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黎 港
1980年,我干上了黎灣大隊的書記。黎灣大隊在天鵝鎮(zhèn)中心,有近三百戶,分前灣和后灣。灣里主要以黎姓和陳姓為主,其中黎姓最多,有近兩百戶,剩下的是姓陳的和幾家雜姓。
我們家弟兄六個,我排行老幺,是元字輩,所以叫幺元。之前我在村里干了幾年隊長、支委,有一定的群眾基礎,再加上本家叔伯兄弟抬莊。雖然有阻力,也算是有驚無險地當上了書記。
那時候已經包產到戶。集體時,哪怕是在廣播里喊,社員們也是開工像拉纖,收工像射箭。一分到個人頭上,大家的生產生活積極性都蠻高,哪還用人催?茶余飯后談的都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
大概是1981年前后,提倡興辦集體企業(yè),我?guī)ь^搞起了醬油廠。先把人送到漢口去學做醬油,大隊這邊開始選廠址,挖建釀造池。等技術員學完之后回來,開始試制,一遍不成功,兩遍還是不成功,發(fā)酵的醬油全臭了。泥腿子辦事真不行。又從漢口請來師傅,終于把醬油釀造成功,銷路又成了問題。最后廠子倒閉,就剩下幾個釀造池荒在那里。
后來,大隊又辦起了磚窯廠,還是我牽的頭。窯廠辦在進大隊的路口,泥坯有的是,窯溫不好控制。這次不用請師傅了,灣里的黎宗元就是干這個的。窯廠建成后,很是紅火了幾天。哪曉得其他大隊全都照著我的來,搞起了磚窯廠。那時候沒有基建,蓋不起樓房,用不了那么多磚。最后燒好的紅磚全都賤賣給了社員們回去壘豬圈,磚坯就一直在窯廠前碼成了堆,風吹雨淋的,又化成了一堆爛泥。
幾次這么折騰下來,集體的資金已經敗得差不多了??墒莿e的大隊都在搞廠,我們大隊哪能落后?我當時成天在外頭跑,尋找機會。外面跑的人,當然要搞得抻頭一些,穿的是尖頭皮鞋,拎一個黃牛皮包,天氣涼時還要戴上一雙皮手套,穿上軍綠色呢子大衣,壯門面。
有一次經人介紹,說有一個華僑大老板想投資辦廠,在漢口解放路的賓館住,每天見他的人都排長隊。我拐了一道道彎,終于排上了隊,要去見這位大人物。門一打開,我還在發(fā)蒙,對方就說,幺元拐子,你搞么事來了?我往對面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大老板是后灣的黎友元,和我是平輩,太知根知底了——那是有名的拋皮,經常在外面招搖撞騙。只見他梳著大背頭,穿著中山裝,手上還戴了幾個金燦燦的戒指,端著煙斗,確實有派。我們平日里相見,都是只看到對方一褲腿泥巴,幾時這樣風光俏皮!
黎友元沒能給我投資,卻給我指了一條道,說以前在我們大隊下放的知青田雪蓮,就在硚口農村信用合作社里上班,找找她興許管用。他知道我對田雪蓮有恩,她返城上大學,是我推薦的。剛下放到大隊來的時候,田雪蓮在赤腳醫(yī)生那里看病,一針打下去,青霉素過敏,要不是我及時把她送到天鵝鎮(zhèn)醫(yī)院,連命都得丟了,哪有今天?
我很快找到了田雪蓮,向她表明了處境,看能不能借一筆錢給我,助我擺脫困境。田雪蓮當時沒有爽口,只說讓我等消息。一個月后,我接到了電報,去漢口拿到了二十萬。一別幾年,田雪蓮沒有忘記我對她的恩情。
隨后,我回大隊又辦起了煉油廠,冶煉原油。幾十米高的煙囪蓋起來,冒了幾天黑煙以后,又吹燈拔蠟了,村里的牛屁股上都沾著瀝青,蠻扎眼睛。
我媳婦章桂花從不過問我的事,任由我折騰,她逢初一十五吃花齋,單獨開鍋開灶,雷打不動,不嫌麻煩。當時大隊里有一座廟,被我?guī)ь^給拆了。章桂花私下說,你這樣是要遭天譴的。我懶得和她嚼舌頭。
廟拆完后,孩子們在稻場上玩鬧,我的兒子民民尤其調皮,帶著隔壁的陳平安和黎紫溪在那里瘋。
我在廟前督促社員們清理現(xiàn)場,把砸碎的東西拉走。不一會兒,伢們圍著陳平安哭哭啼啼地回來了,七嘴八舌地說,勝利大塘邊的一棵刺槐上面有蜂子窩,民民拿竹竿去捅,結果飛出來的蜂子將平安給刺了。我看了看陳平安的頭上,果然腫起了一個大包,罵道,民民,又是你個王八蛋惹的禍!黎民說,他不知道跑,蜂子不毒他毒誰?陳平安哭得更兇了,說,他看我跑得快,就在后面把我推倒了,我爬不起來,他就是想讓蜂子毒我!黎民說,我沒有,我不是故意的。黎紫溪也說,他是不小心碰倒你的。陳平安哭得更兇了,說,你就是維護他!黎紫溪沒招了,也不說話了。
正在這個時候,陳愛國兩口子聽到伢的哭聲趕了過來。艾萍萍一條大麻花辮子放在胸前,走路風風火火,老遠就說,莫在外頭嚎喪,給老子憋回去!陳平安不敢不從,硬憋著抽泣。我把事情經過給陳愛國講了一下,說,伢們逗得玩,不是么大事,趕緊去找灣里的新媳婦弄點奶來,抹一下就好了!陳愛國說,先不慌,那個蜂子窩挫下來了嗎?伢們都說沒有。陳愛國拉起了陳平安,說,走,我們去把它挫下來!伢們都很興奮,紛紛圍著陳愛國屁股后面轉圈拍巴掌。陳愛國帶著伢們興沖沖地走了。
插圖:包 蕊
艾萍萍看著他們的背影,說,真是老頭沒得老頭的樣子,兒子沒得兒子的樣子!我說,愛國會帶伢,你看伢們和他玩得多好!艾萍萍說,他會帶伢?你不曉得幾淘神!把伢帶得慫頭日腦的,處處受人欺負。陳愛國那個兒子陳平安,說話都慢聲細語的,像蒼蠅嗡,膽小又內向,是個悶葫蘆,不把他推倒了摔疼了哭,他是不會大點出聲的,和陳愛國小時候確實沒法比。我們小時候,陳愛國是陳姓伢的頭目,我是黎姓伢的頭目,不但人拿著竹竿從東頭打到西頭,還指揮生產隊的牛觸腦打架,牛角都打斷過。后來大了些,我們一年參的軍,我去的昆明,他去的連云港,都在部隊入了黨。陳愛國在哪里都是一個能人,腦子活絡,學東西快。他在部隊干得不錯,本來有一次提干的機會,連里已經基本確定了是他,結果師長來視察的時候,他得了急性肝炎,臥床不起。連長為了給師長留下一個好印象,讓炊事班長替他整列隊伍。那個人口令干脆洪亮,要比起這個來,全連的人都得靠邊稍息。報告集合的時候,好家伙,那狗日的口令喊得,能拔幾個高音,操場上邊邊角角聽到的聲音都是一樣的。這一下就給師長留下了深刻印象,說這樣的戰(zhàn)士要提拔,就給炊事班長提了干。陳愛國到手的提干名額沒了,病情更加難好轉,長期在醫(yī)院治病,最后病好了,只得選擇退伍回鄉(xiāng)。
伢們一走,稻場前清靜多了。我說,太拐的伢容易惹禍,平安這伢以后省心,按說一代比一代強,要不有個么盼頭?艾萍萍說,那說不準!么樣的種育么樣的苗。細伢看小時候,男伢太慫了不行!我們一家都老實,兒子再拿不出手,那以后在灣里還抬得起頭??!我說,你和愛國都能干,伢能差到哪兒去!艾萍萍哼了一聲,說,那是你抬舉!說完,看廟里推倒的菩薩去了。
我繼續(xù)指揮大家打掃現(xiàn)場,拿竹掃帚把廟門前掃干凈。沒一會兒,背后傳來了笑聲。陳愛國一只手拿著蜂窩,一只手牽著陳平安,身后跟了一長串伢。他故意將蜂窩往伢們頭上湊去,伢們明知道里頭沒有蜂子,可還是嚇得躲開,又再被吸引過去。一路上,伢們尖笑聲不斷,陳平安也已經不哭了,在隊伍里跳高去搶那個蜂窩。
我說,愛國,還是你會哄伢!怎么搞下來的?陳愛國說,拿火燒的!章桂花剛把一個佛頭抱了回去,看樣子又想過來找點兒玩意,看到艾萍萍一家都在廟門口,又返身回了屋。
我和陳愛國站在稻場前說閑話,聊一年的收成怎么樣,突然一個石子崩到了瓦上,石子崩得四分五裂,險些濺到臉上。我望過去,只見又是民民,他手上拿著一個彈弓,見我在張望,慌忙往肚子前藏。我彎腰作勢撿起一個石子要打,說,你又在那里鬼搞!黎民趕緊側身躲,說,我打麻雀呢!除四害!我說,個狗日的,你知不知道差點打著人了?眼睛打瞎了,我讓你去坐牢!話音剛落,紫溪突然抽泣起來,眼淚流個不停。我說,紫溪,你哭什么,打著你了?她說,伯伯,我不想讓他去坐牢!我說,要這么玩,非得出事不可,出事了公安就得抓去坐牢。這時,陳平安突然說,他打得不準,沒我爸爸準,我爸是神槍手,一槍一個!孩子們都驚奇地看著陳愛國,紫溪也不哭了。陳愛國伸出手來,說,來,我試試!黎民看了看我,把彈弓交到了陳愛國手里。
稻場上的草頭旁邊,堆有幾堆芝麻桿,好幾只麻雀在那里嘰嘰喳喳,叼那些沒有撿干凈的芝麻吃。陳愛國來回拉了拉彈弓,說,記住了,槍不對人。然后將彈弓拉得滿滿的,開始瞄準,“唰”的一聲,子彈射了出去,將麻雀驚得飛起老高,只見一只麻雀從芝麻桿上落了下來,不住地抽搐,伢們歡呼起來。
我叫曹友茍,在天鵝鎮(zhèn)的化工廠里當保衛(wèi)科長,有十幾年工齡了。
化工廠是國營的,遠近聞名,標志性建筑是一個一百多米高的煙囪。廠里頭有一萬多名職工,主要生產鹽堿化肥等產品。生產這些東西,需要燃煤,所以廠里也負責發(fā)電,整個天鵝鎮(zhèn)的用電,包括周邊,都是化工廠負責。由于廠里吞吐量大,鐵路修進了工廠,有火車將產品送往全國各地,遠的都到了蘇聯(lián)。生產化工材料的時候,會產生大量的二氧化碳,廠里又有了汽水和啤酒生產線。那么多工人,需要穿衣蓋被,后來又有了勞保廠?;S里頭有自己的幼兒園、小學、高中,俗稱子弟學校。有百貨大樓,有醫(yī)院,有自己的警察。廠里那么多人,打架斗毆,作奸犯科,什么事都會發(fā)生,案件都由我們處理。說到底,人這一輩子,生老病死,一應俱全,都能在這里找到歸宿。在化工廠里上班,是個讓人羨慕的好工作?;S和天鵝鎮(zhèn)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又獨立于天鵝鎮(zhèn)之外。
1991年,鄰縣一個哨兵在晚上執(zhí)勤的時候,警惕性不高,打瞌睡,被人打暈,搶走了一把五四手槍。哨兵迷迷糊糊中,聽到了發(fā)動機的聲音,除此之外,沒有一點兒線索。案情通報下來,搞得大家都很緊張。我召集保衛(wèi)科的同事做了一個簡要分析,覺得流竄作案的可能性不大。有可能是周邊嫌疑人,了解部隊的作息規(guī)律,交通工具可能是摩托車,也可能沒有交通工具(哨兵聽到的發(fā)動機聲音是過路的)。壯年男性,對槍械熟悉,不排除有服役史。這件案子一直沒破,丟失的手槍也沒在社會上出現(xiàn)過。我的本職工作還是在廠里,慢慢地也就淡忘了。
轉眼到了1992年,社會上風氣明顯不太好了,車間里經常出現(xiàn)丟失財物的情況,有很多工人把電機拆開,把銅線纏在腰間往外帶。一公斤銅賣十幾塊,相當于一個工人一天的工錢都不止。各種扳手老虎鉗等工具,只要用得上的,也都藏在身上往屋里拿。同時,廠里有權力的開始批條子,往外倒賣化肥,進出人員很雜。我們保衛(wèi)科加大了巡查力度,可是這種事情還是屢禁不止。
有天大概下午四五點鐘的樣子,我推著自行車往南門轉,看見前面一個健壯的中年男人。他戴安全帽,肩頭上搭著一條白毛巾,裸露的脖子后面曬得通紅,后背筆直,下身穿一件軍綠色的褲子,腳上穿的是一雙解放鞋,一看就是裝卸車間的。裝卸車間是力氣活兒,一般都是雇當?shù)氐拇迕駚砀?。男人后面還跟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像是父子倆。那孩子推著自行車,身體僵硬,不騎,跟在走得飛快的男人后面。我喊了一聲,站??!那兩人一前一后,定在了原地,并不轉過身來,兒子擺頭偷看父親。我把自行車支好,對中年男人說,你身上帶著么東西呢?那男人聲音洪亮,很鎮(zhèn)定,說,沒帶么東西!
