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秋明

對于布依寨子，我有一種刻在骨子里的喜愛。因此每采訪或?qū)⒙愤^任何一個布依族村寨，我都不會放過進去虔誠地走訪一下的機會。

我?guī)缀豕虉?zhí)地認為，我的故鄉(xiāng)就是那座青山腳下小河環(huán)繞的石板房村寨——鎮(zhèn)寧石頭寨。其實那里只能算作祖籍地，是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的出生與生活地。父親不到18 歲便離開家鄉(xiāng)到了六枝，帶上早年守寡的奶奶一起，從此六枝就成了父親的故鄉(xiāng)，我也出生在了那里。打我記事起，無論回到老家還是有老家的親戚過來，即使是平時在家里和母親交流，父親都是操著濃濃的布依話，我便是在這樣的時候潛移默化地學(xué)會了我們的母語。

水有源，樹有根，無論我生長在何處，我的血管里流著父母親的血，我的“根”便扎在了石頭寨。因此，石頭寨雖然是一個確切的地理概念，也是令我魂牽夢繞的地方。幾乎每年的清明節(jié)，我都要回石頭寨去祭祖，實際上去尋覓心靈的棲息之地，這是一種深藏于心的還鄉(xiāng)情結(jié)。

后來，隨著對黃果樹瀑布景區(qū)的大力開發(fā)，屬于景區(qū)范圍內(nèi)的石頭寨被打造為中國蠟染之鄉(xiāng)。環(huán)境變美了，外來游客多了，語言、服飾、習(xí)俗也逐步被漢化，寨子里已經(jīng)很難看到有人認真地穿本民族服裝，除了節(jié)慶活動時?，F(xiàn)在你到了石頭寨，除了聽見村民相互間打招呼時用布依語言，還有村里依稀保留著不多的石板房外，已根本看不出這是一個民族村寨。

旅游越來越熱，老家石頭寨卻變得讓我感到陌生?；厝ヌ皆L，已看不到我想看的，聽不到我想聽的，也吃不到我想吃的。每次回去，坐在堂哥家門口，面對身邊這一棟棟水泥外墻瓷磚地板的漂亮民居，聽著夾雜著一絲鄉(xiāng)音的布依普通話，喝著堂嫂從冰柜拿出來的冰紅茶，看著對面河邊那些圍在攤前吃燒烤的游客，深感百無聊賴，內(nèi)心有一種被挖空的感覺。

再后來，似乎有了一種失望，我去石頭寨的次數(shù)漸漸少了，雖然那條河面寬闊水流清澈的小河還在，河岸上那片一望無際的田地到了春天依然是綠浪翻滾菜花飄香。我卻再也看不到這樣的情景：夕陽西下勞作的村民男女回到家，男人坐在家門前石凳上點燃一根葉子煙，手捧一缸茶，女人則圍起圍裙忙乎，院子里雞飛狗跳，豬嚎牛叫。耳畔再也聽不到姑娘媳婦們頭頂花帕身穿長裙，蹲在河邊的石板上一邊漂洗蠟染布一邊“得分”的歌聲，再也喝不到用木瓢從碩大的石頭水缸舀出的香甜井水……山川依舊，人是物非；親情依然，鄉(xiāng)音難聞。每每想起這些，我的心里時常會隱隱作痛，畢竟那里是我的根。

有人這樣問我，你自己可以生活在環(huán)境舒適、生活便捷的城市里，難道就希望老家永遠處于過去那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舊生活狀態(tài)？對此我無言。我不知道內(nèi)心的這些糾結(jié)是對還是錯，我只知道我的根在老的沒有經(jīng)過現(xiàn)代化改造的石頭寨，而現(xiàn)在，根依然在那里，靈魂卻無處安放。

我承認，我再也回不去了。不是身體，而是心靈。

我仍然樂此不疲地游走于一個又一個的布依山寨，天門，板照，高蕩，偏坡，鎮(zhèn)山……我想去感受它們與老家石頭寨的不同之處，想去看到我深深愛著的本民族的最真實的原貌和原樣，無論是環(huán)境還是生活點滴。

