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雪榮
(太原工業(yè)學院英語系,山西太原 030008)
隱喻是人類認知外部世界的思維基礎,是人類經驗和經歷行為的認知起點[1]。在當前國內外隱喻研究中,容器隱喻是其中的一個焦點。容器隱喻源于人類空間和文化經驗,是實體隱喻中的重要子類。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中,萊考夫和約翰遜提到:容器隱喻最初的形成來自于人對身體的認識投射。人類在認識外部世界的過程中,從自身出發(fā)、從已知事物出發(fā),逐漸發(fā)展并建立了對外部和未知世界的理解[2]。個人作為物質的存在體,皮膚便是和外部世界分隔的界限。以身體概念為基礎,以皮膚為界限,人們將身體以外的世界視為外部世界,將身體內部有意識的思維視為內部世界。因此,容器隱喻是以身體認識為起點,將容器的意象圖式結構映射到很多非容器的、抽象的概念上時,有利于我們來理解、思考和表達某些抽象的思想、活動和狀態(tài)。
本研究基于紹興文理學院《紅樓夢》平行語料庫[3],將“內”“外”設定為檢索詞,搜索結果顯示:紅樓夢前八十回文本中有關“內”“外”的語料共出現1269次,其中包含“內”的語料582次,包含“外”的語料687次?;贏CCESS結合對語料的人工識別發(fā)現:1.包含容器隱喻的表達多達581處,占整個收集語料的45%;2.包含容器隱喻的表達可以劃分為六類:時間被看成容器、數量被看成容器、感覺被看成容器、事件或活動被看成容器、社會群體被看成容器、權力、能力被看成容器??梢?,容器隱喻作為一種重要的語言現象,在文學作品中經常被運用。同時我們發(fā)現,想要觸及文學主體心理深層的分析,我們需要站在文學主體角度,深度探究語言觸發(fā)的心理機制。正如瑞士心理分析學者榮格在《心理學與文學》一書中所說:心理學作為對心理過程的研究,也可以被用來研究文學,因為人的心理是一切科學和藝術賴以產生的母體。我們一方面可望用心理研究來解釋藝術作品的形成,另一方面則可望以此揭示使人具有藝術創(chuàng)造力的各種因素[4]。容器隱喻將人的思維認知模型分成內外兩個維度,這與分析心理學的視角相耦合。本文試圖在分析心理學的框架之下,借助語料庫研究的結果來分析《紅樓夢》作品中的容器隱喻,將文學作品的語言分析和心理分析相結合,以此來揭示語言學與心理學的深層互釋與互動。
《紅樓夢》是我國成就頗高的古典小說之一,從認知語言學隱喻的角度對這一作品的研究并不多,且主要集中在翻譯策略的分析上。本研究以《紅樓夢》語料庫為依托,運用容器隱喻的概念,定性定量分析相結合,實證調查與理論詮釋相結合的方式,全面考察前八十回文本中的“內/外”容器隱喻。首先,為研究“內/外”容器隱喻,本研究利用紹興文理學院平行語料庫共收集1269處紅樓夢中關于“內/外”的表達。通過對這些“內/外”隱喻概念意義的分析,把這些隱喻歸為六大類。通過對六種類型的隱喻的定量分析發(fā)現:時間被看成容器、數量被看成容器、感覺被看成容器、事件或活動被看成容器、社會群體被看成容器、權力、能力被看成是容器分別占比:14.8%、13.3%、22%、23.9%、16%、10%。
其中感覺被視為容器、社會群體被視為容器、權力能力被視作容器和分析心理學的核心概念關聯密切。