我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那人的腰后鼓鼓囊囊,說,把你屁股后頭的東西拿出來!那人再不遲疑,突然撒腿就跑。大人一跑,孩子也跟著推車跑了起來。我大喊站住,同時吹響了警哨,提醒南門的同事注意攔人。
那人跑得太急,順路拐彎的時候,突然一個東西從腰間掉在地上,蹭著水泥地面滑出老遠,直滑到花壇邊才被擋住。在常青樹底下,我看到了一把閃著光的五四手槍。就在我愣神的工夫,那個中年男人已經撲向了手槍,把槍撿了起來。他這么一折返,離我更近了,只有一兩丈遠,臉對臉。我趕緊掏出了腰里的六四手槍,拉槍栓上膛,顫抖著手打開了保險,說,不許動!那個男人看了一眼,馬上又把頭擺了回去,眼神很犀利,我不確定他是想抬手給我一下,還是想繼續(xù)逃跑?!芭椤钡囊宦暎液敛贿t疑地開了槍。那個男人倒在地上,腿抽了抽,一動也不動。孩子推倒了自行車,撲了上去,大聲哭叫,爸,爸!
那把槍交了上去,根據(jù)槍號,查證出來,就是哨兵丟失的那把。經過技術鑒定,槍丟失后沒有被使用過。我榮立了一個二等功,寫總結發(fā)言,去不少單位交流心得。
一晃又熬了幾年,到了1997年的時候,廠子里的工人們開始大批下崗。我是干部身份,那個二等功也幫了忙,保衛(wèi)科是裁撤了,好歹給我安排到了東西湖最偏遠的一個鎮(zhèn)派出所,當警員,和在漢口的家人算是團聚了。雖然沒有職務,但享受副科級待遇,再熬個幾年,也快退休了。比起廠保衛(wèi)科那些沒有編制的同事來說,他們干了大半輩子,在廠里剛開始是經濟警察,可是下崗后連當保安都沒人要,我也算知足了。
我在鎮(zhèn)派出所干了兩年,出警的時候少。1999年春天,刑警隊來了任務,抽調我到鎮(zhèn)中學門口蹲守一個采花大盜,學校里已經出了好幾起案子,人們提起采花大盜,都談之色變,影響很壞。那個嫌疑人都是選擇晚上下手,好幾個花季少女都受到了摧殘,孩子們都和我女兒一樣大。
我換了便衣,領了配槍,偽裝成一個開電動車的,等學生們下晚自習。區(qū)刑警隊的同志們有的扮成騎自行車的家長,有的偽裝成下夜班的工人,一連蹲守了三天,都一無所獲。
后面警力實在維持不下去了,只留下少數(shù)幾個人繼續(xù)蹲守。由于我對周圍環(huán)境熟悉,對各個村子的路程遠近比較了解,所以留下來繼續(xù)掐著點跟在學生身后。為了防止打草驚蛇,這種跟蹤要保持間隔,距離學生不能太遠,更不能太近。學生們不知道,有一個警察就在她們身后。
4月12日晚上,我又一次開起電動車,跟著學生們放學。沿途經過了9個行政村,直開到最遠一個村的入口,也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情況。我擔心路上還有掉隊的學生,又在村口等了一會兒,抽了一根煙,確定沒人了,這才準備回去。
鄉(xiāng)村路都是那樣,不好走,烏漆麻黑。我的車速不快,再往前走個十幾米,就能出了這條土路,往右拐上稍好走一點兒的水泥路了。
在快拐上水泥路的時候,右手邊來了一個騎自行車的人,那人正在下坡,速度很快,我的車頭燈光還沒有調過來,只聽到咣當?shù)穆曇?,看不清人。他如果繼續(xù)再往前走,就是一個大上坡,那是另外一個鎮(zhèn)子了。如果拐到我這邊路上來,那就是回村里。
我在T字路口放慢了速度,問,是學生嗎?怎么不帶剎?那人快要和我擦身而過,可速度并沒減,我只感覺右邊臉頰一緊,有什么東西擊打了過來,我腦袋一沉,然后雙手突然把持不住,連人帶車沖到了前面溝里。
從部隊回來沒多久,我就結了婚。老婆艾萍萍是鄰鎮(zhèn)人,她性格比較強勢,愛臉面,不容別人說三道四。嫁過來后,跟著我不管過得好壞,從不和外人說閑話,只一心撲在家里,極少回娘家。
自從兒子陳平安能走會說了以后,她就有些急躁,對兒子橫豎都不太滿意。那個伢性格是生得懦弱了些,認死理,沒有黎幺元家的伢活潑,高興的時候也看不出高興勁兒來,成天蔫蔫的。但老實伢聽話,好管理。在伢的問題上,我從不和她吵。這輩子是夫妻,下輩子還不曉得是怎么回事,不修今生修來世。再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比起旁邊童知青家那個伶牙俐齒、處處和她對著干的姑娘紫溪來,我們已經省了不少心。我們是粗人,對平安能說能罵,毛了打兩巴掌。童知青是城里人,有學問,不會打罵孩子,和灣里人也不來往,有么事只能憋在心里,日子還不是照樣過。
按說這三個伢差不多大,又住在隔壁,能玩到一起去。可是艾萍萍不讓,說是我們家的伢總受黎幺元家的欺負,不能跟他玩。也不能跟紫溪玩,跟女伢玩,更像個女伢,沒得男子漢氣概。說不讓玩,平安倒是乖乖聽話,當時能記住,可是伢畢竟是伢,轉身也就忘了。艾萍萍就總為這個生氣,傷心傷意,覺得自己的伢沒得志氣。
有一次,我在家里修一把汽槍,打麻雀用。陳平安從外面回來了,在我身邊磨磨蹭蹭的,低眉耷眼,似乎是有求于我,又不敢開口。我問他,有么事?他這才吞吞吐吐說了出來,黎民有一個護身符,是他媽專門從漢口帶回來的,很漂亮。黎紫溪也有一個護身符,戴了好幾年了,就他沒得。我說,明天我也照樣去給你買一個,他們的護身符是么樣子的?陳平安說,黎民的是個觀音,紫溪的是個十字架。我點了點頭,說,曉得了。在里屋淘米的艾萍萍聽到了,走了出來,說,你么時候和別個一樣,也開始信那些東西了?我說,我不信。艾萍萍拉著陳平安的手,說,我們家不信那個,天天信那個能弄出么名堂來?我們勤勤勞勞的,靠自己的雙手,吃飯穿衣,只信自己。我說,你和伢說這個搞么事?伢嘛,哪懂得那些,只圖個新鮮好玩。艾萍萍說,你莫和稀泥!陳平安我告訴你,要想不受人欺負,那護身符保護不了你。爹媽不能跟你一輩子,以后沒得人能保護你,只有你自己,聽到沒?陳平安想了想,點了點頭,也不再說要護身符了。
說起來,童知青家、黎幺元家再加上我們家,本來是房挨房住在一條線上。自從黎幺元當上了書記,做起了生意,他們家三轉一響早有了,9英寸的彩色電視機也是灣里頭一個,二層小樓也是最先蓋了起來。不知不覺,黎幺元家的新房子往前伸出了一截,我們家和童知青家環(huán)繞著它,成了一個“品”字形。
黎幺元有他的道道,搞水利時就是個紅人,講話有煽動性,總能及時完成上面的任務。搞示范田,還多次得到過天鵝公社和縣里的表揚。再加上黎姓在村里占多數(shù),所以他有一定的號召力。黎幺元家新房建成后,一根水管居高臨下對著我們家房頂,每逢下雨,等于開了個水龍頭,水直往下潑。屋里本來其他地方也漏,鍋碗瓢盆都用上了,還能接??墒沁@個地方,接都接不贏,我們的床正好在那里,帳子上需要用塑料膠布鋪一層,一會兒一倒水,就這樣,床上還是濺濕了。
1988年6月,梅雨季節(jié),連續(xù)下了一個月的雨,屋里的墊絮都打濕了,沒有換的。艾萍萍讓我去和黎幺元家交涉,說最好是用木頭樁子把那個伸出來的水管堵住,不能往我們家房頂上澆,這擺明了是欺負人。我說,那怎么可能?釘死了,他們家的水下不來。艾萍萍說,哦?你曉得???有哪個會看著水往自己屋里漏?下不來往他們屋里漏,那是他們的事。在這之前,艾萍萍已經和我說了好多次,我總是說等天晴了再去,下雨想要弄,都沒有辦法,每次天一晴,這件事就放在了腦后。
艾萍萍一直在那里埋怨,我不說話。陳平安穿著套鞋,站在桶邊,每逢水滴濺出來,他就趕快縮腳躲避,然后再把腳伸出去。
艾萍萍見叫不動我,說,你不去我去!我說,現(xiàn)在去也解決不了問題!艾萍萍說,解決不了我也得讓他曉得!我說,能不能給我留點兒面子?艾萍萍說,你以為我想這樣?看看這屋里,有一塊干地沒有?哪里有個落腳的地方?在屋里都要穿套鞋。我聽著屋里的雨水滴個不停,不想爭吵。艾萍萍說,人家都騎到你頭上拉屎了,我就不明白了,你有么事好怕他的?又看了一眼蹲在水桶邊玩水的兒子,說,那熊樣子,跟你一模一樣,一看就接你的代!我說,你說話注意點兒!艾萍萍說,怎么,你還要打我的人不成?在別人面前屁都不敢放一個,在我面前倒是不留情。你不是這樣,當初他當隊長,你當民兵連長,你和人家一起競選書記,為么事你沒上去,反而連民兵連長都做不成了,被人家搞下了臺,害得我們娘倆跟著你受這窩囊氣。我往后門走去,說,你愿意鬧就鬧吧!在后門那里,一顆水珠落到了我領口里,順著脊柱往下滑,涼嗖嗖的,弄得渾身都不舒服。
外面雨落得很密,艾萍萍傘也不拿,賭氣,頭一低,要往外沖去。這時,陳平安叫了一聲,媽媽,你莫去!你回來!艾萍萍定在了門口,看了看屋里的兒子,半天沒有說話,終于還是折了回來,也不擦頭發(fā)上的雨水,離得遠遠的,說,好,媽不去!一家子就在屋里望著外面,等雨停。
又下了一天,雨停了,天開始大晴大曬,日頭都是白的。我背把鐵鍬去田畈地里看看,雨落久了,田里的稻子正是抽穗揚花的時候,不需要雨水了,得把田里的溝挖開,將水全部放走,趁天晴,曬曬地,去蟲害。田里的稻子伏倒了一大片,化工廠的污染本來就大,導致水稻產量不高,這下更完了。
等我從田畈地里忙完,走到院子前,看到晾衣繩上掛著花花綠綠的床單被罩衣物,曬不下的,旁邊還用凳子搭著,陳平安的小衣服最多,曬滿了院子。繞過那些遮住視線的衣物,走到門前,我才發(fā)現(xiàn)有不少人。有人高聲喊,快,愛國回來了!所有人都回身看著我,很安靜。陳平安突然從人群里擠出來,抱著我的腿說,媽媽喝藥水了!
