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朱斌峰

馬戲團(tuán)不是坐著綠皮火車來的。

綠皮火車早就停開了。以前機(jī)車廠火紅時，那輛小火車上人來人往，被廠里的工人和附近的村民擠滿。工人穿著藍(lán)色滌綸工裝粗聲大氣地說話，村民捉雞提鴨就跟逃荒似的，仿佛藏著一個欣欣向榮的春天。那時，綠皮火車是901通往山外的主要交通工具。901是機(jī)車廠對外的代號，那座生產(chǎn)火車的三線工廠建在離銀城25公里的大山里。當(dāng)年，我們的父輩唱著《咱們工人有力量》，來到這里開山鑿路，建起工廠，于是工人俱樂部、郵電所、大商店、衛(wèi)生所、子弟學(xué)校生長出來，就跟浮起珊瑚島似的?？涩F(xiàn)在機(jī)車廠倒閉了，那輛綠皮火車被銀白色的高鐵拋棄在大山里開不動了。

沒有火車汽笛鳴叫的901很冷清。這天，馬戲團(tuán)轟響著喇叭游過來時，街上頓時熱鬧起來。那是由一輛卡車改裝的大篷車，車身貼著花花綠綠的招貼畫，車?yán)飩鞒鲛Z轟隆隆的流行樂，反反復(fù)復(fù)地播放著一個來自異鄉(xiāng)的喊聲：觀眾朋友們，侯家馬戲團(tuán)初來寶地，即將為你們帶來一場精彩的馬戲表演——那聲音就像寂靜的午后傳來的黑貓叫聲，一聲緊似一聲，把家屬樓里的老人和孩子吸了出來。人越聚越多，跟著車跑，仿佛趕赴一場久違的盛會。大篷車在小火車站前停下來后，孩子們圍上去，就有些失望了。駕駛室里坐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光頭男孩，顯然是父子倆，后車廂里只有一只猴子，根本沒有想象中的獅子和老虎?？珊⒆觽冝D(zhuǎn)眼又開心起來，畢竟頭一回見到馬戲團(tuán)，畢竟還有猴子嘛。

我冷眼旁觀著：這種馬戲團(tuán)沒什么稀奇的，可沒想到早已破敗的901還有那么多老人和孩子。我在南方撲騰多年，聽到的都是廠里舊日同事游走他鄉(xiāng)的消息。工廠倒閉后，昔日同事紛紛走出901。有的辦起小鑄造廠，有的成了私營工廠的座上賓，有的南來北往地尋找生路——他們是我失散的兄弟。我曾回來過幾次，都是因?yàn)橛H近的老師傅去世，仿佛每次返鄉(xiāng)都是為了告別。這次我回來已有些日子了，只見人去樓空的家屬樓上爬山虎的藤蔓更茂密了，那這些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呢？

馬戲團(tuán)喇叭聲終于停了，男人從車上跳下來，裸著胳膊上的虎紋刺青，向圍觀的人拱拱手，虎紋隨著肌肉竄動著。光頭男孩跳下車，拉起猴子，跟著男人走進(jìn)綠皮火車車廂里。父子倆把車廂里的光線撞亂了，變得異樣起來。

一群孩子跟過去向車廂里探看，他們真是太好奇了。

我緊緊抓住樂樂的手，不讓他跟著猴子躥進(jìn)車廂。我清楚地記得樂樂是在十二年前的冬日出生的，可他又瘦又小，看上去還不到十歲。他的手像一尾魚般在我手掌里掙扎著，比我想象得有力氣。

我沉聲：樂樂，別跑！那有什么好看的？

樂樂立住身仰起小臉看我，也許是頭發(fā)太長太黑了，他的頭顯得很重，眼睛顯得很亮。他跳著腳喊：猴子！猴子！

我笑了笑：等猴子表演時再看吧。

樂樂眨巴眼睛：猴子為什么不坐綠皮火車來呢？

綠皮火車？它不是早就停開了嗎？猴子怎么坐它來呀？

樂樂搖搖頭：不是這樣的！綠皮火車會開起來的……猴子是不敢坐火車。只要火車哦哦一叫，那些猴子啊兔子啊獅子啊，就會害怕逃跑的。

我摸摸他的頭，不明白那個小腦瓜里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想法，恍惚覺得自己牽著一只猴。

