講究,自己將死之前兒女能在身邊,就是一種福分,一種圓滿。奶奶這句話說了沒多久,又是冬天,但不冷。有天中午,奶奶讓我和表弟配合她和爺爺把玉米秸稈用鍘刀切碎,再弄些黃土蓋上,他們把夜里的尿一次次潑在上面,漚糞,開春時撒在地里,為莊稼茁壯成長提供動力。
我和表弟掐玉米秸稈,奶奶坐在那里一次次把玉米秸稈塞到鍘刀下面,爺爺握著鍘刀木柄,一次次將玉米秸稈鍘得四分五裂,身首異處。中午,吃了飯,奶奶到姑姑家去,這是她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我回家睡覺,表弟也是。爺爺躺在炕上也午休。大致中午一點(diǎn)多,我聽到一陣劇烈的哭嚎聲,從我們家響起,飛速越過山嶺,向爺爺奶奶家迭穿奔騰而去。我出來一看,只見父親像一條受傷的狼,哭著喊著爹啊,俺的爹啊,不一會兒就到了爺爺奶奶家。
爺爺死了,猝死,無聲無息,一個人,在炕上,走完他的一生。
很多年來,我一次都沒有夢見過爺爺,即使在他死后的幾天的夜里,也沒有覺得什么異常和詭異。倒是奶奶,一個人不敢在家睡覺,讓姑姑陪著她。姑姑說:“好幾個夜里,時常門開了,你爺爺拄著拐棍,磕磕打打地進(jìn)門,坐在椅子上,抽煙,一句話不說,然后,又磕磕打打地走了?!蹦棠毯髞碚f,這樣的情景,一直持續(xù)了兩個多月,后來,就再也沒有任何的聲息了。
爺爺?shù)乃?,沒有引發(fā)我任何悲傷,甚至沒掉一滴眼淚。那一年,我十七歲。也算是一個血肉豐滿的人了。我對爺爺?shù)母星椴豢芍^不深,可我不知道爺爺死了,我為什么一點(diǎn)不覺得悲傷。只覺得,這個人死了,再也不會見到了。待到入土為安以后,這件事就算如云煙般蒸發(fā)了。生活還是原來的生活,只是,我身邊少了一個人,這個世界又有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草民死了。
這件事,奶奶和父親也看到了。奶奶說:“你爺爺死了,你咋沒掉一滴眼淚水呢?”我沒有吭聲。父親自始至終,沒問過我。爺爺死的第二年,我參軍西北,離開了南太行鄉(xiāng)村,數(shù)年后,春節(jié)前,去看望姑姑,姑姑給我說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即,爺爺死前一周,在他們家住著。每天夜里,他們家的狗和鄰居的狗徹夜撕咬吠叫不休,其聲若強(qiáng)敵來侵,也如生死決斗。一天中午,吃過飯,爺爺坐在太陽底下打瞌睡的時候,姑姑無意中看到,爺爺脖子后面的大筋看不到了。她覺得詫異,但當(dāng)時沒有在意。數(shù)日后,爺爺回到我們村,鄰居的狗也是徹夜狂吠,叫聲瘆人。直到爺爺去世,上述現(xiàn)象戛然而止。
多年之后,奶奶也死了,我們家遷了墳地,當(dāng)時我沒在家,幫忙的鄉(xiāng)親說:“差不多有十多年了,你爺爺?shù)氖滓恢睕]爛掉?!蔽也恢湟?。再一次遷墳,爺爺奶奶,老兩口都成了枯骨。每次回去,我都要去給他們上墳,燒些紙錢。還要買幾盒香煙,自己先吸著了之后,再一一插滿他們的墳頭。我想,爺爺奶奶生前都抽煙,即使死了,他們的靈魂也會喜歡抽煙的,我這樣做,肯定也是在孝敬他們。
盡管如此,我至今沒有夢見過爺爺和奶奶。
爺爺,一個國字臉、眉毛有些稀疏、整年梳著大背頭、腦門黑亮的盲人,算起來,死了已經(jīng)三十年了。2009年,我的父親也隨爺爺奶奶而去。他們一家三口,又睡在了一起。有一年清明節(jié),上午去上墳,又去了外村親戚家,傍晚返回,路過爺爺奶奶和父親埋身之地,我忍不住站在路邊,眺望了一會兒,夜色之中,他們?nèi)齻€人的音容笑貌,在我腦子里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生動,以至于我可以在那越來越濃重的夜色中,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吃餃子的聲音,以及坐在一起抽煙的聲音,看到那繚繞不息的團(tuán)團(tuán)煙霧。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