屋里的農藥味嗆得人睜不開眼,艾萍萍吐了一地,不見有聲息,藥水瓶子見了底,就滾在她手邊。艾萍萍喝的是敵敵畏,我買來打稻飛虱的。
我用板車把她拖到了鎮(zhèn)醫(yī)院洗胃,沒有搶救回來。艾萍萍死后,在屋里停靈三天,孝子守靈,陳平安哪兒也不能去??墒撬木髣艃河稚蟻砹?,非說要出去。我問他,不給你媽守靈出去搞么事?他只說要出去。我在屋里待客,來不及管他,也就隨他去了。
到了開桌席的時候,陳平安回來了,臉上帶笑,在那里跳起來夾菜,自顧吃喝,莫名其妙,像變了一個伢。
隔壁艾萍萍喝藥死后,我爸把伸出來的那個水管接了一截下來,讓水能往地下流。我媽連念了幾天《往生咒》,給她超度。出殯那天,陳平安抱著靈牌站在棺材前面,重手們要將棺木抬起來下葬,艾萍萍娘家來人了,堵在棺材前面,硬是不許下葬,非要讓陳愛國出來,給個說法。任憑大家相勸,看在伢的份上,先讓人入土為安,她娘家人就是不答應。也有人勸陳愛國服個軟,可他不愿意說軟話,就在那里僵持著,棺木進退不得。我爸擔心事情鬧大,把艾萍萍的娘家人請到了我家里,從中說和,對方才勉強同意,先讓人下葬。他就擅長弄這些,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一會兒就把那些人安撫走了。
那些人前腳一走,我就推開了章桂花的房門,她跪在蒲團上,朝供奉在神龕上的一尊觀音菩薩禱告,見是我,說,你進來搞么事?我盯著她,扯下脖子上的觀音,扔在了神龕上,說,還給你!章桂花說,我好不容易從歸元寺給你請的,你不要了?這個伢,白眼狼,怎么不曉得好歹!我說,是你信這個,才買回來讓我戴的,又不是我信,我不要了。章桂花說,哎喲你這個伢,怎么當著菩薩的面說起了渾話。我說,你不是我親媽,對吧?章桂花說,我不是你親媽哪個是你親媽?你從哪里聽來的?我指著觀音說,你敢不敢當著菩薩的面發(fā)誓,說你說的是真的?章桂花趕緊雙掌合十,朝菩薩拜了拜,說罪過罪過,南無阿彌陀佛!一路把我拽了出去。這時,黎幺元送完人也回來了,見我和章桂花僵持著,忙問怎么回事?章桂花朝黎幺元使了個眼色,兩人進了房間,關上房門說話去了。
我站在堂屋里,聽到隔壁的重手們一起吆喝起棺,道士們齊聲吟誦經文,鼓樂哀鳴,偶爾還聽到陳平安的哭聲。過了一會兒,房門打開了。黎幺元走了出來,想摸我的頭,說,民民,你是我們的親兒子啊!你出生就在這個灣里,這還有假!我側身躲了過去,說,我媽媽姓田,在漢口,是個知青,你開廠子的錢都是騙來的,是我媽給你的,對嗎?黎幺元說,這都是大人騙伢的話。小時候,爹爹也這樣騙我的,說我不是親生的。都是大人開玩笑的。我說,不是大人,是陳平安告訴我的。黎幺元說,那小伢的話更不能信了,他和你一般大,他怎么曉得?還不是胡說的!我說,陳平安是不會騙我的。黎幺元說,我們更不會騙你!
1989年8月13日,暑假已經過了一大半,我告訴了紫溪我的計劃,要去漢口找媽媽。紫溪聽了后,說,我和你一起去。第二天早上,我們就動了身。我做足了準備,從屋里偷了十幾塊錢,看是陰天,怕落雨,還帶了一把傘。
到了鎮(zhèn)上,我向一個老婆婆打聽怎么去漢口。她告訴我們,可以坐長途車,也可以坐火車。我們便決定坐火車去漢口。
到了鎮(zhèn)上的火車站,里頭人很多,非常嘈雜,都是肩挑背扛著蛇皮袋,也沒人管我們。我聽到廣播里說去漢口的車要來了,就學著別人一樣,擠到站臺上去等。等了好長時間,火車才來。我們被人群推著朝火車上擠,票也沒買,就稀里糊涂上了車,被夾在人堆里。到了中午的時候,聽廣播說到漢口了,又隨大流下了車。
我們一路問人監(jiān)獄怎么走。有的人說很遠,在郊區(qū)。有的人說在這邊,有的人說在那邊。我和紫溪不敢坐公交,怕車把我們帶過了,以為是小鎮(zhèn)上那樣,一會兒就能走到,結果走得精疲力盡,一無所獲,只覺得所有的街道都是一樣的,簡直是在轉圈圈。就這樣,眼看天要黑了,我們連監(jiān)獄的門都沒找到,肚子也餓了,就決定先回去吃飯,吃飽了飯,明天再來。我們已經沒有力氣再走去火車站了,不得已決定坐公交。
公交車到站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上車的人很多,我從人群的縫隙中搶先擠上了公交??墒亲舷诤竺?,擠不上來。等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公交車已經啟動了,我擠過燥熱的人群,鉆到了車后邊,透著玻璃,見紫溪離我越來越遠,我不住地叫:紫溪,紫溪……
我回到鎮(zhèn)上的時候已經半夜,遠遠地看著灣里亮著燈,沒有下雨,大晚上的我把傘撐開,躲在傘下走。灣里人都曉得我不見了,他們已經到處找過我,見我回來,把傘扒開,都上前問。沒一會兒,我去漢口找媽媽,把紫溪弄丟了的事傳遍了灣子。我以為黎幺元會打我,他卻沒說什么,只讓章桂花去燒火做飯,他拿出煙來散給大家。
我喉嚨里火燒火燎,渴得厲害,用舀子喝了半舀子水。童老師跑了進來,她詳細問完事情經過,沒有一下遲疑,突然跪倒在了黎幺元跟前,說,書記,你幫我找找孩子,我求求你了,我不能沒有紫溪,沒有了她,我活不下去了。她平時穿得格外的干凈,和灣里的婦女都不一樣,眉頭總皺著,一副憂郁病懨懨的樣子,和誰都不親,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
黎幺元說,你快起來!民民闖這么大的禍,我還能不管!你放心,我這就帶人去漢口,不找到伢,決不回來。有人提醒說,太晚了,沒得車了。黎幺元說,那就搭過路車,貨車或是拖拉機,只要有車往漢口走,就攔下來。他又問了一遍我和紫溪走失的地點,我暈頭轉向,也說不清楚,他點了幾個人,匆匆忙忙地一起走了。
童老師被人扶起后,端坐在椅子上,十指交織在一起,齊舉到胸口,兩眼緊閉,一直念念有詞。章桂花給我端出飯來,看了她一會兒,搖了搖頭,推開門,燒香拜佛去了。
堂屋里靜悄悄的,只剩下我和童老師。我吃不下飯,盯著童老師禱告,她突然睜開了眼睛,問我,你知道紫溪對我有多重要嗎?我不敢回答。童老師說,你有什么重要的東西嗎?我說,我媽——我親媽。童老師嘆了一口氣,說,不怪你,趕緊去睡吧。我說,你念那個管用嗎?童老師說,也許不能馬上管用,但總有一天會管用的。我說,那我和你一起念。童老師說,你在心里念就可以了。就這樣,我心里念著,睡著了。
第二天,我到村口廢棄的窯廠那里等了一上午,只有黑乎乎的窯洞望著我,紫溪還是沒有回來。黎幺元帶去漢口的人,也沒有消息。我經過村子,灣里的人都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我只有回到屋里,把自己關在了樓上。
到了下午四五點鐘,樓下吵吵嚷嚷的,有了不小的動靜。我沖出房間,趴在欄桿上往下看,只見紫溪突然回來了。她坐在一輛自行車后面,耷拉著腦袋,并沒有下來。旁邊站著一個公安,戴大檐帽,正在說話,四周圍了一大圈人。我大喊一聲,紫溪!她馬上揚起了頭。還沒等她回應,我轉身就跑下了樓。
童老師也過來了,她去拉紫溪,紫溪這才從自行車上溜了下來。我跑過去說,紫溪,你去哪兒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紫溪說,我這不回來了嗎?旁邊的警察面容寬厚白凈,長得像彌勒佛,都能看到扶在車把上的手窩,說,他在化工廠上班,每周都回漢口看老婆伢,回來的時候,在火車站附近發(fā)現(xiàn)了紫溪。他也有個姑娘,比紫溪稍小點兒,一問正是天鵝鎮(zhèn)的人,就把她順路帶了回來。童老師往家里小跑,無論如何要打碗雞蛋給他吃。但那個警察只說吃過了,趁童老師回去打雞蛋,騎上自行車走了。
到了傍晚,我去找紫溪,站在她家大門口叫她。紫溪從門口探出了半個身子,說,等一下。我就去廟門口等她,那是我們經常玩的地方。
