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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平原

      2022-03-05 22:56:02秦羽墨
      文學港 2022年2期

      秦羽墨,85后,原名陳文雙,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供職于常德市文聯(lián)。有作品五十余萬字發(fā)表于《天涯》《芙蓉》《青年文學》《南方文學》《青年作家》《西湖》《滇池》《文學港》《湖南文學》等刊。散文多次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轉載,散文集《通鳥語的人》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曾獲《創(chuàng)作與評論》雜志年度作品獎、第二屆三毛散文獎。

      世界是一條飛毯,由翻滾的稻穗織成。稻穗金黃,在晴空下閃著耀眼的光芒,我們的車開得很穩(wěn),可當車里人把目光投向窗外時,卻感到身體的劇烈起伏,這完全是風吹稻浪造成的錯覺。汽車進入原野之后,一車人也隨之進入懸空狀態(tài),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感覺汽車根本沒動,是稻浪在驅使它前進。寬廣無邊的飛毯,只見它的起伏,看不到盡頭所在。龐大而持久的波動制造出一種暈船效果,陽光從稻穗上反射過來,炫目異常。我已經(jīng)找不到方向,像一只迷失在稻浪中的蟲子,直到大風停息,才看清平原的本來面目。

      大地無垠,站立著的稻子整齊有序,它們在秋天的陽光下散發(fā)出糧食特有的清香。從鉆入鼻腔的香味濃度可以判斷出,稻子已經(jīng)完全成熟。阡陌交通,公路陷在稻田深處,汽車又陷在公路深處。那種鄉(xiāng)村的,車轍很深的公路,像兩條深嵌大地的鐵軌。道路兩旁不少田壟已經(jīng)收割完畢,現(xiàn)出裸露的泥皮,更多的稻子在秋風中傾斜著身體,一副不堪重負的模樣。我也不堪重負,被收獲的滿足感壓得喘不過氣來,仿佛我也是這土地的主人。事實上,我只是一名放逐者,無從選擇,被迫來到此處,跟發(fā)配邊疆沒什么區(qū)別。

      2008年夏,世界發(fā)生了三件大事:北京舉辦奧運會、父親去世、我大學畢業(yè)。前一件,人所共知,后兩者,僅是對我而言——不管它們多重大,別人都感覺不到,個人的沉重遭遇撼動不了世界的皮毛,而他們的狂歡,我同樣也無法感同身受。

      那年秋天,走出校門的我,沒找到滿意的工作。事實上,連找工作的資格都不具備——我雖然大學畢了業(yè),卻沒能拿到畢業(yè)證。因為助學貸款沒還清,根據(jù)規(guī)定,畢業(yè)證和學位證得暫時扣押。時至今日,我依然不明白校方這么做的意義。既然貸款讀書,說明家里經(jīng)濟有問題,在參加工作,領到薪水之前,又怎么可能還清貸款?扣押畢業(yè)證,學生如何出門找工作?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一番輾轉,一家農(nóng)業(yè)公司收留了我。

      父親因病去世,留下一屁股債,我又被迫去干一份并不很適合自己的工作,這讓本來就內心幽暗的我產(chǎn)生了強烈的末日情緒,那種難以言說的感受至今歷歷在目。讓一個失意者去面對大地收獲的場景,不知道是命運的不懷好意,還是精心安排的磨礪?又或者是對走投無路者的一場治愈之旅?現(xiàn)在回想,當時的那種被迫放逐,更像是命運的眷顧和恩寵,因為它在我最艱難的時候,為我提供了一個棲身之所。盡管待遇一般,安排的崗位也差強人意,我還是感恩戴德、心滿意足地去了。我想好了,計劃用大半年時間,盡可能把工資攢下來,以贖回自由之身。公司想必也清楚這一點,所以使喚起來如同牛馬,什么臟活累活,毫不顧忌地往我身上攤派,就算下鄉(xiāng)也是最遠的地方。

      第一次看見這么大片的田野和如此集中的糧食,我被嚇壞了,深不見底的平原,讓人生出對幸福的恐懼感。在洞庭湖,我切實領會了“平原”二字的真正含義。這片區(qū)域,最高海拔不過幾十米,放眼看去,一望無際,我們的車開了一兩個小時,窗外景象依然如故,溫暖而鋒利的光芒照得每個人臉上像施了金粉。很多東西要具備一定規(guī)模才顯得美,比方說土地,比方說土地上的莊稼。一抔泥土上的稻子可能弱不禁風,幾百幾千畝的稻田,則是一個大型的審美現(xiàn)場。

