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龍
一
你看到我的時候,我就這樣躺在地上,軟綿綿的,像一床破棉被,自然,這和我穿的衣服有關(guān)。我也想過像一塊石頭,或者一頭倔強的牛一樣,撞到護欄后就硬邦邦地躺在地上,可是我硬不起來,我就是一灘爛泥?;ㄈ羧蓖χ蠖亲诱驹谝慌?,叉著腰,在大庭廣眾之下呵斥:“你到底是不是個男人?”我沒法回答她,這不是從我長相就能回答的問題。說心里話,此時此刻我就是個軟蛋。我這一軟,花若缺就硬了,沒辦法,我踮起腳來只能抵到她干癟的胸部,就像小時候我墊著板凳摘紫色的葡萄。我這幾天總是渾渾噩噩的,我覺得我應(yīng)該丟魂了。
是的,我應(yīng)該是把自己的魂給丟了。
小時候我丟過一次魂,還是在水月灣的時候,我爬上村頭的一間茅廁,一腳踏空,草搭的頂子直接陷空了,我掉了進去。我沒有摔傷,因為我砸到了正在上廁所的蘇折柳。我就在她哇哇大哭中被父母訓斥著。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想過偷看她上廁所,就算是在驚嚇中看到了她那雪白屁股上的胎記,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女孩子的裸體,也是第一次把女孩子砸到廁所里。后來,我看到蘇折柳那張開的八字腳,像是騎了頭豬。我就躲得遠遠的,即使她穿著衣服,我也仿佛能看到她那雪白屁股上的胎記,仿佛是打了一個補丁。我告訴大家,我是為了采摘茅廁上方的桑葚??墒菦]有人相信我,我就是一個小偷窺狂。蘇折柳哭得像死了爹娘一般,她的外婆總是說我毀了她外孫女的清白,這真是天上掉下一個屎盆子扣在我腦袋上,我是甩也甩不掉了。我拍了拍胸脯,說:“她以后做我婆娘總可以吧?!睕]有誰相信一個五歲的孩子會說出這樣的話,大家都驚住了。拍完胸脯后,我徑直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后,就這樣睡了三四天,我仍然迷迷糊糊的,村里人都說我是得到了報應(yīng)。奶奶在院子里裝了一碗清水,把筷子立在碗里,嘴里念念叨叨地說著什么,還不停地磕頭。最后,她端著那碗水去了那間茅廁,繞著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后,用嘴含著水噴在了我的臉上。我就這樣醒了。我一直不覺得是奶奶把我的魂找回來的,而是奶奶喜歡吃大蒜,她噴的水里有大蒜味,我是被她嗆醒的。
可是,這一次,我真的只感覺到我的身體在動,可是魂丟了。而奶奶已經(jīng)去世二十多年了,我現(xiàn)在在丘山市,她那口大蒜味的水再也找不到了。
我覺得我來丘山市就是個錯誤,遇到花若缺更加是錯上加錯。
你可能還不知道,我之前從水月灣逃出來的時候,就是因為蘇折柳要和我好。我沒有辦法勉強自己去喜歡蘇折柳,就像我沒辦法勉強自己睡覺之前不摳腳一樣,這是骨子里帶出來的。而且,蘇折柳的名字和她的身形完全不配,她真該叫蘇矮矮。我不知道她這些年經(jīng)歷了什么,肯定和我當年砸下來騎在她身上無關(guān),至少我是這樣想的。自然,我想除了二十年前她那不曾見光的屁股還白著外,一個女孩子竟然可以黑到這種程度。我晚上的時候都不敢出來溜達得太晚,我怕我撞到她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眼前還有個人。除了黑和矮之外,蘇折柳身段還是不錯的,凹凸有致,可能是小時候在她身上丟過魂,一想到她屁股上的胎記,下半身都不禁打個寒顫??墒?,蘇折柳不這么想,她黏上我了,說是小時候的承諾,還說我們是青梅竹馬。我和她算是哪門子的青梅竹馬,我和她弟弟蘇哲待的時間都比她長。所以,我準備去丘山市的時候,蘇哲說:“我知道你小子瞧不上我姐,你去市里逛逛,要是實在找不到女人,我姐也愿意等你,你還是我姐夫。”
你這不是開玩笑嘛,我莫小左還找不到女人,再說,我哪能有個二流子的舅姥爺呢?
后來,我終于覺得蘇哲的話是具有前瞻性的。我被丘山市狠狠地擋在了市外,別說是找女人,我連丘山市的入口都還沒有進去,因為我沒錢。我后來想想,我要是有錢,還不住到丘山市最貴的酒店去。可是,我本來兜里還有些錢的,我是坐拉豬的車去丘山市的,然后轉(zhuǎn)了兩趟車,最后坐上一輛破爛的大巴,車門扣用鐵絲扭在一起,車一開,門咣當哐當響。車晃晃顛顛地走在山區(qū)的路上,半路上來一個女的,她那寬厚的大屁股輕輕往我身邊一坐,嘴唇一笑,身子往我這邊靠了靠,我能感受到她肉體的燥熱。我內(nèi)心洶涌,覺得她應(yīng)該是一個用金錢就可以談一場一夜戀愛的人。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和我一樣干癟的錢包。我側(cè)臥身子,想著,我不是隨便的人,更加不是一個舍得花錢的人,我要在行為上紳士些,思想上可以流氓點,我在天馬行空的憧憬中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錢包沒了。我大嚷著我的錢被偷了,要司機挨個搜身。司機回頭看了看車里只有我和一個杵著拐杖的白發(fā)老頭,對我沒好氣地說:“錢包沒了,你人咋沒丟呢?!蔽冶緛砭驮跉忸^上,聽他這么一說,更加想找人干一架。我怒氣沖沖地沖到司機面前,瞧了瞧司機的身板和他身邊長長的銀色扳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被他趕下車了。我游蕩在去丘山市的路上,我管住了褲腰帶,卻丟了錢袋,現(xiàn)在肚子更加不爭氣。離丘山市還有一百多里的路程,身后的水月灣更是望不到頭。肚子早就咕咕叫了,我來到路邊的磚窯廠,去搬磚。三十塊錢一天,管飯。領(lǐng)頭的那個粗糙漢子,每次遇到我都會拍我的屁股。我是個正常的男人,一兩次也作罷,每次都拍,還淫笑著說:“挺肥的?!蔽沂懿涣肆?,把磚往他腳下一扔,“再摸一下老子就把你頭砸得冒油。”我撂下這一句狠話,也就這樣失業(yè)了。我脖子硬,可是肚子不爭氣。我睡過還在施工的天橋底下,和一堆紅黃藍的垃圾桶在一起,那個味,也就比水月灣的廁所好聞點。我在垃圾桶里翻找,衛(wèi)生巾、廢報紙、還有別人用過的安全套。真是晦氣。一次,一個背著書包的女學生把手里沒吃完的包子塞給了我。那時,我第一次覺得丘山市的包子那么的好吃。我就在暗暗發(fā)誓,等我有錢了,第一件事就是去買整個丘山市最貴的包子吃。我還要娶丘山市的女人,大長腿,最好還念過書的,屁股上沒有胎記。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想娶的女人,都是蘇折柳所沒有的優(yōu)點。
我總不能待在天橋底下吧,就算是做個要飯的我也要去丘山市。我聽說過有人裝瘸子,扮可憐樣在丘山市乞討,回到水月灣后西裝革履還蓋了房。我鄙視那種在外裝可憐,回來裝大款的樣子,我好歹也是念過初中的人,一直念到我爸被關(guān)了進去。我爸好賭,還好色,被別人捉了仙人跳,在打斗中把人家的后半輩子打在了病床上,也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出來。他在懺悔中說出我是撿來的,因為他那方面不行。我恨過他,你懺悔就算了,把你那些偷雞摸狗的事情交代出來還能坦白從寬?你說自己那方面不行干嘛,你不行和你嫖娼有什么關(guān)系?你這一坦白,那我豈不是成了野種?我爸一進去,我媽把眼淚一抹,匆匆地就改嫁了本灣的一個木匠,據(jù)說他們以前就偷偷摸摸地在一起,結(jié)婚還不到三個月,就給我生了個弟弟。這樣我更加不受待見了。他們催著我去卅鋪,一個位于丘山市和水月灣之間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處,找現(xiàn)在這個后爹的表弟。我不愿意,他們就不再理我,讓我搬到牛棚里住去了。我知道他們是想擺脫我,我是個累贅。我有時候真懷疑我是我爸在賭桌上贏回來的,我只是他的一個戰(zhàn)利品。可是,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我最后卻像口香糖一樣甩都甩不掉。我也終于明白了,這些年來為啥我總覺得我媽和我有距離感,對我總是冷冰冰的,雖然從小到大一直聽人說我不是我媽親生的,沒有想到連我爸也是假的。難怪當年蘇折柳的爸媽找我家賠錢的時候,我爸媽把我關(guān)在門外,讓他們把我?guī)ё叩皱X。我照了照鏡子,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以我爸的相貌怎么能生出我這樣高顏值的人來呢?我索性就去丘山市,冥冥中我堅信我的親生父母在市里,他們可能有好幾棟小樓收房租,日夜坐在門口,拿著我小時候的照片,直到有一天我重新出現(xiàn)他們的面前,他們抱著我痛哭流涕,我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城里人,還繼承了他們的幾棟小樓,我成了包租公,衣食無憂。每次想到這樣,我都興奮地大笑著,笑著笑著就感到渾身刺痛,被凍醒了,畢竟天橋底下太冷了,還有不少惡狗在翻搶垃圾吃。那些流浪漢還惡狠狠地瞪著我,仿佛我要和它們搶垃圾桶里的垃圾一樣。真是瞎了它們的狗眼,我又不是乞丐。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發(fā)現(xiàn)自己穿的衣服還沒有流浪漢的好。
我對著地上啐了一口,就這樣乘著月色,在深秋的寒風中向著丘山市走去。
二
說來你也不信,要不是我的錢被偷了,我會一直挺著胸膛走向丘山市,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曲線救國,我是不會聽從我媽(現(xiàn)在看來應(yīng)該是后媽)的建議,去找這個表叔。他現(xiàn)在是我唯一的依靠(雖然我也經(jīng)常幻想過我親生父母在丘山市里過得如何的好)。我按照我媽給的地址,來到到了卅鋪,找到了“花老虎廢品收購站”。
我的雙腿又開始抖了。
能給自己起個“花老虎”名號的人,這個人不是虎背熊腰,就是面目兇惡。我這個小身板怕是在這里討不到好果子吃。再說,不是親媽果然不一樣,讓我到這里來收廢品,這不是寒磣我嗎?不過既然來了,我也只能先將就著,我想他應(yīng)該還不知道我這個冒牌的侄子,我就先去找我這個叫“花老虎”的表叔。
在一堆廢品中,我發(fā)現(xiàn)一個髭髯布滿臉頰,瘦小干癟,一臉精明,灰突突的矮個子中年人站了起來,說真的,穿的比乞丐都不如。
“大叔,請問你們老板在不在?”