從心理學維度來看,隱喻是一種心理深層的認知模式,直接指向概念的形成方式。人們從具體的、有形的、有邊界的原始域出發(fā),將容器隱喻的概念投射到抽象的、無形的、邊界概念不明晰的目標域上,實現了思維的抽象化[5]。因此,容器隱喻的產生背后是一系列復雜的心理活動,這些心理活動帶有明顯的個人潛意識和自覺。本研究在《紅樓夢》“內/外”隱喻定量研究的基礎上,運用分析心理學核心觀點分析“內/外”隱喻折射的心理觀,窺探容器隱喻對《紅樓夢》中人物思維及心理的影響。
情結是榮格分析心理學的核心概念,指帶有個人無意識的自發(fā)內容,通常是因為心靈傷害或巨痛造成[6]。榮格通過詞語聯想的實驗發(fā)現:受試者對某些詞會出現延遲反應的現象,并且這種現象會一再重復。經過分析,榮格發(fā)現延遲反應的原因是這些特殊的詞喚起了被試者某種強烈的情緒。于是榮格用情結一詞來表達實驗中出現的這一現象。1928年,榮格在《On psychic energy》等一系列著作中進一步提出了情結的關鍵要素[7]。他認為情結并不是孤立而存的,情結的形成首先要有一個關鍵要素,在該要素周圍有許群集聯想物,它們共同構建了情結。核心要素有兩種成分構成:外部因果關系和個人內部因素。第一種主要是由外部經驗、周圍環(huán)境所形成的因素;第二種是因個人性格差異、由個人氣質所決定的因素。換言之,情結的形成是內外因交互作用的結果,個體早年的創(chuàng)傷經歷和內在的氣質均是造成情結的原因[8]。情結作為一種整體的、內在的、自發(fā)的存在,它的產生和發(fā)展會對個人的心理產生負性的作用及影響。
“社會群體被看成容器”是容器隱喻的一個重要類別。在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認知中,親密關系類似于容器,在親密關系之內的(宗族、血親等)被視作處于同一容器內,關系緊密;在親密關系之外的被視作處于容器之外,關系疏離[9]。基于容器隱喻的認知基礎,人們對自我的身份認同也會有明顯差異。當人們對人際關系進行界定和解讀時,會不自覺運用容器隱喻,把個體看作是具有邊界的容器,進而將“內/外”方位投射到與他人的關系上來,形成族親關系的內外劃分。族親關系的內外劃分投射到心理的層面上來反映心理的某些面相,這樣的認知模型極為普遍,卻不易被覺知。
《紅樓夢》中林黛玉便是運用容器隱喻認知社會關系的典型代表。對語料庫檢索顯示:涉及到林黛玉這一典型人物的族親關系的容器隱喻有“外甥女”和“外孫女”,分別出現了4次。賈母作為林黛玉的“外祖母”,這一族親關系的容器隱喻出現了6次。對以上容器隱喻相關語料分析可知:林黛玉認為自己是家族以外的人,這是她對自己的身份認同[10]?;谌萜麟[喻的認知模型,林黛玉將族親視為容器,不自覺地引入內外邊界,“外孫女”的身份讓她與賈府內的人劃分開來,她將自己的身份定義為外人。在身份認知和認同的基礎上,林黛玉心理上處于一種排他的,封閉的狀態(tài)。這種認知的基礎的實質是林黛玉的孤女情結。比如,紅樓夢第三回的回目是“托內兄如海薦西賓,接外孫賈母惜孤女(Y003c002)”。林黛玉被接入賈府是因為母親賈敏去世,外祖母憐惜,但作為“外孫女”這一身份,在這種容器外隱喻的認知模式影響之下,黛玉表現為自卑、敏感、多疑、小心戒備。這便是她
在很多情形下與他人格格不入的深層心理原因。黛玉進到賈府,王熙鳳迎接她時說:“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是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像是嫡親的孫女(Y003c089)。”這句話中“外孫女”是典型的社會關系做容器的隱喻表達,“嫡親的孫女”和“外孫女”形成了鮮明對比。