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wù)?李 航、孫 棟
Q:作為一個演奏者,在音樂表達中最重要的是情感,還是氛圍的營造?
A:我覺得情感和氛圍有時候是息息相關(guān)的,不分彼此。非常美好、濃烈的情感,一定需要合適的氛圍烘托;氛圍里或多或少也包含著一些情感。如果有一個很好的情感輸出,但是嫁接在一個不適合的氛圍當中,其實聽起來會很怪。我最近在思考一個問題,主觀的音樂和人的情感在音樂演奏當中到底該扮演多么重要的角色?現(xiàn)在還沒有一個準確答案,因為音樂演奏涉及多方面問題。首先是客觀的身體方面,演奏者要很準確地把技術(shù)完成好;但主觀上應投入個人的情感,把樂曲彈得動聽??墒茄葑嗾咧饔^上有了這種情感的投入,觀眾能否接收到呢?也就是說,如果有時候我們彈琴太過于主觀、太在意情感,其實會忽略客觀因素。音色都還沒彈好,自己內(nèi)心卻已經(jīng)覺得特別感動,這就是一種不夠準確的自我評估。另一方面,聲音控制等客觀層面都做得特別好,但是心如止水,就又會太過于清淡或有距離感了。對于演奏者來說,最難的就是把這兩者科學地結(jié)合起來。
我希望有一雙可以客觀審視自己演奏的耳朵,是否真的表達出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因為有時候我覺得做到了,或許只是自己內(nèi)心的一種主觀臆想,客觀上并沒有達到。我心里當然希望永遠和音樂在一起,永遠身處音樂的氛圍當中,去享受那些音樂瞬間和起承轉(zhuǎn)合,這其實是很難的,你要經(jīng)過一個自我拉扯的過程。
萊昂·弗萊舍(Leon Fleisher)曾說過:“彈琴應該有三個人,一個人正在彈,另一個人在想象這個聲音,第三個人把自己的耳朵放在音樂廳里,檢驗彈奏的聲音是不是按照之前想象的聲音演奏?!彼f得很對。彈琴氛圍的營造非常重要,我彈琴之前想的第一件事是把我自己放在即將要演奏的曲目氛圍當中,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就像演員換裝一樣,立刻讓自己成為那個角色,融入音樂所需要的氛圍。我常說音樂的氛圍就像氣泡一樣,首先要把自己放到氣泡里不讓自己出來,然后跟它融為一體,那種感覺非常美妙。在氣泡的氛圍里,你所有的情感輸出會顯得更加迷人且動人,因為仿佛情感都被裹著一層糖果,變得更加有魅力。
Q:在教學過程中,就學生而言,最重要的、最需要培養(yǎng)的部分是什么?今后將用什么樣的方法教學生,有考慮過嗎?
A:這是非常好的問題,但我自己的感受和觀察不一定全面。國內(nèi)的學生技術(shù)能力都普遍不錯,對比之下,欠缺的是一種對音樂的把控能力。把控音樂是一個很抽象的東西,細說起來涉及很多方面,比如對一種風格,或者對音樂的句型、句法的把握,因為音樂就是語言。正如在我們的語言中,前半句、后半句、排比句,或因為和所以、雖然和但是,等等。只有搞懂音樂的語言結(jié)構(gòu),彈出來的音樂才有意義,才能被聽懂。很多時候,我經(jīng)常跟人說,“你彈的內(nèi)容都對,音和節(jié)奏都沒彈錯,但是我沒聽懂你想表達什么,音樂其實是一種需要交流的語言”。你首先要知道它表達的是什么、模仿的是什么,句子和句子之間的關(guān)系是什么。我很慶幸在紐約時經(jīng)常聽音樂會,尤其是非鋼琴音樂會,比如歌劇,我非常喜歡歌劇,聽歌劇的次數(shù)應該比聽其他音樂作品的總和還多。我經(jīng)常會去看歌劇演員在舞臺上展現(xiàn)魅力,聽他們演唱的句子、咬字和呼吸,包括他們對角色的扮演、性格特質(zhì)的描寫和表達等,我覺得這對鋼琴研究來說是非常大的幫助,我們在演奏一些作品的時候,完全可以借鑒。
至于方法,我覺得要多聽、多看、多體會、多揣摩。對于老師來說,在教學中也應該多給學生這方面的啟發(fā),比如彈小步舞曲時,要引導學生想象那個年代的宮廷音樂,人們都是高高揚著脖子,穿著華麗的晚禮服,非常有修養(yǎng)地在舞池中跳舞等場景。場景對于老師來講是啟發(fā),對于學生來講要去體會和揣摩,把它變成自己血液里面的一部分。我們經(jīng)常說彈莫扎特的音樂,不能不去聽他的歌劇。彈貝多芬的音樂,不能不去聽他的交響樂和弦樂四重奏,我覺得莫扎特完全不是在用鋼琴寫東西,而是在用歌劇。歌劇是他與生俱來的能力,他寫了那么多優(yōu)秀的歌劇作品,其他作品都是歌劇的濃縮。貝多芬的交響樂和弦樂四重奏就是他的靈魂,所以我們在貝多芬鋼琴奏鳴曲中聽到的所有東西,很多需要聯(lián)想到樂隊的演奏,然后以一種更好的方式詮釋出來。
Q:作為一名即將進入社會的年輕人,除了練琴之外,你的業(yè)余生活是怎么安排的?
