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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塔納

      2022-03-02 08:10:48凡一平
      江南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修理廠桑塔納車主

      凡一平

      一、唐生

      那輛稀巴爛的汽車翻在那里,像一個摔碎了的冬瓜,或像殘破的一具棺材。它令人觸目驚心,望而生畏。

      唐生撐著傘,走過去,顫顫巍巍,像走向一座新墳。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洗滌著荒坡。坡面的雨水往低處流,交匯成洪,朝坡底洶涌,把那輛車包圍??赡苡貌涣硕嗑茫樗蜁衍囇蜎],或浮起來,變成一艘船。

      唐生下到坡底,來到車的跟前。雨在這時候突然變小,稀稀落落,像關(guān)掉水龍頭后的淋浴噴頭。車雖然破損不堪,卻因為雨停和剛經(jīng)過雨水沖刷而變得明亮。它烏黑潔凈,像一個掰斷了的黑饅頭。

      他能看出這是一輛黑色桑塔納。似曾相識,跟他的第一輛車桑塔納十分相像,只是老舊了很多。他心頭一驚,去看車牌。車頭嚴(yán)重曲張,沒有車牌,不知飛到哪里去了。他來到車尾,見車牌還在,定睛一看,車牌號是桂A33**5。

      他頓時僵住了,像一頭凍豬。雨傘因為驚心動魄松落掉地,滾到一邊。明確無誤的車牌和車牌號,再一次像一把明晃晃的刻骨銘心的菜刀,把他震懾。

      這是他曾經(jīng)擁有和使用的那輛桑塔納,十五年前被他賣掉,在十五年后的今天在他面前重現(xiàn)或相遇,以事故或車禍的方式。

      雖然驚愕,他還是迫不及待查看車?yán)锏娜?,是否傷亡。他彎下身,爾后趴下,像一只蛙,朝幾乎扁平的車的縫隙中探看和探聽。

      車?yán)飸?yīng)該是兩個人,一男一女。兩人擠成一團(tuán)或抱在一塊,男的壓著女的,或男的抱著女的,看得出來或能想象,是兩車相撞后翻車的瞬間,男子迅速傾向女子,或奮不顧身抱住了女子,以自己的身體成盾牌護(hù)住她。他倆現(xiàn)在都一動不動、不聲不響,像櫥柜里一對疊在一塊的勺子。

      交警在他報警三十分鐘后到了,消防、救護(hù)人員稍后相繼來到。消防人員用破拆工具將變形的車擴(kuò)張和拆解,把困在車?yán)锏膬扇朔珠_,挪出,再交由救護(hù)人員抬走。

      唐生還在接受交警的問詢。他們此刻已在公路邊。沿山開辟的二級路彎曲、陡上陡下,像蜷曲在樹上的蟒蛇。已經(jīng)能通行的車輛緩慢雙向行駛,像蟒蛇身上爬行的蟲群。一輛奔馳越野車紋絲不動,它在交警勘測、拍照留證后移到了路邊。車的頭部凹陷,像一個人被撞斷了鼻梁。它不時被經(jīng)過的行人矚目和顧盼,像一個干架受傷后正在罰站的人,被不知情的人們觀看和揣測。

      唐生就在靠邊停的奔馳車旁和附近,對交警口述和比畫事故的經(jīng)過及情景。

      他說,他正在駕駛他這輛車,由北往南,在自己的車道上行駛,很小心,因為下著雨。突然,一輛小車超越前面一輛大車迎面而來,他踩剎車了但來不及避讓,也沒法避讓,兩車就撞上了。撞上奔馳的小車一撞就飛,在雨中飛。后來他下車,才發(fā)現(xiàn)小車飛出了公路,翻在坡底了。