“我就是。你是哪個?”
“你就是?”
“是啊,有啥問題?”
我能有啥問題?我有一肚子的問題。眼前的是花老虎嗎?分明就是個落魄版的馬云。他那吃不飽的模樣,能養(yǎng)活我嗎?老板都自己親自動手干活,那肯定沒啥幫工?我要是來了,豈不是這些活都得我干……
“叔,我是黃家麗的兒子,我叫莫小左?!蔽乙仓荒茏詧蠹议T。
“哦,是小左啊。你媽之前給我來過電話了??欤?,進門吧?!被ɡ匣⒆焐线@么說,腳卻沒有動,眼睛還在我身上打轉(zhuǎn)。
直到他撥了一通電話,確認了我的身份后,才帶我去了二樓的閣樓。我打開門,單間里擺滿了舊家電和一些腐爛的木頭,陽光透過唯一的一扇窗戶射了進來,空氣中無數(shù)的飛塵在飛舞,更別提那股刺鼻的味道。花表叔客氣地說,打掃打掃就很寬敞了。不一會兒,一輛貨車停在了樓下?;ū硎逋送乙谎?,我很識趣地說:“叔,你歇著,我來幫忙吧?!被ū硎迥樞Φ门こ闪艘粋€生核桃,說:“你一來就讓你干活,真不好意思啊?!彼χ?,就開始指揮哪些需要搬走,哪些需要搬在角落里以后再裝走。我一件件地搬著這些舊家電和爛木頭,搬到他門口的大貨車上。實在太重了,我感覺木頭里面肯定摻了鐵,我的腰都彎成一把弓。再沒有人來幫忙,我就要被折斷了?;ū硎遄哌^來,手來回擺著,要我輕點。當我正為他的關(guān)心而熱淚盈眶的時候,他的手卻輕輕地扶在了木頭上,輕輕拍了拍,說:“你這伢子沒干過活,多鍛煉鍛煉就行了?!蔽倚囊粰M,爸媽都是假的,這個掛了名的表叔更加是沒啥親情可言。我氣不過,隨手一滑,一扇冰箱門倒在了地上,里面的銅絲全都掉了出來?;ū硎遐s緊過來裝撿。我表面上賠禮道歉,心里卻得到了報復(fù)的快感。
花表叔黑著臉,把東西清點了一遍后,開著破車走了。
我終于有了自己的房間,找了一張舊鐵床,墊上紙盒子,再鋪上臟乎乎的舊床單,往上一趟,骨頭都快散架了。他娘的,老子白白當了一天勞力。
傍晚的時候,花表叔來了。他在樓下喊,“小左,吃飯了?!?/p>
我從床上翻了個身,心想,終于要給我接風洗塵了。
一樓的拐角處,有一間簡易的鐵皮移動房,算是花表叔的辦公室了,兩邊廢品堆積,露出一個戰(zhàn)壕似的走道。我推開鋁合金的大門,一床,一小桌,白熾燈泡,里面還隔了一個小間?;ū硎逍ξ卣f:“先洗手吧,馬上就開飯?!?/p>
門口有一處低矮水龍頭,我放水洗手洗臉。下無臺盆接著,水浸濕了地面上的紙張和踩扁的易拉罐,四處流淌。洗好后,花表叔在小桌上擺了一盤花生米,一盤炒秋葵和一盤鹵豬耳朵,還有一瓶竹葉青,他用牙咬開瓶蓋,給我碗里倒了小半碗。
“喝吧,喝吧。這酒喝著帶勁?!被ū硎逡粋€勁地勸。
我也顧不上問為啥不去個飯店酒樓之類的話了,端起碗來咕嚕咕嚕一飲而盡。
“小左啊,我說你這伢子,不在灣里好好待著,非要跑到市里來干啥子?”
“叔,我想闖闖。灣里那旮旯不是我們這些年輕人待的。我聽我媽說你上次回灣里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你離開這么多年了你不知道,現(xiàn)在灣里越來越留不住人,山前屋后的除了拄著拐杖的老人就是一些穿著開襠褲的小屁孩。”
“你說的也是。水月灣窮啊,要不然我當年也不會要飯要到丘山市,遇到你表嬸,說不定現(xiàn)在還在要飯呢。”花表叔撿了一?;ㄉ兹拥阶炖铮f,“不過我現(xiàn)在也和要飯差不多?!?/p>
“叔,你這玩笑開的,你在咱們?yōu)忱锟墒琼懏敭數(shù)娜宋锪?,誰不知道你在丘山市里辦了個廠,買了房還開上了小轎車?!?/p>
“嘿,你別說,這點是不假?!被ū硎迩椴蛔越丨h(huán)顧自周,說,“不過,這也只是表面現(xiàn)象,你看看我這個廠,哪有人手啊,平時忙的時候招幾個散工幫忙,你表嬸就知道打麻將,平時也就是我一個人張羅著。來,喝?!?/p>
一口悶下去之后,花表叔齜了一下牙,說:“你來也好,幫幫叔的忙,叔啊是不會虧待親戚的?!?/p>
聽他這么一說,我送到嘴邊的酒停了一下,心想,這下完了,我成了他的長工了。
天色漸晚,我們叔侄倆近乎了很多,劃拳口令樣樣來的了。酒喝沒了,菜也沒了,花表叔晃悠悠地站起來,從房間拐角的一個小冰箱里把半盤鹵鴨子端了出來,還抱出了兩瓶啤酒。紅著臉對我說:“喝,今天只管盡興地喝。”
我看著半盤鹵鴨子和醉醺醺的花表叔,心里罵道,他娘的,喝!
花表叔酒力不如我。他離開水月灣這么多年,之前和我們又不熟,哪里知道,我最愛去的地方就是水月灣里釀酒的老糟坊,鼻子和身子浸染在酒氣微醺的空氣中,還能乘著老板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用提子舀口酒喝。自然,那時主要是為了躲避蘇折柳,我在棉花地里拉泡屎都能被她發(fā)現(xiàn),但是她怕酒味,一聞就吐。
我盡量說些奉承的話,畢竟我的飲食還得暫時靠他,盡量不去提我那進了牢的爸和改了嫁的媽,更不能提我是他冒牌的表侄子這件事。不過,我不提,他也就沒問。倒是他對我說的那些水月灣的趣事聽得樂呵呵的,原本對坐著,最后把板凳移到我旁邊來,說他晚上不走了,要聽我好好說說水月灣的事情。
看到花表叔光頭強一樣的表情,我一陣驚悸,喝的酒差不多都醒了,我的娘啊,這一晚對著個酒鬼,我還能有個好覺睡?
