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庭學
盡管貧困有時候是一眼便可識別的現象,但是自從貧困作為一個重要的社會問題受到嚴肅對待以來,何為貧困變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難題。長期以來,人們通常以在特定社會歷史條件下能否獲得基本生活條件的滿足為標準,來衡量一個家庭或個體是否貧困。例如,聯合國2015年根據貨幣購買力的變化把國際貧困標準線上調至每人每天1.9美元。這里使用的是絕對貧困標準,它意味著收入低到“不足以維持體能所需要的最低額度的生活必需品”(1)Benjamin Seebohm Rowntree,Poverty: A Study of Town Life(London: Macmillan,1908),86.。不同的國家和地區(qū)又根據自身的貨幣購買力對絕對貧困標準做出多樣化認定。隨著物質財富的不斷積累,一些歐洲國家率先解決了公民的食物、衣著、住房和醫(yī)療等基本需要問題,它們逐漸采用相對貧困概念來認定貧困。與絕對貧困不同,相對貧困主要考察特定社會中個體和家庭在多大程度上享有與大多數社會成員相似的生活需要(2)Peter Townsend,Poverty in the United Kingdom:A Survey of Household Resources and Standards of Living(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9),50-51.。例如,亞當·斯密在二百多年前曾以當時的歐洲人能否穿上亞麻襯衫為例,對相對貧困進行描述。他說,“嚴格來說,麻襯衫并不算生活上必要的……但是,到現在,通歐洲大部分,哪怕一個日傭勞動者,沒有穿上麻襯衫,亦是羞于走到人面前去的。沒有襯衫,在想象上,是表示他窮到了破臉的程度”(3)亞當·斯密:《國富論》(下),郭大力、王亞南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403頁。。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后,歐洲部分發(fā)達國家在貧困治理中開始采用相對貧困標準。以英國為例,它把收入低于“收入中位數60%”的家庭劃定為貧困家庭,并對這些家庭(尤其是生活在這些家庭中的兒童)提供幫助(4)Paul Spicker,“Why Refer to Poverty as A Proportion of Median Income,”Journal of Poverty and Social Justice 20.2(2012):163-175.??梢?,相對貧困概念關注的不只是生存問題,還涉及社會平等、公民尊嚴的獲得,乃至人的全面發(fā)展問題。在這樣的認知背景下,越來越多的研究者從倫理的視角對貧困進行分析和闡釋。本文第一部分將首先考察傳統(tǒng)貧困標準以及它們的理論基礎可能存在的缺陷,探討促使貧困定義倫理轉向的客觀原因;第二部分將主要考察西方學者從倫理維度對貧困概念所形成的新觀點;最后,本文將對貧困定義的倫理轉向在實踐層面所產生的貢獻及其局限性進行分析。
貧困的標準和定義多種多樣,大致可以劃分到絕對貧困和相對貧困這兩大類別之中。然而,不可否認的事實是,無論絕對貧困還是相對貧困概念,最終通常都是還原到收入狀況。隨著社會發(fā)展和個人生活目標的多元化,一些研究者認為僅從經濟收入維度來理解貧困存在諸多局限。因為收入多寡已不足以準確定義貧困現象。這一看似簡單的理由背后涉及包括傳統(tǒng)發(fā)展理念在內的諸多復雜理論問題。本節(jié)將主要從兩個方面分析促使貧困定義倫理轉向的主要原因。