樂樂不是我兒子。

我從南方回到901后，常去街上的大商店避暑。夏日的陽光跟以前一樣灼人，但比南方的日頭溫柔多了。我常常叼著煙沿著鐵軌溜達(dá)，熱出一身汗后就向街上走去。街上灰撲撲的，好多房子已經(jīng)更換了門臉，郵電所變成了手機(jī)銷售店，圓鼓鼓的郵筒仍銹跡斑斑地立在門前。職工大食堂成了液化氣站，里面排放著炸彈式的氣罐，就跟頭戴鋼盔的危險(xiǎn)分子似的。廠機(jī)關(guān)大樓里駐扎著夕陽紅護(hù)廠隊(duì)，那是由老工人自愿組成的隊(duì)伍，日夜巡邏，防止有人偷盜廠房里的機(jī)器鐵軌，與蜂擁而來的拾荒人周旋著。我對那些沒有興趣，會徑直走進(jìn)大商店里。那是長條形的大平房，門樓上還殘留著“百貨商場門市部”的字樣，里面是光線幽暗的甬道，兩旁老式柜臺平行地向前延伸，就像是時光的軌道。柜臺上分門別類地?cái)[放著油鹽醬醋、糖果煙酒等日雜用品，那些貨物仿佛已在那兒擺放好多年了——那就是樂樂的家。

樂樂媽原本是大商店的售貨員，自打國營門市部關(guān)閉后，她就鳩占鵲巢，把家搬進(jìn)來開成自己的日雜店了。我認(rèn)識她時，她還是個少女，穿著白裙子、戴著藍(lán)袖套在大商店里飄著，一會兒把算盤撥得滴溜溜轉(zhuǎn)，一會兒跳在柜臺前跟顧客有說有笑。她心思細(xì)，一見人進(jìn)來就能估摸出來要買什么。比如那個愛穿白襯衫的青工只吸紅梅香煙，那個禿頂?shù)睦瞎と藧酆燃馇f白酒，那個戴眼鏡的子弟學(xué)校老師買煤油是用來燒菜的。這樣的姑娘當(dāng)然是惹人愛的。于是，小火車司機(jī)力克群雄追上了她，并成功晉級為樂樂的爸爸。當(dāng)時，機(jī)車廠已陷入長期停產(chǎn)的泥沼，我與小火車司機(jī)競爭“樂樂爸”這一職位敗北，就黯然神傷地奔向了傳說中遍地黃金的南方。

插圖：李金舜

那一年冬天，我偷偷攜著某護(hù)膚品公司的貨款潛回901、裝作衣錦還鄉(xiāng)時，一個叫樂樂的男孩剛剛出生。新上任的樂樂爸在家里請我喝酒，已經(jīng)沒有火車可開的他酒量變小了，幾杯酒下肚竟然醉了。他說我賊精，一看風(fēng)向不對就出外發(fā)達(dá)了。我不贊同他的話：當(dāng)時整個901的人都曉得機(jī)車廠不行了，可誰舍得拋棄自己的身份尋路他鄉(xiāng)呢？“901——制造火車的人”，那是父輩留給我們的光榮徽記?。∷闹牢沂桥c他競爭失敗才鎩羽而去的??！哪知我外表光鮮卻是從南方潛逃回來的?。∥姨搹埪晞莸卣f著南方的游歷，以酒遮面說起曾經(jīng)的工廠往事，真誠地安慰他就像安慰自己。幸好，大商店售貨員抱著剛出生的樂樂走了出來。那個剛分娩不久的女人更好看了，她懷里的嬰兒忽然睜開眼笑了，我和樂樂爸也跟著笑了。綠皮火車停開后不久，樂樂爸就出外打工了，有人說他在西邊的城市兒童公園開過山車，有人說他在東邊的煤礦開大貨車。那些都是猜測，我不知道一個前小火車司機(jī)在外能做什么，但肯定不會去開飛機(jī)的。

我一走進(jìn)大商店，就會坐上很久。屋里空蕩蕩的，我坐在椅上抽煙，一根接一根。樂樂媽坐在柜臺后，捧著用罐頭瓶假冒的茶杯不時咕咚喝上一口。她身子胖了三圈，找不到舊日的痕跡了。進(jìn)店買東西的人稀稀拉拉，我們很少說話，在暗淡的光線里，就跟模糊的皮影似的。樂樂媽反反復(fù)復(fù)地問我：你已經(jīng)在家待了這么久了，怎么還不走呀？我不愿回答這個問題，又不好開口問她送給她的八音盒還在不在，就只好閉著嘴。幸好屋里有個大彩電總在播報(bào)新聞，什么銀城進(jìn)入高鐵時代了、銀城一民企進(jìn)入全省企業(yè)百強(qiáng)了、銀城經(jīng)濟(jì)開發(fā)區(qū)又一項(xiàng)目開工了，那些聲音聽起來很遙遠(yuǎn)，卻驅(qū)開了尷尬的沉默。