      我沒有心思欣賞田園風景,心里更多的是忐忑不安。

      這里是洞庭湖腹地,我被排到某片區(qū)域監(jiān)督收糧。這份工作既與我所學的專業(yè)相悖,也與公司設置的崗位沒有關聯(lián)——我是辦公室文秘,他們卻讓我去當質檢員,掌管很大一塊地方。糧食行業(yè),收購是第一道關,茲事體大,可決定一家企業(yè)的生死。讓一名新員工把守如此重要的崗位,我有些受寵若驚,又有點摸不著頭腦。質檢員有很大的自主權和獨立權,行動自由,腦子靈活的,能撈不少好處,只要不出大紕漏,面子上過得去,部門領導通常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后來聽說,公司之所以如此安排,當中含有深意。我是外地人,初來乍到,跟當?shù)厣碳?、農(nóng)戶都不熟,尚未形成裙帶關系(過去發(fā)生質檢員和農(nóng)戶勾結的事,將不合格的糧食偷偷往倉庫里塞)。更關鍵的是,我單身,沒有結婚,連女朋友都沒找,這趟活得持續(xù)兩個多月,吃住在鄉(xiāng)里,拖家?guī)Э诘娜烁刹涣恕?/p>

      谷粒堆成的山巒連綿起伏,太陽跟月亮守在東西兩端,當兩者都消失的時候,星星就出來了,它們在高處閃爍,是攜帶光芒的另一種糧食。白天揮灑汗水,一蛇皮袋一蛇皮袋挨個抽查質量,晚上頭枕稻草,靠月光和星辰療饑。當我的肚囊被水鄉(xiāng)食物填滿時,精神之胃格外饑餓。沒有星星和月亮的晚上,在一屋子幽暗中懷想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想那個死去不久的父親和獨守舊宅的老母。她在鄉(xiāng)下寡居,收拾幾畝薄田,她的收成在這些山頭面前不值一提,正如她的命運一樣,卑微而渺小。我躺在數(shù)不清的糧食中間,被群山環(huán)繞,如此富有,又如此孤獨,遠處是犬吠,身邊是走來走去的鷺鳥,它們瘦長的腳踢中我的額頭,我醒了過來……

      多年以后,我還時常陷入這樣的夢境,那些夢境,讓沉重的日子有了稍許輕盈感。事實上,那不是夢,而是真實的存在。

      在莊稼地長大的我,從未見過如此多的糧食。我的湘南老家,一年到頭無論怎么辛苦,糧食都難以自足。記憶中,每年五月,青黃不接的當頭,不是東家借西家,就是西家欠東家,而這里,種一年能吃三年。相比平原,山里更需要糧食,可我們看待稻子的眼光復雜難言,像一個愛情的憧憬者,有著求而不得的糾結。山里產(chǎn)量太低,我們看到的莊稼,只是它的附屬意義——勞作,它更重要的本質——收成,似乎被遺忘了,即便是收獲季節(jié),也很少有滿足感。在常德,在洞庭湖平原的最深處,哪怕不種田,光挖藕、捕魚,也不至餓死,這里是真正的大地糧倉。山里的稻子是一蔸一蔸割,在這里,用的是收割機,這是兩種完全不同意義的勞動。我跟村里人說平原的事,無人相信,他們想象不出糧食堆積成山的樣子。其實,我也想象不出。剛來時,母親打電話問,下鄉(xiāng)情況如何?我說,挺好的,不用擔心。她又問,怎么要呆兩個多月,有那么多糧食可收?我說,這里的農(nóng)民耕田、施肥、打農(nóng)藥,到最后收割,全是機械化。她驚訝一聲,這么好的地方,我只在電視里看過。我說,跟電視里演的一樣。最后,母親說,她打算把今年收的糧食賣了,償還父親死前欠下的醫(yī)藥費??粗矍岸逊e成山的稻谷,我感到了某種無助,就像看到城里那么多高樓一樣,如此美好讓人自足的東西,我卻只能看看,僅此而已。作為農(nóng)民的兒子,一個二十幾年來,一直在山田勞作的人,面對眼前的一切,我眼里充滿了羨慕與貪婪,甚至憎恨,命運何其不公,把我生在窮山惡水的地方。