就在我想著怎么拒絕他的時候,門吱呀一下就開了,一個修長的身影出現(xiàn)我的面前。
“花叔,你怎么還在喝啊,我媽在找你呢?”
這是花若缺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目前,她的腿長,寬厚的胯和胸部之間只有一個肚臍的距離?;椟S的白熾燈下,她披著長發(fā),臉部消瘦,五官分明,臉上粉擦得很厚,修了眉,不是那種一眼就看出美麗的女孩子,倒像是貞子,從門外鉆了進來,但是總是讓人忍不住多看一眼。我忽然覺得似曾相識,才想起,她和在天橋下給包子的那大學生還有幾分相似。只不過,多了一份冷冰冰的神情和夸張的穿著。
花表叔瞇著眼看了一眼花若缺,說:“你這伢子就聽你媽的話,你跟她說,我待會就回去。”
“我說你別喝了,回家去?!被ㄈ羧崩ū硎宓母觳玻阉咸?。
“等會,等會就走?!被ū硎寮t著臉瞇著眼笑嘻嘻地說。
“你走不走?”花若缺把花表叔的酒杯子奪了過來,狠狠地擲在桌子上,杯子里的酒升騰起來,飛出了杯沿,碎在了桌子上。
我以為花表叔會發(fā)怒,轉(zhuǎn)身就想先溜回去睡覺。
“哎,等等?!被ū硎搴白∥艺f,“我這個伢子啊脾氣大,今晚就不喝了,你收拾下,明個趕早啊?!?/p>
花表叔就這樣被花若缺拖走了,我確信她在邁出門的時候看了我一眼,因為我分明感到背后一涼,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我的褲襠,不知道什么時候濕透了。
我把桌子上的半瓶啤酒咕嚕咕嚕地灌了,從院子里找了個紙盒子,把桌子上的東西一股腦地倒在里面,然后塞在了一堆破塑料袋里。
看門的聽說我來了,連個照面都沒打,找了個借口回家去了,整個廢品收購站就我一個人?;ū硎遄叩臅r候把門在外鎖上,我就脫光了,一個人站在院子里用水龍頭沖涼。
我已經(jīng)記不清多少天沒有洗過澡了,身上的黑灰能搓成一個丸子。這么多天都沒有吃過一頓飽飯,這個掛名的花表叔人還真不錯。不過,一想到我也給他白干了半天的活,他娘的,萬惡的資本家。
我一邊沖著,一邊哼著歌。突然,背后傳來門嘩啦一聲開的聲音,我本能地抓起塑料盆擋住關(guān)鍵部位,往后看看,花若缺正站在大門口,直盯盯地看著我。那一刻,我聽到了廢品堆里蟑螂的叫聲,院墻外汽車的鳴笛聲,我整個人在花若缺的注視中凝固住了?;ㄈ羧睕]有說話,我以為她會跑走,但是她沒有,而是用手半遮著臉跑進屋里。我就這樣在花若缺似看非看的手指縫中把自己的屁股完美地展現(xiàn)在她的面前。我趕緊穿上我的褲衩,背心還沒有穿,她就出來了,手里拿著一個黑色的公文包,臉都沒有擋,昂首挺胸地走了。
她走了后,我用那根鐵棍撐住了大鐵門,脫掉褲衩,繼續(xù)沖洗。我得動作快點,免得又被人偷窺了。我越搓越有勁,下體竟然燥熱起來。
那一夜,我虛脫了兩次,死一般地躺在床上。
那一夜,我竟然做夢夢到了蘇折柳的長有胎記的屁股,她一翻身,卻是花若缺的臉。
三
蘇哲還是找到了我。
那時,我已經(jīng)在花表叔家做了兩年多的長工,我沒有回過水月灣,過年了都自己坐上卅鋪去丘山市的城鄉(xiāng)公交車去城里溜達,看看張燈結(jié)彩的城市?;ū硎宄税丛陆o一千元左右的工資,福利待遇那是想都別想,逢年過節(jié)我還要去孝敬他兩瓶酒,他端來一盤瓜子花生糖果,還讓我不要客氣,故意說讓我全都裝到口袋里。我摸摸了自己硬硬的胡茬,我苦笑了一下,連盤子都一把順走了。花表叔把我當小孩(也有可能把我當傻子),我不計較那些,只想著攢夠了萬把塊錢,把今年混了,明年好去市里闖闖。所以,我也不在乎這個掛名的花表叔潑留希金式的吝嗇。倒是她的女兒花若缺時不時地給我送蘋果、牛奶之類的,送完就走。雖然花表叔嘴巴里讓花若缺喊我表哥,但是我心里知道,他心里根本就瞧不起我。他一邊向花若缺介紹我,一邊把身體挪在我和她之前。
我啃著花若缺送給我的蘋果,倒是時不時地還想著水月灣里的蘇折柳和蘇哲,我使勁搖搖頭,想把這些東西從腦袋里搖出來。說實話,花表叔這個地方本就是個垃圾堆,除了暫時安身立命之外,我無時無刻不想走。對于水月灣我沒有什么可留戀的,每天累得往床上一趴,總會胡思亂想,奇怪的是,我腦海里的女人除了花若缺就是蘇折柳。
花若缺再也沒有來看過我洗澡。我發(fā)現(xiàn),整個廢品收購站,除了我之外,也就一個看門的老大爺。我被花表叔安排和看門的老大爺一起吃飯。那個老大爺步履蹣跚,仿佛一推就倒。我有時候在想,這個老大爺會不會就是花表叔的親爹。老大爺在一個小煤炭爐子上煨著一個小鍋子,里面啥都有。小魚、白菜還有豬肉粉條之類的。我嘗了一口,味道還可以,像麻辣燙。我問他這些從哪里來的,他說是花表叔端來的,一大鍋呢。我剛吃到嘴巴里的肉直接吐了出來。
晚上,我睡在閣樓上,肚子里一陣翻滾??撮T的老大爺早就熄燈睡覺了,外面黑洞洞的。我并不膽小,但是身體就是不想出去。更何況,廁所就是一個簡易的廢油桶埋在地上,兩塊石膏板劈叉搭成的。沒有燈,一腳沒踩穩(wěn),說不定就像我讀野史的時候讀到的掉進茅坑里淹死的晉景公,我沒有皇帝命,就是一個打工仔,我還沒有活夠,還不想埋在卅鋪這個城鄉(xiāng)結(jié)合處的糞窖里,而且就算我喊破喉嚨都不會有人來救我。我一直覺得看門的老大爺是半個聾子,他說話聲音小,仿佛在對你說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對他說話,卻要扯著嗓子喊。
我在屋子里轉(zhuǎn)悠著,肚子已經(jīng)開始鬧騰,要沖出來了。我隨手拿著花若缺裝蘋果的袋塑料袋,就解決了。這一陣舒暢之后,問題就來了,我扔哪里呢?扔到樓下的院子里,混在一堆廢品中間,肯定不會有人看見,不過,那些廢品花表叔是要我搬上車子運走的,這個糞袋子最后還得我來收拾,惡心的還是我自己。我想了想,走到窗前。窗外正對著一條馬路,路旁幾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夜深人靜,我往樓下瞅了瞅,沒人。我使勁一甩,想甩到馬路對面去,明早環(huán)衛(wèi)工人肯定掃走了,頂多心里罵罵咧咧幾句。我心里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了。然而,命運總是這樣捉弄你,你越想人不知鬼不覺的,最后大家都知道了。樓下響起了警報聲,是汽車的警報聲,在夜里響個不停。我側(cè)著身子看見路邊一輛黑色商務(wù)車在響,車頂上有一個塑料袋子,那正是我剛剛?cè)酉氯サ募S袋子。
廢品廠的大門被花表叔從外鎖住了,出去是出不去了,好在警報聲只響了一會。我躺在床上,期待著明早環(huán)衛(wèi)工人能夠發(fā)現(xiàn)路邊車頂上還有個糞袋子。
天一亮,樓下就鬧哄哄的。
“是不是你干的?”
“劉老板,這種缺德的事情怎么可能是我干?!蔽衣犚娏嘶ū硎宓穆曇?。
“垃圾不從你這種垃圾廠里出來,還能從哪里出來?”從二樓的門縫里,我看見一個梳著莫西干頭的大金鏈子隔著大鐵門和花表叔叫嚷著。
“真的不是我干的,我們廠就這幾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晚上又不住在這里。再說,這肯定是誰鬧的惡作劇?!?/p>
“這條街上除了你還有誰,今天你要不是給我個說法,我看你的那些錢就甭指望要了。”大金鏈的聲音明顯提高了,花表叔頓時噎住了。
“你要是敢欠一個子,我就要你的命?!被ㄈ羧睆蔫F皮屋里氣沖沖地出來,隨手拎著一個啤酒瓶,嘩啦啦地把鐵門打開了。大金鏈看著花若缺來者不善,頓時焉了,后退了幾步,還手指著花若缺,說:“你干嘛,想打我是不?”
