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耀仁
張瑞圖的書法,風貌鮮明、奇異,與個性張揚的明末諸家相比較,也幾乎一眼立判,擱置浩瀚的書法史,同樣光芒四射。其辨析度之高,歷代難有相匹。因此,提到明代書法,或論及表現(xiàn)主義書風,無法繞過張瑞圖。
但在明末清初,張瑞圖的書法不受待見,一直被排除在主流之外,其中有審美理念的因素,更有價值觀的認知問題。
首先,康乾期間,“董書”流行,士人崇尚流媚書風,而張瑞圖奇肆古逸的表現(xiàn)理念,遠超同時代甚至后世的認知范疇。其次,張瑞圖入仕顯貴,很大因素依賴于閹黨勢力,雖然他在治理國事無大建樹,卻也未曾禍國殃民,只因為魏忠賢生祠書丹,勉強牽入“逆案”。有論者惜其晚年失節(jié),更有史家辯析,在明爭暗斗的明末時局,張瑞圖不仗勢欺人,多次告假還鄉(xiāng)以避紛爭,已然不易,書碑實屬身不由己。在以人品論判書品的年代,張瑞圖的失節(jié)不可避免地影響其書法聲譽。
隨著時代發(fā)展,論藝標準趨于客觀,認知范疇不斷拓寬,尤其是人品與書品逐漸松綁,張瑞圖的書法非但沒被歷史遺忘,反而越來越煥發(fā)光彩,不但名列“明末四家”,甚至與董其昌齊肩,并稱“南張北董”。
基于歷史原因,明清文獻評述張瑞圖的書風,多是只言片語,與現(xiàn)存作品很難全面對應。
評析古代書畫,無外乎圖像和文獻。古代交通不便,藏品隱秘,所見所聞,僅限于交友圈,數(shù)量少,風貌窄,所記文字難免片面。如果再介入人品,或超出認知,更是有失公允。而今研究某家,渠道多,信息廣,既有印刷、展覽形式,又有公藏、私藏互為補充,這些都是古人無法想象的良好條件。可知文獻固然重要,但其中評述或是全豹一斑,如果過分依賴,而無視圖像,或?qū)⑷嗽埔嘣?。因此,分析古人書畫,首要證據(jù)應為圖像,其次才是文獻。
上個世紀90年代初期,劉恒編著《中國書法全集55·張瑞圖》,曾對其人其書深入研究。之后大多學者沿用此書或文獻舊說,并無新的發(fā)現(xiàn)。究其原因,最根本的,不能與時俱進,從近三十年出現(xiàn)的作品深挖信息。
大多數(shù)的書家,都要經(jīng)歷基礎階段的廣博師承、成熟階段的風格建立,乃至最后的回歸平正。不管風格如何獨特,必有師承脈絡。如果作品署年有序,有心者分階段梳理出師承脈絡和風格特征,并非難事。沈周的作品,大多署年,筆者通過分階段梳理脈絡,推測補漏空缺年歲的作品,因脈絡清晰,幾大作坊原形畢露,以此便可快速檢測任何新出的作品。晚明的王鐸、董其昌,作品署年井然有序,已有多位學者作出系統(tǒng)研究。與他們同時代的張瑞圖,生活在萬歷、天啟、崇禎年間,三個朝代均有作品傳世。相對而言,萬歷年間的作品最少,署年有限,而天啟和崇禎年間的作品較多,從天啟元年(1621)至崇禎十二年(1639),作品署年有序無缺,只是離世前幾年數(shù)量趨少,最后兩年署年暫缺,但因晚年風格穩(wěn)定,而且有簽名補充驗證,因此并不影響大局的判斷。
根據(jù)張瑞圖存世作品的署年、風貌,筆者簡要地進行梳理,大致分為四個階段,每個階段恰好與年號對應。那么,在這四個階段,張瑞圖的書法風格究竟如何?有什么師承脈絡?相互如何關聯(lián)?筆者都將采用圖像為主、文獻為輔的方法進行解讀分析,其間必有疏漏,敬祈方家同道批評,隨著將來新證據(jù)的挖掘,再作調(diào)整修正。
一、萬歷時期:師承摹古階段