其二,貧困的考察對象不應當是集體或組織,而是個體。既有的各類貧困標準大多數都以家庭為單位。在上文中可以看到,即便像英國這樣的強調個人權利至上的發(fā)達國家在制定貧困標準時也以家庭平均收入為單位,美國健康與人類服務部也主張以家庭為對象考察和識別貧困。這一方法遭到了來自個人主義和女性主義的嚴峻挑戰(zhàn)。那些主張個人權利至上的研究者認為,以家庭為單位的方法忽略了因年齡差異、身體狀況不同而對資源有不同需求的情況。例如,照顧老人和殘疾人可能需要額外的支出,“兒童比起成年人就需要更多的蛋白質,懷孕或哺乳的婦女需要更多的營養(yǎng)”(10)瑪莎·C·納斯鮑姆:《尋求有尊嚴的生活——正義的能力理論》,第41頁。。馬克思也曾表示,“由社會消費基金中分得的份額相同的條件下,某一個人事實上所得到的比另一個人多些,也就比另一個人富些”(1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5頁。,反之亦然。這就意味著,擁有相同收入的家庭,由于生活負擔不同,極有可能出現一個家庭活得富足而另一個家庭則在貧困中掙扎的相反情景。因此,以家庭為單位所形成的貧困標準極有可能造成把部分急需幫助的人排除出受助行列的悲劇。更值得注意的是,以家庭為單位的做法忽略了由觀念和其他原因造成的一些家庭成員獲得了更多照顧,而其他成員沒被公平對待的事實?!艾F實生活中的家庭包含爭奪各種資源和機會的斗爭。一些家庭成員得以在茶中添加牛奶,而另一些只能添加白糖;一些人獲得上學的機會,另一些人則沒有;一些人享受維持生命的醫(yī)療保健,另一些人則沒有。”(12)瑪莎·C·納斯鮑姆:《女性與人類發(fā)展——能力進路的研究》,第53頁。換言之,貧困是每個貧困者的親身體驗,根據個體所生活于其中的群體和組織的狀況來判斷個體是否受貧困的困擾,這在某些情景下是不準確的。這種情況在女性的社會地位沒有完全獲得認可的地方尤其突顯。為此,努斯鮑姆明確主張各種政治、經濟思想和公共政策必須關注女性在社會中權利被忽視和受到不公正對待的事實,只有充分考慮女性在現實生活中依然是“二等公民”這一現實,貧困和人類發(fā)展這些大問題才能被更好地理解和應對(13)瑪莎·C·納斯鮑姆:《女性與人類發(fā)展——能力進路的研究》,第3頁。。
總體來看,人類物質文明的進步為人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可能性空間,一些人相應地認識到生存資料的基本滿足并不就意味著擺脫了貧困。擺脫貧困意味著過上一種體面的生活,而體面的生活包含著相應的倫理訴求。一些學者于是試圖從倫理的角度對貧困進行重新定義和解釋。
貧困定義和標準的倫理化并不是當代學者的創(chuàng)新之見,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向前現代社會的貧困概念的回歸性拓展。與現代社會普遍通過“貧困線”來識別貧困不同,在前現代社會中,貧困最初更多是在倫理和道德的層面被理解。在中國歷史上,倫理解釋是人們理解貧困的重要視角。孟子在建議齊宣王關于如何施行仁政時曾言,鰥、寡、獨、孤之人乃“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14)《孟子·梁惠王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03頁。,并以周文王為例,建議齊宣王也要幫助窮人。雖然用當代人的眼光很容易看出孟子在此對窮人的劃定一定也用了經濟標準,但是他沒有明確告訴人們,地主和富裕家庭的鰥、寡、獨、孤者不是窮人。因而,有學者據此認為,如果根據孟子的表述來理解貧困,那么,這一概念“在社會問題這個層次上面也就等同倫理關系的問題”(15)梁其姿:《施善與教化——明清的慈善組織》,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1-12頁。,它指的是家庭結構不完整所造成的倫理缺憾。
貧困的倫理定義在西方世界也曾廣受認同。根據英國著名社會經濟研究者格特魯德·海默爾法布(Gertrude Himmelfarb)的考察,在最早開啟現代工業(yè)化進程的英國,工業(yè)革命早期之前貧困基本上還是一個道德概念。此時,社會對貧困的理解還帶著宗教社會和道德社會的烙印。隨著工業(yè)革命的推進,以及政治經濟學的“科學”地位獲得確立,貧困和失業(yè)等概念才通過去道德化(demoralized)和世俗化的過程,在經濟學意義上獲得了它們的獨立性(16)Gertrude Himmelfarb, The Idea of Poverty: England in the Early Industrial Age(New York:Alfred A.Knopf,1984),100-101.。