樂樂放暑假了，整天埋頭在用軸承和木板做滑輪車，不時朝我翻翻白眼，就像嘴里藏著氣泡的小魚。我小時候也做過滑輪車，就指出樂樂的制作方法不對：前后不應(yīng)該都有兩個軸承，四個滑輪不利于滑行，而且軸承之間的間距太寬了。可樂樂說他做的滑輪車是要在鐵軌上滑行的。我這才恍然大悟，幫著他做起來，慢慢就消彌了他對我的敵意。他曾熱切地盯著我說：他要坐著滑輪車，沿著鐵軌去比銀城更遠(yuǎn)的地方。但他沒去過大山外，擔(dān)心會迷路，要是有人能帶著他出去就好了。我真想告訴他什么，可嘴還是緊緊閉住了。

我對往事守口如瓶：我在南方做過電子廠流水線上的工人、護(hù)膚品公司的業(yè)務(wù)員，做過傳銷賣過紅酒，遇過女友莫名失蹤，見過同伴從高空墜落，太多的經(jīng)歷和意外事件讓我覺得自己活在一個又一個夢里。我記不清太多不期而遇的人，卻忘不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跟我同居過，那時的我應(yīng)該是在玩具廠給玩具們安裝電動內(nèi)臟，她在給玩具們縫補(bǔ)毛絨絨的外皮，我倆合作得非常好。她說她在老家是馴獸的，說她家養(yǎng)了黑熊，黑熊剛抱回來時要喝奶粉，她那時還小，聞到奶粉特別香就偷著喝，被父親發(fā)現(xiàn)后用馴猴的鞭子打了一頓。她說得情深意切，仿佛又變成了當(dāng)年貪嘴的小女孩。我懷疑她來自某個動物園，問她為什么不在老家馴養(yǎng)動物而來南方打工，她眼神黯淡下去沒有說話。每個人心里或多或少有著不愿讓人觸及的秘密，我倆誰也不愿深究對方的底細(xì)，仿佛擔(dān)心陽光會把露水照得無影無蹤?？伤€是走了，拎著她的特大號行李箱走了，那行李箱里恍惚裝著一只毛色斑斕的老虎。

回到901后，我試圖忘掉外面的人和事，努力把過往當(dāng)作一場場夢游。奇怪的是：我在南方時總夢見自己坐在綠皮火車上。在咣當(dāng)咣當(dāng)聲中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毫無懸念地駛向遠(yuǎn)處。那種感覺就像睡在搖籃里。可我一回到901卻總做一個夢，夢見自己懸掛在南方城市的高樓大廈上。那是從天空傾斜而下的玻璃幕墻，又陡又滑，一排排窗戶和空調(diào)機(jī)讓大樓成了長著無數(shù)復(fù)眼的怪獸。我沒有烏賊的吸盤，在上面滑上滑下，幸好有繩索拴在腰上才沒有失足墜下。月亮在天上，街道在腳下，我分不清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燈火哪個離我更近。我也許是清理樓宇外墻的“蜘蛛人”，也許是為樓宇安裝線纜的安裝工，也許是別的什么人。我會心驚肉跳地從夢中醒來，回到大山里的901。

說實(shí)話，我寧愿901來的是警察，而不是馬戲團(tuán)。

馬戲團(tuán)的演出在夜晚開始了，演出地點(diǎn)就在小火車站前的廣場上。那里矗立著一座由廢棄的火車頭改造的雕塑，頂部形如號志燈的大燈投下白蒙蒙的光。猴子敲響三聲鑼后，托著鑼繞場一圈，接過圍觀的人扔下的散碎鈔票。男人裸著上身，露出胳膊上的虎紋刺青，表演起鋼筋鎖喉的硬氣功。他蹲著馬步運(yùn)氣，用刀拍打著肚皮，用力在脖子上纏起鋼筋，把鋼筋當(dāng)作一條蛇了。男人表演結(jié)束，猴子騎著兒童自行車，繞場轉(zhuǎn)起圈來。它穿著馬褂，故意左搖右晃，透出頑皮的勁兒。

我對這樣的演出沒有興趣，目光投向不遠(yuǎn)處的鐵軌。那兒，幾束手電筒光在搖搖晃晃，護(hù)廠隊(duì)的老師傅們又在巡邏了。他們能讓廠房里的機(jī)器轟鳴起來，卻未必是偷盜者的對手，他們的護(hù)廠只是虛張聲勢而已。那些鐵軌完好無損地銹在山嶺間，兩側(cè)高坡上林深草茂，看上去像是長長的隧道。那里不僅奔駛過綠皮火車，而且播撒過901青年男女的愛情，不知有多少青工成雙捉對地走著走著就結(jié)婚生子了。他們原以為可以沿著鐵軌天荒地老地走下去，子子孫孫會一直走下去，可現(xiàn)在那兒卻荒蕪得只有幾個老頭的身影了。

