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娟莉

（咸陽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播學院，陜西咸陽 712000）

董庭蘭是唐代重要琴家，以其精湛的琴藝名著天下。《太平廣記》卷二〇三“董庭蘭”條引《盧氏雜記》云：“彈琴近代稱賀若夷、甘黨，前有董庭蘭、陳懷古。懷（古）能沈、祝二家聲，謂大、小胡笳也?！盵1]1539《唐音癸簽》卷一四：“一代精此藝者，自趙耶利、董庭蘭、賀若夷。”[2]149唐代有多位詩人詩作與董庭蘭及其古琴技藝有關(guān)，其中較著名的有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兼語弄寄房給事》、高適《別董大》二首、崔玨《席間詠琴客》、戎昱《聽杜山人彈胡笳》、元稹《小胡笳引》以及劉商《胡笳十八拍》等。這些詩歌記錄了董庭蘭高妙的琴藝，摹寫其出神入化的古琴音樂，亦涉董氏生平故事，是研究唐代詩歌及古琴音樂發(fā)展的重要資料。其中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兼語弄寄房給事》及高適《別董大》二首相關(guān)問題學界尚有爭議，本文擬梳理、補充相關(guān)史料，就李頎、高適詩歌加以補箋。

一 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兼語弄寄房給事》詩題補箋

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兼語弄寄房給事》一詩作于天寶五載（746）?！杜f唐書·房琯傳》：“五年正月，擢試給事中。”[3]3323次年六月，房琯因事被貶?！顿Y治通鑒》卷二一五：天寶“六載，春，正月，辛巳?！o事中房琯坐與適之善，貶宜春太守”。[4]6875詩題中“房給事”即房琯，“董大”即董庭蘭。詩人贊賞董庭蘭精湛的琴技，并以此寄贈給事中房琯，兼有為遇到知音而高興之意。詩歌先狀其曲之悲，后敘董氏琴技之妙，可謂變化莫測，遲速應手，往復有情?！岸蜃?，通神明，深松竊聽來妖精”是對董氏琴藝及所奏古琴樂曲的由衷贊嘆。美妙的琴聲使人“日夕望君抱琴至”，進一步襯托了琴技的高超，在稱頌房琯的同時也反映了作者的傾慕。

關(guān)于李頎此詩題目，《河岳英靈集》《文苑英華》等文獻記載略有不同：《河岳英靈集》《唐文粹》《唐詩紀事》《唐音》等載其題目為《聽董大彈胡笳聲兼語弄寄房給事》；《文苑英華》載其題為《聽董庭蘭彈琴兼寄房給事》；《十家詩集》《唐詩品匯》載其題為《聽董大彈胡笳兼寄語弄房給事》。李頎最初作詩之時應只有一個題目，以上古籍所錄詩題何者為正，學界至今仍有爭議。施蟄存、程千帆等前輩已就此詩題目有所考辨，近年來又有學者提出不同觀點。諸家的爭議主要在兩個方面：一是“兼語弄寄”中是否存在衍文或乙倒；二是詩題中聽董庭蘭彈“胡笳聲”中的“聲”字是否為衍文。筆者結(jié)合原始文獻及諸家研究，擬對以上問題略抒管見。

（一）關(guān)于“兼語弄寄”的問題

程千帆《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兼語弄寄房給事〉詩題校釋》以為“兼語弄寄房給事”中，“弄”字為衍文，“語”與“寄”乙倒。“兼寄語弄”顛倒為“兼語弄寄”。[5]故詩題當作《聽董庭蘭彈胡笳聲兼寄語房給事》。解婷婷《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詩題商榷》（以下簡稱“解文”）以為“語”或為“調(diào)”，“‘語弄’應為‘調(diào)弄’”。[6]以上觀點以理校為主，尚需進一步論證。