      奔馳車的行車記錄儀記錄了事故發(fā)生的過程,與奔馳車駕駛員描述的基本一致——桑塔納車超車占道,與對向行駛的奔馳車正面相撞,然后翻飛。

      交警初步認(rèn)定,肇事車桑塔納2000,在這起事故中,負(fù)有主要責(zé)任。

      唐生如釋重負(fù),像一個排除了絕癥的病人的親屬,或像一個在法庭上被判無罪的被告,他可以平安、自由地行動,或者回家了。

      在得以繼續(xù)返回南寧的路上,唐生的心情又沉重起來,或再度糾結(jié),只是這次沉重或糾結(jié)的內(nèi)容、地方,與車禍發(fā)生后分清責(zé)任前已經(jīng)不同。此刻讓他沉重和糾結(jié)的,是那輛肇事車本身——那是他賣出去十五年的桑塔納,在今天竟然與他撞上了,而且造成了可以想見的嚴(yán)重后果。桑塔納車肯定是毀掉了,乘坐車?yán)锏娜瞬煌黾磦彩强隙ǖ?。這輛十分不吉或禍患多端的車,在轉(zhuǎn)賣出去多年以后,最終與原車主相撞或當(dāng)場毀在原車主面前,這是為什么?是報應(yīng),還是宿命?

      桑塔納2000是唐生2003年買的,在他手里開了三年就賣掉了。它在這三年間不斷地給他添亂,或因它而起、與它有關(guān)的是非和煩心事層出不窮。它總是讓他覺得不順,甚至倒霉,像一顆災(zāi)星。沒有它之前,他是發(fā)財?shù)?,有了它之后,他入不敷出或花錢如流水。沒有它之前,他感情甜如蜜,有了它之后,有多少愛都付諸東流。它像是被施了魔咒,總是壞事。在確認(rèn)是這輛車導(dǎo)致他事業(yè)、感情諸多不順之后,他果斷把它賣掉,就像一個丈夫覺得遇人不淑后心狠把妻子離掉一樣。

      他記得裸車是十八萬三千元買的,加上購置稅和保險,是二十萬零幾百。車開三年走十萬公里,賣出去是五萬元。

      車當(dāng)年賣給了誰,唐生能記得大概。他也姓唐,這是準(zhǔn)確的,名字叫朝永還是朝遠(yuǎn)記不清了,姑且是唐朝永吧。

      唐朝永是縣里的一名公務(wù)員,具體地說是馬安縣文化局的副局長。當(dāng)年他和還是唐生朋友的朋友來南寧,唐生請他們吃飯。唐生用桑塔納拉他們?nèi)ソ紖^(qū)的九曲灣農(nóng)場,吃全羊宴。車開到半路,車胎癟了。三四個人推著車去往不遠(yuǎn)處的修理廠,修理工從癟了的兩只輪胎上拔出了六七顆釘子。要補(bǔ)六七個洞,還不如把輪胎換了。換好輪胎,車?yán)^續(xù)往農(nóng)場開。在車上,就是這位唐朝永提醒,釘子說不定就是修理廠的人布置在路上的,讓車扎上爆胎和漏氣,修理廠才有活干有錢賺。唐生一聽,脾氣上來,當(dāng)即要轉(zhuǎn)回去找修理廠理論,被朋友阻止。到了農(nóng)場,還未吃上全羊宴,唐生就把氣撒在桑塔納身上。他狠狠地踢著新?lián)Q的輪胎,罵說我賣了你,一定賣了你,把你當(dāng)賤貨一樣賣掉!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吃喝的時候,唐朝永借給唐生敬酒之機(jī),附耳說唐兄,你說要把車賣了,要賣就賣給我。唐生一聽,本就對車心存不滿的他,現(xiàn)在聽見有人想買,加上喝高了,意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說你敢買我就賣。唐朝永說我有什么不敢買的,我買。唐生說我賣!兩人說話開始大聲,在場的人都聽到了。他們也不再回避,公開討價還價。唐生開始叫價十萬,唐朝永不接受,說十萬那還是賤貨呀?十萬貴了,我小小的公務(wù)員,副局長,買不起。唐生說那你想賤到什么價?唐朝永一巴掌手指彎下兩根,豎著三根,成OK狀。唐生說三萬?我才開三年,不到十萬公里呢。唐朝永說你又不在乎錢。唐生說我在乎什么?你先把這杯酒喝了,我跟你講,唐朝永說。唐生又喝了敬酒,唐朝永說般配,這車和你不配,配不上你。桑塔納目前還算高檔車,以后就不是了,至少不適合你這種大人物,要換就趕緊換。唐朝永的話既辛辣又甜蜜,既撓心又舒心。但唐生不甘心,又叫一次價:六萬。最后,在唐生的朋友也是唐朝永的朋友好言好語下,五萬成交。多出唐朝永所能承受的兩萬,由在場的他們共同的朋友分擔(dān)。

