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雄
在家族信托得到快速發(fā)展的2021年,被稱為“家族信托第一案”的武漢張某家族信托執(zhí)行異議案引發(fā)了理論界和實務界的熱切關注。該案的基本案情如下:胡某系楊某妻子,但在婚姻之外胡某又和張某關系曖昧,且于2014年2月16日生子小張。2016年1月28日,張某作為委托人與某信托公司簽訂信托合同,以現(xiàn)金3080萬元設立“財富傳承財產信托”,信托受益人起初為張某、小張等五人,2020年5月30日變更為小張一人。楊某認為張某存在不當?shù)美?,以此為由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并申請財產保全,要求凍結、查封張某名下多處房產及“財富傳承財產信托”項下的信托資金和收益。張某及信托受益人小張向法院提起執(zhí)行異議,申請解除保全措施。法院駁回了張某的異議申請,但支持了信托受益人小張的異議申請,認定“小張對案涉信托合同項下的信托基金收益享有排除執(zhí)行的權益,依法應中止對案涉信托合同項下的信托基金收益的執(zhí)行”。
既有的討論主要圍繞信托財產的強制執(zhí)行問題而展開,特別是依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信托法》(以下簡稱《信托法》)第17條和最高人民法院《九民紀要》第95條的規(guī)定,強調信托財產是獨立于委托人、受托人的財產,如果不存在《信托法》第17條規(guī)定的“可強制執(zhí)行情形”,人民法院就不能對家族信托的信托財產進行強制執(zhí)行。
需要承認,本案的法院裁定基于信托財產獨立性原理闡明了信托財產強制執(zhí)行的制度邊界,理論界和實務界對于信托財產強制執(zhí)行法理邏輯的討論則進一步促成了對于這一問題的理解深化。當然,從學術討論的視角來看,對于“家族信托第一案”的討論不應當局限于信托財產強制執(zhí)行這一問題。就本案具體案情而言,對信托是否有效、信托目的是否違反法律法規(guī)或侵害社會公共利益、信托財產是否系合法財產、相關主體是否可以主張撤銷信托、信托公司如何合法合規(guī)開展家族信托業(yè)務等問題也有必要加以深入研究,如此才能在《信托法》框架下對家族信托的理論爭議和實踐難題有更為深刻的認識。
家族信托效力判斷的規(guī)范依據(jù)
家族信托是否有效是處理家族信托法律爭議的前置性問題。如果家族信托的設立本身是無效的,則沒有必要、亦無可能討論與家族信托相關的其他法律爭議。因此,在面對家族信托法律疑難案例時,首先需要考慮家族信托有效無效的問題。
家族信托屬于私法法律關系范疇,討論其法律效力可結合《民法典》的法律行為效力判斷規(guī)則和《信托法》的信托無效法律規(guī)則加以展開。其中,《民法典》第144條、第146條、第153條、第154條等有關民事法律行為無效的一般條款對于家族信托亦有適用空間,在存在違反上述法律條款的情況下當然可以認定家族信托的無效。但是,作為私法特別法的《信托法》在第11條對于信托的無效作出了特別規(guī)定,列舉了信托無效的幾種典型情況。按照《民法典》第11條所確立的“特別法優(yōu)先于一般法”法律適用規(guī)則,在處理家族信托有效無效問題時應當優(yōu)先以《信托法》第11條為規(guī)范依據(jù)。
《信托法》第11條規(guī)定: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信托無效:(一)信托目的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或者損害社會公共利益;(二)信托財產不能確定;(三)委托人以非法財產或者本法規(guī)定不得設立信托的財產設立信托;(四)專以訴訟或者討債為目的設立信托;(五)受益人或者受益人范圍不能確定;(六)法律、行政法規(guī)規(guī)定的其他情形。
通常而言,家族信托有確定的受益人和信托財產,也并非以訴訟或討債為目的,因此可能觸及的無效情形包括兩類:信托目的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或者損害社會公共利益;信托財產為非法財產。就“家族信托第一案”而言,盡管當事人并未就此問題進行主張,法院也未對家族信托效力問題加以分析,但實際上這一問題至關重要,應當結合案件具體情況分析信托目的是否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或者損害社會公共利益,以及信托財產是否為非法財產。
值得注意的是,《信托法》對于信托無效的法律后果并未作出明確規(guī)定。信托被認定無效之后,是否必然發(fā)生“當然無效、自始無效、確定無效”的法律效果亦是值得討論的。實際上,在信托設立之后,受托人在管理、處分信托財產的過程中可能會發(fā)生一系列的交易,如果堅持以信托“自始無效”的效力立場來處理,則必然會影響到上述交易的效力以及善意交易第三人的信賴利益。因此,在未來《信托法》修訂過程中應當增設“信托無效法律效果”的相應規(guī)定,在處理家族信托效力問題時亦應當注意到這一問題的特殊性。