“語弄”一詞爭議如此之大，主要是今人無法理解究竟何為“語弄”，但這并不意味著該詞傳寫有誤，這樣的例證在?？笔飞喜环ζ淅??！芭北臼乔偾g(shù)語，李鼎文認為“語”為琴曲歌詞，[7]78筆者以為此說可取。李頎詩中有“言遲更速皆應手，將往復旋如有情”，“言”可指配合琴樂所唱琴曲歌辭，而“言遲更速”中遲、速表明了歌辭的婉轉(zhuǎn)緩急，這種唱速變化與雙手所奏琴曲配合默契，達到了“皆應手”的一致，回環(huán)往復，唱嘆有情。因此詩題《聽董大彈胡笳聲兼語弄寄房給事》如果掰開了可以理解為：聽董大彈胡笳聲風格的琴曲兼歌辭（語弄）寄房給事，其中不存在訛脫衍倒問題。

（二）關(guān)于“胡笳聲”的問題

《河岳英靈集》等所錄詩題中聽董庭蘭“彈胡笳聲”，《文苑英華》作“彈琴”，《唐詩品匯》作“彈胡笳”。解文以為“聲”字或為衍文。[6]琴中胡笳曲是以琴樂寫胡笳聲意?！栋卓琢肪砹绑铡睏l：“白笳者，胡人卷蘆葉吹之以作樂也，故曰胡笳，播為琴曲?！盵8]62《讀書后志》：“《胡笳十八拍》一卷，右唐劉商撰。漢蔡邕女琰為胡騎所掠，因胡人吹蘆葉以為歌，遂翻為琴曲。其辭古淡，商因擬之以序琰事，盛行一時?！盵9]939所謂“播為琴曲”“翻為琴曲”就是以古琴彈奏胡笳風格的樂曲。琴曲有胡笳大約出現(xiàn)在魏晉時期，晉劉琨有《胡笳五弄》，南朝宋吳邁遠、梁陶弘景、江洪等有《胡笳曲》琴歌辭。琴曲之有“胡笳聲”唐史文獻中有明確記載?！锻ǖ洹肪砥吡稑贰罚骸拔ㄇ偾泻章?。”[10]763《樂書》卷一四三“琴聲下”亦云琴聲有“胡笳聲、止息聲、吳聲、蜀聲”等。[11]655唐代詩人劉商有《胡笳十八拍》，《樂府詩集·琴曲歌辭》載劉商《胡笳十八拍》解題云：“唐劉商《胡笳曲》序曰：……后董生以琴寫胡笳聲為十八拍，今之《胡笳弄》是也。”[12]860以上史料是詩題中“胡笳聲”不存在衍文的有力佐證，且詩歌首句“胡笳聲”三字也赫然在焉，所謂“聽董大彈胡笳聲”就是聽董大彈胡笳聲風格的琴曲。

二 高適《別董大》二首的作時

周勛初先生指出：“高詩第一首慰董大曰‘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指明董大身份，一無官職，二非名流，而海內(nèi)知名，與董庭蘭以一藝享盛譽之身份相合?！盵13]53此詩所贈對象為董庭蘭已為學界共識。但關(guān)于此詩作時，學界尚有爭議。劉開揚《高適詩集編年箋注》所附《高適年譜》系此詩作時于天寶六載（747），[14]15周勛初先生亦同此說。張起《高適〈別董大〉作于蜀中考述》（以下簡稱張文）以為此詩應作于代宗廣德二年（764），時高適即將赴京任刑部侍郎。[15]這一主張有其合理之處。本文以為尚可以結(jié)合房琯、董庭蘭等交往加以補充論證。

