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焯

（華東政法大學 外國語學院）

屈文生, 萬立. 2021. 不平等與不對等：晚清中外舊約章翻譯史研究. 北京: 商務印書館.

一、引言

過去對晚清時期不平等條約的研究傾向于采用宏觀視角，將不平等條約置于近代史與國際法的學科視野中去觀察（王棟，2002；胡門祥，2010；李傳斌，2011；李育民，2018等）。從翻譯史角度看不平等條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切入其形成的多語語境，體現(xiàn)出人文學科的社會責任，踐行歷史使命。屈文生和萬立的新著《不平等與不對等：晚清中外舊約章翻譯史研究》（2021）（以下簡稱《不平等與不對等》，下引此書只標頁碼）從1842年《南京條約》、1844年《望廈條約》、1858年《天津條約》、1876年《煙臺條約》、1901年《辛丑條約》、1902年《馬凱條約》等條約文本出發(fā)，以條約的“不平等”與翻譯的“不對等”為雙焦點，從語詞出發(fā)，從文本出發(fā)，從歷史的細部出發(fā)，“厘清、補寫乃至重構”（p. 250）晚清舊約章相關的歷史敘事，不僅在歷史學領域上完成了對晚清舊約章的研究向動態(tài)化和縱深化轉向，亦為語言學（尤其是翻譯學）和法學（如外交學、國際法和法律史）的交叉研究提供了素材和啟發(fā)。

二、主要內容與論點

全書的章節(jié)基本是按照時間順序進行安排的，可分為四個板塊：第一、第二章圍繞《南京條約》及其附約的翻譯問題展開；第三至第五章關注 1844年《望廈條約》訂立前后中美間的照會往來和重要事件；第六、第七章主要聚焦《天津條約》以及在其基礎上進行解釋和修訂的《煙臺條約》；第八、第九章集中討論了《辛丑條約》。

第一部分的研究基于新發(fā)現(xiàn)的《南京條約》和《虎門條約》的英文官方文本、中文官方文本以及麥都思（老麥）的回譯本，作者指出這些條約的文本差異不僅出現(xiàn)在“港口”“給予”“官船”等詞的對等表達上，中文官方文本相對英文官方文本還有諸多增譯，為“兩國之后的緊張關系，埋下隱患”（p. 41）。其后，該書作者以重譯和對比的方式逐條剖析《南京條約》的文本差異，關注條約的中文官方文本中“單抬”“雙抬”和“平抬”等格式象征的意義，重點討論了“大英”“大清”“身家”的現(xiàn)代含義，也引出“城口之爭”“領事/管事”的差異。該部分揭示出語言之間的裂痕，提醒讀者“外交場合中使用何種語言的主導權……或許更是主權的一種象征”（p. 71）。

在《望廈條約》研究部分，作者回顧了顧圣使團伯駕、裨治文和衛(wèi)三畏等譯者兼使者的政治背景，結合美國國會檔案梳理了他們與程矞采、耆英等中方代表的照會往來及翻譯活動，并以列表和統(tǒng)計的方式呈現(xiàn)雙方在職銜、徐亞滿案、稅冊重加厘定、國書呈遞、《望廈條約》溯及力以及《新訂章程》訂立方面存在的拉鋸式爭執(zhí)。其中，第四章詳細剖析徐亞滿案，將其與“舍理案”（Case of Sherry）（p. 103）、“定風銅箭案”（p. 107）和“士那案”（Case of Snow）（p. 109）聯(lián)系起來。由于措辭和翻譯導致的糾紛，《望廈條約》第21款寫入了“領事裁判權”，“第一次將逮捕、起訴及審判等行政與司法權力全部賦予外交官”（p. 120），“成為歐洲其他國家在隨后數(shù)年里與中國簽訂他們各自國家條約的模型”（p. 122），后患綿延。第五章記載了1844年雙方交涉時程矞采如何鬧出“兵船往小呂宋”的過程（p. 127-128），使得中方一開始就“處于下風”（p. 130）。其對《南京條約》“作了諸多刪改”（p. 131），也“為顧圣發(fā)難提供了借口”（p. 140，146），引發(fā)外交沖突。治外法權條款因此而確立，中國被長期排除在國際法秩序之外。這也對后來的中法關系、美日關系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第三部分的前一章以“全權、常駐公使與欽差”為重點，圍繞1858年中英《天津條約》的談判過程，聚焦欽差全權大臣/Plenipotentiary和欽差/Resident Minister兩對衍指符號的形成，展示出“英方在翻譯上的操縱”（p. 176）。后一章記錄了1875年馬嘉理遇刺事件觸發(fā)的《煙臺條約》如何重新解釋已經(jīng)生效的《天津條約》第16款，探討了“會同”和“觀審權”的翻譯由來，相關發(fā)現(xiàn)亦構成治外法權研究不可或缺的部分。

