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乾
閑來翻揀往事,不禁想起當年那些可敬可愛的老師們……
一
讀大學時,我的哲學老師姓李,矮墩墩的很結實,給人一種沉穩(wěn)的感覺。上課時,課本僅僅是躺在他講臺邊上的一本書而已,更多時候他列舉本地發(fā)展進程中出現(xiàn)的種種怪現(xiàn)狀,引導我們換位思考:假如我們是決策者該怎么辦?現(xiàn)在看來,這無疑是培養(yǎng)家國情懷的“巧徑”之一。這樣的植入性發(fā)問多了以后,漸漸曉得他曾經(jīng)在某市當過市長助理,后來覺得自己還是適合做學術,便又重返大學教壇。他的入世經(jīng)歷讓他視野開闊,言語間滿是煙火氣。作為未來的教書匠,我們對他的高談闊論自然響應者寥寥,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對他的敬仰。見過大世面者總能給人帶來一些新鮮活潑的信息,沖擊耳鼓乃至震撼心靈、引人深思。把哲學當作一種批判性工具來運用,這在我看來已經(jīng)抵達高妙的境界。
跟隨同學進入李老師宿舍,排排書櫥坐實了我的先入之見。我貪婪地瀏覽書目,目光終于停留在一本《風從兩山間吹過》之上。這散發(fā)禪味的書名深深吸引了我,我便跟李老師借閱這本書。書的扉頁上題著請他雅正的字樣,是他朋友寫的。我似乎沒有看懂多少,后來就歸還給他。之后又纏著他開列哲學入門書單,后來卻一本都沒看。人生中一時興起雄心勃勃之后百事纏身置之不理的例子還少嗎?但想來挺對不住李老師的指津的。
李老師命制的考試題清一色是填空題,一段話中挖出幾個空要求填上相應概念。在我看來那空格簡直就是牢房的小窗,看上去令人無比揪心,恨不得變成小鳥飛走。仿佛一堵堵墻四面八方朝我擠壓過來,我驚恐萬狀卻無計逃避。萬幸的是,剛好及格,逃過補考一劫。哲學就是以這種凌厲的姿態(tài)碾壓我的自尊,留下猙獰的心靈陰影。這讓我對面臨實際問題能夠驅遣哲學概念與原理為自己服務的李老師越發(fā)欽佩。
二
朱老師與吳老師是武大的師兄師妹,幾經(jīng)周折又在南方一座城市里重逢,不能不說是一種緣分。
朱老師教授世界近現(xiàn)代史,方正的臉上架著厚厚的眼鏡,假如穿上一襲青布衫,定然是民國范兒。在他臉上找出一絲微笑的痕跡很不容易,凝望著他時,我總覺得他更應該去教世界古代史,時空皆遙遠,惟余茫茫,最需要嚴肅嚴謹。偶爾也有笑意閃現(xiàn),是不易覺察的稍縱即逝:嘴角漾出一個小漩渦,眼睛遽然變小??傊谖已劾铮褪且槐菊?jīng)的代名詞,對他的課從來是不敢馬虎的。他言語不多但很精辟,讓人聽了找不到反詰的縫兒。他富有前瞻眼光,認為高等教育出版社剛出版的《世界史》(吳于廑、齊世榮主編)教材具有全球視野,內容精當,對今后中學歷史教學將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還設法訂購《現(xiàn)代史編》回來給我們當教材。后來新課程改革,歷史教材果然朝著全球史觀走去,時至今日這套教材在中學教學中仍能派上用場。
朱老師后來調到中山大學去了。同學群里珠三角的同學一再說組隊去看望他,后來終于看到他們一起進餐的照片。除了頭發(fā)白了一些,舊顏還在,還多了一點慈祥。
吳老師金魚眼嘟嘟嘴,語速就像機關槍,我們聽著聽著就跟不上節(jié)奏,便嚷嚷起來,她就扮個鬼臉重復一遍。她一再提示說自己重復的地方就是重點,不重要就無須重復。吳老師說她特喜歡當兵但是未能如愿,最后成功把自己嫁給一個兵哥哥,得以補償夢想。我們?yōu)樗奶拱灼疵恼?。她的課堂氣氛很好,總能夠把我們的興奮點激發(fā)出來。她活動能力強,交際廣,市里開專家座談會總少不了她的身影。她的學術研究涉及領域很廣,沒有像多數(shù)老師一樣專叮一處。她到我的家鄉(xiāng)轉了一圈,居然就喜歡上我家鄉(xiāng)的文化,一鼓作氣就鼓搗出了一本專著,還是國內首部,許多人因為她的著作開始關注我家鄉(xiāng)的文化,應該說她的眼光是敏銳的。