花若缺隨手把酒瓶扔過去,在大金鏈子的腳下炸開了。
“滾蛋!”
“好好好,算我倒霉,你等著?!被ㄈ羧庇锨埃蠼疰溡呀?jīng)開上車,跑了。
花若缺氣呼呼地站在門口,花表叔把鐵門全打開了。看了一眼花若缺,說;“你這伢子,脾氣這么犟,要是他不還錢怎么辦?”
“他敢!”花若缺一轉(zhuǎn)頭就出了大門去。
這時,一個青年出現(xiàn)在門前,湛藍色的旅行袋放在腳跟下,正張頭往院子里望,我定眼一看,竟然是蘇哲。
四
蘇哲就這樣被留下來了。
我不知道為什么花表叔會留下他,只見他笑嘻嘻地接過蘇哲手上拎過來的兩只腌制的鵝。蘇哲住在了看門老頭的屋子。我仍然記得老頭卷著鋪蓋離開的時候,喋喋不休地罵了半天,我認識他兩年來說的話都沒有他那天罵得多,最后把他的尿壇子扔在了花表叔的辦公桌上。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一屋子的尿臊味。
罵歸罵,走還是走了。蘇哲搬進去后,就開始收拾屋子,扔出來一大堆破破爛爛的。折騰了一會兒,出來對著樓上的我喊著:“這哪是人住的啊,比我家的豬圈還臭?!碧K哲就撅著屁股,抱著棉被就進了我的屋。
“你怎么也跑到這里來了?”我躺在床上,懶得動。
“掙錢!”蘇哲搬他的破棉被。
“你姐呢?”說出這句話之后,我就有些后悔了,我的嘴巴向來比腦袋快。
“病了。”
蘇哲不再說話,他在地上打了地鋪,躺下后就呼呼大睡。我也就不再問了,直溜溜地望了望門口,我感覺今晚花若缺是不會來了。
這間屋子空氣不太好聞,天花板漏水,拐角處已經(jīng)氳濕一片之外,夜里老鼠跑來跑去,不過自從蘇哲住進來之后,都被他的呼嚕聲嚇得不敢出來了。
在蘇哲來之前,整個屋里彌漫著花若缺的香水味和女人特有的味道。那是我的裸體被花若缺看光半年之后,她推開了門,光溜溜地站在我的床前。我沒有能控制住我自己,雖然花若缺的身體像一截發(fā)黃的竹子,但她畢竟還是個女人。我像一只慌亂的老鼠,任憑花若缺擺布著,我沒有想到,自從那時起,我就明顯處于女強男弱的地步了。在夜里,我也隱約聞到了一股奶味,多少次夜晚之后,我才知道,花若缺流過產(chǎn)。
“我們這樣是不是太早了。”我試探地問。
“你想太多了吧,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可不想和你談感情?!被ㄈ羧贝┥纤哪羌绦淦A克,手里攥著內(nèi)衣,回頭瞧了我一眼,“你真是個鄉(xiāng)巴佬。”
蘇哲和我正式成了花表叔的兩個幫工。蘇哲做事不盡力,還生個賊心,在翻撿破爛的時候,偷偷藏了不少好東西。一天晚上,花表叔照樣鎖了大門,把鑰匙放在貼身的衣兜里走了,蘇哲就偷偷摸摸地站在大門口望了一會兒,然后拉著我跑到屋子里。
“喏,給你看個好東西?!碧K哲故作神秘地關(guān)上門。
“你關(guān)個啥,整個院子就我們倆?!?/p>
“這可點防著點,你那個花表叔神出鬼沒地,說不定就從我后面冒出來了。”
“你別說得那么嚇人,有啥事,趕緊的?!?/p>
蘇哲笑了笑,從褲襠里掏出一個銅疙瘩。
“這是啥玩意兒,你還放在褲襠里,不怕扯著蛋?!?/p>
“扯蛋我不怕,就怕蛋閑著。這個疙瘩可比我蛋金貴著呢。你不知道吧,這是黃銅,還值幾個錢。”
“你偷東西?”
“你別咋呼咋呼的,像個娘們兒?!碧K哲把那個鐵疙瘩往桌子上一放,躺在我床上,說,“我不是埋汰你,就你那個表叔,跟個周扒皮似的,你還指望從他們掏出金礦啊?我們要自力更生,自主創(chuàng)業(yè)?!?/p>
“你這是自主創(chuàng)業(yè)???不是我高尚,也不是我維護我那表叔,你這個偷竊的行為和做賊有啥兩樣?”
“做賊?我們倆在水月灣的時候偷的東西還少嗎?姐夫,我最后問你一句,你干不干吧?”
“咦,誰是你姐夫?我不干!”
“那好,你不干也不準去告密?!?/p>
“我才懶得理你?!蔽野验T一關(guān),下樓洗澡去了。
那幾天里,花表叔回去得早,蘇哲聽見大鐵門鎖上后,就偷偷摸摸地在樓下捯飭著,我從樓上站著,看著他像條狗一樣在翻著垃圾。我想起,蘇哲來的第一天,我戲謔地說:“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起一句話?!?/p>
“啥話?”
“門外有條狗。”
蘇哲竟然沒有惱,皺了皺眉頭,說:“別說,還真像。不過,我不咬人,我要錢?!?/p>
我沒有想到蘇哲的目的是如此地明確,他來到這里就是為了錢。蘇哲看見了我站在樓上抽煙,用手指了指外面,我知道他在示意讓我給他放哨。我本無意摻和他的事情,但是更加不想讓花表叔知道從水月灣里來了個賊。
二樓對于城市來說,怕是連早上的太陽都照不到,可是在卅鋪這座城鄉(xiāng)結(jié)合處,卻能看到灰蒙蒙的落日。鐵門外的世界和這個院子里的世界有多大的區(qū)別?都是灰蒙蒙的,都是破爛不堪。吆喝著“北方大饃,老面饅頭”的小販;用腳當腳剎的摩托車漢子;還有玻璃上潑了紅油漆的洗頭房;那個耷拉著乳房的老女人,肯定用擦了厚厚粉底的臉向這里張望過。我聽見了車鈴聲,油條在油鍋里翻滾聲,還有蘇哲在垃圾堆里窸窸窣窣的聲音。
“差不多就行了,你還真把自己當賊啊。”
蘇哲抬頭看了看我,從一堆廢鐵里撿出一個大鐵軸。他揣在懷里,像是藏著一直貓。我的行為越發(fā)地神秘,每隔兩周都要請假出去一趟。大鐵門緩緩地推開,像是釋放的勞改犯。不過,我從蘇哲的臉上沒有看到一絲的輕松和喜悅,反正感覺對他而言,就是從一個牢房轉(zhuǎn)到另一個牢房。
我很想和蘇哲聊聊,可是我自己都自顧不暇。在蘇哲不在的時候,花若缺跑過來,說她懷孕了。
“哦,恭喜啊?!蔽易约憾紱]有想到,我竟然是如此地冷靜。我點燃了一根煙,像是在聽著她說著別人的故事。
“我懷孕了!”花若缺又說了一遍,顯然她對我的態(tài)度不滿意,故意加重了語氣。
“我聽見了,你想怎么辦?你不會告訴我這孩子是我的吧?”
“孩子就是你的?!被ㄈ羧闭f得鄭重其事。
我冷冷地看著他,就像當初我們交媾一樣,身體的熱情根本掩蓋不了冰冷的內(nèi)心。我早就知道花若缺跟了好幾個男人,包括樓下的那個大金鏈子。
就在前天傍晚的時候,我隔著窗戶被大金鏈子吆喝。
“你小子離花花遠點,讓我再看見你和她在一起,我打斷你的狗腿。”
我看著滿臉油光的大金鏈子,想象著她口中“花花”竟然是白花花的一團肥豬油。他的裝模作樣根本就嚇唬不了我,我已經(jīng)對這里的一切不感興趣,下個月我就走,離開這個鬼地方,當然也離開花若缺。
“我告訴你,她懷了我的種,這個廠房你想都別想?!?/p>
我鼻子里哼了一聲,心想,這個破垃圾場你給我我都不要。
“你小子聽見沒有,聾了?。俊?/p>
“聽見了,不用你說我都會滾的,滾得遠遠的?!?/p>
夜幕垂了下來,像是倒塌的老房頂,“轟”地一聲就倒了。當然,這個“轟”地一聲是我在回味大金鏈子話的時候腦袋里的震動,最近總是失眠,撩開窗簾,氣壓很低。
空氣凝滯了,花若缺在等我說點什么,我能說什么呢?你懷了大金鏈子的孩子我當然祝福你,你卻說是我的。我那方面雖然不像我那個假爹,可是我和花若缺之間僅僅只限于肌膚之親,我每次都小心翼翼的,我們之間并沒有留給對方任何額外之物。我莫小左雖然吊兒郎當,這個屎盆子我可不扣,尤其是大金鏈子用過的。
“孩子不是我的吧?是隔壁那個大金鏈子的吧?他都和我說了。”
“他和你瞎說什么了?孩子就是你的。你要是不信,我們就去醫(yī)院做親子鑒定?!?/p>
花若缺強忍著憤怒,斬釘截鐵地要我當這個爸。
“我們只是逢場作戲,你要是非要把這個孩子推給我,我建議你打掉。你要是你不愿意,我們就去和你爸面前評理去,他知道你外面有過多少個男人不?”