在對1901年《辛丑條約》的相關討論中，體現(xiàn)出作者對語言細節(jié)的關注，如賠款貨幣單位的表述差異問題。因議定中、英、法等國關于賠款性質的問題幾經(jīng)波折，且涉及多國語言，最終約定的版本在“金債”“銀債”以及還款方式的陳述上出現(xiàn)了嚴重紕漏。根據(jù)文本本身中方可以“任意選擇償付方式”（p. 225），有權根據(jù)“本息用金付給”里后半句話的表述，只還銀元（p. 226）。但是列強不愿承認錯誤，“欲壑難平、厲聲恫嚇”，甚至要求中方以“磅虧”的方式償付還銀造成的差額（p. 226）。這說明在列強那里語言可以隨意揉捏解讀，不過是達到目的的工具。該部分還重點分析了“城口”之爭指的是五口通商還是五城通商。作者指出，臺灣巡撫劉銘傳對于城口的解釋有理有據(jù)，指明“英國人民帶同所屬家眷”僅能居住港口（p. 236-237）。但各國公使堅持將其解讀為“城鎮(zhèn)與港口”而非“城鎮(zhèn)的港口”（p. 237），“直到美國按照條約要求開放臺灣府時，中外對‘城口’的認識差異才顯露出來”（p. 240）。

《不平等與不對等》一書的主要觀點有：

第一，國家之間的不平等是翻譯不對等的起源。作者指出：“國與國之間的不平等，正是現(xiàn)代歐洲人推行全球治理的產(chǎn)物”（p. 178），與此同時，“英方實現(xiàn)平等的方式本身并不平等”（p. 179），翻譯由此成為“晚清西方在華外交使節(jié)（有時可能也包括傳教士）實現(xiàn)帝國在華利益的工具”（p. 250）。該書關注語言背后的權力，提醒我們注意人文學科研究還原當時社會語境的必要性，還要有大局觀和歷史觀。

第二，翻譯的不對等加劇了國家之間的不平等，凸顯了國際體系的不平等?！爸趁裾咄ㄟ^將不平等條約文本的譯文適用于第二語言受眾，從而將他們通過實在暴力或武力威脅取得的戰(zhàn)果用另一種文字固定下來?！保╬. 250）西方列強利用不對等翻譯擴大不平等條約的特權，加劇中西不平等的程度，這一客觀事實作為中國近代史的一部分需要被正視，更需要被反思。

第三，翻譯構成歷史事件本身。作者認為，不平等條約的文本是國際“大變局”之下具體觀念與制度嬗變的載體之一，作為跨語際實踐的翻譯事件也成為重寫中國近代史的重要參與方式，并對近代以來的外交與法律翻譯史有著溯源作用，不容忽視。如把目光投向語言史的形成和抗爭，相關成果將為歷史研究提供證據(jù)，也將為國際關系研究提供素材。

第四，重視翻譯就是重視語言權力，維護國家尊嚴。條約的作準文本決定了國際交往中哪一種語言（及其背后的國家意志）占主導地位，哪一種語言只能被解釋、適用，并通過翻譯實現(xiàn)條約文本未規(guī)定的內容。在這個過程中，被侵略者利用不對等翻譯來抵抗新話語，維護舊體制。該書指出，在翻譯中進行拉鋸，爭取語言權是必要的反殖民行為，是維護國家主權的一種努力。

三、簡評

運用翻譯學的質性研究方法，《不平等與不對等》一書追溯了現(xiàn)代法律翻譯的由來，再現(xiàn)了語言與歷史的互動，也肯定了翻譯活動的社會意義。其主要價值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在研究范式上，以翻譯視角融通中西，貢獻新知。有些歷史研究對于檔案的使用是參考和工具性的，“通篇旁征博引……但缺失了翻譯史研究者的真知灼見，流于歷史檔案的匯編堆砌”（王峰、陳文，2020）。該書則兼具“翻譯意識”和“歷史意識”（p. 5），不僅從檔案文獻中獲取史料信息，更能從同一事件的不同語種檔案材料的記錄和表述中發(fā)現(xiàn)語言層面上的“不對等”，解碼一度凝固的歷史信息，增加新知，帶來原創(chuàng)性貢獻。這也給后來的學者（如史志強，2021等）提供了研究范式上的啟示。