任何書家的早期作品,存世均少,且多屬承繼階段,張瑞圖也不例外。其早期之作,均在萬歷年間,經(jīng)過反復搜查,署年作品如下:
1.《杜甫渼陂行》,萬歷丙申年(1596),遼寧博物館藏。
2.《草書情詩二首》,萬歷丙辰年(1616)秋天九月書寫,八集堂藏。
3.《行書歌行》,萬歷丙辰年(1616)七月書寫,中國文物總店藏。
4.《草書卷》,萬歷丙辰年(1616),嘉德四季55期。
5.《行草書后赤壁賦》,萬歷己未年(1619),九開冊,四川博物院藏。
6.《衛(wèi)民祠碑》,萬歷庚申年(1620),晉江市博物館藏。
上述六件作品,其中三件書于1616年,晚于1596年的《杜甫渼陂行》20年,早于后面兩件作品三至四年,不但前后不連接,三件作品之間的風貌也各不相同。雖然如此,通過各自透露的信息,仍可追溯相關脈絡。
書于1596年的《杜甫渼陂行》(圖1),字里行間透出祝枝山的表現(xiàn)特征。而1616年的《草書情詩二首》,也留存些許祝書信息。根據(jù)這個線索,筆者找到了《草書杜甫秋興詩卷》(圖2)和《草書韋應物詩》(圖3)兩件作品,皆無署年,并題款“二水”,風貌在兩件署年作品之間,尤其是前者,顯示更為成熟的祝書跡象。祝枝山的書法久負盛名,明王世貞《藝苑卮言》言:“天下書法歸吾吳,而京兆祝允明為最。”因此,其作被爭先效仿,張瑞圖顯然也是其中的崇拜者,其師承祝書的時間,當在1596年之前,至1616年之后漸漸淡化,至于原因容下面論述。
其實,上述的《杜甫渼陂行》《草書韋應物詩》和《草書杜甫秋興詩卷》,除了師學祝書以外,還流露出清晰的《淳化閣帖》痕跡(圖4)。與《草書韋應物詩》相近的還有《唐王建宮詞》《草書七言詩》等無署年作品,也明顯師出《淳化閣帖》而成,甚至署名也顯示同期特征(圖5)。而萬歷丙辰年(1616)書寫的《草書卷》,筆法輕松,圓轉(zhuǎn)自如,雖然與上述作品風貌不同,卻也同樣規(guī)矩地呈現(xiàn)《淳化閣帖》的另一種技法和形態(tài)(圖6)。通過查找,四川博物院的《行草書后赤壁賦》,與之幾乎一致,大致屬同年完成(圖7)。從整體比較,這些無署年作品,或略早于1616年。
有件署名“莊臺夢蝶”的《行楷七言詩軸》,也是典型的《淳化閣帖》路數(shù),雖無署年,卻鈐有“張瑞圖印”“太史氏”兩印,其風貌既不同上述署年作品,也不屬于天啟、崇禎年間的面貌,顯然書于1596年之前(圖8)。
明代時期,帖學興盛,在缺乏印刷品的年代,以《淳化閣帖》為臨本,是進入書法領域的快捷通道,不少名家從中獲益。如董其昌多為意寫,取意去形;王鐸的卷冊小字,甚至高軸大字,均保留原帖形態(tài)。上述的張瑞圖作品,雖然數(shù)量有限,卻提供了多方面的圖像證據(jù),不管字體,還是技法、形態(tài),全都來自原味的《淳化閣帖》,可見《淳化閣帖》不但對其早期書法影響很大,而且諸體研習且時間較長,其入手時間不晚于27歲,至少延續(xù)到47歲。這個階段恰好與王鐸取法同類,因此不少行草書作品風貌與王鐸頗為接近。
1616年7月完成的《行書歌行》(中國文物總店藏),雖然圖像模糊,卻依稀可見蘇軾書體的形骸。順著這個思路,筆者發(fā)現(xiàn)了《行書五律詩》扇面(圖9),其形態(tài)確有蘇軾模樣。直至天啟二年甚至崇禎初年,偶爾也出現(xiàn)師學蘇軾的作品,或因蘇書形態(tài)特征顯著,張瑞圖涉入不深,或略作改造為己所用。
