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薰山,海拔500多米,坐落在湖南湘鄉(xiāng)境內,名不見經傳,但在軒宇眼里,它就是珠穆朗瑪峰,巨大而神秘,蘊含著無窮的未知與向往。
軒宇家有二層新樓,屋內彩電冰箱空調齊全,屋前地坪寬敞,旁邊挺拔著一棵高大的皂莢樹——古樹名木啊,二百歲的年紀,估計軒宇的爺爺都得叫它“爺爺”。堂屋朝向南薰山,蔚藍色的天底下,眾鳥歡悅高飛,滿山青翠盡收眼底。幾架高壓鐵塔聳立于山坡,塔尖上扎著“羊角辮”,一條條電線錯落起伏,頑劣的麻雀喜好在線上打坐。風乍起,線條晃晃悠悠,麻雀巋然不動,宛如小孩蕩秋千,幾多快活。
軒宇放學后的主要任務是跟羊屁股。白羊、黑羊、灰羊,云朵一樣散落半山腰,樹叢里不時傳出“咔嚓咔嚓”聲,許是羊們在撓癢癢吧。春草池塘處處蛙鳴,盛夏的水庫碧波蕩漾,山中草木愈加清麗,繁花迷眼,蜂飛蝶舞,秋天的果實次第成熟,野柿子紅得像嬰兒的臉,冬日白雪皚皚,千樹萬樹枝葉低垂……一年四季交換更迭,無邊光景日新月異。軒宇自詡對南薰山是熟悉的,終日看山不厭山,那些杉樹、樅樹、櫧樹、烏桕、梔子、馬尾松,他了如指掌。有時候,站在自家門前的皂莢樹下,遠眺南薰山上莽莽蒼蒼,云遮霧罩,一眼望不到邊,軒宇又覺得人太渺小了,小到如螞蟻,或塵埃。
周六傍晚,軒宇放羊歸來,突然發(fā)現(xiàn)“黑美人”不見了!他望了一眼黑咕隆咚的南薰山,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黑美人是軒宇給一只母羊取的雅名,它有著烏黑發(fā)亮的毛發(fā),比綢緞還要光滑;它性格乖巧溫馴,每回見了軒宇都撒嬌,軒宇歡喜極了。借著天黑前的最后一絲微光,軒宇擠進羊圈反復數(shù)了幾遍,始終不見黑美人的影蹤。這可不得了,軒宇的耳朵怕是要被爺爺揪掉半邊了。
天上的星星三三兩兩探出頭來,村道路燈次第綻放,與樓房窗戶射出的燈光交相輝映,夜幕下的鄉(xiāng)村溫馨而寧靜。而遠處的南薰山黑怵怵的,單槍匹馬上山找黑美人,軒宇想想都害怕,不得不硬起頭皮,告訴爺爺黑美人丟了。
爺爺耳朵不太好使,聽清后馬上變了臉色,惡狠狠地訓斥道:“叫你莫貪玩,要把羊看好了……偌大的南薰山,黑美人跑哪去了呢?”爺爺左手高高上揚,伸到了軒宇面前,軒宇躲得快,免遭一次“蹂躪”。“你呀,黑美人真要丟了,怎么跟葉書記交代啊?”