      唐生記得車過戶給唐朝永時,曾對他說:這車現(xiàn)在是你的了,是福是禍,不要找我。

      如今這輛桑塔納又闖禍了,可以說徹底毀了。那么車主還是不是唐朝永?車?yán)锏哪凶邮遣皇撬??十五年了人的變化很大,唐生看見車?yán)锬凶拥臅r候,男子是背對他的,沒法確認(rèn)是不是唐朝永。當(dāng)消防員把血肉模糊的男子挪出車子的時候,他也沒法辨認(rèn)是不是唐朝永。交警詢問時他更不敢打聽車主和肇事者是誰,他怕交警嘴里蹦出唐朝永這個人的姓名,讓他邪靈附體、寢食難安。

      三天后,唐生來到事故發(fā)生轄區(qū)的宜山縣交警隊,接受最終的認(rèn)定結(jié)果。

      他得知,負(fù)事故主要責(zé)任的車主是韋日龍,而駕駛員也是肇事者為黃尚達(dá)。

      黃尚達(dá)已在事故中死亡。

      二、黃尚達(dá)

      2021年4月14日這天,二十歲的都樂汽修廠修理工黃尚達(dá)帶著十九歲的女朋友覃鮮麗回鄉(xiāng)過節(jié)。這天是農(nóng)歷三月三,是壯族重要的節(jié)日,壯族人稱“窩埠坡”,原意為到垌外、田間去唱歌,所以也稱“歌圩節(jié)”,也有稱是為紀(jì)念壯族歌仙劉三姐,因此也叫“歌仙會”。黃尚達(dá)的家在宜山縣流河鄉(xiāng),是有名的“山歌之鄉(xiāng)”,在山歌比賽中年年稱霸。黃尚達(dá)的爺爺和父親都是獲得過稱號的歌王,作為歌王孫子和兒子的黃尚達(dá),在這個隆重和榮耀的節(jié)日,是必定要回鄉(xiāng)的。

      他帶著認(rèn)識不久的女朋友覃鮮麗,駕駛牌號為桂A33**5的桑塔納轎車,踏上回鄉(xiāng)的旅程。

      桑塔納轎車是黃尚達(dá)從都樂汽修廠開出來的,得到了汽修廠老板韋清金的默許。這輛牌號為桂A33**5的汽車,已經(jīng)修好有很長時間了,車主遲遲不來取,電話也打不通。它放置在修理廠,占著一個車位,像一個病愈卻不出院的人霸著病床,讓修理廠的人都很無奈。無奈逐漸變成義憤、報復(fù)或處罰,修理廠把它當(dāng)成了公用車或工具車,用它去拉配件,去買菜,去布置釘子,偶爾,讓員工當(dāng)福利開走度假。

      黃尚達(dá)便是這福利的享受者。

      他駕著車,身邊也就是副駕座坐著他的女朋友覃鮮麗。覃鮮麗滿臉潮紅,興味盎然,她的腿上活動著黃尚達(dá)的一只手,像耙田的耙。黃尚達(dá)以為是他強(qiáng)硬的手使覃鮮麗興奮,其實不是,或不全是。除了粗魯?shù)膿崦岏r麗備感興趣的是黃尚達(dá)的家鄉(xiāng)——那是歌的海洋,每當(dāng)三月三“歌圩節(jié)”,四面八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涌向宜山縣流河鄉(xiāng),盡情歌唱和狂歡。在至少連續(xù)三天三夜的節(jié)慶里,會有數(shù)不清的電視臺、電影公司、歌舞團(tuán)、藝術(shù)院校、歌唱家和歌星,前來拍攝、觀摩和表演。你只要去到那里,站在對歌的任何一方,開口一唱,一定會被人發(fā)現(xiàn)和欣賞,以為是劉三姐再世——黃尚達(dá)是這樣對覃鮮麗說的,覃鮮麗也信以為真。她不假思索且樂意地上了黃尚達(dá)專程開來接她的車。車子從上嶺村往宜山走,也就是返回宜山,經(jīng)過宜山后才往流河鄉(xiāng)。