當代社會從倫理、道德的視角來理解和闡釋貧困,始于人們對“相對貧困”認識的細化和加深。在西歐發(fā)達國家,隨著物質生活資料的迅速增加,越來越多的人不再受衣、食、住等基本生活需求的限制。20世紀七八十年代,有些政治家因此而宣稱英國“幾乎沒有貧困”了(17)例如,在1976年和1986年,時任英國社會服務大臣分別指出,不斷積累的富足已經讓英國幾乎沒有貧困了。。然而,現實的情況是,一些人雖然擁有了生存的基本條件,但是他們依然沒有足夠的條件參與到主流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生活中去。有人也把這部分人稱為窮人。如此一來,貧困變成了一個可以根據具體社會狀況進行建構的概念。它不僅與物質生活資料被剝奪有關,也蘊含著政治、文化、習俗和道德的內容。因此,有些研究者試圖用更具現實解釋力和道德感的概念,對貧困現象加以分析和闡釋。在這些互競的概念和方案當中,社會排斥概念較早受到一些研究者的青睞,并逐步獲得廣泛的認可。
關于社會排斥的具體內涵和外延,有研究者認為,社會排斥是指“保證個體和家庭獲得社會整合的主要社會系統(tǒng)的崩潰和失靈”(22)Mark Shucksmith and Pollyanna Chapman,“Rural Development and Social Exclusion,”Sociologia Ruralis 38.2(1998):230.,它和貧困一樣,是一個多維和動態(tài)的概念。還有人指出,社會排斥是一部分群體“由于身體、社會、經濟上的剝奪或歧視不能享有社會生活的福利”(23)Paul Taylor,“Democratizing Cities:Habitat’s Global Campaign on Urban Governance,”Habitat Debate 5.4(1999):2.。在對社會排斥概念的各種充滿交叉和互競的解釋之中,希拉里·西爾弗(Hilary Silver)的工作獲得了較為一致的認可。她在多篇具有較大影響的論文中把社會排斥定義為“在個體和社會層面上,社會紐帶逐漸多維斷裂的動態(tài)過程”(24)Hilary Silver,“The Process of Social Exclusion: The Dynamics of An Evolving Concept,”Chronic Poverty Research Centre Working Paper 95(2007):1.。對個體來說,它主要指無法參與到普遍的社會活動中,因而也無法建立起對自身有意義的社會關系;就集體層面而言,社會排斥反映了社會融合和凝聚力的不足。西爾弗還劃分了社會排斥的三種范式(paradigm),即:團結范式、專業(yè)化范式和壟斷范式。其中,團結范式指的是一個社會沒有完全把所有的社會成員都納入它的體系中,使每個人都變成社會的參與者。在西方和美國社會中,這方面的排斥主要涉及移民、少數族裔和生活在部分農村區(qū)域的邊緣人群的生存困境問題。專業(yè)化范式指的是,在現代工業(yè)社會中市場經濟把部分人群排除于復雜的社會分工體系的現象,即專業(yè)化門檻所造成的失業(yè)問題。壟斷范式主要指特權階層和既得利益集團利用自身的優(yōu)勢實現了不公平的利益最大化,從而造成其他人群選擇受限,被排除于社會發(fā)展的進程中。