A:我很喜歡這個問題。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雖然我的朋友不這么認為。除了音樂、練琴或者工作,我真的想不出來還有什么事情,我有一只邊境牧羊犬,沒有太多繁重的工作時就很喜歡帶著它去爬山,大自然帶給音樂家的震撼和啟發(fā)是無與倫比的,很多音樂作品都是受了大自然的啟發(fā)。所以我很喜歡到大山里去,有時會往川西開車幾個小時,進入藏區(qū),去看那些原始的自然和人們,啟迪心靈。另外,我也想多陪陪家人,因為之前一直在國外讀書,放假回來的時間很短,基本上一年只能回來十多天,能陪他們喝茶、聊天是非常幸福的事情。再者,運動是每一個音樂家都必須重視的,因為我們久坐不起又經(jīng)常熬夜,其實都處于亞健康狀態(tài)。我常跟朋友說,每個人至少要選擇一項喜歡的運動。我個人非常喜歡做瑜伽,過去的一年半中,我?guī)缀趺刻於紩鲨べ?,我把它當作一種冥想,對于身心都是很棒的體驗,對身體和思維都有影響,大腦放空的狀態(tài)感覺非常好。
Q:你的博士論文方向是什么?為什么選擇了這個選題?
A:我的博士論文是討論鋼琴演奏中的一些技術(shù)局限性問題。因為自己彈琴,會有很多親身經(jīng)歷,也會有很多疑惑,包括面對挑戰(zhàn)時怎樣解決自身的問題等。此外,我之前就跟導師討論說,論文必須寫跟鋼琴有關(guān)的,因為它跟我的聯(lián)系最密切,我沒有辦法討論那些高瞻遠矚的問題,也沒有資本去討論,我唯一能夠分享的就是鋼琴。我討論鋼琴演奏技術(shù)方面的問題,是因為我認為彈鋼琴是一個非常繁雜、精密和富有哲理的工作,它不僅是我們看到的動手指這么簡單的事情,其實涉及的方面非常具體,所以我覺得一方面要練技術(shù),另一方面也需要用科學的角度進行深刻討論。
對于演奏時牽動的肌肉或用到的力量、肢體的協(xié)調(diào)等問題,我希望可以有更加詳細的討論。我們經(jīng)常會聽到一些問題,如鋼琴演奏到底是技術(shù)更重要,還是音樂更重要?其實這是一個偽命題,因為這兩者互相聯(lián)系,不能被拆開,就和人的兩條腿一樣是同呼吸、共命運的,沒法說誰先誰后。而且,我覺得對“技術(shù)”二字的解讀有時不太全面,有人也許認為技術(shù)只是動動手指,其實這個觀點太局限了。用什么樣的方法把聲音彈得更動聽、把句子彈得更連貫,或用什么樣的觸鍵能把音樂性格表現(xiàn)得更好等,這些都是技術(shù),它們最終是為了服務(wù)音樂。
大家說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技術(shù)就相當于基礎(chǔ),決定上層音樂的表達,或藝術(shù)的造詣能到達的高度,但是并不代表技術(shù)是卑微的。如果沒有了技術(shù)的支撐,音樂就沒有辦法得到準確的表達。更關(guān)鍵的是—這個技術(shù)并不僅僅是彈琴,音樂本身就裝在技術(shù)里面,所以我有時說慢練的時候練的不是技術(shù),是怎樣把樂句彈得像我們期待的那樣細致、動聽。這個過程不是在練技術(shù),練的是演奏法,練的是樂句的走向,練的是音和音之間的音量的銜接,你能說這是技術(shù)嗎?不是。回到我們剛剛說的,國內(nèi)的學生技術(shù)水平都很好,之所以說缺少一些音樂上的東西,是他們對技術(shù)的解讀不夠全面,覺得都是手上的技術(shù)問題,但其實是那些更加具體的呈現(xiàn),如聲音的連貫,其實最終是在練音樂。所以,音樂和技術(shù)是不分家的,要真正科學地練技術(shù),就要把音樂放到技術(shù)當中。孤立地練技術(shù),是不適合當下的音樂要求的。把所需要表達的東西解剖成塊兒,分配到每一個技術(shù)環(huán)節(jié)當中,是一種更加高級的技術(shù)訓練。