等了一會兒,紫溪一溜煙跑了過來。我說,你媽媽不讓你出來嗎?紫溪說,我才不聽她的。我們玩什么?我把她拉到了廟門里面,里頭沒有燈光,佛像推倒后,只能看到殘存的底座。我說,我以后再也不會扔下你了。紫溪說,我也是!我說,以后我會保護你的,不會讓你再弄丟的。紫溪想了想,說,那就讓它保護你。她摘下脖子上的十字架,遞給了我。我想把我的那個觀音護身符送給她,往脖子上一撈,發(fā)現(xiàn)是空的。那個觀音菩薩已經讓我還給章桂花了。我說,我沒得東西送給你。紫溪接著往前遞十字架,說,不用了,你快戴上。我接過來,把十字架戴在了脖子上,說,我沒得爸媽,以后你就是我最親的人了。紫溪說,你還去找媽媽嗎?我說,等我長大了就去。紫溪說,到時候我還陪你一起去。我說,嗯!這時候,陳平安突然出現(xiàn)在背后,嚇了我們一跳,說,你們在拜佛嗎?紫溪說,哈哈,拜佛,太好笑了!我也跟著笑成了一團。
有時,我們對一個人的印象無法改變,就固定到了某一刻,很難受外界的影響。那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無色無味卻有形,成了一種條件反射,根植在記憶中,只要一想起,就會是關于那個人獨特的氣質閃現(xiàn)。我對隔壁的陳愛國就是這樣。他腰板筆直,衣著干凈,頭發(fā)永遠是板寸,不像灣里的其他人那樣,邋里邋遢,滿嘴臟話葷話,人又勤勞麻利,對人和風細雨,沒有架子,孩子們都很喜歡他。我有時想努力篡改這段記憶,讓自己能夠坦然面對??墒怯行┦虑?,也許開始就是錯的。
1992年的時候,我上了初中,我爸廠子總是辦不起來,已經不再辦廠了,開始有外地人到村里來辦廠。來的是福建人,辦鐵廠,一天24小時干個不停,將廢鐵煉成粗細不一的螺紋鋼,再運往各個工地。那個鐵廠耗電量巨大,找關系私接的化工廠變電所的電,只要鐵廠一開動機器,全村的燈泡就會忽明忽暗,我成天趴在明明滅滅的燈泡下做作業(yè)。
有一天晚上,我在堂屋看電視,《乙未豪客傳奇》。陳愛國突然來我家了,他很少來我家。我爸在喝酒,自斟自飲,他一口酒一筷子菜,然后看一眼《人民日報》,《人民日報》看完再看《湖北日報》,一頓飯能吃一個小時。
我爸邀請陳愛國坐下來一起喝點兒,他說吃過了。我爸也不問有么事,東扯西拉的,說閑話。陳愛國說得少,不時應付幾句,突然對看電視的我說,民民,你出去玩一下,我和你爸說點事。我關了電視,說,我到樓上做作業(yè)去了。
我快速上了樓,隔了一會兒,又輕手輕腳站到拐角處,聽樓下的動靜。陳愛國說,有個事情我蠻想不通,早就想請教一下你。我爸說,你說!陳愛國說,這次一分田,干部屋的田都被化工廠占了,社員屋的田都只能靠邊站。莫不是田也會認人,懂得看人臉色?或者說,干部屋的地底下有鹽堿,社員屋的地下就沒得了?我爸說,我的兄弟,化工廠要在哪里打井占地,那是他們測量了的,村里說了也不算。我倒是想他們把村里的地都給占了,但是行不通。陳愛國說,是,哪個心里沒得一把尺子。我爸說,我們兄弟這么多年了,不是外人,你有么想法只管和我說。陳愛國說,化工廠每年的污染款是怎么分的,還是現(xiàn)在改了?我爸說,沒改,以前怎么分,現(xiàn)在還怎么分,一直按田來,田多得多,田少得少。陳愛國說,你們屋里今年幾個錢?我爸說,也就一百多塊。陳愛國說,那我就當個壞人,說個直話了。我爸說,有話你盡管說!陳愛國說,你們的田不是被占了嗎?換來了民民當土地工。田都沒得了,污染款接著分。兩頭吃,兩頭都占啊!好事里外都占盡了。你們吃肉,也留口湯給社員們喝喝。我爸干咳了一聲,說,愛國,你對我的意見不小哇!陳愛國說,還不讓人說話了?我爸說,在屋里,有話你盡管說。陳愛國說,鐵廠搞得烏煙瘴氣,污染不小,村里是不是得管管,也給社員們一點補償?我爸說,鐵廠和化工廠比不了,一個是螞蟻,一個是大象,那是個私人老板,污染費能要到當然是好,村里也想過辦法,但是別個老板出了場地費,拿不出污染費了。陳愛國說,那我曉得了!原來還是給了其他錢的了!
我聽到起身挪凳子的聲音,陳愛國要走。我爸又開腔了,說,有些話莫跟伢說!陳愛國說,我跟伢說么事了?我爸重重哼了一聲,沒有再搭茬。接著有了開門的聲音,我媽從房間里走了出來,說,他這是要搞么事?我爸沒有作聲。
1993年的時候,我迷上了游戲,在鎮(zhèn)上的游戲廳里玩《街頭霸王》《三國志》,樂此不疲。錄像廳、滑冰場、歌舞廳也都是我的好去處,一混一天,成績一塌糊涂。受香港電影的影響,我胳膊上文了一個忍字,家里管不住我,也就由我了。
在游戲廳里,我經常能碰到同樣逃課的陳平安,他和我同年級不同班,時常會貢獻幾個游戲幣給我。有次晚上,我和陳平安又不期而遇,他照例給了我兩個幣。正當我玩得激動的時候,蘋果機那里傳來了打罵聲,我看過去,只見一個染紅頭發(fā)的長毛,巴掌直往陳平安臉上扇,說,我讓你來鉤幣,信不信我把你爪子剁了?陳平安小聲說,我再也不敢了。說完,往旁邊吐口水,那是他的常見動作,沒有惡意。
長毛被激怒了,說,還吐痰?不服是吧?說完,舉手就打嘴巴。我趕緊擠上前說,大哥莫打了,幾大個事?你放了他,我來賠你!陳平安的腳底下扔著一個自制的鉤子,是用學校的扇子樹葉子做的。把葉子剮了,只剩下樹莖,用火一燒,把樹莖彎過來,做成一個鉤子的形狀,容易攜帶。很多人都趁游戲廳人多的時候,把鉤子伸進投幣口,只需往上一鉤,里面的彈簧一彈,就相當于投進了一個幣。都是學生們口口相授的把戲,游戲廳防不勝防。我干不來這事,沒錢玩寧可站旁邊看。
長毛打量我,說,你是他么人?我上身穿的短裝馬甲,下身是牛仔褲,腳上穿的是嶄新的回力鞋,頭發(fā)已經梳得三七開,噴的摩絲,說,這是我兄弟!長毛讓我拿二十塊錢了事,說他絕對鉤了不止這么多。我點頭答應下來,說等一下,這就去拿錢。走到陳平安身邊的時候,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眼里有光。我擠過人群,撞了一下他的胳膊,徑直往外走去。
出游戲廳左轉,是一個菜市場,在菜市場的夾縫里,放有一個柴油發(fā)電機。鎮(zhèn)上經常停電,游戲廳里都備著發(fā)電機。發(fā)電機的上方,電源開關的黑色閘刀就在那里,往上一推就是連上了電,往下一拉就斷電。我看四周無人,登上發(fā)電機,一把拉下了閘刀,然后迅速跑到了門前,大喊快跑!
游戲廳里一片漆黑,亂哄哄的,卻不見陳平安出來。我喊,陳平安……還是不見他出來,倒是把長毛喊出來了,拿著鋼管要追我。我見勢不對,跑了。
在學校門口,我轉了兩圈,不愿意進校門。還沒到下晚自習的時候,我準備去打局臺球,校門口好幾個臺球攤子,正在挑桿子,我看到陳平安邊跑邊往身后張望。我叫了他一聲,他趕緊跑了過來。我說,我剛才叫你跑你怎么不跑?你怎么出來的?陳平安說,我不敢!長毛追你去了,我瞅了個空子,這才跑了出來。我說,去他媽的!陳平安吐了一下口水,說,跑出來就行。我說,你自己都沒得幣玩,給我搞么事?充冤大頭!陳平安說,幣給你玩,我不是可以鉤嗎?
1994年5月25日,我坐在操場邊上,看體育老師扔標槍。那標槍一下能穿越半個操場,然后扎到草地上,槍桿直晃。正看得津津有味,身后突然傳來一陣口哨起哄聲。我回頭,看見箢子探頭探腦,將幾束梔子花扔到窗戶里頭的座位上。他帶著幾個跟屁蟲,貼墻走,花扔進去后,拍腿大笑,做飛吻動作。坐在窗戶邊的正是黎紫溪,她趕緊將打開的窗戶關上。箢子帶人耀武揚威走去,一路狂笑不止?!绑钭印痹谖覀兡抢?,是裝破爛東西的筐,他名副其實,打架斗毆,臉上的刀疤已經多得就像粘了幾條蚯蚓,整個學校沒有人不知道他的,見到他都唯恐避之不及。
我追上去叫住了他。箢子問我,搞么事?我說,剛才你搞么事了?箢子說,搞么事?追我馬子??!我說,紫溪是我姐姐,能不能給個面子?莫瞎鬧。箢子提高了音調,說,姐姐?說完,望著跟班們哈哈大笑。我沒有說話,看著他。箢子說,你幾大的檔?面子幾多錢啊?我說,那我們就找個地方解決一下!箢子想了一下,說,明天下午三點,裝卸車間后面的那塊大空地,敢不敢來?裝卸車間在化工廠的外面,處于我們學校和化工廠的中間,這三個地方,正好呈個“三”字,都只有幾百米遠。我說,我等你!