從上述分析來看,社會排斥和貧困概念之間是一種若即若離的關系。社會排斥主要強調的是社會團結不足、難以實現和諧的問題,而貧困更多關心的是個人和家庭的生活資料匱乏問題。兩者之間有著明確的區(qū)別。根據常識和社會心理學的相關研究成果可知,一個窮人或者一個貧困家庭無論從主觀還是客觀方面來看,確實難以融入社會的主流生活,窮人很難說沒有受到社會排斥。這就引發(fā)了社會排斥和貧困這兩個概念的內涵是否存在聯系的爭論。持反對意見的論者認為,社會排斥是“一種平行、空間上的隱喻”,涉及的是人們融入或脫離主流社會;而貧困則基于一個“垂直的不平等模型”,它意味著有人“升入”或“掉出”某一社會階層和收入分配結構(25)Daniel Beland,“The Social Exclusion Discourse:Ideas and Policy Change,”Policy and Politics 35.1 (2007):123-139.。也就是說,社會排斥是一個“關系”問題,顯示的是排斥者和受排斥者的差異和敵對。貧困則是一個收入分配問題。貧困意味著貧困者成了匱乏的犧牲品,而社會排斥則不然,至少部分富人群體與主流社會格格不入的情景并不鮮見。贊同的研究者則認為,對貧困和社會排斥做出區(qū)分是多余的,因為“社會排斥是一個比貧困更加寬泛的概念,它包含了與貧困有密切關聯的物質剝奪”(26)Ali Madanipour et al.,“ Concepts of Poverty and Social Exclusion in Europe,” Local Economy 30.7(2015):7.,用社會排斥代替貧困概念是理所當然之事。還有研究者對社會排斥和貧困這兩個概念進行對比之后,認為兩者擁有一些共同的特征:首先,社會排斥和貧困一樣是一個多變的概念,二者之間存在聯系;其次,在社會學和倫理學的研究文獻中,有很多論者把社會排斥視為貧困的同義詞交替著使用,它們的共同點多于差異;最后,在關于相對貧困的一些概念分析中可以發(fā)現,貧困也涉及社會中一些群體占優(yōu),而另一些群體處于劣勢地位的關系問題,它與上文提到的社會排斥聚焦于“關系”的探討是一致的(27)Hartley Dean,“Poverty and social exclusion,”12.。
學術界的爭論和研究成果在部分西歐國家的社會政策制定中得到了體現。例如,歐盟委員會看到了傳統(tǒng)貧困概念的缺陷,但是也沒有主張完全拋棄這一概念并代之以社會排斥。在2010年,作為2020歐盟戰(zhàn)略的一部分,歐盟委員會在制定社會發(fā)展目標時要求,“到2020年,至少要減少2000萬成員國公民處于或面臨貧困和社會排斥的風險”(28)https://ec.europa.eu/eurostat/web/products-datasets/-/t2020_50.。在此我們可以看到,社會排斥與貧困處于并列地位,成為人們更加充分地理解社會貧困的重要補充工具。
如果說用社會排斥解釋貧困源于法國,并成為歐盟的重要政策指導概念的話,那么,“可行能力被剝奪”就不但是英語世界的學者和政治家理解貧困的新視角,而且也成為聯合國和其他國際組織分析人類貧困的重要方法和理論。
可行能力路徑(capability approach)是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瑪蒂亞·森試圖用來代替功利主義(增加算術總額)和羅爾斯的社會基本善的基本觀點的一種正義理論。在努斯鮑姆(Martha C.Nussbaum)和其他學者進一步闡釋之后,它成為當今人們理解和分析貧困、平等、人類發(fā)展和女性主義等核心社會問題的重要理論框架。可行能力路徑的核心價值是強調積極自由對個體的重要意義。森和努斯鮑姆認為,如果國家只是放開其干預之手而缺乏其他積極的行動,那么,對公民而言權利只不過是空頭支票。所以,他們一再強調,判斷一個人的實際生存狀態(tài)的重要標準是看他是否具備“去做某事或成為某人的自由”(29)瑪莎·C·納斯鮑姆:《尋求有尊嚴的生活——正義的能力理論》,第46頁。。一個人是否能夠做什么或追求有價值的生活方式,取決于他們的可行能力以及功能性活動(functionings)。可以說,可行能力和功能性活動構成了可行能力路徑的兩個基本評價機制。其中,可行能力指的是一個人“有可能實現的、各種可能的功能性活動組合”(30)阿瑪蒂亞·森:《以自由看待發(fā)展》,第63頁。。通俗來說,它是個體享有的實現有價值的功能性活動的實際機會和潛能。功能性活動則反映了“一種或多種能力的積極實現”(31)瑪莎·C·納斯鮑姆:《尋求有尊嚴的生活——正義的能力理論》,第18頁。。例如,受到正常的教育、擁有健康的身體、獲得自尊心、能夠融入社會等等,都是實現功能性活動的表現。功能性活動是可行能力獲得實現的結果。與前者相比,后者具有更加基礎性的地位。例如,一個富人可以過著節(jié)衣縮食的生活,在他身上實現的功能性活動和一個窮人是一樣的,但是兩者在可行能力方面卻有著完全不同的狀況。因此,森和努斯鮑姆都強調可行能力的優(yōu)先性和重要性。