就在這種反反復(fù)復(fù)的重尋和追求中，一個深藏于大山之間、矗立在格所河畔的布依山寨，讓我沉寂已久的心蕩起了漣漪。

對于盤州?；l(xiāng)的陸家寨，我早已慕名，在這個深秋的造訪還是第一次。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被美景包圍著的布依族山寨：梯田阡陌交錯，農(nóng)舍造型各異，古榕根深葉茂，楓樹層林盡染，群山巍峨連綿，河水蜿蜒流淌。如果說黔東南的西江苗寨是大山深處的民間宮殿，那么陸家寨就是藏在山水間的世外桃源。她更像一幅印象派油畫，朦朧中透著神秘的美，讓每一個把時光研磨在這里的游客都會留下一段沉醉于心的美好記憶。

我承認看到陸家寨那一刻我便喜歡上了這里，勝過我一直引以為豪的老家石頭寨。

解讀一個地方是否文明，得先從它的歷史開始。

布依族是中國西南部一個較大的少數(shù)民族，由古代僚人演變而來，農(nóng)耕文明十分發(fā)達，很早就開始種植水稻。布依族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它的人文始祖是布洛陀，是布依族摩教的創(chuàng)立者，是民間傳說中的創(chuàng)世神、智慧神、始祖神。宗教是一種文明，凡是文明都可以約束人的言行，我想，人類文明之初先哲們總是告訴我們，哪些事情是可以做的，哪些事情是做不得的。

一個民族沒有文化，就等于沒有靈魂。千百年來，陸家寨的青山秀水滋潤和養(yǎng)育著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同胞，也保護和傳承著多姿多彩的民族民間文化。以山為伴臨水而居的陸家寨布依族同胞，至今還保存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簡樸生活節(jié)奏，族人沒有對現(xiàn)代化生活過度的渴求欲望，滿臉流露出知足和安詳。寨子里只有每個傳統(tǒng)節(jié)日到來時，才會讓他們平靜的日子如平靜的湖水蕩起漣漪般起伏而生動起來。

毫無疑問，布依族是農(nóng)耕民族，世世代代以農(nóng)耕為生，農(nóng)耕必然產(chǎn)生豐富多彩的農(nóng)耕文化，也就形成了自然崇拜。布依族信仰祖先和多種神靈，如山、水、井、洞及生長奇特的古樹，它們無不被認為是神靈的化身。

樹木與人類相伴，陸家寨形態(tài)各異、巍然屹立的古榕樹群是最具代表性的，它們歷經(jīng)了千百年歲月滄桑和風(fēng)雨的洗禮，是一部寫在大地上的史書，也是陸家寨的標志。樹木襯托著村寨所有風(fēng)景，把風(fēng)景幻化成心影。我驚嘆于村里那兩棵享受千年纏綿恩愛的“夫妻榕”，歲月倥傯，它們就矗立在那里，不爭不吵，永遠深情相望。

我問寨子里的族人，這些榕樹究竟起于何朝何代，至今都沒有誰能說得清楚。但有一點，在陸家寨，我的同胞們對樹的膜拜的那一份虔誠令人感動。他們將樹齡最老的榕樹視為“火神樹”，每年的“三月三” “六月六”都要去祭樹。到了這一天，他們會宰雞殺豬，請來先生對著神樹念念有詞，先生嘴里念叨的無非就是一些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全寨子人吉祥安康的話，爾后參加祭祀活動的男女老少就在樹下聚餐。

說起村民沿襲下來的這些祭祀活動，千年古樹的靈驗，對它的敬畏，村民們可是談趣風(fēng)生，把近幾十年來發(fā)生的事被他們渲染得玄奧神奇：

陸家寨有三個村民組大洼、大寨、納坡組比鄰，那一年的祭樹時節(jié)，大洼和納坡沒有人去做這一件事，只有大寨按照習(xí)俗去祭“火神樹”。后來下了一場不小的冰雹，兩頭的大洼和納坡都遭冰雹襲擊，受災(zāi)慘重，而夾在兩個村中間的大寨就是落了點雨水，安然無恙，這件天道奧秘事被村民們當作引以為戒的例子流傳至今。