      車禍發(fā)生在距離宜山縣城二十公里的路段。當(dāng)時下著雨,紛飛的雨像蝗蟲鋪天蓋地,也像是花香招引來的蜂蝶,把行駛的車吞噬,使車?yán)锏娜嗣噪x。

      黃尚達(dá)唱著山歌,他一只手把著方向盤,另一只手仍然在覃鮮麗那里活動,只是從腿上升到了胸脯,像螃蟹從河里爬到了岸上。覃鮮麗看上去像是享受著,其實是忍受著。她的忍受就是一種縱容,縱容黃尚達(dá)既危險而又不道德的行為。他越來越放肆了,唱的山歌也越來越黃:哥妹走進(jìn)青竹林,哥脫褲子妹脫裙……

      黃歌讓覃鮮麗羞惱,或許瓢潑的雨也讓她害怕,她終于攥住黃尚達(dá)的手,推開,讓他放老實點,好好開車。

      黃尚達(dá)老實了一小會,又不老實了,他的咸豬手甚至豬嘴重新拱向覃鮮麗,像拱一棵白菜。

      得意洋洋的黃尚達(dá)又唱起黃歌,節(jié)奏很快,于是就覺得前面的車走得慢。他沖動地加速超車,超過一輛小車,再超一輛大車。

      在超過大車的時候,迎面一輛車駛來,雙方來不及避讓,撞上了。

      然后黃尚達(dá)就死了。

      黃尚達(dá)送到醫(yī)院前,就已經(jīng)死了。到醫(yī)院的只是他的尸體,直送太平間了。

      覃鮮麗活著,這個姑娘創(chuàng)造了翻下四十米山溝而毫發(fā)無傷的奇跡。她只是渾噩了兩天,估計是驚嚇的緣故。她一醒來,就清楚地交代、說明了一切。

      駕駛員也是肇事者已經(jīng)死亡,那么主要責(zé)任也就轉(zhuǎn)移到了車主韋日龍身上,而默許員工使用肇事車的都樂汽修廠老板韋清金,則負(fù)有連帶責(zé)任。而肇事車沒有購買交強(qiáng)險,那么損害賠償則由主要責(zé)任人和連帶責(zé)任人共同承擔(dān),前者和后者按六四開賠付死者喪葬費、家屬撫恤金共八十萬元。

      汽修廠老板韋清金怒發(fā)沖冠、暴跳如雷,聲稱自己冤枉,決不支付這筆冤枉錢。交警跟他說,拒不支付,除了行政拘留三至十五天,還可申請扣押其財產(chǎn)強(qiáng)制執(zhí)行。

      韋清金盤算了一下,軟和了一些,但語氣依然強(qiáng)硬,說:“車主韋日龍沒找到之前,我是不會付錢的。他還欠我一萬三修理費呢?!?/p>

      交警說:“車主韋日龍,我們會找到他的。但你該付的,必須付,盡快付,死者還在醫(yī)院的太平間呢,得不到喪葬費和撫恤金,家屬是不會領(lǐng)走尸體的。逝者為大,何況還是你的員工。你摸著良心想想,將心比心,該不該賠償?”

      韋清金沒有摸心,只是想了想,說:“八四三十二,三十二萬我現(xiàn)在付不起,去年疫情我大半年沒有收入。我最多只能付五萬,剩下的以后再說?!?/p>

      交警要韋清金寫下承諾書。

      一旁同接受處理的唐生,目睹和聆聽了韋清金與交警爭議的言行,他的腦子嗡嗡響,又浮現(xiàn)出那具血肉模糊的軀體或尸體,現(xiàn)在已知有名有姓的黃尚達(dá),他是所謂歌王的孩子,其實是貧民的孩子。這孩子駕駛破舊的桑塔納撞上他唐生嶄新的奔馳越野車,死了。但假如他唐生駕的是桑塔納,那孩子開的是奔馳,調(diào)過來互撞,那死的人是不是就是他唐生?何況,肇事的桑塔納車本就是他的,或最初是他的,只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到韋日龍這一任車主手上,連帶修理廠的老板也有責(zé)任,出了人命,可謂車毀人亡。那么,如果追根溯源或追根刨底,他唐生擺脫得了干系嗎?屬不屬于嫁禍于人?剛才交警勸修理廠老板摸著良心想想,卻仿佛也是在勸他唐生。唐生被觸動了,對交警說:“可不可以,我來支付這個錢?”