花若缺眼睛盯著我,手扯著半身格子短袖,抄起地上的臉盆就往我身上砸,我躲過去了,砸在了墻上,又彈了回去;
“莫小左,我操你媽?!?/p>
花若缺重重地摔門出去了,上樓來的蘇哲被她差點撞到樓下去。
“這個花若缺好大的力氣啊,差點把我一骨碌撞下樓去?!碧K哲念叨著推門進來,“喂,哪個孫子把我洗臉盆砸扁了?!?/p>
花若缺好長時間沒有來了,我猜她是去找其他的男人做孩子他爹去了。
“你說你小子那么倔干啥?你就從了她唄,繼承了一大筆財產(chǎn),又白撿了個兒子?!?/p>
我把蘇哲的臭腳從我床上踹下去,背過身去,對著墻說,“你知道個毛,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你怎么不去呢?”
蘇哲拖著音嘆了一口長氣,“我也想啊,要是周公看上我,我做個夢里的倒插門也愿意啊,可惜我沒有你那么好的姿色,要不然我姐也不會看上你。”
提到他的姐姐蘇折柳,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見了。蘇哲回去過幾趟,每次回來都黑著臉,半字不提水月灣的事情。我不問他水月灣的事情,也沒有告訴他我和花若缺的事情。
我一直覺得,打開我的房門,讓花若缺走進我的房間是我從出生到現(xiàn)在做的第二件錯誤之事(第一件事小時候?qū)μK折柳的娶親許諾)。那時,我只是單純的青春期饑渴,而花若缺又是一個風月老手。我甚至想過,花表叔的狡猾是一種低級的狡猾,而花若缺的狡猾卻是一種骨子里自帶的狡猾。她懂得顧影自憐,也懂得野蠻,我以為我們只是一種萍水相逢的游戲,卻不承想我卻是一個突然闖進她陷阱里的獵物。
對,花若缺就是一個獵手。
她究竟在狩獵著什么呢?在和她那些瘋狂的夜晚里,她更像一個衛(wèi)道士,只交給你身體,卻拒絕交給你靈魂。當我看著她趴在我那張舊鐵床上抽煙的時候,我突然感到一股惡心。我感覺自己被圈住了,被花表叔和花若缺父女倆禁錮住了。不僅僅是外面的大鐵門,還有花若缺那副冷冰冰的面孔。
后來,花若缺就再也沒有來過?;ū硎鍋砗臀液染频臅r間多了,每次來總是一肚子的事情。他把酒咕嚕咕嚕地灌著,仿佛是在喝著白開水。
“我跟你說,伢子。你真的要走???”
“叔,我想去市里闖一闖?!?/p>
“去市里闖闖也好啊。什么時候走?”
“這個月底吧?!?/p>
“哦,那還有兩個星期。來,喝?!?/p>
花表叔突然想起什么,說:“你等等我,我給你留個念想?!闭f完,搖搖晃晃地轉(zhuǎn)身走進里屋。
一聽到“念想”,我莫名地感動起來。沒有想到花表叔還是這么一個重情義的人,我睡了他的女兒,臨走之前還要給我送點東西。我突然有種罪惡感,如果不是花若柳那么濫情,我說不定腦袋一抽,就會突然跪在花表叔面前喊聲“爹”。我不知道花表叔會送啥念想給我,當然我更加希望的是錢。我上一次聽到“念想”這個詞的時候是我搭上進城的順風拖拉機。蘇折柳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像一頭聽到要開飯的健壯小黑豬,奔跑過來。她邊跑邊把一個紙盒子扔給我,說是給我一個念想。
那是裁下啤酒箱子手工做的一個長方體紙盒,歪歪扭扭地寫著“小左,留?!蔽宜洪_一看,是一個鑰匙扣,還是奔馳的。
我就在蘇折柳的殷切期盼中,坐著“突突突”的拖拉機,顛顛簸簸地離開了水月灣。那個鑰匙扣我至今留著,不是為了蘇折柳的“念想”,而是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總有一天,我也要開著“奔馳”回到水月灣,要比花表叔開的那款桑塔納老爺車還風光。
花表叔棗紅著臉出來了,懷里抱著一個包裹,像是抱著一個嬰孩。
“這些你拿著,雖然是一些舊衣服,可是還管穿,別客氣?!?/p>
在搖晃的燈光下,花表叔打開一堆破破爛爛的舊衣服,還散著經(jīng)年的發(fā)霉味。我的臉頓時也霉了,像是發(fā)霉的花生一樣。花表叔喝完一盅酒后,說:“你收拾收拾,我走了啊?!?/p>
花表叔前腳走,我在衣服里翻找了半天,只找到了幾只小黑蟲。我把桌子上的殘渣一股腦地裹進舊衣服里,像是勒住一個人脖子一樣勒緊,一個漂亮的助攻,完美的側(cè)踢,那一包衣服劃過一個弧線,就飛出了院墻。
“狗日的資本家?!?/p>
五
蘇哲回來的時候,我正躺在床上揉我的腳。沒想到我的腳比哪個國的足球還臭,踢一袋舊衣服還能扭傷了,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下床。
蘇哲把一個單肩包往床上一甩,摸索著找水喝。
“你怎么回來得這么晚?”
“忙去了。”
“你到底在忙什么?”
蘇哲咕嚕咕嚕地把我晾了半天的開水全都喝光了?!昂湍阏f有用嗎?”
“你不說怎么沒用?”
“你又不是我姐夫,你能幫什么忙?你現(xiàn)在就好好地做你的收購站的女婿吧。”
我一聽蘇哲這樣說得酸溜溜的,把三天都沒洗的襪子朝他臉上扔去,被他躲過,我就用腳去撩他。
“夠了,莫小左?!碧K哲突然坐了起來,“我早就受夠你了。你整天就咋呼咋呼地要去進城,就你那吊樣能撿個破爛就已經(jīng)不錯了,還真當自己是帥哥美男子,誰都要圍繞著你轉(zhuǎn)啊?!?/p>
被他這么一嗆,我反而不知所措。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發(fā)過這么大的火,而且之前除了我后媽對我的容貌指指點點外,還從來沒有人說過我美丑之類的話。我感覺蘇哲肯定是受刺激了。我決定不再去惹他,肯定討不到好果子吃。
“你怎么不說話了?”
我不理他,他竟然來主動找我說話,我不再揉搓我的腳,聞了聞我的手指,皺了一下鼻子,然后翹著二郎腿躺在床上,不說話。
“我告訴你,你以為你那個花表叔是個好人啊。我告訴你,我來這半年里,不但把整個收購站摸得清清楚楚,而且連你花表叔家底也摸得差不多。他活得窩囊,他是花若缺的后爹,說白了,就是花若缺的娘被別人搞大了肚子,拉了你的那個表叔當了備胎。他白撿了個女兒和這一個破爛廢品收購站。你要是做了那花家的上門女婿,花表叔就是你的榜樣?!?/p>
我懶懶地伸了個腰,說:“你小子憋了這么久,終于把話都說出來了。我告訴你吧,其實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我也知道花若缺是什么樣的女人。我莫小左雖然窮,但是還不窩囊,我沒有想過要做什么上門女婿。我這個月底就走,他們不攆我,我也走?!?/p>
“你都知道?”蘇哲驚訝地看著我。
“我不但知道花若缺之前墮過胎,還搞過破鞋,你以為她媽嗜賭成性欠下的窟窿債怎么還的?我猜他們家也就只剩下這個破爛收購站了。只有花表叔還被蒙在鼓里,整天捯飭著他的破爛。你還記得墻外那個大金鏈子吧,就花表叔那個摳門樣,還被人家鼓動去放高利貸,好了,現(xiàn)在不但本錢拿不回來了,還把女兒都賠進去了。我現(xiàn)在不走,什么時候走,再不走,我在這個屎盆子里越陷越深。”
我見蘇哲不說話,問他:“你走不走?和我一起?!?/p>
蘇哲有些猶豫,“走,但不是現(xiàn)在?!?/p>
“你還留在這個破地方干啥?”我疑惑地問蘇哲,“你不會……”
“對,我還想干票大的?!?/p>
“你這是在蚊子身上吸血,蜘蛛腿上切精肉,何必呢?”
“我必須這么干,我得救我姐?!?/p>
蘇哲終于再次提到了蘇折柳,我惶惑的是他是要救蘇折柳。此時,我再也按捺不住我的好奇心。我一屁股坐了起來,盯著他問。
“救你姐,蘇折柳怎么了?為什么要救她?”