王熙鳳說黛玉像賈母“嫡親的孫女”表面是在夸獎黛玉,話語背后卻暗藏了“嫡親的孫女”比“外孫女”要更親,和賈母是親密的血緣關系,黛玉如此優(yōu)秀才能不像“外孫女”。 榮格曾說:“人們似乎都知道人是有情結的,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情結也會擁有我們?!盵11]一旦情結爆發(fā),入侵意識并掌控自我后,人的心理及行為會隨之發(fā)生改變,表現出被情結支配的行為方式。林黛玉在“外甥女”“外孫女”這樣的容器隱喻認知模型下的表現,實質是被孤女情結所操控而導致的結果。
注:Y003c002表示語料庫中楊楊憲益、戴乃迭一百二十回全譯本中第003回,中文第002句,下同。
“人格面具”一詞來源于古希臘羅馬的戲劇表演,指扮演某一特定角色時佩戴的面具,戴上面具后,演員的真面目被遮擋起來,他的聲音通過面具臉龐上切割出來的嘴型向外發(fā)出[12]。榮格將該詞引入分析心理學領域,他認為:人格面具是人為了適應環(huán)境、獲得個人利益而保有的一種情結[13],是人類經由文化、教育以及社會互動而形成的,是集體心靈以及社會話語創(chuàng)造的,它的存在依附于集體或社會。榮格認為,人格面具只是個人性格的某個面相,它的作用就是保證個人能隱藏他本人的性格,成功扮演某一性格,進而給他人留有好的印象,得到社會的承認。人格面具對個人生存意義重大,它保證了個體能夠與他人,甚至不喜歡的人和諧相處;它實現了個人與整個社會的合作目標,成為公共生活的基礎。
“感覺、心理被看成容器”是容器隱喻的一個重要子類。人在面對和處理自己內心和外部世界的關系時,常常用到容器隱喻的思維。基于平行語料庫檢索,前八十回文本中“心內”一詞共出現了50處。將人的心理視作一種容器,就有了“心內”和“心外”之別。人在面對自己內心真實需求時通常是真實的,不假修飾的;而面對外部世界時,往往會戴上社會化的人格面具。人格面具對個體完整人格的發(fā)展有利有弊。身處社會關系系統(tǒng)中的個人想要生存和發(fā)展,有時需要滿足社會期望,對某些原本不滿的現象做出妥協,這時就需要佩戴人格面具。當個體依循社會范式,滿足了社會設定的角色時,他社會外表中的求同狀態(tài)就是他的人格面具。從這一角度來看,人格面具能夠提高個體在社會中合作度,提升整個社會的福祉。但是,當個體過度沉涸于“人格面具”時,個人會把自己扮演的角色認同成自己原有的性格,人格中的其它方面就會受到排斥。個體一旦受到人格面具的支配,就會逐漸與自己的天生的個性相異化;個體過分認同人格面具,就會出現人格面具的膨脹。因為過度發(fā)展的人格面具和沒有充分發(fā)展的人格其它方面之間,往往存在著不可調和的對立。
《紅樓夢》中賈政這一角色的設定很好地闡釋了人格面具的存在和過分膨脹。該人物外在的人格面具是雕刻工整的禮教外表,詮釋了儒家正統(tǒng)的端方正直,是封建禮教的道德楷模。這種人格面具主要是社會及家庭因素共同影響下形成的,生長在森嚴的封建禮教制度下,作為貴族家庭出生的賈政,按照自己家庭和社會期望一路成長起來,在這一人格面具下,賈政對外一副冰冷嚴酷的樣子,甚至對自己的兒子賈寶玉也不盡人情,前八十回中賈政和賈寶玉的互動基本上是:督促學習、檢查功課、挑選教材、逼迫寶玉陪客、甚至到第二十三回“大承笞撻”。賈政和賈寶玉之間缺失父子之情,究其本質而言,賈政對寶玉施予嚴酷的教育是對外在人格面具的高度認同。因為過分倚重人格面具,過分求同,賈政人格結構中的其他組成部分就必然會慢慢隱去,甚至逐漸消失。因為過度依賴人格面具,賈政失去為人父親情的一面,進而導致親情關系的異化和扭曲。
