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華

主持人的話 在20世紀90年代冒出來的眾多女作家中，徐坤幾乎是唯一被劃入“新生代”群體的一個，其余的，差不多都被歸入了“女性寫作”的行列。當然，作為獨行俠的女作家還有一些，比如殘雪，便被籠統(tǒng)地歸入“新潮小說”之中。還有幾位資歷老的，如王安憶、鐵凝、遲子建，她們或有條件地被劃歸到“女性寫作”，或者被“借用”到別的話題之中，需要的時候就被各種批評話題所席卷。

當然，再稍年輕一點的，便被歸入到“70后”，這是一個更簡單的不分性別的“打包”處置。正所謂各有各的尷尬。眾多女性作家在被放入文學(xué)史討論的時候，她們的身份總是被片面和概念化地對待，這幾乎成了一個通例，也是一個創(chuàng)傷。

這也屬無法，因為批評界也需要通過某些概念與話題，將歷史予以某種“總體性”的處置，使之變成一個個“敘事”，沒有歸類，也便無法有效概括。

但是徐坤被放入“新生代”，卻是大致合理的。雖然她也曾寫過《女媧》那樣“非常女性主義”的小說，但更多的，卻是她針對當代文化的精神癥候、當代文學(xué)的潮流，做出迅疾而有效的反應(yīng)的作品，如《先鋒》《白話》《鳥糞》等，這些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時代的“文學(xué)話題”的作品。

徐坤也可以說是真正具有“先鋒氣質(zhì)”的女性作家。同樣具有先鋒氣質(zhì)的還有林白和陳染，但是她們的先鋒指向了“女性話語”的探求，而徐坤則更多指向了社會話題的探索。所以她成了“新生代”，而不是“女性主義”。

這話聽起來怎么這么繞啊。真夠麻煩的，我的意思是，徐坤恰恰代表了“新生代”作為“先鋒之后”，或者“后先鋒”的精神，即循著當代文化與文學(xué)的敏感神經(jīng)，在反叛或者超越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女作家中，舍徐坤而焉有其他人耶？

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在90年代初期的某一個時間里，我讀到《先鋒》時的那種興奮與忍俊不禁。我意識到，一顆耀眼的文學(xué)新星誕生了，幾乎是一個揮著利劍縱橫砍殺的女強人，一個叫人望而生畏又肅然起敬的“女王朔”。當然，這樣說也言不及義，我想說的是，在徐坤的筆下，劍鋒所指正是當代文化的痛處和癢處。她為那時自命先鋒的文化圈子與時尚人物的造像，生動傳神，之深入骨髓，之充滿戲謔，簡直是絕了。

在圓明園的廢墟上，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藝術(shù)群落，他們以嬉皮與雅皮的匯合，以文化反叛與精神自虐的氣度，演繹著世紀末的戲劇與喜劇，荒誕與精彩。

這當然是一個“戲擬”：在圓明園廢墟，大水法的遺容之上，出現(xiàn)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藝術(shù)的空框”——其實是什么都沒有，但它被安放在了那廢墟之上，在世紀末的光線中，忽然生發(fā)出了非凡的意義。一個“廢墟畫派”成立了，他們的代表人物是“撒旦、雞皮、鴨皮、屁特”，其代表作就是這幅《存在》。

關(guān)鍵是，在旁邊加上了一句極具哲理的闡釋：“一切的虛無皆是存在，一切的存在皆是虛無。”

你敢說這不是藝術(shù)？沒有先鋒精神？在純粹藝術(shù)和理論的意義上，恐怕沒有人敢。但我估計有那種莽漢痞子，會一口痰噴過來，或干脆就大耳刮子扇過去了。

所以，聰明的徐坤便來了另一個“解構(gòu)策略”，她虛擬了《太平洋狂潮》的批評：“《存在》存在嗎？”這是一個曼妙而致命的發(fā)問。

誰能夠不震驚于徐坤的想象力，還有這番“精英主義惡搞”的神操作？?? 《廢墟》精妙地隱喻了90年代之初，中國社會與文化所經(jīng)歷的場景與價值轉(zhuǎn)換，隱喻了在這一轉(zhuǎn)換中的人、人文與藝術(shù)的困境，還有那一時期人們奇葩的趣味，以及其比翻書還快的變臉?！稄U墟》無可置疑地表明了先鋒藝術(shù)及其精神的二元分裂，其文本的“未完成性”或“不可完成性”的裸露，其思想與載體、精神與材料之間的無法彌合的矛盾。今天還是先鋒精神的造像，轉(zhuǎn)眼就變成了世紀的笑話。當然還有哲學(xué)認識論的嚴肅問題?？此撇粐烂C，實則嚴肅;看似很嚴肅，實則不嚴肅。但你一旦只認為其嚴肅或不嚴肅，就意味著你淺薄了。有什么招兒嗎？

將近30年過去，我只能說，這里有歷史的巨大會心，有文化命運的虛無與戲劇感，有世紀末的躁亂與狂歡情緒，是它們的奇怪混合。

可以說，《廢墟》幾乎涵納了90年代之初，中國文化的全部文學(xué)問題，難道不是一個奇跡？

這番思考，當然也夾雜在《白話》《鳥糞》《狗日的足球》等一干作品之中。當然，論構(gòu)思的絕妙，《廢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20年一遇的。

徐坤為“新生代”提供了什么？為什么她如此久地延宕了她“寫作的可持續(xù)性”，仿佛一直在刻意虐待讀者的期待？還是我們覺到了她的重要與難以繞過？

這似乎很難解答，但如果簡單化，也許就是如下這些：徐坤為我們提供了最具有文化觸角意義的敏感訊息，提供了一個從“知識界”看問題的角度，提供了懷疑論的方法，提供了詼諧與反諷的美學(xué)，招魂或賦形了“狂歡”的氣質(zhì)——假如我們要尋找所謂世紀末的“狂歡美學(xué)”，徐坤，無疑是一個源頭性的作家。

有朋友私下與我談議，說徐坤確乎才華橫溢，但是不是有點概念化了。我以為他說的不無道理，徐坤確乎有概念性的一面，但對于一個作家來說，這并不是缺陷，魯迅就是非常概念性的作家，錢鐘書也是。就當代作家而言，王朔庶幾就是一個概念性的作家，但王朔之于當代中國的文化與文學(xué)，其貢獻與意義，比一個在文本上更為綜合和完美的作家，要重要得多。徐坤也是如此。???? 如果放遠點看，卡夫卡和博爾赫斯，又何嘗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