董庭蘭一生與房琯緊密相關(guān)，其琴藝初為人知即始于投奔房琯門下?！肚偈贰吩疲骸疤鞂氈?，給事中房琯，好古君子也，庭蘭聞義而來，不遠千里?！盵16]195天寶五載（746），房琯為給事中時，董庭蘭“聞義而來，不遠千里”，二人始有交集。從天寶五載至天寶十四載（755）房琯拜相，董庭蘭應是一直依附于房琯，二人長期有交往。《舊唐書·房琯傳》載：“（房琯）聽董庭蘭彈琴，大招集琴客筵宴，朝官往往因庭蘭以見琯，自是亦大招納貨賄……又奏彈董庭蘭招納貨賄。”[3]3323《資治通鑒》卷二一九載房琯：“日與庶子劉秩、諫議大夫李揖高談釋老，或聽門客董庭蘭鼓琴。庭蘭以是大招權(quán)利，御史奏庭蘭贓賄，丁巳，罷琯為太子少師?！盵4]7024結(jié)合史籍“聽董庭蘭彈琴，大招集琴客筵宴”“日與……或聽門客董庭蘭鼓琴”看，房琯、董庭蘭二人長期有交往，且情誼深厚，以至有“贓賄”之議。時為補闕拾遺的杜甫曾上疏為房琯辯護，其中亦言及房琯及琴客董庭蘭，其《奉謝日敕放三司推問狀》云：“而琯性失于簡，酷嗜鼓琴。董庭蘭其今之琴工，游琯門下有日。貧病之老，依倚為非?，g之愛惜人情，一至于玷污?！盵17]407疏稱董庭蘭“游琯門下有日”，可見董庭蘭做門客并非僅在天寶五載。若二者僅是短期有交集，他人何以能在房琯任相時“因庭蘭以見琯”，御史亦不宜以“庭蘭贓賄”為由彈劾房琯。北宋朱長文《琴史》載董庭蘭生平：

然唐史謂其為房琯所昵，數(shù)通賄謝，為有司劾治，而房公由此罷去……天寶中，給事中房琯，好古君子也，庭蘭聞義而來，不遠千里。余因此說，亦可以觀房公之過而知其仁矣。當房公為給事中也，庭蘭已出其門，后為相，豈能遽棄哉？又賄謝之事，吾疑譖琯者為之，而庭蘭朽耄，豈能辯釋，遂被惡名耳。房公貶廣漢，庭蘭詣之，公無慍色。唐人有詩云：“七條弦上五音寒，此樂求知自古難。唯有開元房太尉，始終留得董庭蘭。”[16]195

天寶五載（746）董庭蘭為琴客于房琯門下，這一時期應該是董庭蘭“出道”初期，董庭蘭以是廣結(jié)詩人以及達官顯貴，譽滿天下，“天下誰人不識君”或有夸張成分，但并非沒有憑據(jù)。綜合諸家記載，從天寶五載至天寶十四載房琯拜相乃至被貶漢州，董庭蘭應該是長期與房琯有交往。

就詩歌內(nèi)容看，有一點是確定的，高適題寫《別董大》之時，董庭蘭處境窘迫，或者還有幾分舉目無依的凄涼，詩人高適此詩意在安慰董庭蘭。劉開揚等將此詩作時系于天寶六載（747），但天寶五載以后，董庭蘭一直依附房琯門下，且以“通神明”“來妖精”之精湛琴藝，名動京師，應該不存在“愁前路無知己”的問題，亦無需詩人勸慰。

上元元年（760），房琯出為晉州刺史，改漢州刺史。董庭蘭亦追隨房琯而去?！肚偈贰吩啤胺抗H廣漢，庭蘭詣之”。中唐詩人崔玨有《席間詠琴客》：“七條弦上五音寒，此藝知音自古難。唯有河南房次律，始終憐得董庭蘭。”即便這一時期，房琯、董庭蘭依然不離不棄，故人患難與共，情誼依舊，令人感慨。廣德元年（763）房琯卒?！杜f唐書·房琯傳》：“（琯）在路遇疾，廣德元年八月四日，卒于閬州僧舍，時年六十七?！盵3]3324廣德二年（764），時適房琯離世，對于年逾60的董庭蘭而言，知音不再，年老無依，處境窘迫，恰與詩中描述相符。因此此詩作時定于廣德二年是比較合適的。

以上從琴曲胡笳及董庭蘭生平等方面梳理、補充史料，就李頎、高適詩歌相關(guān)問題加以補箋，以期于唐代文學及琴學研究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