5月26日中午,我回家吃完飯,趁章桂花收拾碗筷,我鉆進了后院的雜物間,搬開那個觀音佛頭,從里面拿出了一把五四手槍。我準備去化工廠澡堂洗個澡,然后赴約。
我媽喝農藥死后,我爸看不出來一點兒難過,種田打零工,該干什么干什么。屋里雖然破舊,但他抹桌掃地,收拾得井井有條。他做的飯比我媽強,也決不會像其他婦女那樣,滿灣子扯著喉嚨喊回家吃飯。做完了,他就先吃他的,然后把飯菜給我拿個罩子罩起來,我餓了自己就回來了。我們在一起吃飯,也沒有多少話,各吃各的,沉默不語。他對我的學習沒有更高的要求,可能認準了以后我會接他的班——就是種田。但他擔心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種田都種不好。茶余飯后,他會去村里的小賣部下象棋。那是個惹是非的地方,輸了贏了,家長里短,他從沒和人起爭執(zhí)紅臉。
隔壁的童老師對我挺好。村里人都說她信歪門邪道,把她當成了怪物,我卻覺得她比說她的那些人好多了。我的褲子破了,她就給我縫過好多次,她還給我做過一雙千層底的布鞋,我一直穿到了初二。我知道自己膽小懦弱,在夜里睡覺的時候,作為懲罰,我會用力去掐自己大腿,可是紅印一次次消退了,也并不能改變自己。
我媽走后,我總是能聞到農藥的氣味,在鼻子跟前,甩都甩不掉。我會不停地吐唾沫,走路也吐,說話也吐,學校座位下面始終是被我吐得濕漉漉的,沒有人愿意和我同桌。我主動搬到了最后一排,調皮搗蛋的學生都坐在那里。同時,我學會了看人臉色,起先是討好我爸,后來是討好所有人。除了黎紫溪。我不需要討好她,她不會傷害我。
我和黎紫溪在一個班,她是班花,有時會給我一塊泡泡糖,或者一本武俠小說。這讓班里的同學都很羨慕,包括坐在后排的箢子。
1993年,我有一次在游戲廳鉤幣被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紅發(fā)長毛打了我,我再也不敢去那個游戲廳了。上癮了,就會去另外一個游戲廳里玩。有天晚上,我從游戲廳里出來,對面遇上了箢子,他帶著一大幫死黨,在路上橫著走。箢子攔住了我的去路,說,這不是那個喜歡吐痰的伙計嗎?我們雖然同在一個班,可幾乎沒有接觸,各玩各的。我說,你們也來玩游戲嗎?我這有幣。箢子說,不要那個幣,要人民幣,借幾個哥們兒吃宵夜。我從口袋里掏出十來塊錢,那是我爸給我半個月的零花錢。箢子盯著,沒有接,說,還有嗎?我把褲兜掏得翻了過來,白色里子沖外,說,沒得了。箢子這才接過了錢,說,聽說你和黎紫溪是一個村的?我說是,莫誤會,我們只是一起長大的。箢子說,以后有事找我,我罩著你。我點頭說好。箢子最后的話很親切,讓我根本不在意剛經歷了一場勒索。
1994年5月26日,我提前翹課了,拿了我爸的安全帽,去化工廠里洗澡。那里的澡堂,一年四季都有熱水,隨便洗。進化工廠大門,都要戴安全帽,門衛(wèi)有時知道是學生,也不太管。
我戴上安全帽,騎自行車順利地進了門。以那個高聳的煙囪為坐標,往右邊一拐,就到了半地下的澡堂門口。在車棚把自行車停好,也不帶換洗衣服,不需要其他洗漱用品,只要一小袋飄柔就夠了,兩毛錢。
澡堂里的燈泡霧蒙蒙的,不太亮,衣柜的柜門都是敞開的,唯一的通風口是個小排風扇,有氣無力地在轉動。我脫得精光,把衣服胡亂塞進柜門,就進了澡堂。水很大,飄柔的泡沫很豐富,我在里面洗了個痛快。不是下班時間,澡堂里沒有其他人,我邊洗邊唱歌。
從澡堂出來,到了穿衣間,有些涼,我抖抖嗦嗦地摸衣服來穿。剛穿完上衣,手再往柜子里伸去,一下觸到了一個硬物,像銅鐵,被我推得頂?shù)搅斯褡永锩妗N野杨^低下,探進去看,看不清,就順手把那東西掏了出來,一看,竟然是一把手槍,很趁手。我四周望了望,把槍又塞回到了柜子深處,迅速穿好衣服,后退。站在柜邊徘徊了一會兒,左右張望,還是沒人來。我把柜門關好,快跑出去,騎上自行車到了裝卸車間,找到了我爸。
就在我和我爸快要離開化工廠的時候,有個警察發(fā)現(xiàn)了我們,不知道是看到了那把槍,還是怎么回事,他朝我爸開了一槍。從此以后,我成了一個孤兒。目睹這個場面的,除了幾個工人以外,還有黎民,他偏偏出現(xiàn)在那里。
我對父親記憶深刻,雖然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印象中,他一喝多了酒,就要打我媽媽。然后要去摸電閘,說要和她同歸于盡。我媽總要我去拉他,說要不然你就成孤兒了。我剛開始會哭,以后見多了,每次都無動于衷,他一次也沒有摸。在他酒醒后,我媽會一遍遍地整理行李,做出要離開的樣子,他又讓我去勸媽媽。我從沒有行動,只感覺到大人不可理喻。
我爸是給村里抽水被電死的。他死后,我和我媽相依為命。我媽喜歡我時,恨不得天天摟在懷里。不愿意理我時,連看都不愿意看一眼。
從村里人口中,我聽說我媽在我兩歲的時候,丟下我跑到了北京。我知道她喜歡男孩,所以竭力讓自己像一個男孩那樣,可我裝得還是不夠像。她當了幾年老師,很喜歡別人叫她童老師??墒怯袔状危医兴蠋?,她又忽然朝我發(fā)火。我總是猜不透她。
長大后,我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喜歡坐在樹蔭底下看云,想象著遠處的白云底下是什么樣子,是否也有人在抬頭看它。一片樹葉落下來,我也會想,它最終會飄向哪里。不知不覺,我已經不再和男生們瘋玩了。
1994年,第七套廣播體操在校園里響起的時候,《潮濕的心》也在學校里流行起來,金庸和瓊瑤各占半壁江山,圓了少男少女的夢。
大概是4月份,一次課間休息,學校里最臭名昭著的箢子快步走到講臺前,他故意清了清嗓子,然后用黑板擦在講臺上猛拍幾下,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他不說話,手拿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大字:同意。寫完粉筆往后瀟灑一拋,朝我齜牙咧嘴。底下他的那些死黨們,都看向我,拍桌大笑。我的小名叫童藝,是我媽當初給我起的,班上七十多人,只有陳平安知道。我返身朝陳平安瞪了一眼,他躲開了我的視線,將頭埋在了課桌下面。
一個月后,中午放學回家的路上,陳平安追上我,把我拉到了路邊,告訴我說,黎民要和箢子打架了,為了我。他不停地吐著唾沫,把兩人起沖突的經過大概說了一遍。我說,你現(xiàn)在和箢子玩到一起了?陳平安的頭發(fā)已經留了起來,是中分,他剛變聲,聲音又尖又細,說,以前我跟著你們玩的時候是最后面的一個,現(xiàn)在跟著箢子,也是最后面的一個。我說,你會幫助箢子嗎?陳平安說,我和你們是么關系,我能幫箢子嗎?做人還是要講點義氣的。我說,你變了。陳平安說,莫這樣說,以后我們都會變的。
5月26日,是黎民和箢子約架的日子。早自習開始,我就沒見箢子和他的那些死黨,全都銷聲匿跡了。上午下課后,我到黎民班外去看了看,見他坐在教室里,沒事人一樣,兩耳插著耳機,在聽隨身聽。在學校里,他小有名氣,和誰都處得來,但經常獨來獨往,他不欺負人,也不畏懼箢子那些人,很多人都很信服他。
到了下午,第一節(jié)課下課后,我到走廊盡頭再去看,發(fā)現(xiàn)黎民沒在班里。我下樓推車,也逃課了。出了學校門,路不寬,兩邊都是賣鞋賣衣服的。一輛馬戲團的貨車走在前面,為了躲避兩邊伸展出來的帆布棚,開得很慢,喇叭里宣傳晚上將有精彩演出,邀請大家到時觀看。我騎自行車過不去,只得從車上下來,看到賣東西的老板們生意都不做了,全都聚在一起,議論紛紛,說前面化工廠剛剛死了一個人……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把自行車扔在了路邊,側身擠過了那輛馬戲團的車,朝化工廠方向跑去。后面的老板叫我,怪自行車擋了道。
就在我跑到裝卸車間一側空地的時候,我看到了黎民和箢子。黎民就一個人,手里拿著一塊紅磚。箢子帶了有十多個人,手上拿的是化工廠里頭常見的那種三角鐵。我邊跑邊喊,你們別打架!那些人都看著我,箢子的小弟們趁機起哄,哦……嫂子來了!黎民說,你們嘴放干凈些。紫溪,到我身后來。箢子說,你算老幾?我今天就要讓她看看,我是怎么搞你的!我沒有一點兒遲疑,對箢子說,我愿意做你女朋友!
我跟著箢子揚長而去,留下黎民在身后。經過化工廠的時候,我知道那個死了的人是陳愛國,因為他偷了一把槍,被警察發(fā)現(xiàn)了。陳平安有很長一段時間沒來學校上學,我在上下學的路上,也很少碰到黎民。我答應做箢子的女朋友以后,也學會了逃課。
有一次,我在化工廠的鐵道旁邊碰到了陳平安。那里是工人們從生活區(qū)到廠區(qū)的必經之路,也是火車將化工產品運往各地的交通樞紐,火車一來,就得將欄桿放下,擋住行人,保衛(wèi)科的人會經常在那里維持秩序。當時沒有火車經過,幾根鋼軌伸向遠方,閃著白光,陳平安低頭在鐵軌上來回走。
我讓箢子等一下,上前叫他。他說,你也和箢子玩到了一起?我說是的,一起去化工廠卡拉OK廳里玩!他說不了,還有其他事。箢子走了過來,說你嫂子發(fā)話了,你還不給面子?叫你一起玩是看得起你!陳平安這才跟著我們走了。
1996年,我參加中考,名落孫山。我們初中是四年制,讀了四年,升學率還是很低,考上高中的都不多。幾年前,中專還包分配的時候,很多人不上高中大學也要讀中專。一切變化太快,沒幾年,全是考不上高中的學生去讀民辦中專。我也不能免俗,選擇去東西湖讀一所民辦中專,花卉養(yǎng)殖專業(yè),兩年制。陳平安不上學了,和箢子在社會上混。黎民去上了三中,最好的是一中,其次是二中,三中是另一個鎮(zhèn)上的高中,大家習慣叫三中,花錢能上。我們各自踏上人生旅程,分道揚鑣。
1998年中專畢業(yè)后,我被學校分配到了一個公園做園丁。說是分配,其實是瀕臨倒閉的地方,待遇極低,兩百來塊錢一個月,我成天面對各種植物發(fā)呆,總會想起以前。干了將近一年,我決定南下廣東打工。我媽再不像從前那樣,我干什么都阻撓,她很支持我的決定。這一年,聽說箢子被“嚴打”進去了,陳平安早已不回家,到外地躲風頭去了。黎民高考完畢,在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等通知。
1999年的夏天,我在鎮(zhèn)上的火車站搭車去武漢,準備從武漢南下。等車的時候,黎民突然出現(xiàn)了。我想裝作沒看到他,但是不可能了,他面對面朝我走了過來。黎民說,我也要去漢口。我說,去干什么?黎民說,你曉得的!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們就是從這里去的武漢,我一直記著,要和他一起去找媽媽的,現(xiàn)在已經無法成行,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
我們一起踏上了去武漢的火車,那輛車開得很慢,小站特別多,站站停。車廂里很嘈雜,打牌的,喝酒的,悶熱難耐。小的時候,我和他一起坐火車去武漢找媽媽,也是差不多這個季節(jié),當時根本感覺不到有這么熱。幸好我和黎民相鄰而坐,不用看彼此的眼睛。我問他考得怎么樣?他說,一般般吧!我說,考上了大學記得請客啊!他望著我的側面,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又說,你終于可以出去了!我說,你也快了!他說,你還聽《吉祥鳥》嗎?我說,早已經不聽了,主持人換了,沒有了以前的味道。他說,你今天聽聽,還可以,蠻好聽的。他遞過來一個收音機,巴掌大小,塑料外殼。我接過來,說,還送我一個收音機,怕我旅途寂寞?他淡然一笑。
火車到站后,我沒有出站,在站內換乘。我們甚至沒有來得及告別,就被人潮推著分開了。我艱難地回頭看了一眼,見他目送我,一動不動,人流從他兩旁岔開。他留在了原地,我乘車南下。
到了下午一點半,我打開收音機,節(jié)目已經開始了。聽著主持人的聲音,我心情居然非常平靜,沒有像以前那樣跟著節(jié)目里的故事感動或者傷心。下午兩點多,我正望著窗外出神,節(jié)目里主持人突然念到了我的小名,說有個朋友要送我一首歌,歌的名字是《傷心太平洋》。
火車一路鳴笛進了隧道,電臺里唱:“往前一步是黃昏,退后一步是人生……深深太平洋底的深深傷心……”那首歌唱得斷斷續(xù)續(xù),我把頭埋在小桌上,無聲地抽泣起來。
2002年,奉上級精神,村里改為社區(qū),成了黎灣社區(qū),我當選了社區(qū)居委會書記。當時群眾的呼聲很高,都想把社區(qū)的祠堂修修。為了響應大家的號召,我想了個辦法,找社區(qū)里混得好的化緣,讓他們帶頭,后面群眾再跟上。我先去了童知青家?,F(xiàn)在的童知青家和以前不一樣了,日子過好了。社區(qū)的人都說,童知青的女兒能干,兒子伢都比不了,在廣東掙了大錢,不僅早就給屋里裝上了電話,還給童知青買回來了金戒指金耳環(huán)。
童知青在院子里扎草靶子,手腳蠻麻利,稻草一挽就是一個。我把來意說了一遍。她說,修祠堂和我們家沒有關系,我們就是一個外姓人。我說,這說的是么話?紫溪她不姓黎嗎?童知青說,我是想讓她姓童的。我說,扯遠了。既然是捐款,這事全憑自愿,現(xiàn)在也不是像以前那樣,斗地主打土豪。你打電話和紫溪說說,也聽聽她的意思吧。
過了幾天,我正要出門去鎮(zhèn)上開會,童知青叫住了我,說,紫溪她答應捐款了。我說,那好??!真不愧是在外面掙大錢做大事的,就是不一樣,有眼界!
