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彥怡
《狂人日記》建構了由覺醒知識分子—農民—封建壓迫者組成的三元對立世界?!翱袢恕钡拇_是精神錯亂的癲狂者,但他在癲狂中透露出來的反“吃人”意識屬于作者,屬于在“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鐵屋子里少數(shù)清醒過來的“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的不幸的“覺醒者”,因此客觀來說,“狂人”身上具備“覺醒者”的特性;“陳老五”“趙貴翁”一行蒙昧的“吃人者”則是中國底層社會慘遭壓迫的農民,他們被壓迫,也在蒙昧中自我蠶食;而封建壓迫者,隱藏在字里行間,他們是青面獠牙的“大哥”“打枷的知縣”“掌嘴的紳士”“搶占民妻的衙役”,他們吃著蒙昧的“吃人者”,昂首佇立在這“食人鏈”的頂端。
一
“狂人”(“覺醒者”)、農民、封建壓迫者,這三個看似相互對立的群體,實則為“吃人”這一核心意象相聯(lián)。
農民與封建統(tǒng)治者之間是“吃與被吃”的關系,封建統(tǒng)治者“吃”著農民,農民反過頭也“吃”著狂人,而站立在“狂人”身后的“覺醒者”看似處于“吃人者”的對立面,卻也曾無意識地吃過人——狂人病愈了,前去候補,重新返回這個吃人的社會,由此,三者的關系在小說中形成了閉環(huán)??袢说拿\就好像《在酒樓上》的呂緯甫——“他像蒼蠅那樣飛了一圈又飛回原來的點上。”又如《傷逝》中的涓生,瘋狂地“覺醒”之后很快就歸為平靜。與“五四”時期那些樂觀的知識分子不同,魯迅的態(tài)度是懷疑且審慎的,他將筆觸探入現(xiàn)代鄉(xiāng)土中國的墮落與不幸,以金剛怒目的諷刺“撕”碎國民劣根性黑暗陳腐的遮羞布。
《狂人日記》開篇交代了狂人“赴某地候補矣”,平靜的筆調下掩埋著驚濤駭浪的詭譎,狂人人生軌跡反邏輯式的突轉,暗含著黑洞般的因果關系。究竟有什么鬼祟,讓企圖逃脫的“覺醒者”們一次次地向矛盾對立面轉化,最終步入“吃人者”的隊列?小說中那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面對狂人“何竟以吃”的質問,做出了回答——“有許有的,這是從來如此……”從來如此,便是答案。
魯迅將筆觸深入封建倫理道德的中心——這個社會古來便“時常吃人”?!拔曳_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睔v史怎會沒有年代?狂人眼里的歷史確是沒有年代的:他將春秋時齊人易牙蒸子所獻奉的對象錯指為桀、紂,“桀紂”固然是封建暴君的象征,但推移之意不全在于此,還有刻意打破歷史時空的考量。將“吃人”的歷史推至桀紂年代,便是推至夏商之間,即第一個奴隸制國家建成之際,階級社會形成的開始。而后又順延至徐錫林,順延至狼子村那個在城里被殺的監(jiān)犯,一直“吃”到身邊——那個生癆病的小孩,他用血作蘸料舔舐饅頭??袢藷o數(shù)錯位的記憶投影撕碎了史書記載的年代,這種陌生化的處理達到了一種近似荒誕的效果——這的確是寫滿“仁義道德”封建禮教的“吃人”的歷史,不然怎會覺得錯亂?幾千年了,從文明誕生伊始,吃人的局面竟無絲毫改變,怪不得說“這歷史沒有年代”了?!斑@歷史沒有年代”,這社會血淋淋的“吃人”的面貌,當下在狂人的世界里仍未絕斷。