對于大地上的生物來說，離不開陽光的照耀，也離不開水的滋潤。水是寶貴的，它柔美，也含著大善，上善若水！鄉(xiāng)野格所河，在無風(fēng)的日子如明鏡一般透亮，它的溫度，除了冬天，清涼適宜。水，除了對人類的物質(zhì)營養(yǎng)作用，還有心靈營養(yǎng)作用，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故幾于道。水和生命之間構(gòu)成了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

布依族人崇拜水，大多傍水而居。在陸家寨，除了祭樹，布依族同胞還會祭水。寨里有一個出水洞，按照寨子里的習(xí)俗，每逢三年要去祭一次。祭祀的時候只宰羊，而且祭完以后只能在現(xiàn)場吃，吃不完就丟棄，不能拿回家來。我不太懂得宗教，但是我想，對于大自然保持敬畏總是好的。

和很多布依族村寨一樣，每年的“三月三”“六月六”、過大年都是重大的節(jié)日?！叭氯钡倪@天，村里人會殺豬來祭祀山神和灶神?！傲铝眲t是秋收前的一個節(jié)日，它是一年中最隆重的傳統(tǒng)節(jié)日。這一天要祭祖祭神，還在白紙馬、三角旗上點一下豬血，插在田地，以祈消災(zāi)，五谷豐登。每當這些傳統(tǒng)節(jié)日來臨之際，陸家寨人的生活可謂是五彩繽紛：長桌宴上喝酒劃拳，歡聲笑語，古榕樹下“八音坐唱”，布依盤歌此起彼伏，男人吹奏嗩吶，女人翩翩起舞……這樣的民俗文化溫暖人心，讓人如沐春風(fēng)如飲甘醇。

布依族的這些節(jié)日記載著本民族的歷史，還有一個個娓娓動聽的傳說。這些古老的傳說埋葬了紅塵歲月的滄桑，但埋葬不了布依人心中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他們住在了美麗的風(fēng)景里，美麗的景色也為他們的生活蘊藉福音。

由于村寨依山傍水，有著飄紅的楓葉林、古老的榕樹群以及濃郁的民族風(fēng)情，再加上冬天從不見下雪的宜人氣候，陸家寨吸引來了一撥又一撥的外地人，來度假的，來露營的，遠的來自內(nèi)蒙山東山西，近的有云南四川廣西。他們把這里當成千里之外的世外桃源，吆二喝三來到這里，盡情地享受著田園風(fēng)光，享受遠離喧囂后的寧靜與美好。于是，當?shù)禺a(chǎn)量極低卻富有營養(yǎng)的紅米和黑糯米以及自制臘肉等土特產(chǎn)被游客爭相購買，也就成為村民們增收的途徑之一。

陸家寨人的生活真實而執(zhí)著。在這里，我看見悠閑坐在家里或站在門口的相親，或昂首挺胸行走在路上的村婦們個個都身著色彩斑斕的本民族服飾，即便是在濃云密布無月光的晚上，那一身或天藍色或藏青色的衣服一直緊貼于身。這些美麗的布依族服飾都出自于她們靈巧的手上，做工精細，肥瘦適宜。仔細一看，衣服的袖口、衣領(lǐng)、頭帕上都繡著各種圖案，精美而生動。同胞們把自己的想象力賦予了服飾的靈性和神性，讓它承載著布依人的思想、情感和美好愿望，仿佛太陽從上面升起，月亮在上面發(fā)光，幸福如金色的蝴蝶在上面飛舞……這一幕幕讓我恍如隔世，也令我平添幾分崇敬和感動。

那一刻，我又想起了我的老家石頭寨。

哲學(xué)家們總是容易提問“我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問題顯得有些復(fù)雜，但對于崇拜自然神的山寨布依人來說，卻沒有半點彷徨，因為他們的根和心深扎于此。

陸家寨的布依族同胞世世代代和睦相處，相敬如賓。寨子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寨里有哪家老人過世，村里所有的人都要到場。辦事那幾天，包括在外工作或打工的，坐飛機坐火車都要趕回來“幫忙”，其實也就是湊人氣。如果不來，這家人就會被視為為人差，在村里遭譴責(zé)不說，以后你家有事沒有人會去過問的，可是誰家能沒有個突發(fā)意外的事情呢？