      當我看到收割機在稻田中穩(wěn)步推進,金黃的波浪猛烈撞擊岸堤,那一刻大地發(fā)生了傾斜,浪尖上舞蹈者,鵪鶉和鷺鳥,成群撤出,它們姿勢優(yōu)雅,動作敏捷,起落之間秩序井然,看不出絲毫失去家園的苦痛。它們把人類的收割當成了自己的節(jié)日,收割之前,它們擁有的是大片大片的稻子,收割之后,則擁有了整個平原,那些散落的稻穗,無處躲藏的昆蟲,是大地獻給鳥類的盛宴。農(nóng)民剛剛相反,收割之前,他們只擁有土地,收割之后才擁有自己的糧食,糧食是比天更高更大的東西。不得不說,土地確實能給人力量,而糧食,永遠讓人踏實,即便它們一粒都不屬于我。

      面對如此場景,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名開礦者,淘洗時間孕育的金粒,這讓身處困境的我多少有了一些勇猛。飄零異鄉(xiāng),舉目無親,連交心的好友也無一個。他們要么考上公務員、事業(yè)單位,要么去了廣州、深圳求職,只有我,被遺棄在原野之中,像一粒未能灌漿的秕谷,一番風吹雨打,零落在淤泥里。隨身攜帶不過幾件換洗衣服,面對大野長風,我感到自己的渺小。

      車慢了下來,即將抵達目的地,散落的村莊和鑲嵌在稻田邊緣的湖汊位置那么合適,仿佛天生就長在那里。它們都在等我,等一個陌生來客和他背后的大公司,沒有這些,農(nóng)民的收成就會顯得虛假。我并非孤身作戰(zhàn),前半個月,公司給我配了一個技術指導,依照慣例,我喊他師父。師父姓嚴,本地人,四十出頭,是老員工,有著豐富的工作經(jīng)驗,最初幾天,他手把手教授我檢測方法和關鍵要點。我們的工具很簡單,一把帶槽的鋼釬和一臺小型碾米檢測儀,人走到哪,機器工具就帶到哪。兩尺長的鋼釬,被用得油光發(fā)亮,往蛇皮袋上一扎,谷粒沿著槽渠流淌而出。它讓我想起了行軍的刺刀。起主要作用的是那把鋼釬,熟練之后,檢測儀基本可以不用,目測就能將各項指數(shù)估算得八九不離十。必須扎到深處,如此,才能保證抽樣的覆蓋率和準確性。某種程度而言,我是一名戍邊戰(zhàn)士,手持鋼釬,全力攔截那些企圖蒙混過關的偷渡者。

      農(nóng)戶春天跟公司簽了合同,只種我們需要的品種,玉針香和星2號,這兩個品種產(chǎn)量低不少,但品質好,收購價格比普通雜交水稻高一半,農(nóng)戶雖然減了產(chǎn),但收益更多。即便這樣,師父格外提醒我說,你要小心,產(chǎn)糧大戶個個是老精怪,有很多鉆空子的辦法。確實,一開始,一車稻谷,幾十個蛇皮袋,總有一兩袋不合格的,不是質量不純,就是曬得不夠干。我搞不清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仔細回想老嚴的話,也就泰然了。見小動作逃不過我的眼睛,他們只好作罷,一切按規(guī)矩來。他們并不記仇,反而佩服我的勇氣和耐心,對我這個說普通話的外地青年,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問我老家哪里的,家中有什么人,何以到常德干起了這,諸如此類。有些問題我如實相告,有些問題則諱莫如深。他們見我滿腹心事的樣子,也就不再多問。

      我們的收購標準主要是三個,雜質、堊白以及水分。公司走高檔路線,只收玉針香和星2號,其他品種一律不要。只用了兩天,我從一名從未接觸過此項工作的新人,成了行家里手。抓一把谷子扔到地上,用腳踩幾下,脫去表皮,從米粒的顏色能準確判斷出它們的堊白率和水分。收足一百噸,抽樣檢測,質量完全達標。師父對我的辦事能力和專業(yè)水平高度認可,轉身回城了,把我一個人留在了鄉(xiāng)下。他只在公司總部來抽查的時候(總部每周不定期來抽查兩次,算是監(jiān)督),臨時趕過來,當甩手掌柜。