“我姐病了?!碧K哲語氣有些低沉,像是憋了的氣球,說話沒有剛才那么沖了。
“怎么病的,嚴重嗎?!?/p>
蘇哲抬起眼神盯著我問:“我要是說和你有關(guān),你信不?”
我突然間懵了,和我有關(guān)。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回去了,更沒見過蘇折柳,怎么和我有關(guān)。我對著蘇哲嬉皮笑臉,發(fā)現(xiàn)他表情嚴肅得不像是在說笑,我收斂了一下。
蘇哲說:“我姐傻,真傻。你離開水月灣后,她就把自己當做你的牛和馬。割草,她去。插秧的時候,她跑得比誰都勤快。更別說挑水喂雞之類的,不知道的人還真以為你娶了個媳婦在家呢。別人在后面指指點點,說我姐傻。我爸媽好說歹說,說白養(yǎng)了一個閨女。可是,我姐就是不聽。她干活,你媽嗑著瓜子在田埂上看著她做活,連你那個木匠后爹都看不下去了,直接背著家伙出遠門去了。兩個月前,我姐去你家后山砍竹子,一條青蛇竄出來把她咬傷了。我姐沒有注意,繼續(xù)干活,她那腳腫得像個饅頭。她拖著腳,倒在了下山的路上。你媽說沒錢,又不是莫家媳婦,憑什么給她治病。我爸媽覺得我姐是自作自受,也不愿意花錢給她治病。她的腳腫成了黑紫色,躺在床上咬著毛巾,不敢出聲?!?/p>
“后來呢?”
“后來?”蘇哲紅著眼盯著我,說,“我之前來找你除了想掙點錢,順便替我姐看住你,她為你付出了太多,你不能沒良心。可是,我知道我發(fā)現(xiàn)這根本就是我姐一廂情愿,現(xiàn)在我姐自作自受地躺在床上,沒人管她,我不能不管,我需要錢。可是,你的那個花表叔吝嗇得像個鬼,我掙不到錢就不能帶我姐去治病。村里的衛(wèi)生院說拖得太久了,怕是要截肢。我姐死活不愿意。我就想著法子要掙錢,我要把我姐背去丘山市醫(yī)院,保住她的這條腿。”
蘇哲說得義憤填膺,說得痛哭流涕,說得扯斷人的心腸。我沉默了許久,我不知道他這些日子是如何把這些話憋在心里,他看著玩世不恭的我,也許心里早就恨透了我。我現(xiàn)在進退維谷,不知所措,坐立不安。我知道,此時,一切的言語都是虛白的,我爬起來,撕開枕頭,掏出存了兩三年的一萬多塊錢,我遞給蘇哲。蘇哲瞥了一眼,用手一呼,這個破舊的斗室里,飄起了錢雨。
“我告訴你吧,你和花若缺的事情是我告訴大金鏈子的。本想敲他一筆,但是他卻是糞窖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揣了我?guī)啄_,一分錢沒撈到。你對我姐不仁,我告你的密,我倆算扯平了,我姐和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p>
說完,他“砰”地一聲把門關(guān)上出去了。我不在乎他告密不告密,我目前能做的也就是把這兩年存的錢給他,但是我也知道,給他錢對他而言是一種侮辱,除了這點杯水車薪的錢,我總不能娶了蘇折柳吧,愛情是兩個人的事情,負罪和愧疚不能代替感情,我只能被動地接受這個事實。我撿起掉在角落里的錢,還在床底下的灰塵里撿到了一個用過的避孕套。那時,我突然深感恐懼。我恐懼的是花若缺,如果蘇哲去告訴花表叔我是他的假侄子,那么這兩三年的我們都處于一種虛假的關(guān)系之中。不過,當我撿完最后一張鈔票的時候,我突然釋然了。也許花家早就知道我這個冒牌貨,當苦力使了兩三年,掙的錢還不如在家養(yǎng)兩頭豬,反正我也要走了,愛咋咋地吧。
晚上,蘇哲還沒有回來。我有些擔心,不知道他是不是去看蘇折柳去了。蘇折柳是不是還躺在醫(yī)院里。我實在想不起蘇折柳的形象來,一直以來她那晃動在我眼前有著胎記的白屁股突然不那么惡心了,反而讓我心生憐憫。我告訴自己,這和我沒有關(guān)系,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緒潮流,涌動在這城鄉(xiāng)結(jié)合處的地方,我想起之前每次和蘇哲提到蘇折柳他總是欲言又止,想起他偷廠里的東西出去賣,想起蘇哲背著蘇折柳趕往丘山市求醫(yī)的情形。我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感覺躺在床上的不是我,而是蘇折柳,她虛弱地看著我,說不出話來,指了指自己的浮腫的腿,仿佛是一塊胎記。她緊緊地拉著我,不放手,屋外突然下起了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頂上,我聽不見她的聲音。我胡思亂想了一夜,直到東方欲曉,門被敲得“砰砰”陣響。
我迷迷糊糊地打開門,是花若缺。我正準備打招呼,她卻閃到一邊,他背后竄出大金鏈子。一只肥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感到他的拳頭像個小鐵錘一樣砸在我身上,還有他因為打我而滴下的汗水,和我嘴角流的血混在了一起。我緊緊閉住嘴巴,防止流進我的嘴巴里,我雙手捂住褲襠和腦袋。我聽見花若缺在背后說了一句“夠了”,就一腳把大金鏈子踢開。我蜷縮在地上,像條被打的狗。大金鏈子看見了我放在床上的錢,就過去拿在手里,還顛了顛。
“放下!我只要你教訓他,你拿他錢干嘛?”
“反正打也打了,這小子占了你便宜,不付錢???”
“我讓你放下?!?/p>
“我就不放,你老實說,你不是愛上了這小子,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
“閉上你的狗嘴?!?/p>
大金鏈子和花若缺吵起來,隨即扭打了起來。我蹣跚地爬了起來,抄起板凳就往大金鏈子頭上砸去,大金鏈子被這冷不防地一砸砸蒙了。
“人給我滾,錢留下?!蔽液鹬?/p>
大金鏈子看著滿臉是血的我,怔住了,他的手被花若缺死死捆住,抽不出來,我順勢又往他頭上砸了幾下,他的臉和我的臉一樣,被血模糊著,他一頭栽倒在地上。
花若缺看著眼前的兩個血淋淋的男人,嚇住了,不敢說話。
“你也給我滾蛋?!蔽矣冒宓手钢ㄈ羧?。
花若缺如夢初醒,大叫著跑遠了。
我放下板凳,從大金鏈子手里搶下錢,塞進懷里。我洗了一把臉,用手放在大金鏈子的鼻子上,還活著。我把東西收拾好,我要去找蘇哲,把錢給蘇折柳看病。
我搖搖晃晃地把出門,還踹了大金鏈子一腳。
“我呸。”
一陣更加緊促的警報聲在院外響起,在門口圍觀的人群中,我看見了惶恐的花若缺和疑惑的花表叔。
我放下了包,坐在門口,120 抬走了大金鏈子,公安拷走了我。
六
我被關(guān)了幾天后,就放了出來。
大金鏈子被我打成了輕微腦震蕩,他還沒有來得及找我算賬,就被公安帶走了。他非法集資。對于大金鏈子出事我一點都不奇怪,這只是遲早的事情。而想不開的是花表叔,他半生的積蓄全都投在了大金鏈子的花言巧語里,為了拿回本金低三下四,最后卻還是血本無歸?;ū硎蹇蘖撕脦滋欤蠼疰溩诱f他沒錢,法院一查,果然所言非虛,也許這是他從出生到現(xiàn)在說的唯一一句實話,這幾年,他財大氣粗,只有一個空殼公司和那輛被我的屎砸中的商務(wù)車,法院只能拍賣他的財產(chǎn)來抵債?;ū硎逯荒芗南M谀軗苹囟嗌贀贫嗌?,夠棺材本就行。
我不敢再回收購站,是我把大金鏈子打出一身血,也打碎了花表叔這么多年來的發(fā)財夢??墒?,我的行李和錢還在房間里,我必須去拿回來。我聯(lián)系不上蘇哲,也不知道蘇折柳的情況。我決定偷偷地回收購站去,拿回東西后再去找蘇哲。
夜深了,之前蘇哲偷偷溜出去的時候,我不愿意與他為伍,沒想到現(xiàn)在我竟然要學他那樣溜回去。我翻墻的功夫不輸蘇哲,三兩下就翻到了收購站里面。我躡手躡腳,這時我才覺得這個我住了兩三年,連拉個屎撒個尿都會找地方的收購站竟然如此充滿危機感,我只是想回到自己的房間,卻像個賊,我突然能夠理解蘇哲每晚偷偷摸摸偷東西出去賣的時候的心情。院子里還是亂糟糟的,垃圾堆得到處都是,晚上沒有月亮,在上樓梯的時候,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擋著,我還以為是一個裝了廢電線或者易拉罐的蛇皮袋,用腳探了探,還軟乎乎的。
“別踢了,是我。”蛇皮袋說話了。我嚇了一跳,我還以為是蘇哲,我湊近一塊,竟然是花表叔。
“叔,叔,你還沒歇著呢?!蔽抑捞优苁莵聿患傲恕?/p>
花表叔扶著欄桿站了起來,說:“走,我們叔侄喝兩盅?!?/p>
花表叔摸索著掏出掛在褲腰帶上的鑰匙,打開了辦公室的門?;ū硎濉芭尽钡匾宦暣蜷_了燈,屋內(nèi)昏暗,亂糟糟的,和屋外無異?;ū硎迳n老了許多,頭發(fā)也亂糟糟的,身上還有一股異味,應(yīng)該好幾天沒有洗澡了。他徑自打開冰箱,把里面還剩下的東西一股腦全都端了出來,在屋里找了又找,能夠找到的啤酒白酒全都擺了上來。