旁邊陳家的陳平安,我也電話通知了,他這幾年在外面弄了個包工隊,也是混得不錯,但很少回來。上次回來,是推倒了他家的老平房,忙活了一個多月,蓋了新樓房,新房不多不少,正好比我家高出了一頭。這小子,不懂事,我沒跟他計較。我給陳平安說了社區(qū)準備修祠堂的計劃,他當即表示要大力支持,說確實應該修,又問,社區(qū)最多的捐了多少?都是誰?我說,目前個人捐得最多的是童知青家的紫溪,五千塊。陳平安說,這樣,我捐一萬!我夸獎了陳平安幾句,說他在外面混得真不錯,有氣魄,琢磨趁此機會把黎民也叫回來。別看他現(xiàn)在只是個大學生,這些人當中,他是最有前途,以后要吃公家飯的。自從他上了大學以后,寒暑假都在外面,過年都不回來,學費也不朝我要。我曉得是因為么事。
我把社區(qū)里的事給黎民說了,讓他回來玩幾天,應該會很熱鬧。他問我,陳平安和紫溪都會回去嗎?我話到嘴邊拐了一個彎,說,都通知了,都說要回來。他“嗯”了一聲,就把電話掛了。
有了錢,祠堂修得很漂亮,十萬響的鞭放了幾輪,水泥地面都被燒得留下了黑印子,到處都是硫磺的氣味。黎民果然回來了,在大門一側,看功德碑上的名字。這次捐款超過兩千的,都有名有姓,刻了上去。
黎民看完功德碑后,又到處找了一圈,問我,紫溪沒回來嗎?我說,她又臨時決定不回來了。黎民說,為么事?鞭炮炸個不停,我把他叫到了旁邊的社區(qū)辦公室,關上門,說,我邀請她回來參加竣工典禮,她說沒得時間。黎民“哦”了一聲,蠻失望。我說,這次捐款,童知青不太情愿,不過我早就猜到了紫溪會捐款。黎民沒有說話,看著窗外。我說,你曉得紫溪在外面搞么事?黎民這才把頭擺了回來,說,不曉得!我說,前段時間,深圳那邊的派出所把電話打到居委會了,核實她的情況,我這次叫你回來,也不曉得該不該說給你聽……唉!她在那邊坐臺呢!黎民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句話也沒說,望著窗外出神。我說,你說這錢她能不出嗎?黎民說,你也應該捐點啊!我說,我這不出力了嗎?組織這件事不容易,也是功德。
這時,外面突然響起了放禮花的聲音。那動靜拖著老長的尾音,像放炮,馬上就把鞭炮的聲音蓋了下去。窗戶里望過去,只見陳平安站在一輛小車旁邊,叉腰望著天上,還沒炸完,他又接連搬出了好幾個禮花彈,吸引得老人孩子們都圍攏過來看。
晚上,居委會請那些上得了臺面的人吃飯,總共兩桌人,陳平安和我一桌,黎民作陪。大家喝了好幾輪,興致不錯。陳平安說,民民,聽說你現(xiàn)在上警校?黎民點頭。陳平安說,那以后是不是干警察?黎民說,以后的事以后再說。陳平安和他碰了一杯,說,記得你有文身的??!上警校不許有那玩意兒吧?還是說給放開了?黎民說,去漢口洗了,早知道不文了。一桌子人都笑了。
又喝了一輪,陳平安突然說,我看到紫溪也捐款了,以為她會回來呢!她也沒回來,她現(xiàn)在搞么事?。恳蛔雷尤硕纪V沽丝曜?,不說話,齊齊望著黎民。黎民說,聽說在深圳打工。陳平安說,打的是么工?掙得不少吧!桌上的人都干咳起來,我趕緊說,吃菜吃菜。黎民放下了筷子,看著陳平安。陳平安說,你們小時候蠻好的,有聯(lián)系嗎?黎民說,沒得聯(lián)系。陳平安壓低了聲音,說,我聽旁個說,她在那邊做小姐!個狗日的,蠻跟得上形勢!錢來得快,出手也要大方些??!黎民說,你是不是喝得有點兒多了?陳平安說,沒喝多啊!這點兒酒,我清醒得很,大家說是不是?在座的人都有些尷尬,賠笑。黎民說,搞么事那是她的選擇,只要不違法,搞么事都不低人一等。陳平安點頭說,哦,也是!大學生說話就是不一樣?,F(xiàn)在這社會,有錢的是大爺,沒錢的才是王八蛋!我擔心黎民掀桌子,但是他沒有,確實長大了。我趕緊攔著說,莫話閑話。我是看到你們幾個從小玩到大的,現(xiàn)在都出息了,我也喜瞇了。平安你生意接著搞大些,我以后去了城里也好討杯酒喝。陳平安說,那我還能忘記了你,大家記住了啊!下次我回來,給祠堂貼金。大家都道好。黎民說,你么時候開始信那些了?陳平安說,哪能不信呢?我這天天戴著護身符呢!他伸手去胸前掏鏈子,抓到一半,又停手放了下來,只看到胸前一截紅色的繩子。
我從警校畢業(yè)后,經過考試,被分到東西湖區(qū),當了一名刑警。剛開始是新兵,干勁兒十足,總是沖在最前面,想不辱使命,維護正義。
2010年的時候,我去云夢縣辦案。嫌疑人是個搶劫犯,二進宮,在我們實施抓捕的時候,打草驚蛇,他返身給了我一刀。我倒在地上,很快就休克了,送上救護車的時候,又有了一點兒意識,我記得當時自己心里是笑了,臉上卻無力表現(xiàn)出來。
我被送到醫(yī)院搶救,肝臟破裂,住了二十多天。在醫(yī)院里,我想了很多,說不怕死是假的,又慶幸自己還活著。后來,我再也跑不了那么快了。
轉眼過了一年,上面要對一些冷案進行重新調查,有專人督辦。我看到了一個叫曹友茍的卷宗,他和我是同行,在1999年執(zhí)行一起強奸猥褻抓捕案的過程當中被人殺死,并被搶走配槍,子彈兩發(fā),槍號記錄在案。法醫(yī)尸檢后,發(fā)現(xiàn)死者面部有遭擊打的痕跡,創(chuàng)傷大小僅2cm×2.5cm。致死傷是腦外傷,重物擊打,導致顱內出血而亡。我仔細翻看他的履歷,發(fā)現(xiàn)他在化工廠工作過,曾經是三口之家,有一個女兒。盯著卷宗,有些突然,我和他曾經距離如此之近,但又并不認識對方。我們有可能在化工廠的街頭擦肩而過,但行走在各自的軌道上,直到世界以一種橫切面的姿勢展現(xiàn)在我面前。
在看到曹友茍榮立二等功的事跡時,我陷入了沉思。他的卷宗,我逐字逐句,看了一上午,又找了所有能找到的資料,熬了幾個夜晚。隨后,我向隊里請示,要跟這起案子。馬隊讓我談談看法,說這是塊硬骨頭,十多年沒破了。他那時還是個毛頭小伙,參與了那場采花大盜的抓捕行動,但一無所獲。曹友茍出事后,他們前后忙了大半年,也是一點兒線索都沒有,采花大盜人間蒸發(fā)了。馬隊是我們警察學院的師哥,天門人,小平頭,個頭不足一米七,肩寬腰窄,臉上白凈,很受領導賞識。
我說,案子之所以沒破,是因為那個采花大盜也沒有落網(wǎng),所以我們的鼻子就被這個采花大盜牽著走,都認為是采花大盜干的。換個思路,把采花大盜放在一邊,有沒有可能是別的什么人干的?馬隊身體繃了起來,說,有點兒意思。我說,曹友茍曾經立了一個二等功,在化工廠抓到過一個持槍的罪犯。馬隊說,沒錯,當時系統(tǒng)內都通報學習了。我說,那個持槍的人我認識,和我一個村的。不過,那把槍其實是我撿的。馬隊說,開什么玩笑?我說,我在勝利大塘踩藕時撿到的。馬隊聽我講完了事情經過,沉思了好一會兒,掐滅了煙頭,說,照這個說法,老曹當初抓錯人了?我點了點頭。
馬隊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按起了太陽穴。我一直看著他。馬隊終于停了手,睜開眼說,你當初只是個孩子,這事也不能怪你。老曹執(zhí)行任務,看到的是持槍逃跑的嫌疑人,更不能怪老曹。那怪誰呢?他問我,我也不知道,怪陳愛國?陳愛國已經死了。馬隊看著我說,這個案子你就別跟了。我說,馬隊,這是為什么?馬隊說,小黎,我本來以為你成熟了,沒想到你還是個小年輕。老曹的案子至今破不了,照你這想法,還要把他的一個二等功給擼掉。這多傷人?考慮過沒有!我說,不是為了搞掉他的二等功,還是為了破案。馬隊說,你把這事揭開了,案子就能破了?案子還是個死案。我說,也有可能有轉機。馬隊說,這是兩件事,和破老曹的案子沒有關系,別弄偏了,把采花大盜或者真正的兇手抓住才是正事。要是都這個搞法,自打自臉,刨墳挖坑,以后誰還干工作?單位里沒有這個傳統(tǒng)的。我說,我只是說出了警察沒有掌握的消息。馬隊說,你不是警察?我無言以對。馬隊說,我還是剛才那個意思。
我在單位坐了一段時間冷板凳,自感沒趣,就以舊傷復發(fā)為由請了假。隊里人手本來相當緊張的,馬隊批準了。
我準備去曹友茍家看看,系統(tǒng)里查到,他老伴段玉芝的住址一直都沒變,在武鋼家屬院里。我聯(lián)系上段玉芝時,她擔心是詐騙電話。我報了姓名和警號,讓她去派出所里查,又說自己從小在化工廠旁邊長大,對那一片很熟,軌道不遠處,就是一個一百多米高的煙囪。她又說,不用查了,那地方我去過,你是真警察。老曹的案子真的有消息了嗎?我說,還沒有。她沉默了一下,說,難得你還記得他,我以為你們把他給忘了。她最后終于答應和我見面。
按照約定時間,上午九點,我特意穿上警服,買了點兒保健品,到段玉芝家樓下等她。隔著馬路,遠遠走過來一個婦女,穿運動服,比證件照上要顯年輕,褲子挽得高高的,額頭上見了汗,看樣子剛鍛煉完。她家住在最頂層,一進門,我就看到朝北供奉了一尊觀音,她旁若無人地上香,然后不時說些求菩薩大慈大悲的話。看到她這樣,我有些恍惚,想起了黎灣,千千萬萬個家庭都是差不多的。她隨后請我坐下,說她每天都在求菩薩保佑,能將殺害老曹的罪犯抓到,最好是千刀萬剮,莫一槍斃了。我請她談談老曹的事情,什么都行。沒想到一打開話匣子,她就滔滔不絕,說她們有一個女兒,已經出嫁了,嫁到了煙臺。老曹這個人很溫順顧家,當初在化工廠工作時,只要有時間就會回來。她把我領到廚房里,看墻角的一道道煤印子,說那都是老曹當初搬煤留下的,一直沒擦。