關于可行能力,需要注意的是,可行能力的發(fā)展并不是由基因決定的,后天的社會環(huán)境在可行能力的培育中扮演著重要的作用。另外,可行能力必須是低階的能力,而非高階的能力。正如人們不會期盼每個人都具備成為科學家或者奧林匹克冠軍的能力一樣。在此意義上,可行能力必須是基本的。努斯鮑姆在森的基礎上列出了十項基本可行能力清單,并宣稱這個清單對辯駁保持開放。
從20世紀80年代起,可行能力路徑成為人們理解貧困的重要理論資源。最典型的表現是,森對可行能力進行闡述之后明確提出,“貧困必須被視為基本可行能力的被剝奪”(32)阿馬蒂亞·森:《以自由看待發(fā)展》,第85頁。。他認為,對貧困的這一定義將使人們對貧困的實質,以及人類如何在新的歷史階段開展反貧困事業(yè)有新的認識。努斯鮑姆雖然沒有對貧困問題進行專門的論述,但是她一再強調十項基本能力在“最低限度水平上”獲得滿足的重要性。她認為,只要人們的任何一項核心能力未能獲得滿足,“這就應當被視為一種不公且悲劇性的處境并急需得到關注”(33)瑪莎·C·納斯鮑姆:《女性與人類發(fā)展——能力進路的研究》,第58頁。。在她眼中,可行能力不能獲得最低標準的滿足無異于貧困。
從可行能力視角來看,貧困被定義為人的生活受到了嚴重束縛和摧殘。這一定義不再局限于強調收入無法滿足基本生存需求,它還抓住了人類生活的多元特征以及它們之間的不可還原性,試圖從更加廣闊和具體的視角來確認最低標準的人類生活應當是怎樣的。
這一理論因為對貧困的認識和理解有新的突破而受到了較為廣泛地認可。在森和努斯鮑姆等人的可行能力路徑理論影響下,聯合國分別于1990年和1997年的《人類發(fā)展報告》中提出以人類發(fā)展指數(HDI)和人類貧困指數(HPI)來衡量一個國家的發(fā)展水平。2007年,在森和其他經濟學家的倡導下,牛津大學創(chuàng)建了牛津貧困與人類發(fā)展研究中心(Oxford Poverty and Human Development Initiative )。該研究機構以森的能力方法為基礎,“致力于建立和提出應對并減少多維貧困的更加系統(tǒng)方法和經濟結構”(34)https://ophi.org.uk/about/.。這一機構提出的測量貧困的方法被聯合國開發(fā)計劃署采納,該署于2010年起在每年的《人類發(fā)展計劃》中用全球多維貧困指數(MPI)(35)多維貧困指數(MPI)圍繞著教育、健康和生活水平三個方面和十個具體指標衡量一個國家的貧困狀況。代替人類貧困指數(HPI)發(fā)布全球一百多個國家的多維貧困狀況。
貧困定義和標準的倫理轉向充分表明,人類的反貧困事業(yè)在世界局部區(qū)域獲得了突破性進展。在物質財富極度或相對匱乏的歷史長河中,人們普遍認為貧困是關于“吃不飽飯”的問題。相應地,反貧困的工作往往只考慮窮人的“吃飯”問題。但是我們應當看到,作為人,窮人除了有“吃飽喝足”的需要外,他們也有獲得自尊和自我實現的需要。馬克思曾經說,“吃、喝、生殖等等,固然也是真正的人的機能。但是,如果……使這些機能脫離人的其他活動領域并成為最后的和唯一的終極目的,那它們就是動物的機能”(3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0頁。。這就意味著,作為政治動物,人應當追求有價值的生活,國家和社會也要創(chuàng)造條件讓公民追求有價值的生活。根據馬斯洛(Abraham H. Maslow)的需求層次理論,“一個同時缺乏食物、安全、愛和尊重的人,對于食物的渴望可能最為強烈”,而“如果……需要充分地得到了滿足,接著就會出現一整套新的需要”。與此同時,馬斯洛也提醒人們,需求層次的秩序是會出現例外、重疊甚至是顛倒(37)馬斯洛:《動機與人格(第3版)》,許金聲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9、34頁。。換言之,我們絕不能以為僅當對食物的欲望得到了完全的滿足,人才會出現對安全的需要;或者,只有充分滿足了對安全的需要后,才會滋生出對愛的需要。我們需要認識到,這些需要有可能是以平行或超常規(guī)的順序出現的。正是因此,對窮人而言,很多時候生存、溫飽問題和自尊是同等重要的,有些人甚至把尊嚴看得比物質需要的滿足更重要。如果我們能理解窮人的上述心理,也就容易明白為何在社會交往中總是有人“死要面子活受罪”。