梁巘曾在《評書帖》評述張瑞圖的書法師承:“初學孫過庭《書譜》,后學東坡草書《醉翁亭》?!鼻懊嫣岬降摹抖鸥勞樾小?,轉(zhuǎn)折之間確有《書譜》意味,至于梁巘所見的蘇軾《醉翁亭》版本,或已失存,無法查實,但從張瑞圖取法蘇軾的上述作品來看,梁巘的評述雖然不夠全面,卻已發(fā)現(xiàn)別人忽視的孫、蘇信息,這在當時已是了不起的貢獻。
1616年9月書寫的《草書情詩二首》,雖然殘留祝書信息,但陳淳恣肆詭異的表現(xiàn)特征更為清晰(圖10)。目前所知,這是張瑞圖師學陳淳最早的作品,之后,萬歷己未年(1619)的《行草書后赤壁賦》九開冊(圖11,四川博物院藏),天啟元年(1621)的《行書畫馬歌》(圖12,上海博物館藏),1622年的《心經(jīng)》和《郭璞游仙》,都是陳淳草書遺風的延續(xù)。另外,安徽博物院收藏的兩件無署年的行草書立軸,也是師承陳淳之作,從圖像判斷當在1616年至1619年之間??梢娭辽僭?616年,張瑞圖迷上了陳淳,從中得到變化多端的表現(xiàn)力之后,《淳化閣帖》的影響幾乎不復存在。
《衛(wèi)民祠碑》書于萬歷的最后一年(1620),這件作品風貌特殊,與1616年的三件作品相差四年,卻關聯(lián)很小,反而與天啟初年的數(shù)件立軸風格靠近。與之相似的,還有《蔡清<省身法>》(圖13)與《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以及《格言巨軸》等無署年的作品。
張瑞圖師學蘇軾書法,卻不拘于原形,蘇書多為扁狀,呈左低右高態(tài)勢,《衛(wèi)民祠碑》和其他風貌近似的無署年作品雖然趨勢而成,卻有意縱向拉長字形,筆者通過軟件壓扁《蔡清<省身法>》形態(tài),與頗有蘇軾意味的《古詩十九首》竟然相近,差別在于,前者字大粗放,后者字小精細(圖14)。從線條質(zhì)感和結(jié)構(gòu)形態(tài)兩個角度,均留有陳淳的表現(xiàn)痕跡。這些現(xiàn)象,顯示張瑞圖在萬歷與天啟的交錯年間,有意無意地嘗試將蘇軾與陳淳的書法融會貫通。
這三件無署年的作品,恰好都是紙本、高頭大軸。其簽名與頗具蘇書特征的扇面《行書五律詩》相似,均是“圖”字呈現(xiàn)夸張的梯形,顯示同期特征。而《衛(wèi)民祠碑》的簽名比較方正,靠近天啟年的樣式。因此,在萬歷和天啟兩個階段不同風貌之間,《衛(wèi)民祠碑》的技法形態(tài),承上啟下,其重要性不可或缺。
根據(jù)現(xiàn)存世作品分析,在萬歷年間,張瑞圖的行草書取法寬博,雖然有意識地融匯多家技法,卻尚無明確的風格走向。幾乎與此同期,張瑞圖的小楷,在鐘繇《薦季直表》的架構(gòu)上,融合了蘇軾的行書意態(tài)。可想而知,在當時所學的鐘繇,應是《淳化閣帖》里面的版本。其字形扁平,左低右高,顯得古雅、樸拙,毫無當時因科舉導致的規(guī)整刻板的館閣體習氣,也與更早的祝枝山、王寵、文徵明等吳門諸家源于二王、顏趙的取法迥然不同,這對于通過科考入仕的張瑞圖來說,實屬不易。目前所知,其最早的小楷是1615年完成的《陶淵明桃花源記》,其風格已然確定,之后的作品大致延續(xù)此時風貌,僅作微調(diào)而已,不像行草書變化明顯。張瑞圖小楷之所以早熟,基于兩個原因:
其一,地緣環(huán)境熏陶影響。明末的福建,擅長小楷的高人較多,而且在全國頗有影響,清初的周亮工為此感慨:“八閩士人咸能作小楷……此兩浙三吳所未有,勿論江以北?!?/p>
其二,將行書融入楷書。這個理念在當時頗為超前,張瑞圖在小楷《岳陽樓記》的款識親自道出秘笈:“以行為楷二十年矣?!?/p>
二、天啟初期:轉(zhuǎn)化過渡階段