我記起父輩們說過的一件事：鐵軌剛剛建成時，附近山村的牛常在那兒吃草，用穩(wěn)重的蹄子敲敲锃亮的鐵軌，根本不知道那鐵家伙意味著什么。可有一天早晨，霧氣在山嶺間漫起，綠皮火車亮起雪白的燈光從銀城方向開了過來。一頭牯牛正在鐵軌上翹著尾巴拉著熱氣騰騰的牛糞，被火車撞得飛了起來。等人們在山坡上找到那頭牛時，它已經(jīng)變薄了，泊在一攤血里，牛眼瞪得更大，眼珠像是要從眼眶里飛出來了。自那以后，沒有牛再敢在鐵軌旁邊吃草，就算拽著牛鼻子拖拉，牛都不敢邁過鐵軌了。據(jù)說牛能聞到同伴死亡的氣息，能把那種恐懼傳給子孫后代，于是鐵軌就成了牛們的禁忌。有些動物膽子更小，據(jù)說孔雀聽到巨響，自己都會嚇?biāo)雷约旱?。樂樂說動物害怕火車，未必是奇怪的想法。

我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覺得手被抓得痛起來，低下頭看見樂樂駭?shù)冒l(fā)白的臉。他一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一手緊緊地抓我的手。廣場上，光頭小男孩躺在海綿墊上，胸前壓著一塊大石頭，刺青男人正舉著鐵錘作勢要向石頭砸去，那是在表演“胸口碎大石”的戲法。大石頭蓋住了光頭男孩小小的身子，只露出一張恐慌的小臉，就像甲殼動物。我看不出男孩是真的恐懼還是佯裝害怕，只看到他光光的頭頂充血地紅了。刺青男人胳膊上的肌肉竄動著，大鐵錘在空中晃悠著，把圍觀人的眼睛都晃起來了。我腦瓜里一個念頭閃過：難道光頭小男孩不是刺青男人的兒子，而是他拐騙來的流浪兒？我聽說過有人把健康的流浪兒致殘，逼他們在街頭乞討的事情。我心里一緊，把發(fā)抖的樂樂緊緊地?fù)碜×恕?/p>

圍觀的人群靜了，空氣似乎也晃蕩起來。

樂樂忽地尖叫起來：不要！不要！

猴子聞聲跳起，伸手攀住刺青男人的手，把鐵錘奪了下來，又上前推開光頭小男孩身上的大石頭，把小男孩扶了起來。

樂樂掙脫開我的手，對著猴子大喊：你是孫悟空派來的救兵嗎？你是孫悟空派來的救兵嗎？

猴子上前伸出前爪，摸摸樂樂的頭，樂樂笑了。

我不知道如若沒有樂樂的喊聲，沒有猴子的阻攔，刺青男人的鐵錘會不會砸向光頭小男孩胸前的大石頭。

馬戲表演結(jié)束后，我回到家里不安地睡去。忽而，我在淺夢中看見街上的路燈被重重的腳步聲撲打得明明暗暗起來，接著就聽見了敲門聲。我慌得坐起想跑，以為門前來了一頭大象。接著，我聽見樂樂媽在急急地喊著我的名字。我這才打開門，發(fā)現(xiàn)門外只有她一個人。她扶著樓梯氣喘地說：樂樂不見了，樂樂在看完馬戲后就回家了，可睡到半夜床上卻空了。我醒過神來，想了想，領(lǐng)著她向小火車站走去，那兒剛剛舉行過一場馬戲演出，樂樂的魂也許還丟在那兒。

這是夜晚的901，山坳里囤積著月光和夜氣。路燈比我夢中的燈火還昏暗，高高低低的家屬樓投下黑幽幽的影子。燈光球場邊，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師傅迎面走來，將手電筒光朝我和樂樂媽媽晃了晃，表情變幻豐富，疑惑后恍然大悟，又不屑地?fù)u搖頭嘆了口氣，顯然是把我和樂樂媽當(dāng)作一對偷情的人了。我認(rèn)出他以前是銑工師傅，有開雙刀大刨的絕活兒。