      根據(jù)區(qū)域劃分,我負責大龍站、鎮(zhèn)德橋兩片地方,住處安排在白鶴山糧站,將會議室的辦公桌拼在一起當床鋪。早上在白鶴山吃一碗粉,坐車去大龍站和鎮(zhèn)德橋,那兩個地方公司修了定點倉庫。中午在農(nóng)戶家吃一頓派飯(錢由公司出),到傍晚,坐車回來,住在白鶴山。在白鶴山糧站,我也有吃飯的地方,公司在糧站食堂給我交了人頭費,可以跟糧站工作人員趴在老八仙桌上共同用餐,在糧站上班的是些老人,跟那張八仙桌一樣,有了足夠的年紀,表情木然地應付一切。吃飯時,我很少言語,他們也不問我什么話,就連飯菜是否合胃口都不問。我們公司跟糧站的關系,是純粹的雇傭和被雇傭關系,租用他們的倉庫存放糧食,僅此而已,人員之間沒有任何牽連。農(nóng)業(yè)稅取消后,農(nóng)民也不交公糧了,糧站形同虛設,失去了原有功能,但還有幾個老員工要養(yǎng),我們是大公司,他們樂于將倉庫長期出租。他們只管收錢和看護,別的事概不過問。

      下鄉(xiāng)的日子,飯量與日俱增,每天出汗若干,躺下時胳膊多少有些酸痛。但睡得踏實,被長期失眠折磨的我,再次感到了身體的美好,它不完全是囚禁自己的牢籠,也是靈魂棲息地,適度的疲憊令人享受,差不多每天都在寂靜的蟲鳴中睡去。告別電腦,不用坐在辦公室里面對枯燥無味的文字材料,雖然工作強度比辦公室大,但人自由,心也自由。剛參加工作,面對各種條款規(guī)矩,很不適應,這種室外生活讓我如獲至寶。整天跟面目黧黑、言語直率的農(nóng)民打交道,眼前大地無垠,深呼一口氣,胸腔里盡是泥土和稻谷的芬芳,心底隨之生出一種親切感。終究還是喜歡天然的事物,他們原始粗糲,本真本質,即便偶爾耍點小聰明,也會不自覺露出滿臉羞澀,不像在辦公室,千篇一律的表情,每個人都似是而非地忙碌著,心里裝著各種爾虞我詐,他們明知道我不可能待多久,還是高筑心墻,小心防備著,這就是所謂職場。

      農(nóng)戶們大多駕駛農(nóng)用爬爬車和小四輪來交糧,嘴里叼著煙,把皮鞋當拖鞋穿,趿拉著鞋幫,呼哧呼哧開過來。也有專門雇人用東風牌拉的,一車抵兩車。他們抽的煙都很高級,基本是芙蓉王,很少有軟白沙。這里是湖區(qū),他們又是種糧大戶,經(jīng)濟能力比湘南山區(qū)高了一大截。每個人都笑容滿面,喜悅是發(fā)自內心的,表情跟我的叔伯兄弟別無二致,不管哪里的農(nóng)民,都還是農(nóng)民,都還是熟悉的親切模樣。

      我很快適應了自己的角色,也適應了眼前的生活,甚至適應了所處的困境,說服自己安此現(xiàn)狀。勞動使人麻木,與人打交道又讓人暫時忘卻雜念。只不過,每天做同樣的事,早晚準時趕班車、繁復的抽查檢測、連車帶貨過磅,一切熟練之后,工作開始變得乏味。我早已不是一個農(nóng)民,也不是純粹的職場者,而是一個文藝青年,隨身攜帶嚴重的酸腐和相當?shù)睦硐胫髁x氣質,內心永遠躁動不安。

      一個殘存的理想主義者,文學成了我唯一的避難所。每天晚上,忙完事情,我會躲在會議室的小床上看小說(即便下鄉(xiāng),也隨身攜帶兩本書),倉鼠一樣,在谷堆里鉆個洞,吃飽喝足,不知今夕何夕。