天啟年間,從辛酉至丁卯,共計七年,每年都有幸存至今的張瑞圖書作,這些流傳有序的作品,對于研究張瑞圖天啟年間的書風,提供了清晰的證據(jù)鏈。
據(jù)載,張瑞圖在萬歷四十八年(1620)歸鄉(xiāng)晉江,第二年(天啟元年)十月北上京城,在“將北行前之十日”完成《感遼事作詩卷》(圖15)。此卷的字形和章法,與之前萬歷年間的作品都有很大改變,似乎張瑞圖已將楷書的古靜融入其間,不少局部呈現(xiàn)新的表現(xiàn),其橫畫開始兩端上揚,偶爾長畫伸展,右上已露折筆聳肩之態(tài)。其單字均勻,連筆少,行距開始大量留白。比張瑞圖晚生15年的黃道周,其晚年作品也呈現(xiàn)類似的特征,或許是理念暗合,或許受到張瑞圖的啟發(fā)。
當然,《感遼事作詩卷》這類古雅表現(xiàn)或是張瑞圖偶然的想法,其主流風格,是運用陳淳的草書表現(xiàn)力,來改變之前《淳化閣帖》留下的刻板影響。這是從1616年的《草書情詩二首》以來,張瑞圖一直堅持的根本理念,他在天啟元年完成的《行書畫馬歌》(上海博物館藏),激情四射,才華橫溢,展現(xiàn)他鐘情的陳淳技法。此冊三十開,一氣呵成,難得的是,其行筆把控明顯從容,線條較之前干凈而厚實(圖12)。
天啟二年至三年,張瑞圖存世的作品漸多,看得出來,他主要費心于宋人和吳門兩個版塊,尤其是迅捷刷切和靈活頓挫形成的率性多變的線條形態(tài),深得米芾精髓。此時的風貌,多在兩者之間擺幅、融合,不同元素在他手里迅速化解,融匯能力日漸趨強。其《古詩十九首》既有蘇軾的形態(tài),又不乏米芾的側(cè)筆取勢和率意技法,不激不厲,典雅古樸;《杜甫渼陂行》《李夢陽詩卷》等手卷小字,則分別顯示胎息于米芾、范成大、邵?、張九成等宋人信札(圖16)。而《郭璞游仙》《心經(jīng)》和《辰州道中詩卷》卻以陳淳為主要形態(tài),隨機切入宋人筆意(圖17)。至于《千字文》則承繼祝枝山、陳淳的衣缽。值得一提的是,張瑞圖師學祝書的作品,自此再沒出現(xiàn)過。其中原因可在張瑞圖題寫《心經(jīng)》款識的內(nèi)容找到答案:“曾見文三橋書《十九首》,學祝京兆,大為所壓。暇日書此,縱筆自成,不復依傍,或猶可免效顰之誚云耳?!边@件《心經(jīng)》從書風和簽名特征即可判斷也是書于1622年??吹贸鰜恚瑥埲饒D是在借文彭師學祝書之事,闡述自己的領悟和想法。
張瑞圖不為所壓的根本,在于注重從宋人信札汲取養(yǎng)分,將其精致率意的細節(jié),融入陳淳或祝枝山粗放的表現(xiàn)力,因此,線條質(zhì)感明顯提升,力度、厚度也頗有增強。這個階段的作品大多拉開行距,字距緊密,行筆加速,以增強氣勢,偶爾拉長撇、豎畫,顯得意態(tài)舒展,加大節(jié)奏變化。雖然方折用筆漸多,但尚未出現(xiàn)峻峭的圭角。從這一年始,作品時常鈐印“揮毫落紙如云煙”“興酣落筆搖五岳”(圖18)一朱一白兩方印鑒,釋義其內(nèi)容,既是宣示自己的審美追求,也是宣示對作品的自信。
客觀地說,天啟初期,張瑞圖的行草書雖然初具風貌,但仍留存前人影子,因此,當屬其風格形成的重要轉(zhuǎn)折點。
與行草書不同的是,張瑞圖的小楷已聲譽在外。1622年,張瑞圖拜會了董其昌,董其昌當年68歲,名望如日中天,他在三十多歲就不把祝枝山和文徵明放在眼里,此時也不可能將張瑞圖初具風貌卻尚未成熟的行草書當回事,但對他的小楷卻表示贊賞,董其昌好奇地問道:“君書小楷甚佳,而人不知求,何也?!边@是董其昌在世時對張瑞圖的唯一贊賞,似乎張瑞圖也頗以為幸,因此,在小楷《讀易詩二首》的款識里特地記錄了這事。