犯了錯的軒宇也識趣,跑到廚房替爺爺?shù)箒硪槐?,雙手恭敬遞上。軒宇認識爺爺念叨的“葉書記”,他是駐村第一書記,城里來的帥哥,白白凈凈,斯斯文文,見人靦腆地笑。羊群是葉書記帶來的“禮物”,不光軒宇家,還有王燦家、李想家……也不僅是羊,葉書記還推薦村民養(yǎng)牛、喂雞、栽果樹,帶領全村脫貧致富,反正南薰山海闊天空,大小山巒錯落起伏,植被豐富,土壤肥沃。村里外出打工的,有人回家創(chuàng)業(yè),在水庫下游辦了個竹器加工廠,軒宇父母在廠里編織團箕、篩子、竹靠椅。
軒宇在屋里怔怔地發(fā)呆,倏忽聽到窗外傳來了熟悉而親切的“咩咩”聲,立馬跑出去。外面烏漆墨黑,聲音時斷時續(xù),軒宇擔心黑美人的安危,奮不顧身往前沖。摸索著走了一段路,前方突然有一個光圈,黑美人血肉模糊地躺在里面,軒宇呼喊著撲上去……“哎呀”,軒宇痛得叫出聲來,頭撞在書桌上——他寫完作業(yè)伏案瞌睡,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已是晚上十一時許。堂屋亮著燈光,彩電未關,正在播報有關“鄉(xiāng)村振興”的新聞?!盃敔斶€沒睡啊,這么晚了,他在干什么呢?”軒宇躲到門后偷窺,只見爺爺雙膝跪地,面朝祖宗牌位磕頭作揖,嘴巴翕動,樣子很虔誠。隱約聽到“保佑黑美人”幾個字,爺爺冷不丁發(fā)出一聲咳嗽,嚇得軒宇趕緊上床鉆被子里。
一輪月亮懸掛中天,白墻紅瓦下的村居樓群像涂了一層銀光。燈已熄滅,爺爺躺床鋪翻來覆去“烙燒餅”,軒宇很快進入夢鄉(xiāng)。
2
公雞嘹亮了村莊,爺爺胡亂抹把臉,帶上柴刀出門,軒宇揉著惺忪睡眼嚷嚷著也要去?!吧仙降穆凡缓米?,你在家煮點面條吧?!睜敔斦f。但軒宇噘著嘴巴,堅持要陪爺爺一塊上山找黑美人,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減輕他心里的愧疚。爺爺拿手指戳一下軒宇的額頭,算是答應了。
沿著硬化水泥路走了一會兒,天空漸次亮堂。迎面走來一人,軒宇一眼認出是葉書記,就催爺爺快走。葉書記也看見了爺孫倆,笑笑呵呵地問:“魏大伯,一大早干嗎去?你家的羊長得怎么樣?”爺爺臉紅得像關公,說話吞吞吐吐,最后還是道出了實情。葉書記一聽黑美人丟了,也很焦急。這批羊是葉書記引進的優(yōu)良品種,肉質鮮美爽口,已與城里的賓館酒店簽訂了供貨合同,價格亦不菲,能大大提高村民的收入。黑美人是母羊,擔負著繁衍下一代的重任,在山上待了一晚,萬一出了意外,損失慘重啊。“我和你們一塊去!”葉書記說完,就跟爺孫倆一塊去尋羊。
三人風風火火地向南薰山走去。繞過一些屋場,避開水泥路,于田埂地壟騰挪跳躍,擇小路而上。若從空中俯瞰,南薰山像一座巨型堡壘,挺拔在原野,彎彎山路血管一樣縱橫交錯,頂峰兀自聳立一塊巨石,人們叫它“飛來石”。三人在山中找了幾遍,都沒發(fā)現(xiàn)黑美人。坐在一塊青石板上小憩,爺爺瞥了一眼“飛來石”,那兒地勢陡峭,人跡罕至,黑美人會不會去那里呢?“我們去‘飛來石’看看吧?!睜敔斦f完,選了一條茅草路出發(fā)。這條路軒宇曾嘗試過,走了不到五十米,就被荊棘給擋了回來。面對一叢叢細毛竹,一簇簇箭茅刺,爺爺毫無懼色,揮刀砍出一條路來,還不時與葉書記交談。
“魏大伯,這條路您熟悉嗎?”