信托目的有無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或損害社會公共利益
在《信托法》第11條所確立的信托法律效力評價框架下,信托目的有無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或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是判斷信托有效無效的首要因素,這也是實踐中最為常見的信托無效類型。
根據(jù)民事法律行為無效一般原理,只有在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效力性強制性規(guī)定的情況才有認定民事法律行為無效的必要性,如果僅僅是違反了管理性強制性規(guī)定,則不一定要使民事法律行為無效,可以通過其他法律責任形式實現(xiàn)法律規(guī)制效果。在家族信托領域,毫無疑問需要貫徹上述基本原則,只有在信托目的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效力性強制性規(guī)定的情況下,才可以對家族信托施加否定性的效力評價,而在僅違反管制型強制性規(guī)范時不宜直接認定家族信托為“無效”。就此而言,在處理實踐爭議問題時應對《信托法》第11條第一款加以“目的性限縮”,以盡量保障實踐中家族信托的效力,使得信托當事人能夠通過信托的設立實現(xiàn)特定經濟目的。
同時,《信托法》第11條遵循了民事法律行為無效一般規(guī)則的立場,將違反的法律規(guī)范類型限定在“法律、行政法規(guī)”范疇之中,因此,即便家族信托違反了地方性法規(guī)或部門性規(guī)章,也不能否定其效力。當然,對于地方性法規(guī)和部門性規(guī)章的違反可能構成對于社會公共利益的損害,如果信托目的確實損害了社會公共利益,也可以《信托法》第11條第一款“信托目的損害社會公共利益”而認定信托無效。需要注意的是,“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信托無效判斷標準本身具有一定的抽象性,何謂“社會公共利益”、何以構成“損害”社會公共利益均需要結合具體案情作出充分的分析論證,在司法裁判中這往往要求法官具有較高的論證水平和扎實的法理功底。
上述有關信托無效的基本法理考量當然應當落實在“家族信托第一案”中。從案情事實可以看出,設立家族信托的“信托目的”在于“財富傳承”,委托人張某將信托財產交付給受托人后由受托人進行管理并向受益人進行分配,尤其是在受益人變更為委托人之子小張一人之后,“信托目的”的財富傳承特性更為明顯。就本案家族信托設立時的實際情況來看,不存在信托目的明顯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效力性強制性規(guī)范的情況,也不存在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可能性,因此從信托目的維度否定家族信托效力難以成立。
信托財產是否系合法財產
依據(jù)《信托法》第11條的規(guī)定,如果委托人以“非法財產”設立家族信托,家族信托也應當被認定為無效。從法律行為效力評價角度而言,哪些財產屬于“非法財產”,“非法財產”的判斷時點、判斷主體、判斷方式等問題應當如何處理,對于這些實踐難題《信托法》本身并未提供明確的答案和具體的指引,需要結合具體案例中信托財產的性質、形式、來源等加以分析。
如果委托人以國家禁止流通轉讓的槍支、煙草、違禁藥物等來設立信托,毫無疑問這些財產構成《信托法》第11條意義上的“非法財產”,由此設立的信托應當是無效的。從受托人合規(guī)審查的角度而言,也很容易判斷這些信托財產形式的“非法性”。
就目前家族信托實踐而言,多數(shù)情況下委托人還是將資金轉移給受托人設立信托,委托人的資金可能基于買賣、繼承、贈與等合法途徑而獲得,極端情況下也可能系通過受賄、侵占、偷盜等非法方式得到,在此情況下如何判斷信托財產的合法性以及信托效力是否因信托財產瑕疵而受影響就值得進一步研究。比如,買賣、繼承、贈與的無效、撤銷會不會影響家族信托的效力;委托人的資金如系受賄獲得,信托效力是否會因之受到影響。
貨幣所有權的認定本身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占有即所有”的法律規(guī)則是貨幣本身的性質和功能所決定的。因此,委托人在設立信托時占有資金通常意味著其系所有權人,在受托人盡到合理審查義務(包括但不限于反洗錢調查義務等)的情況下,委托人設立的資金信托原則上應當認定為有效,即便委托人取得信托資金的途徑/方式存在一定瑕疵。換言之,如果委托人的資金系通過買賣、繼承、贈與而獲得,買賣、繼承、贈與的無效或撤銷原則上不會導致信托財產的非法性,不會影響信托的效力;如果委托人的資金系通過受賄獲得,但是受托人在盡到合理審查義務情況下仍不能判斷其非法來源時,我們也傾向于認為信托財產的瑕疵也不影響信托的效力。我國《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7條規(guī)定:以貪污、受賄、侵占、挪用等違法犯罪所得的貨幣出資后取得股權的,對違法犯罪行為予以追究、處罰時,應當采取拍賣或者變賣的方式處置其股權。類推適用該規(guī)定,對信托效力予以認可并對信托受益權進行處置的立場相對較為妥當。因為信托設立后,受托人管理、處分信托資金過程中可能發(fā)生了大量交易,如果以信托財產系非法財產而認定信托無效,將可能導致一系列交易行為的無效。