那一張折疊的小方桌上,被擠滿了一桌盛宴。
我忽然害怕起來,陰森森的花表叔,黑洞洞的收購站,還有他那冷冷的過分熱情,我有一種馬上要上刑場前吃最后一頓晚餐的感覺。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叔,你別忙活了,我吃過了?!?/p>
花表叔手還是沒停,冷冷地說:“吃過就再吃點?!?/p>
我小心翼翼地坐在旁邊,花表叔立刻開吃起來,吃得狼吞虎咽,吃得風卷殘云,感覺好多天都沒有吃過飯一樣。
“吃啊,你怎么不吃啊,傻站著干啥。”花表叔嘴巴里塞滿了飯菜,“來,喝酒,別放下筷子?!?/p>
我手拿著筷子,遲遲不肯下手。
“你想走是不?”花表叔突然問。
“嗯,打算明天就走?!蔽抑缓谜f實話。
“你這伢子我早就知道留不住啊。你把隔壁的劉老板打進了醫(yī)院,能耐啊,有我當年的能耐啊。來,喝酒。”花表叔和我碰了杯,我越來越害怕。
“你這一拳打得好啊,打醒了我這么多年的夢。從水月灣出來的時候,我就在做夢,我是窮怕了啊。我當年從水月灣出來,就想著要飯也要要到丘山市里去??墒牵夷苣筒粔虬?,那個年代餓死人是常有的事,有什么比吃飽更重要。我一個窮光蛋,你表嬸帶著個女兒,我們就在一起了。說實話,這些年,日子越過越不如意。你表嬸就知道賭錢,過年了,她就跑到外面去躲債,河都跳了好幾回,原本就沒有多少的家底都被人家拿走了,也就只剩下這個收購站了。銀行利息低,我本來想著把剩下的錢存在劉老板那里,他那利息高,剛開始的時候也給高利息,而且他和閨女走得近,說不定以后就是一家人??墒菦]想到啊,我那閨女脾性反復(fù)無常,從小到大,就算跟我姓了,也只喊我花叔,不喊我爸。我哪里管得住她啊,她退學早,卅鋪這個地方亂得很,小混混又多,我一管她,她就懟我,‘你又不是我親爹’。她不認我,我不能不管她吧,我總得給她留點嫁妝?,F(xiàn)在好了,她媽一聽說站里出事了,把車都賣了,一個人回娘家去了。現(xiàn)在,除了這個沒人要的破爛收購站,啥也沒有了,啥也沒有咯?!?/p>
花表叔一口一口地喝著悶酒,咳嗽不止,渾濁的眼睛流著淚。
“我知道你伢子害怕,有啥可怕的。我是你叔,雖說你來時我就知道你是半路上來的侄子,可是無所謂啊。不是親戚,不是更好?要不然我還會讓閨女和你在一起,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你要是看得上我閨女就和她過,這收購站就當叔給的嫁妝,你要是看不上,你和叔喝了這杯酒,你就去你的大城市,叔回水月灣。”
花表叔說的每句話我都裝作聽得認真,但是都不想也不敢往心里去,尤其是他說要讓花若缺和我過的時候,我更加不敢出聲,我一怕我出聲,哪怕打一個噴嚏,花表叔就把這門親事定下來了。直到聽他說他要回水月灣,我覺得岔開話題的機會來了。
“叔,你為什么要回去???”
“我現(xiàn)在是一無所有,娃她娘早就說了,除了這個破收購站,她娘家的錢我是一分都沒有?,F(xiàn)在,這個收購站做不下去了,我還能去哪?這些年,我活得窩囊啊,年紀越大,有些事情也看得越明白,人總是要回家的?!?/p>
那一晚,花表叔喝醉了,搖搖晃晃地回去了。
我慶幸花表叔沒有再逼我娶花若缺,我走上樓,把房間里的東西收拾一下,倒頭就睡,我想好了,明早就走,再也不回來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聽見樓下有響動。聽聲音,不像是野貓野狗,倒像是有人在搬東西。難道是花表叔又回來了?我穿上衣服,在出門的時候撞見了他。是蘇哲。
“你怎么回來了?我還以為來賊了呢?”
“我就是個賊?!碧K哲打開燈,他一身臟呼呼的,像是從下水道里爬出來一樣。
“好幾天沒有看到你了,你去哪兒?”
“去做賊?!?/p>
“你還生我的氣啊,你姐怎么樣了?”
“大后天動手術(shù)?!?/p>
“哦。”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空氣安靜到窒息,只聽見蘇哲在收拾他的鋪蓋,窸窸窣窣的聲音。
“好了,要走了,等我姐做完手術(shù)后,我和她就回水月灣去?!?/p>
“你們也要回去?”
“是的,回去?!?/p>
蘇哲“咚咚咚”地下了樓梯,我沒有想到他就這樣走了,我本來想把自己身上的錢都給他,可是我沒有勇氣。
我出門去想告訴蘇哲,今晚花表叔沒有鎖門,他可以不用翻墻走。我還沒有喊出口,就看見蘇哲拖拽著一個大的蛇皮袋。我知道,他又想偷東西出去賣。
“咱能不能別偷了。”我的語言毫無底氣。
“偷?這是我自己買的。”蘇哲噴了我一口,就繼續(xù)拖那個蛇皮袋。
“不是我想懟你,這里的破爛都是花表叔收的?!?/p>
“你知道這里面是什么嗎?”蘇哲反問我,“這里面裝的是電纜?!碧K哲打開袋口給我看。
“偷賣電纜是犯法的?;ū硎逅m然愛錢,但是犯法的事情他沒有那個膽子?!?/p>
“我知道他沒有那個膽子,早就有人來打算賣給他,可是他不敢收。他不敢收,我就收唄。你不在的這幾天,你的花表叔也頭痛得要死,好幾天都沒有來這里了,這里就成了我的天下。我撿了值錢的東西賣了不少,這些電纜是我收下后偷偷藏在這里的,我今晚就運走。我低價收,高價賣。做生意膽子小,就只能一輩子受窮?!?/p>
“蘇哲,我看你是掉到錢眼里去了。你之前小偷小拿的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現(xiàn)在你太過分了?!?/p>
“我過分,你明明知道我這樣掙錢是為了誰?為了我姐,我姐手術(shù)要錢,你懂不?還有,你以為你那表叔缺錢啊?你知不知道花若缺那個親爹原來是挖礦的,他是跑了,留給他們娘倆的錢卻不少??墒?,你那表叔就是一分錢分不到,她們娘倆賊著呢。你以為他會心疼這個狗屁收購站啊,他是沒事干,想找點事做。我告訴你,莫小左,你要是去告訴你那表叔或者去報警,我都不怕,但是今晚你別攔著我,要不然別怪我不認你這個兄弟。”
我知道此時的蘇哲處于亢奮階段,他對他所做的一切都無法用理智來評價,他是為了蘇折柳,那個還躺在醫(yī)院里,等著錢做手術(shù)的蘇折柳。我還能說什么?蘇哲看著我不再說話,就繼續(xù)拖著那一袋電纜走了。
七
這是我在卅鋪的最后一個夜晚,卻一夜無眠。
窗外黑魆魆的,忽有警車聲呼嘯而過,還有的就是沒有歸家的小販還在叫賣。花表叔和蘇哲走后,我的心里空蕩蕩的,越發(fā)地感到害怕。這兩三年來,我盡力不去想花表叔和花若缺一家的事情,我的好奇心不在這里,就算是花若缺光溜溜地站在我面前,我也只有寂寞的原始沖動而已。不像蘇哲,每天像個偵探一樣,喜歡窺探別人的隱私。有時候,我得承認,蘇哲對一些問題的看法比我深刻和明白得多,比如蘇折柳,我以為蘇哲會遷怒于我,但是他的冷靜讓我日漸愧疚。有時候,我也感到委屈,我這樣一個沒有爹疼娘愛的人,卻有一個女人這樣死心塌地的跟著我。但是,我的內(nèi)心告訴我,這不是愛情,我無法用我的后半生幸福來當作回報。所以,蘇哲剛來卅鋪收購站的時候,偷偷塞給我一封信,他告訴我是蘇折柳寫的。我猶豫和惶惑了,我不愿意蘇折柳介入我的生活。在蘇哲的游說下,我拆開了信。一句話:你最近還好嗎?家里一切都好。我還擔心是什么肉麻得要死要活,思念如命的情書,這分明是一封家書。蘇哲問我有沒有什么話要帶回去,我呵呵地說:哦,我很好,嗯,對,一切都好。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沉默不語,我現(xiàn)在才明白,蘇折柳一個人無助地躺在病床上,蘇哲卻一直隱忍不說。直到后來,蘇哲發(fā)現(xiàn)了我和花若缺的關(guān)系,我可以想象每天晚上和我睡在一起的兄弟,一心想成為我的小舅子,卻發(fā)現(xiàn)我在和別的女人在胡搞。我不知道在那些我睡得像死豬一樣的夜晚,有沒有突然站起來,惡狠狠地盯著我的這張棱角分明的臉,心生殺意。一想到這里,我不僅背后生涼,我能活到現(xiàn)在,多虧了我素未謀面的爹娘,讓我福大命大。
我決定,明天去看看蘇折柳。
晚上沒有睡好,我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多了,頭昏腦漲的,花表叔已經(jīng)十多天沒有開業(yè)了,沒有人來賣廢品,院子里破爛一地,幾只老鼠明目張膽地在鐵絲網(wǎng)、塑料瓶和蛇皮袋之間穿梭。我伸了個懶腰,決定洗把臉就去弄點早餐吃。在我打算把洗臉水破向一只咬著爛蘋果的老鼠的時候,大門“哐當”一聲開了。老鼠嚇得逃跑了,我穿著褲衩,拎著洗臉盆站在院子里,看著花若缺走了進來。
我怕她又找人來打我,我甩下臉盆,“咚咚”地往樓上跑。
“你給我站住!”