除此之外,也有我個人的原因。其實我的手不是特別大,條件并不是特別好,學習的過程中也遇到了很多的困難,我希望把學習中的心得,還有美國的導師卡普林斯基帶給我的東西分享給大家。因為我相信大家多少都有一些學習中的困惑,比如面對技術(shù)難點,從什么樣的角度、用什么的方法去練,遇到問題的時候用什么方法去解決,這個更重要。
我的論文中說到技術(shù)訓練就像裝滿工具箱的過程,剛開始要搜集工具,例如跳音、連音、和弦、八度等,先把這些工具放進工具箱里面,這還只是第一步,這么做真正的用處是什么?就是要知道在遇到技術(shù)困難片段時,用什么樣的工具解決它,用錘子、釘子,還是木鋸?我覺得這個是值得大家討論的方向。我熱衷于把論文呈現(xiàn)給大家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有很多優(yōu)秀的朋友都因為個人的練琴習慣患上了手疾,或者是受傷,導致很長時間都不能練琴,甚至職業(yè)生涯都受到了很大影響,非常令人惋惜。所以科學地練琴很重要,我經(jīng)常說你可以成為一個二流的鋼琴家,但是不能成為一個手殘廢的鋼琴家,這是兩碼事兒。那么我們要如何用一種更科學的方式演奏,讓自己免受傷害,就是一個非常值得關(guān)注的問題。很多時候疼痛感是一個自我保護的機制,可能手疼就是在告訴你哪點做得不對,就要停止,但有些學生覺得越疼就越要練,這是個很可怕的事情!
Q:你為什么要參加這次金鐘獎比賽?
A:我因為疫情回到國內(nèi),像所有海歸學子一樣,在家里放著大長假。王老師跟我提到金鐘獎,問我是否愿意參賽,她說這個比賽對于學校來說很重要,但她尊重我的意見。其實我當時的想法特別簡單,如果學校需要我就去彈。我沒有任何思想包袱,也沒有在意是否一定能拿獎的問題。
Q:這套比賽的曲目準備了多久?
A:這次比賽曲目有新有舊,第一輪彈的普羅科菲耶夫的奏鳴曲,我真的是非常膽大,因為它是我在家里自己練著玩兒的曲目。我記得特別清楚,當時金鐘獎四川選拔賽前的一個星期,我正在練這個作品,剛剛把譜讀下來,都還沒背譜。結(jié)果比賽時反而是這部作品給人留下最深印象,大家都覺得非常精彩。貝多芬的奏鳴曲是我去年在紐約音樂會彈過的作品,張朝老師的中國作品《努瑪阿美》也是我為了要參加金鐘獎專門新學的,所以我正賽、復賽的曲目全部都是新的。半決賽的曲目時間長一些,決賽曲目之前也跟樂隊有幾次演出經(jīng)驗,所以新舊參半。
Q:在備賽期間,是自己準備作品,還是有老師幫助?他們是用什么樣的方式上課?
A:備賽期間,我并沒有以每個星期上專業(yè)課的形式來準備比賽。但學校為我們舉辦了很多演出,每一場演出王老師都會來聽,她也會給我很多開放性的意見,供我選擇和參考,這給了我非常大的自由思考的空間。但昭義老師之前也來成都開過大師班,我很有幸給但老師彈過一次,他給了我很大的啟發(fā),讓我在細節(jié)上更加完善?,F(xiàn)階段聽取不同老師們的意見,有時也是一個考驗。一方面我們在多年的學習過程中,已經(jīng)形成了個人的特點和風格,甚至偏好;另一方面,我們肯定還有很多不足之處,因為藝術(shù)的表達沒有最好,只有更好。所以,老師提出的批評和建議,那個分寸和點是很重要的。因為我一直在國內(nèi),沒有辦法去美國上課,王老師一直都保持著開放的態(tài)度,不斷尋找最好的平衡點。在這期間我有時會錄音聽一聽自己的演奏,有時候會發(fā)給美國的好朋友聽,包括拿過肖賽第三名的劉珒,讓她給一些意見,我認為這是一種集思廣益。我會從中選取最適合或最需要的觀點,因為如果把別人所有的東西都拿來,那么我彈得就不像自己了。但是也必須保持謙虛,接受每一個人的意見,因為他們都是真心幫助我的,我也非常在意每個人給出的評價,這種取舍對我個人來講也是一種學習和思考。
總之,多上臺對我來說很重要,我們在金鐘獎之前上了很多次臺,每一次都會汲取一些經(jīng)驗和教訓,不論是通過別人給的反饋,還是自我評估。每一次我都會覺得有些地方還可以做得更好,對自我的評估也會一次比一次更好,比賽雖然無法控制,但我可以讓自己盡可能做到最好。
Q:在大本營成都比賽,是否承擔了更大的壓力?如何才能減輕這些壓力?