我有些生氣，笑：師傅，這么晚了，您老干什么呢？

他用手電筒照照胳膊上的“護(hù)廠隊(duì)”袖章，冷淡地“嗯”了一聲。

樂樂媽問：師傅，看見我家樂樂了嗎？

老頭愣了愣，搖搖頭，語氣急切起來：怎么？樂樂不見了？還不快跟我去找！

我知道廠里老人過于多慮，他們一輩子活得衣食無憂，只對安全事故繃著一根弦。他們對工藝的精確度要求很高，不容許出現(xiàn)分毫之差。我笑笑：師傅，不用那么慌，樂樂說不定就在馬戲團(tuán)那兒。

老頭“哦”了一聲。

我被樂樂媽拉了一下：快去找人??！

她那么著急，仿佛馬戲團(tuán)大篷車?yán)镉歇{子老虎，會把樂樂吃掉似的。我心一揪，倏地念頭一閃：樂樂會不會被刺青男人拐走呢？

我們走過街道，向小火車站撲去。901的道路是隨著山丘蜿蜒分叉、峰回路轉(zhuǎn)的，還有穿來穿去的鐵軌，陌生人夜間進(jìn)來往往會迷路的。我們盤來繞去，走到了小火車站。馬戲團(tuán)大篷車在柵欄旁停著。我安下心來，走近綠皮火車，聽見刺青男人的呼嚕聲從車廂里傳來，正想敲門又聽見滑輪聲從前面鐵軌傳來。我飛快地走過去，看見鐵軌上一個大滑輪車在滑動，車上站著猴子，兩個孩子正一左一右地推著滑輪車奔跑，正是樂樂和光頭小男孩。猴子仍穿著馬褂，身子扭動。孩子撅著屁股，跳在枕木上。樂樂媽跟過來，剛想張嘴喊，被我的噓聲制止了。樂樂媽狐疑地看著我，不敢出聲。那個銑工師傅關(guān)掉手電筒，看著看著就笑了。我們不想打攪了孩子的夢。

兩個孩子停住推滑輪車，說起話來：

你們從哪兒來的呀？

不知道……我們走過好多地方呢。

那你認(rèn)識外面城市的路嗎？

不認(rèn)識……外面的那些城市其實(shí)一模一樣。

那猴子認(rèn)識外面的路嗎？

也許認(rèn)的，猴子可聰明了……你想出去？

是啊，我做滑輪車，就是想坐著它去大山外面。

你的滑輪車真好玩，可這是鐵軌路，怎么沒有火車開來開去呀？

我爸就是小火車司機(jī)，他走了，綠皮火車就停了。

這樣啊……那你爸為什么不回來呢？開火車多好玩啊。

樂樂不說話了。

滑輪車上的猴子吱吱地叫著，小男孩摸摸頭：我們再推車吧。

月光亮了亮，兩個孩子又推起滑輪車奔跑起來。猴子站在車上，齜牙咧嘴做起鬼臉?；嗆嚨妮S承滑得磕磕碰碰，顯然不合適鐵軌。我不知道如果沒有人打斷他們，他們會不會把這個游戲一直進(jìn)行下去。

不知什么時候，刺青男人站在了我們的身后。他緊皺眉頭，吹了聲口哨，猴子和光頭男孩驚了驚，飛快地逃回火車車廂里。樂樂愣住了，站在枕木上不知所措。樂樂媽喚了聲，走過去抱住樂樂。我上前提起滑輪車轉(zhuǎn)了回來，被刺青男人擋住了去路。

刺青男人狠狠地盯著我，甕聲甕氣地說：你要看管好你的孩子！

我仰仰頭，笑：是嗎？

刺青男人沉著臉轉(zhuǎn)身走回車廂，嘭地關(guān)上門。

銑工師傅打開手電筒，照照大篷車，搖著白發(fā)而去。

樂樂媽牽著樂樂向前走，我提著滑輪車跟在后面，那個滑輪車與樂樂的小身子相比過于龐大了。我沒走多遠(yuǎn)，就聽見光頭小男孩的哭聲從車廂里傳出，在夜晚顯得過于響亮了。我想我是不是該跟刺青男人聊聊了，也許是因?yàn)槲疫@個中年男人站在由老人孩子組成的人群里顯得過于突兀，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似乎有什么話要跟我說說。當(dāng)然，也有可能他一直開著大篷車東游西蕩，一路上很孤單，想找個合適的人聊聊天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踱到小火車站前廣場上，站在火車頭雕塑下噴著煙圈，目光飄向馬戲團(tuán)大篷車。那兒，光頭男孩和猴子在吃香蕉，刺青男人在運(yùn)氣練功。淡淡的晨霧散去，901又露出舊日的模樣，仿佛昨日的時光又倒流回來了。