《狂人日記》有關“吃人”的寓言里,嵌套著真實的吃人故事。郎子村的“大惡人”,還有革命黨人徐錫林,吃掉這些人的兇手,都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壞人,他們在下層社會里卑瑣地生活著,被知縣打枷,被紳士掌嘴,被債主逼死,“吃人者”不是他們本身,而是一張面具,所有人都可以戴上這張面具去扮演吃人者的角色,而一旦脫下面具,他們又恢復了常人的模樣,正如小說中提到,他們被封建既得利益者壓迫時的臉色,“全然沒有這么怕,也沒有這么兇”。因此所謂“吃人者”的外延非常靈活,它看似與“覺醒者”對立,實際卻能互相兼容?!翱袢恕币坏┗謴颓逍?,戴上控制“癲狂”的面具,就又能以入世的姿態(tài)正大光明地加入“吃人”的隊列。
二
關于狂人形象,魯迅分作兩步使其成立:首先敘寫他對周遭世界失常的主觀感受,接下來讓其置身社會關系,在紛繁復雜的凝視中鍛造人物性格。
日記第一節(jié)以今晚的月光開頭,而后接續(xù)至已不見三十多年的“他”,最后突然聚焦于“趙家的狗”?!八笔钦l?是“月光”?為何三十多年不見月光,這是不合邏輯的;發(fā)昏的三十多年與“須十分小心趙家的狗”順承也似毫無道理,反邏輯背后的深意無從探尋,但支離破碎的語言的確初步建構了精神錯亂的狂人形象。
伴隨著“吃”與“被吃”,《狂人日記》里還有一對“看”與“被看”的關系?!把劬Α边@一意象在狂人的敘述中反復出現(xiàn):小說開篇狂人被趙家的狗看了兩眼,他坦然地為自己寬解,稱“怕得有理”。而縱觀日記全篇,狂人表現(xiàn)得并不似這般“怕得有理”的釋然,他懼怕、懷疑、在意這些目光。從第二節(jié)起,狂人便置身社會視閾,他的世界在趙貴翁似怪似怕的怪異眼色里、在七八個交頭接耳的議論聲里、在小孩子鐵青的臉色上建構起來。他越“狂”,越能引起周遭人的好奇,于是越傷心,由此越發(fā)加厚了將他與眾人間隔開來的圍墻。第三節(jié)則將“眼睛”意象拓展至家庭乃至鄉(xiāng)村外部的世界,親人的眼色也同別人一樣將狂人排除在外;狼子村佃戶邀請兄長“吃人”,兄長介紹來看病的“滿臉兇光”的老頭子也是他的同盟者??袢嗽谒水悩忧覂春莸哪抗庵兄饾u確認了自己在社會視閾中的位置,在“吃人者”的目光下厘清了自己“覺醒者”的立場,于是一步一步將自己推向“看”者的對立面。
“看”者的對立狀態(tài)是狂,“狂”的對立面是清醒、是常態(tài)。“看”者對他人被“吃”的慘狀毫不動容,甚至還能毫無芥蒂地親自“吃人”,如“狂人”這般對“吃人”尚存愧欠的只是少數(shù),這就是“吃人”社會的常態(tài)。少數(shù)的“覺醒者”在這“吃人”的社會里失語,多數(shù)者掌握著顛倒黑白的力量,于是狂人便成了狂人,這就是群眾的暴力——法國大革命的“九月大屠殺”,雅典民主政治與蘇格拉底之死——這就是暴民政治。魯迅對于民主是極為警惕的,他提出“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強調少數(shù)精英的力量,而“狂人”便具備成為這少數(shù)“個人”的潛能。