      交警看著他,韋清金也看著交警。交警看著他像看傻子,韋清金看著交警像看救星。

      唐生說:“不用問為什么,我付吧?!?/p>

      交警問:“全付嗎?”

      “全付,”唐生說,“但是我希望警察能幫助找到肇事車的車主,我想見他?!?/p>

      三、韋日龍

      深山老林進(jìn)來三個人。

      韋日龍啃著雞腿,看著來人。三個來人他都不認(rèn)識,他想可能是警察。

      來人中的一個人出示了證件,果然是警察。三個來人都穿著便服,那么是便衣警察。

      韋日龍把啃剩的雞腿,遞給了身邊翹首以待的一條狗。剛才來人未見時,這條狗是吠了幾下的,只是未引起他的重視,他還以為是狗亂叫,吼了它一句?,F(xiàn)在覺得是冤枉了狗,雞腿便是對狗的撫慰。

      他不慌不忙,或從容不迫,說:“我犯了什么罪?”

      出示證件的警察說:“我可沒說你犯罪?!?/p>

      “那你們?yōu)槭裁磥恚俊?/p>

      “我們只是找你,找到你?!?/p>

      “為什么找我?”

      另一個警察說:“我是交警隊的,你想想我為什么找你?”

      韋日龍說:“我在山里面,三個月不出山了,山里既不通車我也不開車,我想不出來交警為什么找我?!?/p>

      “你是不是有一輛桑塔納轎車?桑塔納2000?”

      “是,有?!?/p>

      “車牌號?”

      “桂A33**5?!?/p>

      “車呢?”

      “扔修理廠了?!?/p>

      交警看著蒙在鼓里的韋日龍,說:“你的車出事故了,撞死了一個人。”

      韋日龍這才吃驚了,說:“我的車放在修理廠,怎么可能撞死人呢?要撞也不是我撞的!”

      “你是車主,負(fù)有主要責(zé)任。”交警說。他接著講述了一番車禍的經(jīng)過,以及依法依規(guī)認(rèn)定的處理結(jié)果。

      韋日龍聽了,平靜地說:“我接受這樣的處理結(jié)果,但是我現(xiàn)在賠付不起,我沒有錢。”

      交警指了指一同來的一直沒說話的人,對韋日龍說:“你跟他談,你們談?!?/p>

      之前沒說話的人說話了,他對一同來的兩個人說:“謝謝你們。你們回去吧?!?/p>

      三個來人回去了兩個人,留下一個人。

      韋日龍看著留下的這個人,穿軍裝夾克,絡(luò)腮胡子,戴高度近視鏡,威武又斯文其實是不倫不類。他說:“警察沒有像你這樣的?!?/p>

      留下來的人說:“我叫唐生,是與你的車相撞的另一輛車的車主?!?/p>

      韋日龍把臉轉(zhuǎn)過一邊,既難為情也帶情緒地說:“我講過了,我現(xiàn)在賠付不起,我沒有錢?!?/p>

      唐生說:“我不是來找你賠錢的?!?/p>

      “那是要命咯,要命倒是有一條?!?/p>

      唐生環(huán)視簡陋的屋舍,再看孤獨也孤高的韋日龍,他貌似窮愁潦倒,卻不失高潔和傲氣,坐有坐派,談吐不凡,令唐生心生敬畏。唐生說:

      “你曾經(jīng)闊過?!?/p>

      韋日龍見唐生流露的語氣和神情,不像藐視或鄙視,問:“喝什么茶,紅茶還是綠茶?”