我在抽起第三支煙時，刺青男人終于走向了我。

他手指夾著香煙：那個誰，借個火。

我掏出塑料打火機(jī)，噴出一朵火來：怎么？還沒走？還要再演一場？

他搖搖頭：我從不在一個地方演兩場。

哦，那你跑過很多地方吧？

那是，我就是靠游街串巷演馬戲?yàn)樯穆铩?/p>

我笑：你們這樣的鄉(xiāng)村馬戲團(tuán)，買票看的人不多了吧？

他吐了一口煙：是的?，F(xiàn)在的馬戲團(tuán)生存艱難呢，一年到頭掙不到幾個錢。可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手藝，不能丟啊。

我的目光掃過他的虎紋刺青：或許你可以邊演馬戲邊做些別的營生。

他瞪大眼睛：還能做啥營生？

我哈哈大笑：比如順便拐賣兒童……小孩子是很喜歡看馬戲的哦。

他嘿嘿地笑了：你這人挺愛開玩笑的嘛！不過你說得也有點(diǎn)對，我是邊演馬戲邊在找人。

找人？找什么人？

不怕你笑話，我老婆不知跑哪兒去了。

你是說，你在找你老婆？

他的臉陷入煙霧中：是哦，我找她好多年了……當(dāng)年她嫌馬戲團(tuán)清苦，就出外打工了，先是逢年過節(jié)回家，后來就沒她的消息了。

我長長地嘆了一聲：這樣啊。

他從褲袋里掏出一張照片遞過來：這就是我老婆，你看看有沒有在這一帶見過。

我手一抖接過照片，佯裝隨意地看了看，搖搖頭。我心里放松了，那照片上的女人跟南方玩具廠的馴獸女長相差異太多，顯然不是同一個人。世界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啊。我昨天的擔(dān)憂多余了。

我眼神游移：你這樣能找到你老婆嗎？

他笑了：找到找不到都無所謂，我就是順便找找。我總得給我兒子一個出來的理由吧。

我點(diǎn)點(diǎn)頭。

他盯著我：我看這兒是個廢棄的工廠，沒什么年輕人，你還待在這山窩里做什么？

我脫口而出：哦，我剛從南方回來不久。

他看我的眼神更深了：你回來不是為了逃債避仇吧？

我臉色一變：你怎么這么說？

他嘿嘿笑：不是逃債不是避仇，年輕人誰能在這里待得??？

我牽著嘴角笑：我是對外面的生活有些厭倦了，回來休整一段日子。

他點(diǎn)點(diǎn)頭：看得出來你很累……還總做噩夢吧？

是的，我總做一個夢……

什么夢？說來聽聽？

你是玩馬戲的，難道會解夢？

說來聽聽，也無妨嘛。

也許是自己悶得太久了，我對那個異鄉(xiāng)人竟然有了傾訴的欲望，忍不住說起自己的“蜘蛛人”夢。

他笑了：在夢里，你跟高空走鋼絲一樣提心吊膽吧？其實(shí)，你是在高樓大廈上玩馬戲的。

我喜歡他的這個說法，我說：其實(shí)，那個夢是這樣留下來的……有個夜晚，我從一個叫銀座的大廈樓頂，腰系繩子沿著玻璃幕墻而下，打開一扇窗戶鉆了進(jìn)去。我不是不想坐電梯上去，可那樣會驚動大廈保安，會在攝像頭留下身影的。

他大笑：這么說你是飛天大盜嘍，你這家伙真愛開玩笑。

我也笑了，笑得很舒坦，笑出了眼淚。

他收住笑，環(huán)顧街道：這地方荒廢了，真可惜啊。聽說這里以前是造火車的？

我也收住笑：是啊，能造火車未必了不起。

他一臉向往：當(dāng)然了不起啊。我小時候在麥田里看見火車奔過，就想要是能坐上火車那多美?。?/p>

我不想跟他聊火車那些事，就遞給他一支煙，轉(zhuǎn)身往回走。走了數(shù)步，聽見刺青男人在身后喊：你要把你的孩子看管好哦。我想他的話有些道理，我得帶樂樂去銀城動物園看看動物了，總不能讓孩子對一只猴子那么好奇吧。

在夜晚再次來臨之前，一個消息鼓噪起來。

901又熱鬧起來，年老的阿婆們走在街面上，繪聲繪色地說刺青男人在廠房里偷東西，被護(hù)廠隊(duì)的老師傅們抓住了。刺青男人誤入的是軋鋼車間，那兒的機(jī)器在空曠的車間里生銹了，荒草爬上房頂了，他去那兒干什么呢？他身體那么強(qiáng)健，怎么會被年老的師傅們抓住呢？阿婆們也許就像銀城電視臺一樣善于夸大其詞，也許總算找到一個讓寂寞的生活豐富多彩的話題了吧。