這些可能的“個人”是痛苦的,因為他會懺悔,他會在這行將就木的社會里承受無盡的苦楚。魯迅將自己的懺悔寄托在《狂人日記》里,這是覺醒者的自我審視,這是覺醒者的困境。更可悲的是那些不會懺悔的無知的“吃人者”們,他們一面被吃,一面又吃著人。魯迅筆下被欺辱的阿Q是這樣,他被吃,也在吃著比他更弱小的人;華老栓一家是這樣,無意間也成了吸食革命者鮮血的吃人者,封建迷信的愚昧是他們的獠牙。辛亥革命過后的國人還是處于極端無知的愚昧狀態(tài),正如小說《風波》中的七斤一家,他們頭上的辮子被剪掉了,而心中的辮子還在。這些人構成了延續(xù)“吃人”傳統(tǒng)的合力,使這一股血淋淋的荒蠻力量綿延不絕。
封建桎梏造成無知愚昧,構成集體無意識以導向群眾暴力,群眾暴力蠶食著那些覺醒的“異類”,而積淀千年的“吃人”傳統(tǒng)則誘導著“覺醒者”,一步步使他們步“吃人者”的后塵,歷史與現(xiàn)實縱橫交錯為一股蠻橫的黑暗力量,讓“覺醒者”在《狂人日記》里顯得極其弱質。
三
“狂人”處在復雜的“吃人”網(wǎng)絡中,他們在村里熟人、村外人與親人的三重凝視下逐步明晰了自己的定位,此刻他漸漸清醒,一方面痛恨、詛咒著“吃人”的“看”者,另一方面又想要勸轉“吃人”的人,將他們歸攏到“真的人”的陣營中去。
狂人無法接受大哥吃人的臆想,于是決定挽回大哥,告訴他“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勸說失敗后,狂人接連想起妹妹的死,想起甚至母親都可能是贊成吃人的,因為歷史上有“割骨療親”的先例,于是“吃人”便也顯得理所當然了。再往深處想,狂人終于聯(lián)想到了自己:大哥掌管家務之時,妹妹恰好死了,他未必不曾將妹妹和在飯菜里,偷偷地做給大家吃。故事推到最后,狂人自己也是吃人的人,狂人發(fā)現(xiàn)自己與其他吃人者一樣,擁有四千年的吃人履歷。“吃人”傳統(tǒng)在歷史與文明的進程里延續(xù),也在家族內部的血脈傳承中香火綿延?!爱敵醪恢溃F(xiàn)在才明白,難見真的人。”這“真的人”是誰?是脫掉野蠻外衣、被文明與歷史進化洗滌干凈的人。換言之,是脫離動物本性的人。即便狂人不想吃人、痛恨吃人,也無法抵擋世代血緣遺留在他血液深處的黑暗動物性。這是狂人的內省,是魯迅對人性的解構。
“狂人”本質上是天真軟弱的,他通過“吃人者”建構起來的自我世界在外界壓迫與自我懷疑的雙重夾擊下扭曲變形:周遭人的臉變成青色,不論人獸,通通是青面獠牙抿嘴笑的模樣。挽回大哥是狂人對異己世界的第一次主動出擊,這一次出擊是他對自我世界認同的強化,是在“看”者兇狠目光逼迫下的觸底反彈,而并非出于革命者的濟世情懷。直至最后發(fā)出的“救救孩子”的呼喚,也被之后赴任候補的他拋諸腦后。再者,被迫害狂的根源是過于夸大自我價值,他們在本質上是自我的,而文末“救救孩子”的呼喚則面向外界,這種推己及人的責任感與其說是狂人之意,不如看作魯迅借“狂人”之口發(fā)出的懺悔,它寄寓著真正覺醒者的清醒意識——我們的孩子身上流淌著綿延千年的“吃人”血液,唯有從“我”做起,才能不重蹈這“吃人”的歷史覆轍。
“狂人”作為具備清醒意識的“覺醒者”,無法在“吃人”社會里擺脫本性、獨善其身,也不具備打破這個黑暗鐵屋子的勇氣與魄力。不然何至于被趙家的狗看了兩眼便覺得要被吃掉,遇上醫(yī)生就認為是劊子手扮的,在遭到年輕人“你說便是你錯”的斥責時,只是直跳起來,眼巴巴地看得這人不見,畏縮于傳統(tǒng)“吃人”強式的注視,乃至于最后與“吃人”社會妥協(xié),按部就班地完成了知識分子在封建社會的使命。一個真正的勇士,應當直面鮮血與慘淡,尚未成為“真的人”,自己便瘋掉了,這“覺醒者”終歸只能是他人眼里的瘋子、狂人,成不了建構新世界的革命者。
四