我在陸家寨逗留的那兩天，寨子里正好有一家人家搞“轉(zhuǎn)場”，就是為已故的人操辦喪事。其實這一家的老人已經(jīng)去世幾年，因為當時經(jīng)濟條件不允許，故而到現(xiàn)在才來補辦，做一些必須的儀式送老人“升天”。那一天主人家云聚了很多族人，男女都身著民族服飾，吹吹打打，還有隆重的祭拜活動。雖然老人早已入土為安，但現(xiàn)場依然看到各種肅穆凝重和悲悲戚戚。

如此環(huán)境優(yōu)美、民風(fēng)淳樸的陸家寨令我流連忘返，但同時也會有一點擔憂。我擔心隨著現(xiàn)代化的步伐加快，這個幾近“原汁原味”村寨的布依族元素會慢慢減少，也會像其他村寨一樣，年輕人一窩蜂向山外奔去，幾年后一棟棟小樓房取代了古老建筑特色的民居，還有空巢老人和留守兒童，接下來本民族的一些傳統(tǒng)文化習(xí)俗逐漸淡遠。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些擔憂是多余的，寨子里很小的孩子都操著布依話，年輕媳婦都在家?guī)Ш⒆樱⑶液芏嘣谕夤ぷ骱痛蚱吹年懠艺硕荚陉懤m(xù)回歸。

在陸家寨那幾天，我和村民王升恒由陌生變?yōu)槭煜?。那天下午，太陽已落山，把最后一束渾黃的光亮拋給寨子的一角，慢慢地，陸家寨只是留下一個剪影，鑲嵌在灰色天空。在王升恒家那棟有著布依族建筑風(fēng)格的老房子里，我們圍坐在一張老式的“八仙桌”吃飯。喝的是他們自己烤的米酒，吃的是苞谷飯，桌上的菜全是原生態(tài)的，有老南瓜，酸芹菜，蒜苗炒臘肉。臘肉端上來以后，香氣四溢，明顯是用糧食喂養(yǎng)大的豬的肉熏制，我聞到了一種久違了的香味?？粗肜锬前敕拾胧萃该魍噶恋呐D肉片，我即可想起了小時候回老家石頭寨的情景：當時在伯父家昏暗的矮房子里，伯母將一碗豆豉辣椒燴臘肉端上桌，那香味彌漫開來，令人垂涎欲滴。自從伯父、伯母相繼過世，再回村寨，那種香進骨子里的臘肉味道再也尋不到了。

年近六旬的王升恒樸實而熱情，身穿對襟蠟染布衫。如果不是聽旁人介紹，你根本看不出他是一個退休干部。王升恒曾經(jīng)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參加了老山、者陰山和法卡山的戰(zhàn)斗，轉(zhuǎn)業(yè)回來后分配工作在鄉(xiāng)武裝部工作，最后以武裝部部長身份退休。按理說。每個月有六七千退休工資的他，有條件搬到環(huán)境好、比較熱鬧的紅果城區(qū)或?；?zhèn)上居住，但他故土難離，偏偏回到了陸家寨，回到了那幢他在此度過幼年和青少年時期的老屋里，重新當起了農(nóng)民。他那雙手，注定和泥土在一起，每一個耕耘和收獲的季節(jié)，吆著老牛，翻開土地，播下種子，揮舞鐮刀。他就這樣讓余生去堅守和經(jīng)營著滋養(yǎng)他的這片土地，守候故土是他的情結(jié)，“歸根”是他最后的愿望。

歸根當然也是我的愿望。多少年來，我一直想尋找內(nèi)心深處那種民族自信的感覺，尋找一個能夠安放躁動不安的靈魂的地方。那天的午后，當我來到了格所河河畔，遙望河對岸高高的連綿群山，云瀑奇觀夢一般脫穎而出，云霧相連，神韻飄逸，頃刻間思緒萬千。此時的我，似乎成為了這寨中的一滴水，一根草和一枚葉，躺在這溫暖的懷抱里，感受她輕盈的呼吸，聆聽她的心跳，無需受世間的紛擾，享受人間最完美的寧靜。

在陸家寨最后一個夜晚，半夜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窗外的雨聲和著此起彼伏的蛙鳴聲從門窗的縫隙里擠了進來。我突然從夢中醒來，啊，窗外這沉淀了千年之美的陸家寨，不就是我苦苦尋找的靈魂棲息之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