      他們移到屋舍的外面,煮茶,喝茶。

      蒼山如海,獨立的房屋像寂寞海港里的一艘船。屋前屋后覓食玩樂的雞,似找到舒服地方產(chǎn)卵的魚。天上有白云飄,優(yōu)哉游哉。穿過云朵之間的太陽光芒,像神仙的手臂,輪流或依次地?fù)崦蛔嗌剑嗌饺莨鉄òl(fā),像美色不衰的女人和陽剛的男人。

      陽光照射到唐生、韋日龍和狗的身上,像是給腌肉抹鹽,讓他們看上去又白又胖。煮茶的爐子冒著火煙,爐子上的鐵壺在冒泡。狗搖著尾巴。

      唐生和韋日龍安靜、愜意地喝茶,一個像閑云,一個像野鶴。竹椅上的唐生望著眼前搖曳的竹林,蹺起了二郎腿,像竹子一樣搖晃。有黑和白的鳥群一撥撥經(jīng)過,像廣場上空接受檢閱的機(jī)種,也讓他入迷。

      韋日龍也沉浸著,但不是沉浸于眼前的景象,而是往事。往事如煙,在他心田氤氳。豪闊的生活首當(dāng)其沖,漫卷過他的腦海,隨后是沒落的經(jīng)歷將其覆蓋,如海浪顛覆了船舶,或烏云遮擋住了霞光。

      “你說得對,我曾經(jīng)闊過,”韋日龍最先打破沉默,他看了看仍然凝視前方的唐生,“想知道我曾經(jīng)闊到什么程度嗎?”

      唐生轉(zhuǎn)過頭,傾聽的樣子。

      “南寧光龍大廈,知道吧?”韋日龍說,“我的?!?/p>

      “離我住地不遠(yuǎn)。”

      “新興酒店,也是我的。”

      “四星級,我外地客人和朋友來,常住那?!?/p>

      “但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不是我的了,”韋日龍說,他語氣輕松,像卸掉了沉重的負(fù)擔(dān)一樣。他抬手朝后指指,“只有這老屋是我的。”

      唐生把蹺著的腿放下,身子也轉(zhuǎn)了過來,他看著一貧如洗的韋日龍,再看看山,說:“這山是不是叫東山?”

      韋日龍愣了愣,反應(yīng)過來,說:“你的意思是東山再起?我不會了,再說這山也不叫東山,名都沒有?!?/p>

      “我也沒落過,甚至墮落過,”唐生說,流露出鼓勵的眼神,“人有逆天之時,天無絕人之路。我現(xiàn)在重新振作起來了?!?/p>

      韋日龍再次打量不倫不類的唐生,說:“你是干什么的?”

      唐生說:“你看呢?”

      “我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就沒見過你這樣子的?!?/p>

      “拍電影的。沒見過嗎?”

      “我泡過女明星,捧過小鮮肉。你都不是。不像。”

      “女明星和小鮮肉背后的人,關(guān)鍵人物,再想想。”

      韋日龍脫口而出:“投資大佬,看你這派頭也不像。你是沒見過我投資電影電視劇的時候,那牛樣?!?/p>

      唐生說:“我直說吧,導(dǎo)演,過去干過編劇?!?/p>

      韋日龍笑了笑,說:“我投資電影電視劇失敗,可能就是忽視導(dǎo)演和編劇的原因?!?/p>

      “確實,想搞垮一個企業(yè)或企業(yè)家,就鼓動他去投影視,”唐生也笑笑說,“想摧毀一個藝術(shù)家,就讓他與企業(yè)家狼狽為奸?!?/p>

      “聽來你有過狼狽不堪的時候?!?/p>

      “我們談?wù)勆K{吧,你肇事的車輛?!碧粕f,他看著漸晚的天色,有些著急。

      韋日龍愣怔,像是隱憂被戳中,罵了一句后接著說:“我沒落后,就剩這一輛桑塔納陪著我,想不到還給我惹禍?!?/p>

      “桑塔納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韋日龍邊想邊說:“一個欠債的人拿來抵債的,三手車,到我這里是第四手了。我原本哪會看上這破車,甚至不記得它的存在,廚房拿去買菜用的。后來我破產(chǎn),收購收債的人都不收它,就留下了?!彼纳袂樽兊贸劣?,好像桑塔納是他的心病,“好像桑塔納轉(zhuǎn)到我這里后,我就開始沒落了,或者沒落得更快。它就像瘟神和傳染病一樣,我龐大的一個企業(yè)和家業(yè),不到三年,全垮了?!?/p>