談到了中午,老曹的事情我基本都掌握了,我看也差不多了,要起身告辭。可她硬是要我坐下,讓我翻翻影集和老曹的工作筆記,她要做拿手的糖醋武昌魚給我吃。時間不長,我影集剛看完,她就端出了幾個菜。一直坐到了下午,又快到吃飯時間了,她好像還有很多話要說,我起身告辭,說下次再來。
出門時,我目光停留在了那尊觀音菩薩上面。段玉芝突然記起了什么,說,老曹出事后,掛在脖子上的一個吊墜不見了。我停住了腳步,說,一個什么樣的吊墜?她說,普通玉做的,不值錢,我讓他戴著,他一直戴了十多年,在收拾遺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個護身符不見了。我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要往外走。她又熱心地留住我,說等等。從茶幾上捧來了相冊,指點給我看,說就是這個觀音吊墜。我看了看,是在夏天拍的,老曹光著上身,戴著的觀音菩薩晃蕩在胸前。我拿手機翻拍了下來。她把我送出門,說,你下次有時間再來,也許我還能想起點兒么事。我說,會來的。過了好久,樓道的燈一亮,身后的房門才關上。外面的天已經黑了。
我回到住處,整理了一下行裝,第二天一早,坐長途客車回到了黎灣。時代的洪流滾滾向前,化工廠倒閉后,鎮(zhèn)上的火車站也停運了,那條回去的路途已經不復存在了。聽說再過一個月,灣里的房子都要全部拆掉,賣給開發(fā)商,以后搬進樓房。在這之前,自留地已經賣完了,這次是宅基地。
回去的時候,章桂花還在拜佛,我說又在忙呢?章桂花說,你不要笑,你以為沒得用,這是在消除業(yè)障,下輩子就不用再這樣造業(yè)了。我點了點頭,說,是,菩薩會有感應的。
接下來,我成天在社區(qū)里轉悠,和各種人聊天,聊以前的事情,有不少人對陳愛國的印象還很深刻。他們從不同側面向我提供陳愛國的點點滴滴,有些能和我記憶中的相驗證,有些陌生得卻像根本不認識。社區(qū)里的陳貴山和陳愛國是一起去當兵退伍的,說陳愛國報復心蠻強,那是個輕易不肯低頭的人。他說起了一樁往事,說陳愛國當民兵連長時,批斗過不少人。以前大隊開小賣部的瘸子黎望山,腿就是他打斷的。這個人早已經不在人世了。但對他,我有印象,此人常年拄著拐,白胡子有一拃長,像土地公,仙風道骨。據(jù)陳貴山說,陳愛國父親死得早,黎望山當生產隊長時,沒少整他們家,不論隊里分么事,總是給他們家末角子。陳愛國后來得了勢,就反過來整黎望山。
我也去了化工廠,向老曹曾經的同事打聽,看老曹有沒有什么仇人。那些老曹的同事都已經買斷工齡了,有些家里過得去的,就在家里帶孫子。還有不少人,迫于生計,在工地上打小工。據(jù)一個姓魏的當保安的同事說,化工廠每個月往外順東西的,抓住的都不在少數(shù),廠區(qū)批條子往外倒騰化肥的、偷電的各種事不講算,生活區(qū)里頭那么多人,打架的,通奸的,么事都得管,有時自己得罪了誰都不知道。
回到社區(qū)的第二天,我在牌場門口碰到了陳平安。他負責社區(qū)的拆遷,社區(qū)的祠堂,他說到做到,果真給鍍了金,但即將又由他拆掉。屋里頭的麻將聲不時響起,陳平安從牌場里鉆出來,問我回來搞么事?我說休假。陳平安遞煙說,我怎么看著你像在辦案。我說,灣里能有么案子讓我辦?他說,那倒是。我讓他先忙,準備回去。陳平安叫住了我,說,等一下,你和紫溪還有聯(lián)系嗎?我說沒得。其實我隨時都能聯(lián)系上她,但是她就像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們似乎哪天就可以碰見,又好像永遠沒有交集。細想起來,小時候我弄丟了她一次,長大后我們互相弄丟了對方。陳平安說,日難搞!她家的房子不好拆。童老師以前往大城市跑的人,現(xiàn)在成了釘子戶。你說說,這鬼大不大?我說,都是這樣的關系,不管怎么說,你多照顧著點兒。陳平安把煙屁股彈了出去,搖了搖頭說,不是那么回事兒。
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玩手機,最后干脆斗起了地主。游戲間隙,突然聽到樓下傳來陳平安的聲音。我坐了起來,以為他是來找我的??墒撬麤]有上來,和黎幺元聊了起來,好像是在為拆遷做準備。我偶爾聽到兩人商量,為先拆誰家在溝通,兩個人都愿意頭一個拆自己家。我聽著樓下談笑風生,索性也不玩游戲了,看著白墻上的明星畫報耷拉下來一角,七七八八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我在家待了十來天,天天在灣里和化工廠跑,其他的時間就是把自己關起來,在房間里思考。有一天下午,我躺在床上,雙手枕頭,望著那個失色的明星畫報發(fā)呆。突然聽到樓下傳來熟悉的聲音。叔,回來啦?您和嬸嬸還好嗎?我趕緊下床,大步走向陽臺,只見樓底下紫溪拖著一個藍色的行李箱,穿一件碎花裙子和一雙平底涼鞋,正在和黎幺元說話。我叫道,紫溪……
我看到黎民從屋里走了出來,二十多年前,我被人從武漢送回來,他也是這樣趴在樓上叫我,然后從屋里沖出來的。大門的逆光里,現(xiàn)在的他和以前的他漸漸重疊在一起,時間好不經過。
黎幺元適時地走開了,讓我們聊。我有很多話,出口卻是,黎民,你也在家。他走了過來,說,我改名了,現(xiàn)在叫田民。我說,你找到媽媽了?黎民點了點頭,說找到了,在漢口。我說,你自己找到了,很好。黎民說,我媽讓我忘掉從前,款子還不上,當初是我媽把我托付給他們的,他們把我養(yǎng)這么大,也不容易。我說,看樣子你處理得蠻好。黎民說,有么辦法?只能和自己和解。我一時語塞,說,對了,你怎么想起去做警察了?黎民說,還記得那個小時候把你送回來的警察嗎?我說,當然記得。他說,那一身警服真帥!我說,你就是為了這個當警察?黎民說,小時候我看到了蠻多不公正的事,我想要一個公平,以為憑自己努力就可以得到,現(xiàn)在我可能不這么想了。我打量著他說,你還和從前一樣。黎民說,你想從前嗎?我說,我再也不想回到從前,總覺得從前太傻了,現(xiàn)在想從前,感覺從前被浪漫化了。黎民沒作聲。我說,你當警察很危險吧?黎民說,還好。我說,曹警官恐怕早退休了。黎民說,哪個曹警官?我說,當初送我回家的,曹友茍警官。黎民說,他送你回家的?我說,是啊。你認識他?黎民說,他死了。我問他,怎么死的?他說,被人打死了,槍和子彈被搶走了。我說,壞人抓到了嗎?他搖了搖頭。
回到家,屋里空蕩蕩的,不見人影。我放下東西,走到后門,才看到童老師站在梯子上,拿著一個罐頭瓶子,給廂房上的一盆仙人掌澆水。仙人掌開得正好,黃的花,白的花,在刺中次第開放,很好看。她的手怕碰到了刺,又怕挨著了花,挑得高高的,流出的水花被太陽照得耀眼。
我沒有叫她,就在背后望著,她澆完水后,看仙人掌。過了一會兒,她小心翼翼地往后退,開始下梯子,腿已經不太靈活了。等她下了地,要轉身的時候,我說,我回來了。她怔了怔,說,這盆花開得挺好的。那盆仙人掌,是我小時候種的。
我做了一頓飯,吃完清理鍋灶,她只是在背后默默地望著我,極少和我對視,我一轉過身,她就把頭擺了過去。她從不問我在外面做什么,其實我很想告訴她,但不知從何談起。我陪她閑聊,話還是很少,總是冷場,兩人什么也不說。
我和黎民又回到了廟前?,F(xiàn)在那里是一個小廣場。以前的土稻場變成了水泥地面,沒有了芝麻桿和草堆,不見了以前的熱鬧。四周安排了一些健身器材,沒人健身。
黎民問我,這次回來,也是為拆遷的事?我說,是?。∥叶纪俗约菏莻€地主了。黎民笑了笑。我說,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他鄭重地看著我。我說,不是你把我弄丟了,其實是我自己把自己弄丟了。小時候我跟著你去找媽媽,我有媽媽,可是我到了武漢,一點兒也不想回來,我看著你上了公交車離開,我留在了那里。黎民說,這么說,我可以不用那么愧疚了?我記起多年前,他拉著我在這里許愿,說要保護我,其實我許的愿是要保護他。我說,其實我也改名了,在深圳,她們都叫我梅姐。黎民說,改了名字,就像重活了一回。我沒接他的話,說,聽說曹警官不在了,我蠻傷心,我對他記憶深刻,叫你出來是想告訴你,后來我還見過他。黎民說,是嗎?我說,我在東西湖上中專的時候,一直住校,旁邊的中學全是走讀生,那里接連發(fā)生了幾起案子,說是有人專干壞事,嚇得我們不敢外出。有一次,曹警官到我們學校去做安全宣講。我認出了他,他親手給了我一張宣傳單,讓我有事情就找他。過了一段時間,箢子突然跑到了我們學校,想要繼續(xù)糾纏我,是陳平安把他帶去的。我當時讓箢子離我遠點,要不然我會找曹警官。后來箢子再也沒來,我也沒有了曹警官的消息。黎民問我,拆遷的事情你處理得了嗎?我說,沒得問題。第二天,黎民就從社區(qū)里消失了。