我借機到母校溜達,讓追憶扯動腳步又夯實記憶,體味百感交集。忽然身后有聲音叩問: “這不是尹乾嗎?”我回過頭來,一位穿著白色運動套裝手執(zhí)羽毛球拍的女子笑吟吟盯著我看,我眼睛睜得大大的回不過神來。 “我是吳老師??!都忘記老師了?!痹趺磿??只是吳老師啊,比當年還年輕呢,叫我如何認得出來?愛運動,愛打扮,難怪芳顏長駐。后來她也調往廣州某高校去了,似乎又熱衷于研究經(jīng)濟學了。
三
張老師是土家族,精瘦,走路時總是重心前傾,恍若在爬山,遠看簡直就是一匹奔跑的小馬駒。我在他身后小跑著才能攆上他,不由贊嘆他的快。他說小時候出門就是山嶺,爬山越嶺習慣了就形成了這樣的姿態(tài)。
張老師是我實習時的指導老師。他坐在教室后面聽我上課,貌似沒有抬過頭,我一直納悶是不是我的板書令他不忍目睹,抑或我的眼神閃爍不定無處安放,抑或……就怕他給我一個不合格。后來他輕輕告訴我,他瞄我那緊張樣,怕盯著我看讓我更緊張,所以就只是專心“聽課”了。我一下子被感動的巨浪摜到波峰頂端,他居然連我的緊張也小心呵護。
晚上,大家聚集在擔任督導的吳老師的宿舍里閑聊,不知怎的就說起鬼故事。輪到張老師講時,繪聲繪色,情節(jié)緊湊,語調跌宕起伏。我們悄悄靠攏在一起,清晰聽見彼此不均勻的局促的鼻息。故事終了,大家才長長吁出一口氣。七嘴八舌地說,“太刺激了,再來一個?!币晃荒懽哟蟮耐瑢W說: “先關上燈再說?!迸瑢W嚷起來:“不要,會死人的!”后來還是關了,宿舍里剩下世界末日一樣的寂靜。那一晚,吳老師花容失色,拼命挽留一位女同學與她共寢。
后來獲悉張老師在武漢讀大學時曾經(jīng)獲得小說比賽一等獎。我問為什么不繼續(xù)寫,他說年輕時精力充沛先搞搞學術,退休后再考慮寫小說??磥?,他對人生有著清晰的規(guī)劃。
某日,同學群里跳出一則消息說,張老師現(xiàn)在在復旦大學。我畢業(yè)后只聽說他當了學院學報主編,后來去攻讀博士,然后消息就中斷了。我馬上搜索一下復旦大學官網(wǎng),果然看到他的照片,還好,胖了一點。
四
舒老師就像一個大頭娃娃,頭大大的,白白胖胖。他研究生剛畢業(yè)就來到我們身邊時,與我們年紀差不多,很快就兄弟般親熱。我高度懷疑他是一枚學霸,看上去眼神純純凈凈的,憨頭憨腦,完全吻合我心中把整副心思沉浸在學問中的人的模樣。
放學后,我做完作業(yè)準備去吃晚飯。路過系辦公室,瞥見舒老師還在電腦前打字。那時一個辦公室就一臺386電腦,搶手得很,他應該是抓住這個空檔期在用功。我走進去站在他身后觀看,不出聲。原來,他在寫一篇世界史論文。我原以為寫論文是要枯坐在書堆中尋章摘句的,他居然面對著電腦就可以流暢地寫出來,這大大刷新了我的三觀,他的大腦袋里該裝著多少索引資料啊。吃學術飯的人應該都是頭腦發(fā)達的家伙。他邊跟我搭話邊繼續(xù)寫論文,回應我的疑惑。我突然覺得坐在電腦前的他與坐在鋼琴前的演奏家何其相似,那跳動的指頭按住的都是音符的快樂。也許,有志于做某事的人,沉迷其中就是一種享受吧。
那年到西安實習考察,舒老師分在我們小組。在參觀石窟時,我跟他一起探頭探腦窺視洞里的菩薩,感嘆黑手的無情,許多菩薩塑像被盜走了頭。我們還一起喝大碗茶。他披上袈裟后活脫脫一位東土高僧,我們爭著跟舒高僧合影,他雙手合十,笑容可掬。每當翻開相冊看到他那白蓮花一樣的笑容,就特別懷念那段青春歲月。
我們畢業(yè)時,他考上南京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后來留校任教,現(xiàn)在該是教授了。
風從兩山間吹過,那山是什么山?畢業(yè)五分之一世紀后的我,隱隱約約明白那就是書山。書山有路勤為徑,那些可敬的老師們用勤奮把書山劈成兩半,然后把智慧春風引來,要在我們的心田上行云布雨。那時我們干涸心田的地層下,有多少念頭在期盼破土而出呢?
我終于禪悟,從兩山間吹過的一縷縷風,是春風,化育萬物的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