      我喜歡下雨,那樣可以待在糧站不出窩,即便關機睡覺也無人過問,公司給了這個特權,算是下鄉(xiāng)人員的一點福利。下雨天,車沒辦法過磅,稻谷也曬不干,沒人會運糧過來。按規(guī)定,質檢員每天有二十塊錢補助,雨季能延長收糧的時間,雨下得越久,得到的補助就越多。可我又很矛盾,收糧的那些天每周只允許回城一次。我希望早點回到城里去,盡管在城里,我也沒有家,有的只是一個臨時的出租屋,幽暗促狹,冷風嗖嗖,但它依然能承載我的肉身,置身喧囂熱鬧之中,多少可以屏蔽掉一些孤獨情緒。

      每天早上,都被平原的寂靜吵醒。這棟造于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六層老建筑,天黑以后,只剩一個人的呼吸,大塊的寂靜如鐵板壓身,令我無法動彈,即便翻書都小心翼翼??墒牵敯滋旖蹬R,黑夜逃走的腳步聲,還是驚動了周圍的空氣,寂靜死死攫住了我,像攫住一個溺水者。陽光能趕走黑夜,卻驅逐不了內心的幽暗,黃昏跟黎明,成了兩個至暗時刻,我無法形容當時的心理感受,特殊時段的光明,洪水一樣沒過頭頂。將會議室的燈全部打開,再拉上窗簾,用被子蒙頭,如此矛盾的舉動,除了自己,無人可解。不跟人談及自己的工作,也盡量不給母親打電話,剛剛失去丈夫的她,沒有力氣為兒子擔心。

      運糧車在日漸減少,有時一天只七八趟。我跟農(nóng)戶約定,讓他們上午來,下午要忙自己的。他們懂得其中意思,彼此達成默契,我的日子趨于舒適。

      一連幾天,吃過中飯,到野外游蕩。蘆葦蕩棲了各種南來的候鳥,它們來此過冬,以類相聚,組成一個個小團體。據(jù)說,這些鳥只作短暫停留,多數(shù)還要繼續(xù)南飛,從洞庭到鄱陽,那里才是它們最終的落腳點。天空偶爾有成排的大雁飛過,千百年來它們一直秉持這個方向。大雁飛得很高,樣子很笨,路線固執(zhí)單一,通常飛得高而遠的,都是些笨重的家伙。多好的季節(jié)呀,再沒有比秋天讓人喜愛的了,世界呈現(xiàn)自由之態(tài)。站在平原中心,我又想起那個大山里的故鄉(xiāng),想起每天早上炊煙把大地搖醒的樣子,這些年在城里,只見霧霾,不見炊煙,這讓我對眼前的景象,生出一種新鮮感。

      田邊蘆葦,飛絮落盡,緊抱著殘軀的它們,倔強地立在秋風中。長腳的鷺鳥,人來不驚,優(yōu)哉游哉,低頭尋找食物。我脫了鞋,走在收割后的稻田里,酥軟的泥皮,踩上去像一塊面包,腳底板傳來舒適的按摩感。田螺如遺棄的果核,以此為食的水鳥吃得太飽,已不屑于下嘴。泥巴尚且濕潤的地方有裸露的鱔魚的洞孔,勤勞的婦人在用鐵鍬挖鱔魚,兩鏟下去就有收獲。鷺鳥膽子很大,善于竊取人類的勞動果實,等你驚覺,它們雙腳一蹬,身子立馬飄到一丈開外。

      在蘆葦蕩碰到給我做派飯的主人揭老板,他坐在小馬扎上聚精會神地釣魚。雖然只是一個農(nóng)戶,其貌不揚,我們還是親切地喊他揭老板。他是當?shù)氐姆N糧大戶。我第一次聽說揭姓,印象深刻,至今記得他的模樣。小平頭,尖額,細頸,瘦長身子,站起來時,像一只大黑螞蟻。他已過六十,上面沒了老人,兩口子在村里種田,雇用機械,兒女各一,均在外地。不管走到哪,他身邊總跟著一條狗,一條瘸腿的狗,像他一樣消瘦,像他一樣令人過目不忘,跟家里沒吃的一樣。其實,他們家的伙食開得很好,我吃了一個月,足足長了好幾斤。那狗很配合主人,沒動靜的時候,老實在旁邊待著,一有動靜,三條好腿,跳躍如虎。見到我時,狗眨巴幾下眼睛,扭頭看了一眼,但并沒起身,它跟我已經(jīng)很熟了。