接下來,社區(qū)里的拆遷開始了。陳平安親自開著挖機,橫沖直撞,先是推倒了黎幺元家,然后又推倒了他自家的房子。挖機所過之處,把磚瓦圍墻碾成齏粉,只用了兩天時間,整個社區(qū)就迅速坍塌,被夷為平地,成了一片廢墟。房子一倒,那些殘存的記憶都找不到地方安放了,沒了參照物,全變了模樣。放眼望去,整個社區(qū)變得縮小了許多,沒有了可以辨認方向的路,漸漸地再也找不到痕跡。最后社區(qū)的房子全拆了,只剩下我家,立在一片廢墟當中。
我在家清理東西,在抽屜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枚夾在書中的公交車票,是那年我在武漢買的,票已經發(fā)黃了,薄如蟬翼,隨時都能裂開。當初看著黎民坐上公交車越來越遠,我又害怕起來,趕緊擠上了另一輛公交追趕,起先兩輛公交車一前一后,緊緊尾隨,可是到了一個岔路口,各分東西。
我盯著那張公交車票發(fā)呆,腦子里亂糟糟的,想起了好多。從小我就喜歡發(fā)呆,上學的時候,能看著天上的藍天白云出神。在深圳的時候,會看著車窗外連成串的夜景一動不動。工作閑暇的時候,我喜歡搖動一瓶礦泉水,看氣泡的浮沉變化,百看不厭。還有很多時候,我會做同一個夢,夢到小時候走丟了,跌跌撞撞,到處找不到回家的路,醒來后會淚流滿面。夢里出現(xiàn)的人,黎民、我媽、陳愛國、陳平安,還都是小時候的樣子。醒過來的一剎那,那些童年時很重要、后來卻消失不見了的人浮現(xiàn)在腦海里,清醒的記憶和現(xiàn)在自己的性格缺陷,一一都能吻合。我輕輕夾起那枚公交票,小心翼翼地放進了錢包當中。
童老師一直很鎮(zhèn)定,看著我收拾東西,外面的機械工程車地動山搖,她也一直聽而不聞。我說,你真的不打算搬嗎?童老師說,我就是這兒的人,哪兒也不去。我說,那些人不會善罷甘休的。童老師說,你放心,神的啟示要在將來才顯現(xiàn)。就在這時,屋里的燈滅了。平房里沒有燈,頓時黑乎乎的。我去擰水龍頭,發(fā)現(xiàn)水也停了。童老師說,他們只能在這兒逞能,難道在這小小的世界之外,神就沒有別的領土了嗎?我說,現(xiàn)在別人要奪走我們唯一的土地,神在哪里?童老師嘆了一口氣,說,你不信了是嗎?我說,我有我信的。童老師說,你信什么?屋里正在沉默,外面?zhèn)鱽砹肃须s的喇叭聲:為了推進城鎮(zhèn)整體規(guī)劃建設,按照上級要求,黎灣社區(qū)限期搬離,對拒不搬離者,后果自負……
我從門縫里看出去,只見陳平安鉆進駕駛室,發(fā)動了機械,挖機朝屋子沖來。我馬上拉開大門,從屋里跑了出去,伸開胳膊,擋在了屋前。陳平安駕駛著挖機,一直沒減速。我昂起頭看他,不相信他敢朝我身上碾壓過去。
在離我膝蓋一拳頭遠的地方,陳平安踩住了剎車,那個巨大的挖斗懸在了我的頭頂,然后慢慢下降,回縮,調整,最后頂在了我的胸前。陳平安一點一點發(fā)動車,往前拱。我步步后退,就快退到了大門前。車里的陳平安居高臨下,笑著看我。
這時,童老師突然從屋里跑了出來,把我護在了身后,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了前面,然后背對著機械,順勢往地上一坐,說,光天化日之下,還有沒有王法了?陳平安把頭伸出窗外,說,童老師,我們是來做好事,幫助你住樓房的。童老師說,我不需要你們的幫助,樓房我不稀罕,你們誰也不能拆了我的房子。陳平安說,我真是搞不懂,這是在鬧么眼子?也不是不賠,也不是不給地方住,你們還是不知足!街里街坊的,我才講這些道理的。童老師說,我和你講不著。陳平安說,那你要和哪個講?我說,陳平安,你不要認為你現(xiàn)在了不起了,你好好想想,從小到大,你就一直跟在別人屁股后面,被人當槍使。陳平安說,這是說的么話?個婊子養(yǎng)的,還說起我來了!
黎幺元這時走到了近前,說弟妹,你先起來。這拆遷是大勢所趨的好事,這么鬧下去不是個事,你有么想法可以和我說。童老師抬起頭,望著他說,那我就和你說說。黎幺元說,有話直說。童老師說,三十年前,我是個城里人,你讓我留在農村?,F(xiàn)在,你又要我去做城里人。怎么里外都是你們說的?黎幺元說,時代在變,這也不是哪一個人說了算的。童老師說,該說的話我已經說了,搬我是不會搬的。陳平安說,那可由不得你,拖社區(qū)的后腿,我們來幫你搬。說完,往后面一揚手。后面排了好幾輛工程車,全都開動起來。同時,那些保安沖過來,不由分說,開始拉扯我和童老師,要把我們強行帶離。我大聲叫喊、掙扎,可是無濟于事。那邊幾個人直接將童老師從地上抬了起來,她仰面朝天,動都不能動。黎幺元退開,冷冷地看著保安將我們控制到一邊。有人沖進屋里,迅速把家電搬出來,陳平安再次發(fā)動了機械,朝老屋駛去。我們被保安圍著,動彈不得。
我頓感無望,舉目四顧,突然看到遠處裸露開闊的土坯地上,一個人越過磚瓦碎片,飛跑過來,正是黎民。他跑得太急,地面不平,有幾次都差點栽倒在地。
我大喊,黎民!陳平安聽到我的叫聲,回身看了一眼,又趕緊轉了身,發(fā)動機械,想把房屋盡快推倒。在挖斗就要橫掃房屋的時候,黎民跑了過來,站在挖斗下面,示意停住。他不停地喘著粗氣,抽空問我,你沒得事吧?我說,沒得事!
陳平安不得已把挖機停了下來。黎幺元走到近前,說,你來搞么事?不用上班嗎?黎民說,你先回避一下。黎幺元站在那里,看看我,又看看駕駛室里的陳平安,沒有挪步。黎民走到我們身邊,把幾個保安扒開,將童老師扶住,說,童老師,這里就交給我吧。他把童老師扶到了遠處,讓她坐下,回來對黎幺元說,我們說點事。你們都站遠點!黎幺元看了看他的臉色,說,有么事好好說。黎民點了點頭,黎幺元這才帶著保安往遠處去,邊走邊回頭看。
黎民走到挖機旁,敲車身,說,下來我們談談。陳平安從車上跳了下來,抖了抖腿,伸伸胳膊,說,這事你就莫管了,你管不了的。黎民說,不是這事。陳平安開始摸煙,自己點著了火。我走過去站到了黎民旁邊,看到他胡子沒刮,眼睛里有血絲,睫毛很長,頭發(fā)也是亂糟糟的。
黎民說,我想先聊聊你爸。陳平安說,死好多年了,聊他搞么事!黎民說,上初中的時候,我在勝利大塘里踩藕,經常碰到你爸在那里摸蚌。那時雖然不富裕,但一個灣子的人都是不吃這種東西的,太腥,你爸天天去摸,一腳盆一腳盆的往回拿。有人說那是在漢口跑過,見過世面的人才這樣吃。你們家都吃了嗎?陳平安說,說這個搞么事?陳芝麻爛谷子的!哪個記得!黎民說,那一年,鄰縣的部隊上丟了一支槍。那支槍,被我在勝利大塘摸到了。陳平安說,去你媽的……黎民說,它本來應該是在你爸的手上。陳平安說,你說這話是么意思?黎民說,你爸和我爸一直是對頭,你媽死了后,你們家少分了田,你媽的死又和我們家有關,你爸決定報復,搶了一把槍。他沒來得及實行,黎幺元被鐵廠的老板請到漢口去玩了。后來上面查得緊,他把槍扔在了勝利大塘。陳平安說,你放屁!你要再這樣胡說,我對你不客氣。我爸多好的一個人,灣里哪個不知道?怎么會做這種事?
黎民說,你是從么時候開始不吐唾沫的?陳平安說,你問這個干嘛?我這才想起,陳平安真的已經不再吐唾沫了。黎民說,你爸教你打彈弓,你學得好像不錯。陳平安說,你想說么事?黎民說,你認識曹警官嗎?陳平安說,哪個曹警官?黎民說,打死你爸的那個,曹友茍警官。陳平安說,你說話注意點。黎民說,你別裝糊涂嘛!陳平安轉身朝挖機走去,說,有事情我們改天再談。黎民說,等等,該談的我們還沒談呢。陳平安不說話,繼續(xù)朝車上走,要拉車門。黎民用手撐住了車門,說,你最后一次見到曹警官是么時候?陳平安停在了車邊,說,這么說就沒得意思了,我根本就不認識他,你想套我么話?黎民說,你難道不想為你爸報仇?你不是在紫溪那里知道了曹警官的下落?我看著陳平安,回憶起多年前,那個在化工廠鐵軌旁邊徘徊的少年,那時他的神情,陰郁憤怒,幾乎和現(xiàn)在一模一樣。黎民說,你是么時候開始信佛的?陳平安說,誰他媽信那個玩意兒?黎民說,那你脖子上戴的是么事?陳平安抽進去的煙沒有吐出來。黎民說,難道你和我一樣,明明不信,卻戴著一個十字架?陳平安還是沒有說話。黎民說,人總得信點兒什么吧。我告訴你,曹警官是先被一個小玩意擊中面部,失控翻車到溝里,然后被人拿重物砸死的。陳平安說,你跟我說不著這個。黎民說,能把你的護身符請出來我們看看嗎?陳平安不作聲。黎民說,嗯?陳平安說,你真要看?黎民說,還是見見光吧。陳平安點了點頭,手向胸前的項鏈伸去,略微一停頓,突然向懷里掏去。
我看到一把槍被掏了出來,槍口閃藍光,指向我們這邊。陳平安的左手去開保險,連開了兩次,槍管在不住地抖動。我慌忙看向黎民,只見他順勢把我扒向一邊,手也向腰后摸去。我腳下一絆,緊接著,我聽到一聲槍響,“砰”,很干脆。隨后又是一聲槍響,在我耳邊有了嘯音,震得腦袋嗡嗡直叫。我倒在了地上,看到老屋顛倒了過來,隨后突然倒塌。濃濃灰塵中,從屋后面鉆出來一個挖機,像個怪獸,占據(jù)了祖屋,挖斗懸在空中,擋住了我的視線。我腦海里想的卻是小時候的情景,黎民拿了一個大大泡泡糖來找我,我認為是糖就咽了。后來我知道是泡泡糖,哭著說會死人的。黎民抿了抿嘴,說,要死一起死。我們就坐在廟前的臺階上,一起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