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顏

他始終牽著我的手，溫暖而干燥。然后我就靠在他肩上沉沉睡去，直到天光發(fā)白。

001

周末下午，陽光稀薄得像摻了太多水的檸檬汁。男友適時發(fā)來消息，漫威又有新電影上映，問我要不要去看。我低頭打字，今晚加班。他立刻地十分理解地回復，沒關(guān)系，等你有空再說。過了一分鐘，又追過來一條，要不我?guī)湍泓c份外賣。我把剛吃完的泡面發(fā)給他看，那邊才結(jié)束話題。而我腦海里思索著一件事，晚上該穿什么出門。是墨綠色羊絨大衣，還是奶米色的狐貍毛外套。

是的，我撒謊了。今晚我推掉所有工作，要出門見一個老友。距離上次見面，已經(jīng)過去整整5年時間。他發(fā)來語音，我聽了許多遍。仍然是暖糯的，不帶一絲口氣的普通話。他喊我的名字，沁藍，你好嗎。就這么簡單的五個字，足夠讓我怔忡許久?；貞浵駳w巢的倦鳥，呼啦啦拍動著羽毛。

002

臨出門前5分鐘，我還是決定換上略顯成熟優(yōu)雅的墨綠大衣。里面配米色內(nèi)搭，脖子上掛一粒小小的鉆石點綴。沒有化妝，只上了一點兒粉底。努力營造出自己不過是正好有空，順便赴約的氣氛。我以為他會在里面等，沒想到他站在餐吧門口，遙遙朝我揮手。

大概是天冷的緣故，他把加絨夾克的衣領豎起來，半只脖子縮在里面，說話的時候呵出白色霧氣。他朝我招手，這邊呢，沁藍。像極了那年夏末，我翹掉一下午的課，跑去他學校的圖書館玩。他也是這樣招呼我，把準備好的冰奶茶塞給我，又給我準備了他喜歡的書。

我還記得那是一本封皮很好看的中國通史，厚厚的。他說，你要是困了，還可以趴在上面睡覺。那會我笑著打他，他抓住我的手，做了個噓聲的手勢，我才頭一次發(fā)現(xiàn)大學的圖書館那么安靜。這會的餐吧里去吵得厲害。8點半，正是就餐高峰期。侍應把我們帶到一個角落，小小的靠窗桌，我們只能并排擠在一起。有不知名的小樂隊在餐吧中央搖晃地唱著爵士樂，整個餐廳里沒有大燈，只有并不明亮的射燈，以及每張小小桌子上放上一枚星星式樣的小臺燈。氣氛曖昧迷離。讓人莫名感到放松和安全。

看你，都沒這么變。這是落座后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他笑起來，露出潔白牙齒。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老了，你看，都長了皺紋。我低頭不說話，下意識地挪開視線。依然能感覺到他探巡目光，輕輕說了一句，沒想到這多年沒見，我還是能從人群里一眼認出你。他已經(jīng)點好菜，把熱騰騰的披薩和雞翅撥到我面前。又問，冷嗎，再加一杯熱飲吧。我連忙搖頭，不用。然后急急地飲下一大口百香果冰飲。

003

這是我認識齊楚的第十二年。高二那年，我15歲，他19歲念大三。我誤打誤撞加進一個高考輔導群。他在里面兼職講數(shù)學題，每周4小時。后來我因為一道大題怎么都弄不明白，急的他干脆單加我，直接打了視頻電話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和我核對。結(jié)果，題目沒多久就聊完，我們亂七八糟地胡扯了近兩小時。再后來我把期中考試成績發(fā)給他看，他驚訝得臉都綠了，直說讓我不要對別人說曾經(jīng)上過他的課，嫌太丟人。氣得我三天沒回他消息。

就在我以為大約就這樣不再聯(lián)絡，他突然出現(xiàn)在我學校門口。遙遙地朝我招手，隔著一條街，對一個從來沒見過的人，我竟也一點沒覺得陌生，反而很親切。他眼睛很好看，干凈又澄澈，睫毛撲扇著，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他騎自行車載我，騎了快一個多小時才到C大。一路走，一路給我講那些教學樓的來歷。又告訴我哪幾個食堂便宜好吃。話題繞了許久，才說到C大哪哪都好，就是分數(shù)線有點高。以你的成績，真的要努力了。

那會我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只以為他又取笑我的成績，甩著馬尾轉(zhuǎn)過頭不理他。從學校出來那一路，他安靜地推著車，而我思緒紛雜，故意找了很多不相干的話題。有車子馳過，他緊張地摟了一下我的肩。很快就放開。他指了指車后座說，還是上來吧。

騎上車之后，他又騰出手遞了只耳機給我。里面是愛爾蘭的輕音樂，夜風有點涼，他回頭問我冷嗎，說冷的話，就把手揣到他口袋里。我大聲回答不冷，固執(zhí)地把手放在冰涼的鐵架上。