      我沒跟揭老板打招呼,生怕把魚驚了,他卻主動跟我聊了起來。他有一兒一女,女兒嫁在常德城,兒子大學畢業(yè),在深圳一家跨國公司上班。問我,一個外地人怎么來干這項工作,人地兩生,真不容易。我沒法跟他解釋自己的情況,這樣的問話,已經(jīng)聽了不下百遍。即便當農(nóng)民,他也是富裕人家,洞庭湖的農(nóng)民和湘南的農(nóng)民不是一回事,理解不了大山的事。我跟他談及那個永州小山村,他滿臉愕然。在湖區(qū)人看來,電視節(jié)目中的梯田和彎曲的田埂,不過是一種異域審美,至于畫面背后的生活詳情,他們無從體會。

      老揭的日子很好過,完全沒必要下田,兒女給他的孝敬錢足以讓他安度晚年。他舍不得眼前這塊土地。這是真正的膏腴之地,水滿時生機勃勃,水干之后,依然鷗鳥翔集,泥土之下,有無限生命在律動。不單他,這里所有人,都盡心呵護著平原。房子建在為數(shù)不多的山丘下,盡量不占用良田。洞庭湖的富庶,除了得天獨厚的天然條件,跟他們敬畏土地,善待生靈的信條密不可分。他們響應國家號召,使用低毒農(nóng)藥,以確保稻田生態(tài)不受破壞。我是務過農(nóng)的人,某一年幾次殺蟲之后,田里青蛙蝌蚪死絕,就連泥鰍都刨不出一根,很多藥劑是毀滅性的。

      老揭的釣竿遲遲不見動靜,似乎有魚可以,沒魚也可以,他像是來打秋風的,消磨時間而已。清風之下,水面漾著波浪,魚線的位置隨風向的改變而發(fā)生偏移,已走了很遠。幾只鷺鳥在淺水區(qū)行走,像一群巡視者。遠遠的,有火車馳過,大地發(fā)出了小幅度的震顫。如果不看到火車,我完全忘了稻田深處還有一條南北走向的鐵路。那條鐵路直通公司后院,向南可去廣州、深圳,向北到達省城長沙,公司的大米都是用火車運出去的。

      魚終于上鉤了,是一條鱖魚,目測重量超過一斤。老揭一邊收線,一邊露出難得的笑容。他用的魚餌是刺木蟲,湖區(qū)不缺好魚,他只釣鱖魚和翹嘴。鱖魚狡猾,翹嘴兇猛,他的鉤又大,一天能釣上兩三條就算收獲。沒想到老頭還是個有追求的釣徒。重新掛上魚餌,恢復坐姿,老頭表情平靜,瘸腿的狗卻還處在收獲的元奮中,狺狺然騷動著。我不好打擾他的垂釣大業(yè),轉身走開。

      此地無山,幾座凸起的小丘遍植油茶。從小徑過身,隨處可見泛黃的野柿子,它們并沒熟,一口下去,滿嘴苦澀。倒是園里的橘子,早熟透了心,由黃皮變成了紅皮,卻沒人摘。那年,四川廣元的橘子出了問題,迅速波及全國。湖區(qū)也是橘子產(chǎn)地,市場訂單被取消,賣不出去,只能掛在樹上,任鳥雀啄食或自然萎落。有人在園里操著長竹竿,肆意揮舞,敲打果實,他要把樹上的橘子打掉,好減少果樹的能量消耗。今年已經(jīng)完了,不能影響來年的掛果率。這么大的園子,本來就賺不到錢,請人采摘,虧損更多。果農(nóng)希望路人進園采摘,摘得越干凈,他們越高興。只可惜,人的肚皮有限,那些果實成了老農(nóng)頭上的無盡煩惱。每次回城,都要提半袋子,選最好最漂亮的,可我沒朋友可以送,房東也不領情,生怕我用這些便宜貨跟他套近乎,好少交點租金。后來,便懶得再帶了。

      田壟已經(jīng)沒有一稈站立的稻穗,該交的糧食,都交了上來,如果不和老揭去釣魚,整個下午,我無事可干。而釣魚,實在不是我的強項。我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也沒有太多話跟陌生人說,為了不觸及心事,我回避著外面的一切。老鄉(xiāng)都說我靦腆,老實,人也長得陽光,就是話不多,不抽人家的煙,也不喝人家的酒,幾塊錢一斤的包谷酒都不沾。喝酒的人,心事在酒杯里,不喝酒的人,心事在酒杯之外,個中滋味,無法相通。