暮色漫上小火車站時，兩個戴著護(hù)廠隊(duì)袖章的老頭，一左一右挾著刺青男人走來，受到阿婆們夾道歡迎。老頭身形瘦弱，褪色的藍(lán)工裝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刺青男人身材高大，胸肌一竄一竄的，看上去像是他把兩個老頭拎了回來。

那個銑工師傅像喝了酒似的，興奮地喊：抓住了！抓住了！我們把偷鐵賊抓住了！

刺青男人一臉無奈地笑：我不是小偷！我只是好奇，去那兒看看火車是怎么造出來的。

銑工師傅強(qiáng)烈反駁：你騙誰呢？那你抱著火車輪做什么？你不就是想把火車輪搬到你的大篷車上嗎？

刺青男人掙脫開纏在身上的兩條枯藤般的手臂：火車輪又不是猴子獅子，我要那玩意兒做什么？

銑工師傅跳起來：那可是上好的鋼??！就算當(dāng)作廢銅爛鐵賣，也值不少錢啊，銀城還有人偷窨井蓋賣呢。

人群中有阿婆喊：把他趕走！什么馬戲團(tuán)，不就是耍猴的嘛！

就是就是！我們901不歡迎人來！

人群頓時哄鬧起來。

銀城人都知道，901很排外，雖說廠里有上海來的工程師、北方來的老工人、各地來的退伍軍人，口音相雜，可他們團(tuán)結(jié)在一起，從不跟附近村鎮(zhèn)的人來往。也許因?yàn)樗麄儾粚儆阢y城管轄，又具有保密性質(zhì)，才形成這種風(fēng)氣的吧。

就在這時，光頭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哭喊：爸爸，猴子不見了！

刺青男人臉色一變：啊，猴子去哪兒了？

光頭小男孩抹著淚花：猴子……被樂樂帶跑了……他說要帶猴子去山外的城市。

人群靜了片刻，樂樂媽的哭聲傳了出來。她胖胖的身子就像大白鵝一樣箕坐在地上，扯著哭腔罵開了：你這沒良心的，出去打工不回家，你讓我母子怎么過??？你說你以前是風(fēng)光的火車司機(jī)，不混出名堂就不回來，你就那么要面子？你有本事就死在外頭，永遠(yuǎn)別回來啊……她的哭訴聲讓我輕松起來，我至少知道那個流落在外的小火車司機(jī)還沒有失蹤，還有音訊，我期待他早日載譽(yù)歸來。

數(shù)個阿婆去扶樂樂媽，可她仍以手拍地哭罵著。

刺青男人大喝一聲：哭個球！還不去找猴子和孩子去！

人群這才醒過來，在那位銑工師傅的吆喝下，分成數(shù)股細(xì)流分頭尋去，呼喚聲此起彼落，轉(zhuǎn)眼被夜色吸去。也許空寂的901好久沒有響起那么多人聲，仿佛餓了許久的人把聲音吸去了。

我和樂樂媽、刺青男人、光頭小男孩沿著鐵軌向前尋。那輛早已停開的小火車綠皮斑駁，露出褐斑來。我們鉆進(jìn)車廂找了一遍，沒找著人。我知道樂樂爸和樂樂媽的愛情，甚至樂樂的胚胎就是在某個車廂里孕育的。當(dāng)年他倆常常在夜晚，在我傷感的目光中，鉆進(jìn)車廂制造著生機(jī)盎然的春天。可那里面已落下鳥獸的排泄物，應(yīng)該成了小動物的天堂了。

我們跳下車，踏著枕木向前走，越走暮色越濃。兩旁高坡上草木長勢良好，我們就像鉆進(jìn)山溝里，仿佛鐵軌的前方不是銀城，而是大山深處幽深的山洞。樂樂媽喊聲越來越嘶啞，刺青男人不時吹響口哨，他倆把夜氣都喚出來了。光頭小男孩竟然在枕木旁撿到一塊完整的手表，只是指針不動了，時間停駐在不知是哪年哪月哪日的八點(diǎn)三十一分上。