陰影是榮格分析心理學中的一種重要原型,與人格面具正好相反。陰影更加接近人的動物性,是那些被壓抑的、不被覺察的人格中的黑暗部分[14],是人身上所有最優(yōu)秀的部分和最低劣的部分所在。為了順利地融入集體,成為集體認可的成員,個體就必須壓抑陰影原型中原始的的動物特質。榮格在《情結與陰影》一書中表示:陰影是一種與人格面具相對立的原型,它是人格結構中集體無意識和文化無意識的重要組成部分[15]。在整個人類進化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中,陰影具有極其深厚的根基,因而是所有原型中最強大、最危險的。這種原型指向同性別,往往影響到個體和與同性別人的關系。個體對自我陰影的容納程度決定了他與同性之間的關系。陰影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它是性格的有機組成,因此,它以某種方式與個性融合。陰影既有善的一面又有惡的一面。當意識中的自我處于舒適的狀態(tài)時,陰影與自我能夠和諧共處、親密配合。這時,生命能量從潛意識中釋放出來,得到發(fā)展,人就會感到自己充滿正向的能量。當意識中的自我處于精神困境、面臨人生危機時,陰影就會對自我展開攻擊。這時,一直潛藏在無意識中負向能量就會表現出驚人的破壞力。
約翰遜在《The Body in the Mind》一書中提到:容器同樣也限制及約束了容器內的力。因為這種力的限制,被包含的事物有相對固定的位置[16]。這樣的隱喻內涵同樣也適用于“心理被看作容器”關系。人的心理會受到容器約束,表現出與內心不符的外在表現;而基于分析心理學的視角分析,這中情形正是人物內心深處心理陰影的體現。紅樓夢第二十七回中“寶釵撲蝶”這一經典情節(jié)中,薛寶釵的言行體現了嫉羨陰影。薛寶釵是金陵十二金釵之一,她性格穩(wěn)重、深藏不露。農歷的芒種節(jié),大觀園里有祭祀花神的儀式。薛寶釵本是去瀟湘館叫黛玉前來,期間看到了寶玉去找黛玉,便中途折返。路上,黛玉追著一對蝴蝶一直到滴翠亭,卻竊聽到小紅和墜兒在討論私傳手帕的事情。平日里端莊典雅的寶釵,此時卻故意放重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里藏!(Y027c117)”寶釵假裝在跟黛玉捉迷藏,營造了黛玉在此藏了很久的假象而金蟬脫殼。這一舉動深刻反映了寶釵對林黛玉的嫉羨,看似突發(fā)奇想的嫁禍,其實是潛意識里醞釀很久的結果。寶釵此行的目的是來尋找林黛玉,當她看見寶玉進了黛玉的瀟湘館時,感受到了寶黛二人深情互動,內心深處是有些不悅的。此時,她潛意識里覺得黛玉是他的情敵,自己本能的嫉羨陰影被調動出來并逐漸放大,嫁禍黛玉玉成了此刻的首要選擇和必然選擇。
本研究依托紹興文理學院《紅樓夢》漢英平行語料庫,對《紅樓夢》中語言的“內/外”隱喻進行研究;在隱喻研究的基礎上,結合分析心理學視角,探究紅樓夢人物內心狀況,解讀文學主體深層的心理需求。一方面,希望通過此次研究從認知語言學的隱喻觀來解讀文學作品;另一方面,希望為語言學與心理學跨學科研究提供一條較為適宜和可行的參考路徑。對容器隱喻的相關語料整理發(fā)現:有關“內/外”的容器隱喻反映出了主體的內心深層次的需求:無意識、陰影、情結、人格面具、投射作用等。同時,研究發(fā)現:分析心理學可以被用來研究文學,通過發(fā)掘語言隱喻與人物心理的內在聯系,可以探究語言的認知模型是如何影響文學主體心理及變化,進而揭示語言隱喻模型與分析心理學之間的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