      回白鶴山糧站的時間越來越早,時間足夠充裕,我從半路下車,選擇步行走到鎮(zhèn)里。兩個多月時間,每日跟糧食打交道,身上滿是陽光和泥土的氣味,心沉靜了很多。盡管還是茫然,但茫然中有了一種蓬勃的力量,我明確感覺到了它。

      走在鄉(xiāng)村公路上,太陽像一個巨大的圓盤,鮮艷,孤獨,與我對眼相望。我們都朝西去,方向一致,正好搭個伴。夕陽下的原野溫暖而蕭瑟,四處散落著稻子秸稈,秸稈上有鳥雀覓食。我喜歡深秋大幕降臨的厚重感,新栽的油菜剛站穩(wěn)腳跟,遠遠看去,田里像長了一層綠色的絨毛。烏鴉、麻雀、八哥,喜歡結伴扎堆的鳥,占領了大地的所有角落,田間地頭、落光葉子的枝椏以及電線桿上,烏泱一片。小山丘上的橘子無所事事地黃著,黃得自足而無趣。

      估算時間,趕在太陽落山前回到住處。拿出鑰匙開門,聽見屋里傳來一陣急促的“撲撲”聲。是一只比麻雀個頭稍大的灰褐色鳥,正在會議室里揮舞著翅膀。作為宿舍的會議室,兩邊各有八扇玻璃窗,左邊的一扇碎了一個小角,不速之客一定是從那個破洞闖進來的。因為我的突然出現(xiàn),鳥情急之下慌不擇路,喙在玻璃上猛烈撞擊。不知是出于貪婪,還是對意外的期待,我下意識地把門合上,還拿了一本書,堵住了窗戶的破洞。

      黃昏的余暉讓它的羽毛顯得很沉重,兩塊銅板似的搭在鳥背上。我在農(nóng)村長大,但并未見過這種鳥。為了消除它的恐懼,我盡力擺出一種和平相處、互不干擾的姿態(tài)。它的逃離行動大約持續(xù)了十幾分鐘,屢屢碰壁之后,終于安靜下來。它有些泄氣,但并未絕望,一會兒立在椅背上,一會兒又站到窗簾后面,不停躲閃,傾力試探。盡管它看出我的存在對自己無害,但依然保持警惕。

      燈亮的時候,小家伙縱身一躍,立在離我最遠的椅子上。它對突然亮起的燈光感到不適,百無聊賴地飛了半圈,又回到原點。黑夜已至,大樓靜到極點,窗外的世界頓然消失??床坏酵饷娴耐?,那只鳥停止了躁動。

      每晚與孤燈相伴,確實寂寞,今晚不同了,我有伴了。

      我趴在床上,一會兒看書,一會兒看鳥。它一會兒偏頭看我,一會兒把腦袋縮進脖子,裝成貓頭鷹的模樣。它一定不明白,為何我既無害它之心,卻要強制挽留它。我也不明白,為何要囚禁一只像自己一樣孤獨無助的鳥。我實在太需要朋友了,即便強制的友誼,也在所不惜。

      第二天醒來,天早已大亮。小東西站在窗臺邊,隔著玻璃向外張望。窗臺外站滿了鳥,對面墻上的爬山虎里有它不少同類,它們在藤蔓間跳躍,啄食成熟的果實。那只鳥比我醒得早,肯定更早地看到了這些。我覺得自己太過殘忍,在飛翔和飽食的季節(jié),將它囚禁了整整一晚。打開窗子,它“嗖”地一聲飛了出去。我在窗前愣了一下神,它并未劃出期待中的弧線,幾乎是跌撞出去的,可能太急于離開了吧。

      我也要走了。

      吃完早餐,我一邊收拾行李,一邊想著兩個多月以來的生活,估算大半年的工資收入。等年底補貼和獎金下來,相信就能還清學費領到畢業(yè)證,至于以后去哪,我不知道。

      幾根炊煙從糧站背后升起,裊娜的軀干肥碩而結實,依然是剛來時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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