實踐中,作為家族信托受托人的信托公司,在信托設立時通常要求委托人保證信托財產來源合法合規(guī)并作出相應的承諾,同時要求委托人提供資料、信息以完成包括但不限于反洗錢調查等必要程序。但是,委托人的“承諾”是否構成受托人的“免責理由”,受托人的合理審查義務邊界在哪里,這些均是值得深入討論的問題。如果過于強調受托人的信托財產合法性審查義務,可能不利于家族信托業(yè)務的開展;如果受托人的審查義務流于“形式”,則有可能導致大量非法財產流入家族信托領域。在此問題上,應當認識到信托公司系專業(yè)金融機構,對于信托財產的合法性審查應當盡到必要的合理注意義務,并充分體現(xiàn)專業(yè)金融機構在合規(guī)審查、風險控制等層面的盡責謹慎。當然,“合理性”的標準需要經由監(jiān)管實踐和司法審判不斷加以具體化和實質化。
在“家族信托第一案”中,委托人張某用于設立家族信托的3080萬元資金可能系由胡某“贈與”或通過其他途徑而獲得。從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在設立信托時委托人張某系案涉資金的所有人,即便信托設立后“贈與”被撤銷或被認定無效,案涉資金不能被認定為“非法財產”,家族信托的效力也不會因之而受到影響,對于信托財產當然亦無強制執(zhí)行的可能性。
債權人的信托撤銷權
委托人設立信托不能損害其他主體的合法利益,如果委托人以自身財產設立信托的行為損害了債權人的利益,債權人可以申請撤銷該信托?!缎磐蟹ā返?2條對此作出了明確規(guī)定:“委托人設立信托損害其債權人利益的,債權人有權申請人民法院撤銷該信托”。當然,債權人申請撤銷信托的權利并非是不受限制的,《信托法》對于該權利的行使也設置了一系列約束條件:一是信托設立必須影響了債務的清償或債務人的清償能力,進而實質性損害了債權人利益,對此債權人必須提供證據(jù)加以證明;二是必須在信托設立時就存在損害債權人利益的情況,對于信托設立后發(fā)生的債權,債權人不能申請撤銷債權發(fā)生前已經設立的信托;三是債權人申請撤銷信托必須在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撤銷原因之日起一年內行使,否則該權利歸于消滅;四是必須向人民法院提出申請,在人民法院經過司法審查之后才能撤銷信托,債權人無權直接主張信托的撤銷;五是信托的撤銷不影響善意信托受益人已經取得的信托利益。
有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家族信托第一案”中張某設立家族信托時有無損害其債權人的利益;其債權人能否主張撤銷家族信托。從家族信托設立時的情況來看,張某以案涉資金設立家族信托的行為并非以逃避債務或轉移財產為目的,并未損害到其債權人的利益。結合《信托法》第12條的具體規(guī)定來看,本案中不存在債權人申請撤銷信托的制度空間。至于本案中其他主體可否主張張某獲得案涉資金系“不當?shù)美?,對此問題應當由人民法院加以認定,因其涉及到復雜的家庭財產分割和贈與效力問題。
結語
通過對“家族信托第一案”相關法律問題的進一步研討,可以發(fā)現(xiàn)家族信托業(yè)務實際上涉及較多復雜的信托法理爭議點。在《信托法》規(guī)則尚不完善的情況下,信托公司如何合法合規(guī)開展家族信托業(yè)務,也值得理論界和實務界繼續(xù)深入關注。就本文簡要的分析探討來看,信托公司在家族信托設立時要對信托財產的合法性進行合理的審查,防止委托人以非法財產設立信托,同時要對信托目的是否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或損害社會公共利益進行必要的判斷,進而防止家族信托因違反《信托法》第11條而無效。當然,一旦家族信托合法有效成立,其法律效力就應當?shù)玫匠浞肿鹬兀诓环稀缎磐蟹ā返?7條時任何主體不得申請對信托財產加以強制執(zhí)行。在家族信托設立存續(xù)過程中,作為受托人的信托公司應當按照《信托法》的要求勤勉盡責履行自身職責,確保信托委托人和信托受益人的合法權益得到充分實現(xiàn),積極推動家族信托業(yè)務的合規(guī)健康發(fā)展。
(本文受到2019年度國家社科基金課題“公司雙重股權結構司法審查標準研究”的資助,項目編號為19BFX132〕)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
責任編輯:楊生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