三、天啟后期:風格獨創(chuàng)階段
天啟四年(1624)初春,張瑞圖再次回到晉江,直至天啟六年(1626)夏天北上京城。這段時間,遠離政治困擾,張瑞圖生活悠閑愜意,時常與友朋登山下海,暢懷詩酒文章,好以草書抄錄長篇詩文,形式多為手卷和冊頁。張瑞圖此時一改萬歷年間和天啟初期的博雜取法,去近求古地作減法處理。眾所周知,吳門書法的鼻祖是宋克,而宋克最大的貢獻,是融合了章草和今草,其鋒穎尖峭,卻古意盎然(圖19),張瑞圖顯然受到了啟發(fā)。因此,祝枝山和陳淳等吳門痕跡被消除殆盡,蘇軾的形態(tài)也不復存在,僅保留核心主體,則將米芾率意的側(cè)鋒刷筆融入章草奇肆跌宕的結(jié)構(gòu),顯然,張瑞圖并非生拼硬湊,而是分別作了加減處理:一方面,消除章草燕尾,橫畫變?yōu)橹虚g下凹兩端上揚,且強化左低右高態(tài)勢,線條拐向處化圓轉(zhuǎn)為方折。因此,右上的折筆,時常呈現(xiàn)圭角。另一方面,其運筆尖峭老辣,疾速跳蕩、騰躍、翻折,由此構(gòu)成了外象險峻、奇肆,內(nèi)部虛靈、古逸的獨特審美意味。所有細節(jié),不管有意或無意,都打上了張瑞圖的符號特征。
從章法的角度,組合態(tài)勢險峻、四邊奇肆的單字,如果處理不當,難免產(chǎn)生矛盾沖突,張瑞圖卻作出兩方面的調(diào)整:其一,他緊密字距,相互揖讓穿插,甚至線條碰撞,而且,單行往往一筆快速運行到底,恍如飛瀑流泉,又或亂石飛沙,勢不可當;其二,將行距寬松留白,使得折角不沖突,長畫不互擾,通篇不躁、不鬧,充滿書卷氣息。這種字密行疏的極端對比,也確立了屬于張瑞圖的特殊形式。
所有這些,構(gòu)成了張瑞圖強烈的風格特征,因此,其作即便不署名款,略懂書法的人,也能快速辨識。
張瑞圖曾在《楷行賦詞頌記詩》中題識:“此卷少用章草筆意,然不欲遂為彼優(yōu)孟,時出己意,觀者或翻有取也。”
此冊書于1627年,共36開,藏于廣東省博物館,所言“少用章草筆意”,可謂此地無銀三百兩,自個供出師承來源。而且,此冊也書有章草,可謂雙重證據(jù),證實了筆者的判斷。
張瑞圖純粹的章草作品難得一見,小字除此冊之外,還有兩冊,均書于天啟丙寅年(1626):一冊為《磨衲贊》,也是紙本;另一冊為拓本《章草散文》,系《果亭翰墨》輯刻的名品(圖20),兩者習慣特性幾乎一致。
大字章草,目前僅見《章草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雖然沒有署年,但從書風和簽名特征來看,也應完成于天啟六年(1626)秋冬。此軸單字獨立,體大如磐,用筆簡約、古樸、蒼辣,形態(tài)揖讓有致,結(jié)構(gòu)寬博雄強,通篇氣勢撲面而來,令人震撼,堪稱張瑞圖晚年杰作。
明清之際,能賞識張瑞圖的史家極少,梁巘算是佼佼者,他多次在不同地方評述張瑞圖的表現(xiàn)特征:
《評書帖》:圓處皆作方勢,有折無轉(zhuǎn),于古法一變。
《承晉齋積聞錄》:張二水書,圓處悉作方勢,有折無轉(zhuǎn),于古法為一變。
這兩段評述均提到“有折無轉(zhuǎn)”,經(jīng)常被后人引用。其實,張瑞圖在萬歷年間的草書,多屬圓轉(zhuǎn),稍后轉(zhuǎn)折并用,崇禎年間的作品也是如此??梢姡簬t當年看到的,應是張瑞圖在天啟返鄉(xiāng)時期完成的作品。
那么,張瑞圖的有折無轉(zhuǎn),是主動有意為之?還是被動使然?