      “拿車到你這抵債的人是誰?或什么人?”唐生說,他饒有興趣,像前任關(guān)心所有后任。

      “同行,比我先破產(chǎn)的人,”韋日龍說,他撓撓頭,“這倒霉蛋好像也是接手了這輛車后開始倒霉的。很奇怪,跟這輛車有關(guān)系的人都背時或沒好下場,我前任的前任車主,是個貪官,一個文化局副局長,受賄三四百萬,判刑坐牢了。我前任車主是從法院拍賣會拍下這輛車的,這車邪惡附體,魔咒不散,十口相傳,接連厄運,現(xiàn)在細(xì)思極恐?!?/p>

      “都結(jié)束了,我認(rèn)為,因為車毀了,不存在了?!?/p>

      韋日龍看著對桑塔納和歷任車主如此關(guān)心的唐生,疑惑地說:“難道這輛車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嗎?”

      唐生如實回答:“我正是這輛車的第一任車主?!?/p>

      韋日龍目瞪口呆,長長地琢磨和思忖后,伸出手,說:“原來你是那個冤大頭?!?/p>

      唐生與韋日龍握手,說:“我們從頭再來?!?/p>

      殘陽如血,薄暮中的群山像個圈子,山里的兩個男人,像圈子里興致勃勃的公羊。

      四、覃鮮麗

      又是一年三月三。

      宜山縣流河鄉(xiāng),這是傳說中劉三姐的出生地。關(guān)于這個聰慧機(jī)敏、歌如泉涌、優(yōu)美動人的“歌仙”的出生地,有多個地方都在爭搶,比如羅城、柳州和桂林,但宜山縣流河鄉(xiāng),是經(jīng)過國家考證認(rèn)定的“劉三姐故鄉(xiāng)”,并且,流河鄉(xiāng)已經(jīng)更名為劉三姐鄉(xiāng),只是有的人還不知道。每年三月三,來此趕“歌圩”的民眾最多,活動也最隆重。

      今年也是如此。

      覃鮮麗是第一次來流河鄉(xiāng)。其實,她去年也來了,乘坐黃尚達(dá)駕駛的桑塔納車,只是半路出了車禍,黃尚達(dá)死了,沒來成。她今年繼續(xù)來,完成來劉三姐故鄉(xiāng)或趕“歌圩”的心愿,或許還借機(jī)悼念此地出生的已故男友黃尚達(dá)。

      她進(jìn)入人如潮涌歌聲鼎沸的“歌圩”,像一條魚進(jìn)入了海洋。她是海洋中最美麗出眾的一條魚,一走進(jìn)歌海,她便被人發(fā)現(xiàn)、拍照和合影,被要求唱歌和對歌。

      一個長得挺帥的小伙用山歌撩撥她:

      春風(fēng)吹過流河旁

      哥和妹妹暖洋洋

      得妹陪哥把歌唱

      好比得喝爽歪歪

      覃鮮麗用歌回應(yīng):

      春回大地百花香

      蜜蜂花中采花忙

      眼望別人成雙對

      淚如春雨下千行

      小伙子繼續(xù)撩撥:

      山歌唱情又唱愛

      哥想找妹把情連

      蜜蜂連花哥連妹

      望妹留心做哥雙

      覃鮮麗以歌作答:

      愛只清明雨上悲

      唯有南山憶情郎

      許諾今生唯愛他

      孤山獨坐淚汪汪

      小伙子與覃鮮麗對著歌,一個邀約一個推拒,或一個熱情一個冰冷,像水和火不相容。一旁和周圍的觀眾,有的起哄,有的干著急。

      唐生在觀眾中,他此次來是為新電影勘景和選角,唱歌的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對身邊的副導(dǎo)演兼劇務(wù)韋日龍說:“去找她談?wù)?。?/p>

      韋日龍去找姑娘談話,并把她帶了過來。

      唐生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說:“覃鮮麗?!?/p>

      唐生說:“愿意演電影嗎?”

      覃鮮麗點點頭,說:“愿意。電影叫什么名字?”

      “桑塔納?!?/p>

      覃鮮麗聽了,愣怔和打哆嗦,淚花閃爍,搖搖頭,說:“不?!?/p>

      【責(zé)任編輯 李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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