可見,貧困定義的倫理轉向將使人們認識到相對貧困和絕對貧困一樣,對貧弱者造成的傷害不容忽視。它也是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無論是在國家政策的安排中,還是在社會輿論導向上,都要充分考慮那些能夠解決溫飽問題但依然處于不利地位的群體之處境。
另外,貧困概念的倫理化將促使反貧困策略向多樣化方向轉變。例如,如果以尊嚴得不到滿足或社會排斥來定義貧困,那就需要考慮貧困感對人產生的傷害。盡管貧困感有時是一種充滿主觀情感因素的判斷,但也不得不承認,一個人的客觀處境對他的心理認知具有深刻影響。以“城一代”為例,由于承擔著房貸和各種生活壓力,當他們與作為“城二代”“城三代”的同齡人相比時,很多人也許會認為自己貧窮且低人一等。但是當他們回到農村,看到一些家長為了上中學的孩子一周100元的生活費而發(fā)愁時,或者看到一個病人因為付不起幾千元醫(yī)療費而放棄做一項重要的手術時,他們的貧困感往往就不再像生活在城里時那么強烈。通過這個案例可知,人的貧困感是會隨著情境不同發(fā)生變化的。可以說,降低社會成員的貧困感,將是未來反貧困事業(yè)中的一項長期任務。當然,這并不意味著要為貧困唱贊歌,通過宣揚“貧窮是財富”來改變人們的想法,而是要致力于通過改變社會現實來降低公民的貧困感,因為人們的社會情緒與他們對自身處境的體驗息息相關。由此看來,如何進一步落實機會公平、權利平等和同工同酬等理想目標,將是未來反貧困工作的重點。從宏觀層面上看,除了“東西、南北差距”問題依然需要重視外,如何在相同地區(qū)、相同行業(yè)和相同群體內部創(chuàng)造更加公平的環(huán)境,將是需要認真考慮的問題,因為人們的比較和攀比心理一般都始于和身邊人或同行業(yè)、同齡人的對比,而且這種對比對他們的影響是最深刻的。這正如弗蘭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曾犀利地指出的那樣,“近親、同事、與同養(yǎng)之人”之間很容易滋生攀比和嫉妒心理,“帝王除了受帝王的嫉妒外不受他的人嫉妒”(38)弗蘭西斯·培根:《培根論說文集》,水天同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30-31頁。。
盡管從倫理的視角對貧困進行闡釋進一步豐富了這一概念的原初定義,并因而促使反貧困策略走向多樣化,但是這一轉向所帶來的難題和困惑亦不容忽視。一方面,它將使得對貧困人口和貧困現象的認定更加困難。以可行能力方法為例,沃爾夫(Jonathan Wolff)和蘭姆(Edward Lamb)等人曾評價說,根據該方法,“我們沒有獲得關于什么時候一個人是否處于貧困的清晰概念(方法)”(39)Jonathan Wolff et al.,“A Philosophical Review of Poverty,”15 .參見https://www.jrf.org.uk/report/philosophical-review-poverty.。換言之,雖然森和努斯鮑姆把貧困視為可行能力的缺失看起來新意十足,但是這一方法(理論)沒有為我們提供一套易于操作的貧困認定標準??赡苡腥藭瘩g道,聯合國發(fā)展署的人類貧困指數(HPI)和全球多維貧困指數(MPI)就是基于可行能力方法的貧困認定方案。但實際上,無論是HPI還是MPI,它們都只是包含了可行能力方法的部分內容,而沒有體現出它的全部要求。由于對各類數據的獲取并不都是容易的,即便是受到廣泛認可的MPI也依然不能完全準確地反映各個國家和地區(qū)的貧困狀況。例如,對中國多維貧困測量所使用的數據基本上滯后于中國的真實狀況多達10年之久(40)王小林:《貧困標準及全球貧困狀況》,《經濟研究參考》2012年第55期,第50頁。。