第二，在國際法領域，實現(xiàn)從“法律東方主義”向“東方法律主義”的跨越?，F(xiàn)代文明的產(chǎn)物之一是法律，但是“法律東方主義造就的結果經(jīng)常是作為主體的西方觀察者可以不自知地聲稱擁有對于中國法的最終詮釋權”（魏磊杰，2018），把東方轉變成了靜默失聲，“處于下屬地位的他者”（Chen，2016：11）。該書對條約翻譯歷史展開考察，再現(xiàn)細節(jié)，回到歷史現(xiàn)場，為耆英等人的努力正名，中立客觀地看待東方法律的原旨，從中國立場看待中外交往史，提供了用新視角看待歷史語境下中國特色法律體系形成的合理性。

第三，在翻譯研究領域，從翻譯史研究轉向翻譯的歷史研究。翻譯史研究通常有“翻譯家研究，通史、斷代史、地域史研究，也有翻譯思想史、文化史等著述，包括借助數(shù)字化工具對史料的整理和挖掘”（方夢之、莊智象，2016）。過去這一領域的局限往往在于以文學翻譯和文學翻譯家為核心（方夢之，2021），多是基于“中國翻譯思想演進史”展開的（黃忠廉，2021）。該書將翻譯史研究本體推向歷史而不是翻譯，不僅回答了現(xiàn)代譯學提出的什么是翻譯的問題，還擴展到什么是以翻譯為媒介和載體的人類文明交流史這一問題，其開闊的視野對人文科學的縱深發(fā)展有所啟發(fā)。

第四，突破傳統(tǒng)史學視角，提出了新翻譯史的研究路徑。根據(jù)馬伯良（Brian E.McKnight）的研究觀點，法律史的兩種范式包括制度史范式下的傳統(tǒng)研究和新法律史視野下的法律社會史或者法律生活史（McKnight & James，1999）。前者圍繞制度本身及其研究、法律文獻整理等中心議題展開，后者則注重社會史研究方式對法律研究方法的補充，關注籍籍無名的普通百姓面對法律時的抉擇，關注法律在社會生活中運行的狀態(tài)。新翻譯史研究基于文本和檔案，著眼中外文化交流互鑒的研究，是“一種將翻譯視作事件、將翻譯事件看作歷史事件的研究”（屈文生，2021），其對條約史的研究聚焦國家夾縫中制度的形成，突破以國為單位的研究范疇，具有跨文明和跨法律的重大意義，也揭示了“新翻譯史”這一研究路徑的基本形成。

其不足大致表現(xiàn)在以下方面：

第一，書的編排應更統(tǒng)一。該書部分章節(jié)內容曾以期刊論文的形式出版，各章獨立閱讀性強，但在整體編排、注釋方面缺乏前后呼應。美國領事福士的英文全稱和生卒年月到第五章（p. 127）才出現(xiàn)，但該人名在第四章已被頻繁提及（p. 102，103，104，116等）。程矞采的生平在第五章（p. 124）有一個獨立注釋，但第三章（p. 73）已出現(xiàn)。與此類似，第五章對照會的概念解釋（p. 124）和第九章關于《煙臺條約》的獨立注釋（p. 231）均宜提前。此外，第五章使用的史料涉及《望廈條約》訂立（從當年2月到7月），且與之前的《南京條約》相關，第四章記錄的徐亞滿案發(fā)生在6月。兩章順序如調換，則更能環(huán)環(huán)相扣。

第二，二手資料的引用需要謹慎。從檔案使用可以看到，研究者奉行“孤證不立”，擅長將不同來源、不同語種的檔案進行比對、證偽，但某些二手資料的權威性有待斟酌。如第四章談到徐亞滿案的起因，“總之，徐案的起因不是……而是一個多月后（6月16日）的新豆欄口美國花園暴力事件”（p. 107），理由在于同一頁的腳注中梁維滔（2003）的研究發(fā)現(xiàn)——徐案“與旗桿事件并無直接的前后因果關系”（p. 107）。而經(jīng)本文筆者查閱輿地資料（江瀅河，2013；彭長歆，2014等），“美領事寓所”就在“美國花園”，均屬于十三行所在地區(qū)域，兩件事發(fā)生的地點相同，說“徐案的起因不是‘定風銅箭事件’……而是一個多月后……的新豆欄美國花園暴力事件”（p. 107），依據(jù)不夠充分。另外，關于徐亞滿案發(fā)生時間的說法來源不一，分別為6月16日（p. 101，106，107）、6月17日（p. 104）和6月15日（p. 115腳注）。為免誤解作者應逐一厘清，作出說明。