“我熟悉啊,父親告訴過我,就是軒宇的太爺爺,他們經常在山上秘密開會,商量打敵人。”
“真的?那說說您的父輩吧?!?/p>
軒宇緊跟在后面,聽爺爺講述太爺爺?shù)墓适隆?/p>
1944年,日本鬼子從寧鄉(xiāng)入境侵犯湘鄉(xiāng),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軒宇的太爺爺名叫魏勇,太奶奶叫李樹芝。魏勇是個熱血漢子,組織村民奮起抵抗,成立了自衛(wèi)隊,活躍于南薰山大小山頭。離南薰山不遠有座獅子山,駐扎了一隊日本鬼子,嚇得婦女兒童白天都不敢出門。魏勇帶領自衛(wèi)隊神出鬼沒,半夜摸上獅子山,打它個措手不及,擊斃數(shù)名鬼子,繳獲一挺機槍,五支馬槍,還有彈藥等。講到這里,爺爺眉飛色舞,笑容如菊,仿佛親身經歷過戰(zhàn)斗一樣。“我父親他們打了大勝仗,打出了威風……后來日本宣布投降,鬼子灰溜溜地撤退,大伙別提多高興啊,點燃鞭炮,敲鑼打鼓唱戲,戲臺子就扎在我家皂莢樹下哩?!?/p>
“爺爺,你爬上皂莢樹看戲嗎?”
“傻孫子,那時爺爺才出生,哪能上樹?倒是有大一點的孩子在樹上鬧,嘿嘿……”
爺爺笑了,葉書記摸了摸軒宇的腦袋,也笑了。
爺爺開辟出一條小路,然后又曲折拐入一條石板路,兩旁柴草勾肩搭背,人不能直立行走,須彎腰弓背,有時還得匍匐爬行。軒宇畢竟是個孩子,走起來反而方便,猴一樣敏捷。爺爺和葉書記邊走邊談。“后來,國民黨兵挨家挨戶動員自衛(wèi)隊員交槍,假惺惺地說:‘把日本鬼子趕出了中國,天下太平了,好日子就要來了,你們快把槍交出來吧!’有人不明就里,主動交了槍,結果還是被他們殺害了。我父親當時不在家,鄰家小哥哥上當受騙,給敵人帶路,找到了我父親。”
葉書記接過爺爺手中的柴刀,砍掉擋路的荊棘?!皵橙讼虢獬孕l(wèi)隊的武裝?”
爺爺抹了把汗水,點點頭。“我父親是篾匠,當時在給一戶人家織篾貨,小哥哥領了幾個穿黃軍裝的人過去,他們蠻橫地要我父親交槍,我父親說不知道槍在哪里,其實早已藏在南薰山上的山洞里?!?/p>
“爺爺,那個山洞在哪里?”軒宇問。
“一直沒找到?!睜敔斕ь^望了一眼山頂,長長地嘆了口氣。
葉書記問:“槍交了嗎?”
“如果把槍給敵人,我們拿什么來保護村里的老百姓?敵人把我父親毒打得昏死過去,沒有得到一點線索,又惱羞成怒地把我母親關起來,不給飯吃,不給水喝……我母親活活地被折磨死了……”爺爺哽咽著說不下去了,靜默的山林,依稀能聽見風拂枝葉的聲音。
3
“爺爺快看,有羊糞球,一定是黑美人的!”軒宇指著草叢里一粒小黑球,興奮地喊道。
爺爺和葉書記點頭稱是,撥開灌木,沿著星星點點的羊糞球,揮刀開路,逶迤而上?!帮w來石”就在頭頂,它像一支巨筆高聳入云,澄澈的天幕任它描繪。軒宇仔細觀察,它并非天外來客,它的根基深深地嵌在大山之中。爺爺和葉書記倚石歇息,欣賞著藍天白云下的美麗風景,贊不絕口。
軒宇圍石繞了一圈,要撒尿了,躲到巨石背后去了。一會兒傳來軒宇的驚叫,“爺爺,快來啊,找到黑美人了!”