被魯迅濃縮在鄉(xiāng)村社會里的“吃人”歷史是凝滯的、血腥的、沉抑的??此漂偘d的狂人實際代表著一股破毀黑暗的力量,而這股力量是在舊有強式的壓迫下被迫形成的,并不具備主體意識?!坝X醒者”不等同于革命者,民族歷史的慣性與人性深處的動物性和他們擁有的叛逆力量背道而馳,使其變得軟弱。而這股與覺醒背道而馳的黑暗力量——封建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便是魯迅所批判的。他套用中國古典小說“偽托”的敘述手法為《狂人日記》覆上了紀實的色彩,使讀者確信這荒唐癲狂的世界真實存在。
這種“真實”本身就是一種解構:《本草綱目》竟然寫著人肉可以煎著吃,儒學正史《左傳》竟然存留著“易子而食”的記載,“吃人”的歷史竟然與中華文明的歷史等長,而這些說法存在的證據(jù),就存留在某君昆仲兄弟的日記本里。日記中大量象征手法的運用,又使《狂人日記》以濃縮的形式直擊社會最深層次的痛點,《藥》便是《狂人日記》“吃人”意象的具象延伸,“吃人”意象也在眾多新文學作品中以不同的姿態(tài)反復出現(xiàn)。這是魯迅先生的第一重解構,他解構了“仁義道德”。
作為“五四”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是“叛逆”的,它不僅與封建舊社會決裂,更游離于當時文壇的主流精神?!犊袢巳沼洝防锟袢藢ψ约骸俺匀恕毖}的審視,洋溢的不是革命的激情,也不是對人性盲目樂觀的崇拜,而是與世界現(xiàn)代主義思潮接軌的對人性的深痛懷疑。這是魯迅先生的第二重解構,他反思了亟待完善的人性。
在結構上,《狂人日記》也與解構主義的觀點不謀而合。三元對立的“吃人”世界,一層層剝下去只剩虛無:狂人從趙家的狗、趙貴翁、街上的女人、佃戶、陳老五、大哥身上窺見了“吃人”的血腥,層層遞進,到最后釋放出“救救孩子”的呼喊,似乎就是層層“吃人”意象包裹之下為光明所期待的中心了。而在小說文言小序和白話正文這一對“戲擬”關系中,文言小序的作者這一擁有話語權的知識分子,用一段理性且?guī)в泄诺湫≌f意味的敘述割裂了狂人癲狂熱烈的覺醒時的呼喚,一切躁動又歸于平靜,狂人病好如初,前往某地候補,“救救孩子”的吶喊被他本人拋卻放棄。剝開血淋淋的外殼,發(fā)著亮光的內核也隨之煙消云散,落作一片遼闊的虛無。
魯迅在《狂人日記》中做出的解構,使“吃人者”與“覺醒者”這一對本應對立的意象產生了相容相生的辯證關系。弱質的“覺醒者”從站在對立面的“吃人者”眼里確認了自己的“清醒”,完成了“覺醒者”的自我認證,又在兜兜轉轉中痛苦地發(fā)現(xiàn)自己背負著“四千年吃人履歷”,與被詛咒的“吃人者”有著截斬不斷的關聯(lián)。規(guī)整古典的文言文體記錄了狂人內心狂躁的呢喃,而狂人也再次融入了“吃人”的世界,作為“吃人”社會的同謀者,重新加入“吃人者”的隊列,完成了向矛盾對立面的轉換?!俺匀苏摺笨赡苁恰坝X醒者”,“覺醒者”也可能會轉向“吃人者”,魯迅拋出狂人世界里這一對荒誕離奇的辯證關系,對積淀千年的歷史傳統(tǒng)、弱質的“覺醒者”、亟待解放的人性本身做出了多重解構,“以供醫(yī)家研究”。他作為五四時期節(jié)點上痛苦的覺醒者,在這病態(tài)的“吃人”的鐵屋子里發(fā)出了第一聲吶喊,呼喚著破毀黑暗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