另一方面,貧困概念的倫理定義未能注意到個人選擇和文化觀念等主觀因素對認定貧困可能產生的干擾。根據可行能力理論,當個體不具備一些基本能力且不能享有相應的功能性活動時,此個體就是貧困人口。這一論斷在操作上將面臨諸多難以應對的挑戰(zhàn)。例如,一個不參與世俗生活的僧侶,我們能說他貧困嗎?某些時代和地區(qū)的一些女性受到宗教和許多政治禁令的限制,但是她們卻可以享受奢華的生活,誰會說這些人是貧困人口呢?至于社會排斥,有些人因為個性的緣故無論處境如何變化都覺得自己與社會格格不入,社會的仇富心理會使一些富人認為自己不被社會接納和認可。把這種現象認定為貧困并動用國家和社會的力量去應對,似乎難以獲得普遍認同。尊嚴更是一個直覺概念,在很多語境中它的定義并不是完全明確的。一件事情讓一些人獲益匪淺,對另一些人而言則意味著失盡尊嚴??梢?,“貧困是尊嚴的缺失”的認定同樣有失嚴謹。
一些研究者曾指出,公共政策的特點在于它應該具有可操作性,易于利益相關者理解并受到廣泛認可,即使這樣的政策與被精心論證過的道德理論產生矛盾,道德理論也要被排在第二位(41)Jonathan Wolff,Ethics and Public Policy: A Philosophical Inquiry(Oxford:Routledge,2011),3-6.。例如,歐洲發(fā)達國家的許多研究者都主張以社會排斥來代替或者補充貧困概念,但是在具體政策實施過程中,歐盟委員會所提出的反貧困和社會排斥的目標基本都與收入和消費因素有關,即“貧困風險率(the at-risk-of-poverty rate)、物質匱乏指數和生活在工作強度極低家庭的人口比例”(42)Ali Madanipour et al.,“ Concepts of Poverty and Social Exclusion in Europe,” Local Economy 30.7(2015):11.。依此來看,在具體的反貧困工作中以收入標準界定貧困,似乎依然是最具可行性和有效性的方法。
貧困定義的倫理轉向無形中增加了貧困識別難度,并帶來了缺乏可操作性和其他一些問題。把貧困的定義拓展到“可行能力被剝奪”和“被社會排斥”等維度,體現了物質文明高度發(fā)展的社會中人們對好生活的理解。這一理論動向,把那些在傳統(tǒng)社會中較少受關注或難以實現的生活價值(例如,個體自尊心的滿足和社會團結),提升到了公共領域的重要位置。對時下的中國而言,關注和吸收貧困定義的倫理轉向所帶來的積極成果,對我們更深入地理解和實現美好生活及共同富裕的理想具有重要的價值。
在新的歷史階段,我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發(fā)展之間的矛盾。解決好該矛盾的一個重要前提是要對“美好生活”和“平衡、充分發(fā)展”有客觀且合理的認識。然而,由于社會生活的多元化和個人追求的多樣化,對什么是美好生活和實現怎樣的發(fā)展等問題,人們可能無法列出一個完全獲得公認的清單。但無法給出完美的清單,并不意味著我們無法達成一些基本的共識。可以相信的是,在物質財富高度發(fā)達的當今世界,大多數人將會追求一種更具全面性和立體感的生活。這意味著“美好生活”除了包括基本生活條件的滿足之外,還在安全、歸屬感的獲得、自尊心的滿足和自我實現等方面有著更高的要求。正如上文所言,這些要求將不是以“詞典式次序”被提出,而是以平行甚至超常規(guī)次序的面目出現。因此,政府和社會在對公共產品進行建設的時候,不應當局限于經濟維度,而是也應當從倫理視角尋找更多的理論資源。
社會主義本質的一個主要內容是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最終達到共同富裕。在消除絕對貧困之后,共同富裕成為國家和社會追求的理想。共同富裕包含著豐富的內涵。解決貧富分化和財富分配不公平問題,一定是實現共同富裕的重要目標。如果把消除社會排斥和追求社會團結貫徹于實現共同富裕的理想之中,那么,我們所實現的將會是一個后富者活得更加舒適,而先富者過得更加心安的共同富裕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