A:確實有更大的壓力。因為這是我第一次代表母校四川音樂學院參賽,扛著一份這樣的責任去比賽,確實是超越個人參賽的壓力。家門口的比賽承載了整個四川音樂學院的師生朋友,包括領(lǐng)導們寄予你的希望,他們每天都在關(guān)注,我的壓力肯定很大。從10月開始,不只音樂學院,整個成都的街道,聽說包括機場里都是關(guān)于金鐘獎的宣傳,每天周遭看到、聽到的都是比賽,我立刻就進入了比賽的緊張氣氛。
如何減輕壓力,坦白來講真的沒有想太多,就覺得把自己準備好的作品完整地呈現(xiàn)給大家就好了,到現(xiàn)在才后知后覺。當時每天吃好睡好、好好練琴,不斷地尋求自我進步,就是我每天最大的動力。我覺得主觀能動性是非常重要的,你的目標不能是如何打敗對手,讓別人都覺得自己最好。主觀的東西必須要在于自己,所以我每天跟自己說,要不斷尋求自我的成長和進步,從自身出發(fā),看看哪些地方還可以做得更好。在備賽期間的音樂會的后臺我都跟自己講,把它當作是一場音樂會。即使這樣,復賽第一輪時,突然發(fā)現(xiàn)現(xiàn)場氛圍還是不一樣,賽場如戰(zhàn)場,比音樂會的氛圍要緊張很多。百分之八九十的評委老師我都不太認識,他們很多人都沒有聽過我彈琴,所以我是懷著一種很期待、很榮幸的心情開始了演奏。
Q:你比較偏愛哪一種聲音的樂器?
A:這個問題我沒有太多的發(fā)言權(quán),因為茱莉亞是全施坦威學院,所以我一直彈施坦威,沒有太多接觸其他鋼琴的機會。我自己家里買了一臺雅馬哈的七尺鋼琴。這次比賽中有提供長江鋼琴,我們也可以試琴,但只有短短六七分鐘的時間,我實在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nèi)好好體會這臺鋼琴,所以我還是選擇了施坦威鋼琴。不是不認可長江鋼琴,僅僅因為我不太了解,樂器就像人的喉嚨一樣,可以非常細膩,你給多少它就能夠表達多少,你少一點兒它就能少一點兒,你多一點兒它就能多一點兒。
在臺上演奏適合的鋼琴,就像武士有了一把好刀一樣,得心應手。我覺得演奏最美妙的瞬間是突然想即興發(fā)揮的時候,而這瞬間需要一架好琴來支撐,如果你彈的東西沒法得到琴的回饋就無法這樣即興了。
Q:你未來十年或者二十年的規(guī)劃是什么?
A:2004年我來到成都學琴八年,然后又在紐約學習了八年,回望這些時光,仿佛彈指一揮間……我未來還是要踏踏實實的不斷學習,不斷把更好的音樂作品帶給大家。希望自己未來能做一個既能彈又能教的鋼琴家,因為分享是快樂的!是一種很美好的享受。另外,明年我回紐約后,會在林肯中心開一場中國作品講座音樂會,我會把這些作品通過演奏和講解相結(jié)合的方式帶給西方的觀眾。中國這些年發(fā)展迅猛,西方人對東方這個神秘的國家非常感興趣,關(guān)注力早已瞄準了中國這個偉大的國家,但是并不了解,了解的渠道也不多。
我覺得藝術(shù)和音樂就是非常好的媒介,是超越種族、政治、宗教的一個方式。所以,明年的音樂會,希望可以把這些優(yōu)秀的中國作品帶給西方觀眾,讓他們通過這些優(yōu)秀的中國作品看到嶄新的中國,也看到中國音樂的發(fā)展,這是非常有意義的事。之前我跟王老師討論時,都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值得做也必須要去做的事情。我也相信隨著我們國家越來越好的發(fā)展,會有更多優(yōu)秀的中國作品出現(xiàn)在世界各地的舞臺上,也會有更多人關(guān)注到中國音樂和中國音樂的發(fā)展。(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