或許張瑞圖在當年便有所耳聞,因此,天啟五年(1625)書寫的《后赤壁賦》,他題款解釋:“孫過庭論草,以使轉(zhuǎn)為形質(zhì),點畫為情性,此草書三昧也。旭素一派流傳,此意遂絕。余于草書,亦少知使轉(zhuǎn)而已,情性終不近也。”萬歷年間,張瑞圖的草書便已使轉(zhuǎn)自如,到了天啟反而“不知使轉(zhuǎn)”,所言顯然不可信。張瑞圖是否以書法理念來暗喻對復雜政治的態(tài)度,我們不得而知,個中原因或許只有他內(nèi)心清楚。
張瑞圖身居要職,深知閹黨禍害,雖然不參與其中,卻也無力阻止,每感不妙,便借故退居晉江,保留著傳統(tǒng)文人最起碼的良知。顯然,他的內(nèi)心是復雜的,也時常以酒詩和書法排遣郁悶,如天啟丙寅年(1626)在《行書舊作五篇》寫道:“春來常中酒,每為家人嗤。塞耳如不聞,對酒但飲之。飲罷更復醉,傲兀不自持?!蓖瓿捎谔靻⒓鬃樱?624)冬夜的《前赤壁賦》,也自題“被酒草書”(圖21)。張瑞圖在政事上的懦弱,與草書表現(xiàn)出來的無所顧忌、桀驁不馴的氣勢,以及意氣昂揚的精神風貌,是完全不同的狀態(tài)。其實,張瑞圖的書風,與閩南漢子的性格相當契合,但是,他只能在酒后才能忘我地揮灑自如,找到“傲兀不自持”的閩南漢子真性情。
從諸多作品分析,天啟返鄉(xiāng)期間,張瑞圖對于章草情有獨鐘,并借以建立奇特的個人風格,而且取向明確穩(wěn)定,無論質(zhì)和量,均堪稱高峰。張瑞圖顯然也頗為得意,因此不少作品入輯《果亭墨翰》,這是張瑞圖生前唯一的一部書法專輯,精選從萬歷四十三年(1615)至天啟六年(1626)期間的三十件佳作,字體包括楷書、行書、草書和章草,由其胞弟張瑞典在天啟六年冬天刻制而成。
回京一年之后的天啟七年(1627),或因為朝廷政局動蕩,內(nèi)心情緒波動,張瑞圖此年的作品不太穩(wěn)定,簽名來回變動,時而行書,時而草書。其楷書和行書,又重新加入蘇軾的形態(tài)結(jié)構(gòu)(圖22),但行草書卻比之前豪橫,線條更為老辣,態(tài)勢更為縱逸。仔細觀察,其線條質(zhì)感,呈現(xiàn)更純粹的米芾元素?;蛟S不能像之前那么靜心地抄寫小字,此年張瑞圖熱衷于高頭大軸,且已露出崇禎年書風的端倪。可以說,此年是張瑞圖從天啟風貌走向崇禎風貌的過渡期。
四、崇禎時期:回歸禪化階段
進入崇禎年之后,張瑞圖基本以行書和楷書為主,字與字之間連筆較少,偶爾草書,也是去繁就簡,刪除其間纏繞疊加的線條,其橫畫趨于直挺簡約,不再出現(xiàn)入筆翹首或兩端上揚的形態(tài),線條拐向雖然還是有折無轉(zhuǎn),但四邊的圭角已不復存在,缺少之前的盎然激情和逼人氣勢。這些變化,可能與時局變動和自己的心態(tài)有關。這得追溯到上一年即天啟七年(1627)的八月,熹宗駕崩,魏忠賢知道大勢已去,九月請辭不允,很快被糾劾閑置,十一月上吊自盡,之后閹黨勢力逐漸被清算。張瑞圖其實從八月開始,便疏辭各種冠冕,崇禎元年(1628)正月更是多次上疏告老還鄉(xiāng),但都未能應允,這些以退求安的舉動,說明張瑞圖很清楚時局對自己不利,以他懦弱的性格,出現(xiàn)坎坷不安的心態(tài)是可想而知的,這與之前在晉江歡愉愜意的心態(tài)截然不同。不同狀態(tài)創(chuàng)作的書法,顯然也無法同日而語。因此,崇禎元年,作品質(zhì)量差強人意,署年也少。
筆者在研究張瑞圖的簽名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張瑞圖在該年的簽名,其“瑞”的右下鉤筆和“圖”字環(huán)抱相向的兩側(cè)豎畫,頗有顏真卿的跡象,以此為線索查閱晚年的作品,張瑞圖的行書果然吸收了不少顏書意味,但只是局部介入,比較隱秘,不容易被覺察。