忽而，光頭小男孩仰起臉問我：叔叔，我們這么喊，會不會把火車喊來呀？

我一愣：怎么會？這條鐵道上早就沒火車了。

光頭小男孩不信任地看著我：可樂樂說，火車是能喊來的……他每天都朝著鐵軌喊，說那樣就能把火車喊回來的。

我說不出話來，夜色漫上了我的眼睛。

我們終于在那個叫楓香墩的小站找到了樂樂。那時，星星剛冒出頭，在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偷窺著黑漆漆的山野。小站離901約有三里路，左邊是河右邊是山，鐵軌穿崖而過。一輛滑輪車停在鐵軌上，樂樂顯然累了，仰躺在車上望著星空。猴子在推著車，卻推不動，急得抓耳撓腮，有幾分像《西游記》中的美猴王。樂樂媽急跑上前，喊了聲樂樂，雙膝一軟跪在枕木上。樂樂聞聲坐起，愣了愣奔過來撲到媽媽的懷里，嗚嗚地哭了。猴子回過頭，驚得一跳，卻被光頭小男孩抱住了，就跟久別重逢的兄弟似的。

我看向刺青男人，刺青男人也看向我，我倆各自掏出煙吸了起來。

刺青男人眼睛發(fā)亮：你說，為什么人總想逃呢？

我抬頭看向夜空，被星星點(diǎn)亮了眼睛：是??！誰不在逃呢？有人是想逃出一個地方，有人是想逃往一個地方。

刺青男人盯著我：那你也在逃？

我笑了笑：難道你不在逃？

那你為什么要逃呢？

我在夏天的夜晚打了個寒戰(zhàn)，摸出打火機(jī)，撲打了好幾下才把煙點(diǎn)著了。我知道自己不得不逃：因?yàn)樵谀戏匠鞘杏袀€入室作案的慣賊，看著自己的同伴從玻璃幕墻滑下摔扁了。

我看著刺青男人：我說說我的朋友吧……我有個朋友在南方總是夢見被獅子追，他就逃了，逃回老家山村了。還有個朋友，不知怎么就吸上毒了，就逃回老家的戒毒所了。我還有個朋友，他在南方賺了一大筆錢，受不了南方的天氣，就逃回家開了個超市。

刺青男人盯著我：哦，這些朋友哪個是你呢？

我扔下煙屁股，用尖尖的眼神刺他：那你為什么逃呢？

呵呵，我從小就跟父親東奔西走表演馬戲，習(xí)慣了……我喜歡去陌生的地方。其實(shí)，就算我老婆沒跑，我也會到處走走找找的。

我沒有應(yīng)聲，刺青男人也沉默了。從遠(yuǎn)處山村傳來的狗吠聲聽起來并不真切，鐵軌旁的河水沒有聲響卻在流，山野靜極了，靜得仿佛能聽見星星的墜落。我喃喃道：猴子會不會逃呢？可那聲音沒有人能聽見，只回響在我心里。我就曾問過馴獸女這句話，可她沒有回話，卻在第二天就拎著碩大的行李箱走了，只給我留下一盒治失眠的藥片。

我恍惚起來，聽見母子對話聲飄來：

媽媽，我錯了。

那你告訴媽媽，你錯在哪兒了？

我不該偷偷跑。

那你為什么要跑呀？

我想找爸爸去……猴子肯定曉得我爸在哪兒。

樂樂媽嘆了口氣：樂樂，你不要跑，你跑了媽媽會傷心的……你爸會回來的。

樂樂抬起潮濕的眼睛看向我：叔叔，我爸真的會開綠皮火車回來嗎？

我點(diǎn)點(diǎn)頭：會的，肯定會的。

刺青男人吹了吹口哨，猴子跟光頭小男孩在哨聲中跟著男人走去。樂樂媽抱起樂樂，胖胖的身子在枕木上搖晃起來。我拿起滑輪車扛在背上，被月光弄花了眼。我們就這樣沿著鐵軌往回走，走回了綠皮火車的故鄉(xiāng)。

我想我應(yīng)該去四面高墻的地方，那是罪與罰的懺悔地。自從回到901后，我一直睡不踏實(shí)，一有動靜就會驚醒，神經(jīng)都快崩潰了。我知道自己也許能逃避入獄四年的刑期，卻逃不開那個夢。我可以想象，自己逃到四面高墻里，就不會再做“蜘蛛人”夢，不會再一宿一宿地睡不好覺。我甚至想到：有一天，樂樂前來看望我，他拿出我以前送給他媽媽的八音盒轉(zhuǎn)送給我。那個扇形的八音盒上站著一只銅制的猴子，在攀著樹枝摘桃。我把發(fā)條扭緊，猴子繞著桃樹旋轉(zhuǎn)起來，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囊魳仿?，反反?fù)復(fù)地唱著一首兒歌：小火車，嗚嗚叫，過山洞，過鐵橋。七恰七恰，一直跑，到站嘍——到站的小火車，回到的是綠色故鄉(xiāng)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