第三，研究中存在“時空錯置”現(xiàn)象。該書作者曾表示“無意站在歷史的制高點上，使用今天的社會歷史文化和白話文語言，去定義和評論當時的翻譯表述問題”（p. 70），但在分析過程中仍難免踏入“時空錯置”的陷阱。對某些詞語，如對“身家”（p. 50-51）、“惋惜”（p. 199）的翻譯進行溯源時，研究者認為前者未能譯成“人身與財產(chǎn)權”，后者未能譯成“道歉”，屬于刻意“遮蔽”事實，說服力不夠。再如regret一詞，除1860年額爾金致送大學士桂良的草約中譯作“悔惜”（p. 206），據(jù)本文筆者查詢《萬國公法》（1864）和《公法便覽》（1878）的全文語料庫，該詞始終沒有譯出。其未能譯成“道歉”，更可能是受當時的語言形式尤其是文言文表達所限，并非出于該書作者所說的“遮蔽”意圖。

第四，論證邏輯鏈有待完善，避免“以果推因”。研究者已經(jīng)通過豐富的資料和詳實的考據(jù)呈現(xiàn)了歷史的紛繁復雜。也正因如此，對歷史的解釋需要避開完美主義的誘惑，如“顯然，顧圣有他的考量……無疑是他已嗅到……最佳時機”（p. 105），“威妥瑪欲……為此，有意歪解了《天津條約》漢約本第十六款內‘會同’一詞的含義”（p. 192），“威妥瑪為什么要這樣罔顧事實……？答案是……”（p. 194）等表述難免有臆測之嫌。下定論之前不妨留出回旋余地。

四、結語

總之，本書運用國際法理論解讀20世紀的治外法權、“文明國家”的資格、語言權等問題，通過對語言問題的討論，描摹出中國進入國際大家庭之際遭遇的困難與挑戰(zhàn)，為歷史沖突的敘事提供了豐富的國際法知識。整體上，這是一種“博觀約取”“由碎立通”的寫作方法，在浩如煙海的條約文本中，研究者敏銳地辨識到一般研究者熟視無睹的詞（如“大英”）和文本格式（如抬頭）都有特殊的歷史演變過程，在選擇材料和研究對象時由繁入簡，繼而在闡述和分析時貫穿全局，“由碎立通”，進行了全景式的描寫和解釋。

關于條約翻譯，本書的探索既展現(xiàn)出縱深研究的可能，也讓我們在以下領域有所展望。

第一，從60年條約殖民史擴展到百年。1842-1943年這一百年被稱作“條約世紀”（Treaty Century）（p. 6），可惜因篇幅關系，該書僅涉及前60年的重點條約，部分資料和敘述不足，未涉及修約和廢約，有待填補。如中英《馬凱條約》中“內港”和“內地”二詞的討論尚未充分展開，《蒲安臣條約》和《阿禮國條約》（未能議成）對近代史產(chǎn)生的影響同樣值得專撰一章，《辛丑條約》的談判也不僅在中英之間。如能將觀察視野拓寬至中美、中日、中葡的談判交鋒乃至文本差異，百年殖民史的書寫將風云涌動，更加精彩。

第二，多刻畫一些豐富生動的人物群像。透過歷史事件的談判與翻譯，我們看到國際關系中的權力爭奪與妥協(xié)，也能看到人性的軟弱與卑污貫穿人類歷史始終。書中對耆英、程矞采等人的刻畫和解讀已經(jīng)比過去完善，亦有可能通過史料挖掘呈現(xiàn)出更豐富立體的人性?，F(xiàn)有對那一段歷史的判斷，多停留和集中在“西方列強”如何來勢洶洶，中國又如何“落后挨打”上，如果在這幅色調灰暗的畫面中看到更多中國外交家力挽狂瀾、“挺身而出”的努力，或許能更好地認識歷史，增加民族自信。

第三，展開更加深入的對話。我們期待該書作者借助其學科優(yōu)勢，帶領語言和翻譯專業(yè)，突破傳統(tǒng)的形式主義研究的重圍，與法學和史學研究展開更加深入的對話，進入廣闊的人文學科天地。也期待更多的后起之秀加入這支研究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