崇禎二年(1629),張瑞圖被列入“逆案”第六等,理由是曾為魏忠賢生祠書丹,論徒三年,之后納資贖罪,歸為布衣,當時張瑞圖已回晉江,從此,耕地品酒,閑適之時吟詩作書。隨后,時常棲隱白毫庵,與禪僧談禪論道,因此,自崇禎三年(1630)之后,張瑞圖的詩詞頗見禪機。其書法作品也大多題上“白毫庵居士” “白毫庵道者”“白毫老人”,或簡稱 “白毫庵”。 隨著“逆案”影響漸去漸遠,經(jīng)過折騰之后的張瑞圖,儼然有淡然歸禪的心態(tài)。因此,書風逐漸穩(wěn)定,形態(tài)更趨于平正,由橫向扁狀向縱向長形變化,天啟年間鐘情的章草逐漸消解,直至不見蹤影,右上角不再出現(xiàn)折筆或圭角。字與字之間大多獨立,很少牽連,為了打破結(jié)構(gòu)平正和章法僵化,或變化字的大小,或拉長撇、豎乃至結(jié)構(gòu)中最后一筆,形成虛實關系,在不經(jīng)意間散發(fā)出平淡率逸、隨心所欲的禪僧氣息。
其實,從技法的角度切入,張瑞圖在崇禎年間的作品,大多呈現(xiàn)清晰的米芾特色,如撇畫回鉤,捺筆甩出或輕收,轉(zhuǎn)帶折的拐筆,右下的挑鉤,以及橫畫的仰臥變化和豎畫的中部左凸特征,如此等等。但是,張瑞圖卻撇開或改造了米芾的形態(tài),說白了,張瑞圖主要在借鑒米芾技法,扯平其左低右高的結(jié)構(gòu),或重新組合,這個借鑒技法改造結(jié)構(gòu)的想法,在《行書七言對聯(lián)》(圖23)和《渼陂行》(約1633年)等作品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筆者有意將《渼陂行》截取片段,處理成左低右高的態(tài)勢,并與米芾《致知府大夫丈》進行比對,米書特征一目了然(圖24)。
隨著年歲越來越高,尤其是崇禎九年(1636)之后,張瑞圖的行書,章法行距拉近,線條老辣率意,橫畫走向偶爾變?yōu)樽蟾哂业停浣Y(jié)構(gòu)更趨簡約,常有上松下緊的組合,因此形態(tài)豪邁卻不失古拙。其實,細察之后即可知曉此時仍舊以米芾線條為內(nèi)核,只是通過去其形骸、重構(gòu)結(jié)字的方法,甚至借鑒顏真卿的局部元素豐富和變化,一方面保持古法,另一方面創(chuàng)造新奇,從《八言行楷對聯(lián)》可以領略到張瑞圖融匯米、顏技法的手段可謂天衣無縫(圖25)。當然,張瑞圖借鑒顏書局部符號的表現(xiàn),早在崇禎元年便先從簽名露出痕跡,初始較為隱秘,之后逐漸彰顯。
與晚年行草書縱向形態(tài)不同的是,張瑞圖晚年的小楷,仍然保持扁狀形態(tài)。前面說過,張瑞圖早期的小楷與晚年的風格基本穩(wěn)定,當然這是相對于他的行書和草書。其實,張瑞圖晚年的小楷,除了鐘繇這個主軸不變,用筆與行書一樣,也屬于米芾家數(shù),在關鍵筆畫偶爾也加入顏真卿的元素,只因?qū)⒚总揽v長字形壓扁,而顏書僅是局部滲透(圖26)。張瑞圖的聰明之處在于,他不管師學哪家,都絕不照搬原形,而是稍作改造,再局部融入,加上自己的個性清晰,所有的師承的外部信息全被掩蓋殆盡,讓人覺得似曾相識,卻不知其源頭。
五、總結(jié)
根據(jù)張瑞圖的書法履歷,基本可以概述如下:
萬歷年間,雖然作品年序不全,但張瑞圖早期行草書的師承跡象仍然清晰可循。張瑞圖師承廣泛,博采眾長,從《淳化閣帖》入手,諸體涉獵,之后師法唐代孫過庭草書、宋代蘇軾行書,乃至吳門祝枝山、陳淳草書,行草書風格此時尚未形成。而楷書風格則基本確立,主要源頭為東晉鐘繇《薦季直表》,偶爾借鑒宋代蘇軾的形態(tài)。
進入天啟年間的初期,取法在宋人和吳門之間。主要得益于米芾行書,張瑞圖后來的入微筆法來自于米芾的技法細節(jié),這個階段,算是張瑞圖書風的轉(zhuǎn)折期。
直到天啟四年回晉江后,師承漸趨簡約,潛心章草研習,從章草找到建立風格的模式,將米芾線質(zhì)介入其中,終于確立強烈而鮮明的個人風格。因仕途順暢,返鄉(xiāng)無憂,故心情愉悅,以草書為主,創(chuàng)作篇幅大,字數(shù)多,且質(zhì)量穩(wěn)定,水準高超。
崇禎年間,因閹黨“逆案”牽連,退歸平民返回晉江養(yǎng)老,失去往年激情,漸歸平淡,因此草書少見,多為行書和楷書。此時消除章草的形態(tài)結(jié)構(gòu),留存米芾技法,加入顏書的局部符號,書風再次變化,也因晚景心歸佛禪,其書頗有禪意。