我被花若缺厲聲喝住。
“你往哪跑?你能耐了你?!被ㄈ羧毕蛭易邅?。
我索性壯著膽子,正視花若缺:“我跑?我告訴你,我正打算跑,我惹不起還躲不起?”
“我說你這個人怎么這么沒良心啊,我和你在一起,到底是你吃虧還是我吃虧???我抱怨了嗎?”
我指著花若缺隆起的肚子,說:“剛開始大家都是逢場作戲,但是,給別人做后爹這種事情我絕對不干?!?/p>
花若缺見我這么執(zhí)著,松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是和姓劉的好過,他財大氣粗,花言巧語,連花叔都被他哄得把積存多年的棺材本都拿出去給他了?;ㄊ逡詾槲視退Y(jié)婚,可是,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只是個小三。不過,這些都無所謂,我本來也只是玩玩,誰還想和他結(jié)婚去。不過,花叔卻當真了,還找人家去理論,撕破臉后,花叔一心只想著把錢要回來?,F(xiàn)在,姓劉的被抓進去了,花叔像是丟了魂一樣,今天早上的時候,他一個人走了?!?/p>
“走了?”我想起昨晚花表叔說要回水月灣。
“走了。我媽一個子都沒有給他,他卷著他的破鋪蓋就走了,連這個破爛收購站都不要了。她說沒啥留給我的,就把這個留給我了。初中畢業(yè)后我就在外面混,在我媽眼里,只要我不去賣,不影響她賭錢,她就不會管我。只有花叔經(jīng)常說叨我,可是我根本不聽。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喊過他一聲爸,他也知道管不住我?!币娢也徽f話,花若缺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去做了親子鑒定,孩子不是姓劉的?!?/p>
花若缺艱難地站起來,說:“我走了。你好自為之吧?!?/p>
我看著花若缺孕態(tài)十足地下樓去,我不知道她對我說這些有什么目的。她去做了親自鑒定,孩子不是大金鏈子的,難道真的是我的?我突然心生憐憫,如果孩子真的是我的,我他娘的就是一個混球。如果不是,我豈不是又被她擺了一道。我想問,可是不敢問。
“對了,你的那個舅姥爺蘇哲被抓走了?!被ㄈ羧蓖蝗换仡^向我透露出了這個信息。
“為什么?什么時候的事情?”我驚訝地問。
花若缺吐了一口氣說,冷笑著說:“果然還是一家人感情深啊,你聽到他被抓比我懷孕的消息還激動?!?/p>
“不,不是,你不要誤會?!?/p>
“都無所謂了。他偷電纜賣,你知道吧?其實,我猜你肯定也知道,你們天天膩在一起,他賣了多少你肯定也知道。其實,花叔也知道。蘇哲來的時候,花叔就打電話問了你媽,知道你家還住著一個未過門的媳婦蘇折柳,花叔知道她病了后,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是,他沒有想到蘇哲竟然會去碰電纜,花叔現(xiàn)在也是有心無力,管不上。公安早就盯上了,昨天晚上的時候,抓個正著。”
“他,會不會判刑?”
“不曉得,不過他只是負責收,還沒有來得及賣,并且態(tài)度很坦白,應(yīng)該不會判得太重。他沒有說出花叔這個收購站,還算他有良心?!?/p>
“好了,我走,你也走吧?!?/p>
“等一下?!蔽彝蝗缓白』ㄈ羧?。我這種無意識的動作完全不受我大腦控制,當花若缺回過頭問我“干嘛”的時候,我自己都無法回答。我為什么要喊住她,我分明看見她臉上蕩漾著一種勝利者的微笑。她肯定是預(yù)謀已久地等著我去求她,挽留她。
花若缺是一個獵人。
“你喊住我干嘛?你不說我就走了?!?/p>
“那個,那個你能不能借我點錢?”這是我這輩子說出的最沒用的話,我真想狠狠地抽自己幾個嘴巴子。
“你要借錢?你竟然問我借錢?”花若缺捂著肚子在笑。
“不借就算了?!蔽屹€氣地想走。
“哎,哪有你這樣借錢的。我又沒說不借。說吧,借多少?”
“你還沒有問我借錢做什么呢?”
“好吧,那你說,你借錢做什么?”
“你知道蘇哲偷東西去賣是為了給他姐做手術(shù),現(xiàn)在他被抓進去了,蘇折柳后天就要動手術(shù)了,我想借點錢給她動手術(shù)?!?/p>
“看不出來你還挺仗義的,蘇折柳這腿傷得還挺值。借錢可以,但是,你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p>
“什么事?”我早就等待著這一刻,花若缺不會平白無故地幫助我,她是個獵人,也是個商人。
花若缺指了指她的肚子說:“孩子沒有爸爸,好可伶哦?!?/p>
我瞬間明白了花若缺的意思,她一直在設(shè)計一個陷阱,我終于被套進去了。
“你要不要想想。”花若缺問。
“不用了,你借錢給我吧?!比藶榈顿尬覟轸~肉,我還能說什么。
“好的?!被ㄈ羧蓖χ蠖亲?,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
第三天的時候,花若缺就領(lǐng)著我去了市里。
“錢已經(jīng)給蘇折柳打過去了,手術(shù)會順利進行的?!被ㄈ羧闭f。
“那你帶我來市里干啥?”我不解地問。
“我以為你要來看看蘇折柳呢?!?/p>
“既然你錢都給她了,我還看啥?!蔽矣行┥鷼猓杏X花若缺這是故意在羞辱我。我用賣身的錢給蘇折柳繳了手術(shù)費,也算是兩清了。
“既然不看,那我們?nèi)ス湟还洌悴皇且恢毕雭砬鹕绞锌纯磫???/p>
“我現(xiàn)在不想看了?!?/p>
“那我們?nèi)ベI套衣服可以吧?”
“買衣服,什么衣服?”
花若缺嫣然一笑,說:“當然是婚紗了?!?/p>
我頓時雙腿發(fā)軟,這是我聽到“婚紗”這個詞語的時候,仿佛聽見了死神來臨的聲音。我整個人都是漂浮的,軟綿綿的,我在無盡的大海里泅渡,在窒息的雪山上求生。在花若缺威逼利誘之下,我六神無主。
我像一個從樹枝墜落到地上的軟柿子,拾都拾不起來。突然,我發(fā)現(xiàn)一輛公交車從身邊駛過,竟然是水月灣到丘山市的城鄉(xiāng)公交。我像是餓狼看見了小白兔,不由自主地跑過去。在大家異樣的眼神中,我跑得鞋子都飛了,赤著腳跑在丘山市溫暖的瀝青路面上。
“莫小左,你個混蛋?!蔽译[約聽見了背后花若缺的話語,像一陣風在耳邊前飄來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