爺爺和葉書記趕過去,只見“飛來石”后,嶺背下坡有洞口,平常被樹木遮擋,很難發(fā)現(xiàn),不知黑美人怎么闖進去的。軒宇找到了黑美人,心花怒放,摟著它的脖子,撫摸它的皮毛,察看是否受傷。黑美人像受了委屈的小孩,湛藍的雙眸淚花閃閃,如波光粼粼的湖泊。
爺爺像發(fā)現(xiàn)寶藏似的來了興致,把洞口周圍清除干凈,就要朝里鉆。葉書記大喊:“魏大伯,您小心!”爺爺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葉書記,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個山洞就是我父親他們當年打鬼子、藏槍炮的隱蔽地……”
此后,葉書記向周邊村組上了年紀的老人打聽,證實了爺爺所言是真的。爺爺感慨萬千,逢人就夸黑美人,如果不是它迷路誤闖,誰會注意那個山洞呢。軒宇每次放羊都要抱住黑美人親熱一番,說幾聲“謝謝”。
接下來勾機出動,修路上山,建南薰山紀念館,挖掘革命先烈的光輝事跡,許多游客慕名前來參觀,村子變得熱鬧起來。爺爺老當益壯,化身義務講解員,忙得不亦樂乎。
四輛客運汽車開進了嶄新的村部廣場,來自城里的中小學生魚貫而下,排隊前往南薰山參觀。軒宇蹲在皂莢樹下啜飲牛奶,看見一下來了那么多人,滿心歡喜地跟在爺爺后面。爺爺穿著干凈整潔,下巴胡子刮得溜光,兩眼炯炯有神。正是春花爛漫季節(jié),千山鶯啼,萬里澄澈,孩子們流連于水庫的旖旎風光,一路走走停停,來到了“飛來石”下南薰山革命舊址。爺爺和軒宇早已等候多時。
一群孩子站在山洞前照相,洞口狹窄,每次僅能容一人通過入內參觀。男孩依次進洞體驗,女孩膽小,不敢進去。爺爺說:“以前啊,我們這里的村民怕上南薰山,特別是小孩子,一到晚上,聽到山上有野物哇哇叫,聽起來怪嚇人的。”一個女孩瞪大了眼睛,問:“爺爺,山上真有野物嗎?你騙人吧?!焙⒆觽兒逍?。爺爺沒有笑。爺爺嘆了口氣,說:“南薰山上哪來野物啊,倒是有女人,她們撇下自己年幼的孩子,替自衛(wèi)隊送水送糧啊,送情報啊,還要扛槍,跟男人一起打鬼子……孩子餓了要吃奶,家里人就把孩子送上山來喂奶……其實那是嬰兒在啼哭……”
講到這里,軒宇看見爺爺眼里涌出了淚花,他突然意識到,爺爺當時正在襁褓里嗷嗷待哺,而太奶奶也在山上戰(zhàn)斗啊。爺爺那么小就失去了母親,爺爺是想念太奶奶了吧……
另一個女孩問:“爺爺,南薰山上不是有野人的傳說嗎?”爺爺喝了口水,平緩了心緒說:“野人?野人其實就是我父親。我母親犧牲后,父親在老鄉(xiāng)幫助下得以脫身,連人帶槍躲進了這個山洞。敵人封山找槍,山腳下到處設卡盤查,父親餓了吃野果,渴了飲山泉,頭發(fā)蓬松,衣衫襤褸,看上去真的像野人……”爺爺凝視著山洞,有一線光從里面射出來,孩子們不再嘰嘰喳喳,一個個凝神沉思。
春風吹拂,白云悠悠,空氣里彌漫著山花的馨香。孩子們歡聲笑語,蹦蹦跳跳地下山了。軒宇和爺爺走在后面。此刻,軒宇視野開闊,那一座座小山坡,像一個個蒙古包,油油地綠成一片,成群的牛羊在嬉戲啃草;水庫如一塊藍綢緞,平鋪在山谷,風一吹,層次分明;村居屋舍儼然如畫,梯田果林濃墨重彩。由遠而近,距山洞不遠,砌了一口四方小井,汪著清亮的水,汩汩不斷地流淌成溪,滋潤著山的肌理,匯入藍瑩瑩的水庫,供人們飲用、灌溉。
爺爺聊發(fā)少年狂,掬水洗臉,漱口,自得其樂。軒宇趴到井邊,雙手捧起清凌凌的泉水,喝了一大口,咂巴著嘴說:“這水真甜啊。”
劉向陽: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湘鄉(xiāng)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見于多家報刊。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