從基因傳承的角度來說,米芾行書的多元表現(xiàn),成為張瑞圖中后期書法的根本主脈,對其品質(zhì)提高和風格建立起著主導作用,而章草是最關鍵的元素,促成了張瑞圖奇特風格的形成。
張瑞圖書法理念的轉(zhuǎn)變,主要有三次,而這三次都與回老家晉江相關。
第一次是萬歷四十八年(1620)至天啟元年十月,時間大約八個月,這段時間,線條質(zhì)感、力度提升,風格雛形基本具備。
第二次是天啟四年春初至六年夏天,前后不到三年,鐘情于章草,將宋代文人率真線條注入章草的軀殼,由此找準理念、建立風格,這是張瑞圖藝術人生的鼎盛時期。
第三次是崇禎元年的歸鄉(xiāng),經(jīng)歷復雜紛爭之后,性情淡然、禪定,書風參入禪意,將米芾的技法與顏真卿的局部形態(tài)融合,形成率意又古拙的書風。
可以說,是晉江的鄉(xiāng)土滋養(yǎng)了張瑞圖的藝術理念和風貌特征。
通過上述的梳理和分析,說明張瑞圖橫空出世的創(chuàng)造性,并非無源之水,而是深知古法,與傳統(tǒng)脈絡緊密相連。不同在于,與他同時代的王鐸,師古注重書法結(jié)構(gòu),張瑞圖在萬歷年間雖然也經(jīng)歷過這個階段,但他很快在天啟年間反其道而行之,有意識地摘取古法線條精髓,然后重新搭建結(jié)構(gòu)。因此,張瑞圖的師承,雖然廣博復雜,卻始終保持鮮明的個性特征。從萬歷年間取法《淳化閣帖》、孫過庭、蘇軾以及祝枝山和陳淳,天啟年間鐘情的章草、米芾及宋人信札,乃至崇禎年間以米芾行書表現(xiàn)為本略參顏真卿局部寫法,任何師承元素,經(jīng)過他的加減、改造,都輕松化解,貼上辨析度極高的張瑞圖標簽。
熟知張瑞圖這四個階段的風格特征和師承脈絡,任何新出現(xiàn)的作品,即可依據(jù)圖像特征,不但可以判斷真?zhèn)?,還可以推測具體年份。如《王蒼坪墓志銘》,碑文有張瑞圖所書“董其昌撰”和“晉江張瑞圖篆蓋并書”字樣,從內(nèi)容可知,王蒼坪在天啟乙丑年(1625)二月去世,天啟五年(1625)十月入埋,崇禎元年(1628)刻碑。董其昌和張瑞圖史稱“南張北董”,二人的合作難得一見,因此引起學術界的關注。遺憾的是,幾乎所有文章,都以為董其昌只是撰文,而所有墓志書法均屬張瑞圖完成,包括墓蓋的大楷。但通過其風格特征來判斷,結(jié)論卻并非如此。
首先,張瑞圖的楷書以鐘繇為主脈,形態(tài)呈現(xiàn)扁狀,質(zhì)樸古雅,早在萬歷年間便已獨樹風格,且直至晚年大局基本不變。而此碑師承唐楷,與張瑞圖任何時期的風貌都毫無關聯(lián),直接比對墓蓋大楷與碑文小楷,兩者的審美體系完全不同。
其次,墓蓋大楷的技法特征,完全符合董其昌師承顏楷的事實。最重要的是,符合董其昌臨近70歲的風貌,由此可見,當屬董其昌書寫無疑(圖27)。
另外,通常而言,墓蓋不寫書丹者名字,張瑞圖在碑文標注“篆蓋”,卻沒說 “楷蓋”。
這個案例,既解決了墓蓋楷書的作者歸屬問題,也拓寬了對張瑞圖篆書的認知,因為在這之前,張瑞圖的篆書未曾出現(xiàn),而這兩個問題都來自于作品圖像。
如何給張瑞圖書風定位,很多人都喜歡秦祖永在《桐蔭論畫》中的評述:“瑞圖書法奇逸,鐘王之外另辟奇徑?!贝蠹沂熘乃未总?、元代趙孟頫、明代董其昌等歷代名家書法確實都屬于鐘王體系,而張瑞圖的書法,從萬歷,經(jīng)天啟,最終走向崇禎,每個階段的師承脈絡、取法元素,乃至最終的面貌,無不屬于鐘王體系,只不過手段高明、理念超前,俗人難以解讀罷了。張瑞圖當年拜見董其昌的時候,草書風貌尚未定型,兩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有一天他們竟然會以“南張北董”的稱譽齊肩留名于藝術史。不過,客觀地說,從影響力來看,董其昌顯然大于張瑞圖,如果從獨創(chuàng)性的角度,張瑞圖卻高于董其昌,如何看待他們各自的貢獻,歷史或?qū)⒃俅谓o出更公正、客觀的答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