后來每當同桌發(fā)現(xiàn)我上課偷偷和齊楚發(fā)消息，都會笑話我，沒想到你平時張牙舞爪，碰到喜歡的男生，會慫成這樣。我當然不承認，可是那種每發(fā)出一條消息，就默默等待回復的心情，至今都很是刻骨。

十字開頭的年紀，仿佛時間過得格外緩慢。我常常在自習課上側(cè)過頭去看窗外的天空和樹，手放在抽屜里，牢牢地握著手機，甚至有時候會發(fā)產(chǎn)生它已經(jīng)震動的幻覺。拿出來偷看一看，才發(fā)現(xiàn)屏幕空空如也。

原來喜歡上一個人，是從幻覺開始。

004

這次會回來多久。我攪動著杯子里的冰塊問他。他想了想說，這次能待兩個月。陪陪爸媽。我看你朋友圈，好像是在那邊買了房子。他點頭，掏出手機給我看屋子簡單的裝修。澳洲陽光豐沛，他買下一塊地皮，自己蓋了個間近400平的大平層。他說有空過來度假，就住在我家。

我深知這樣的約定難以兌現(xiàn)，我們的生活早已南轅北轍，就連共同的話題都所剩無幾。但還是笑著說，好呀，有機會吧。你看十年后的我，終于明白有些事情不必宣之于口，不必字字較真。珍惜當下就很好。例如這一刻，他做了十幾個小時飛機會來，第一件事就是找我吃飯，而我推掉工作，甚至為了盛事瞞著男友來吃這頓飯。

情誼如此，已經(jīng)相當豐厚和鄭重。我知道不該奢求太多。只是覺得胸口火辣辣的，說不清楚是被辣椒嗆到，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又忍不住灌下一口冷飲。喝得太急，終于掉下眼淚。

他扯了一張紙巾給我，輕輕拍了兩下我的背。又滑了下手機，翻出一張滿是星光的照片。我順嘴就夸，還是那邊空氣好，能看到這么多星星。誰知他笑笑糾正我，這不是澳洲，是在綠島。

我不敢相信地，抱過他的手機認真看了看，還是覺得恍惚，是嗎？這張照片，你還留著。他抬頭示意侍應幫我倒杯熱水。然后淡淡和我說，手機有一鍵導入功能嘛。而后又補充一句，不過你的丑照，我倒是都刪掉了。我也忍不住笑，但還是很嘴硬地回嘴，我怎么可能會有丑照。

005

高中畢業(yè)后暑假，群里組織了一次活動，就是去綠島露營。我本來約好和一個女生一塊，結(jié)果她臨時爽約。弄得最后只有我一個人落單，除了齊楚之外，沒有認識的人。

不過幸好大家都很照顧我，無論燒烤、架帳篷，大家都沒讓我動一下手。也許是我看起來太瘦了，他們把我的小帳篷綁得格外牢固，說是怕我半夜被風吹跑。

齊楚給了我一只保溫杯，一只手電筒。見到半夜我?guī)づ窭镞€有亮光，敲了敲帳篷，問我是不是害怕。見我沒有回應，著急地闖進來才發(fā)現(xiàn)我?guī)е鷻C追劇，正笑得一塌糊涂。他忍不住抬手給我拍了一張照片，我追著逼他刪掉。

就在打鬧之間，我們在本就不寬敞的帳篷里摔倒一塊。倒地的瞬間，他把手伸到我腦袋里面，穩(wěn)穩(wěn)地護住我的后腦勺。也不記得誰先主動的，我們默契地等待手機息屏。只有一絲絲光的空間里，嘴唇上好像有蜻蜓飛過。我只覺得自己面紅耳赤，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幸虧有一線星光從帳篷門口的縫隙透進來。他說，去看星星吧。我們就坐在帳篷里看了很久的星星。久到我以為時間已經(jīng)停止了，全世界都被按下暫停鍵。他始終牽著我的手，溫暖而干燥。然后我就靠在他肩上沉沉睡去，直到天光發(fā)白。

006

所有人都以為我們會在一起，可人生從不按常理出牌。

后來我去了另外的學校，他忙著畢業(yè)論文、實習。變得很忙碌。我也不是沒有試探過，比如透露有學長給我送禮物，說一些曖昧不明的話。他也不吃醋，只是叮囑我如果戀愛了，一定要告訴他。

時間滑到他出國前一年，我們看過幾場電影，吃過幾次宵夜。他總是呼朋引伴，人多且熱鬧。我和他的朋友混得很熟之后，有次接著酒意問了他其中一個好哥們，我說，齊楚到底什么意思。他說，妹妹，你還是喜歡別人吧。我問為什么，他反問我，做朋友不好嗎？可以一輩子在一起吃飯、旅行、喝酒、看星星。

那天之后，我沒再主動聯(lián)絡過齊楚。他也默契地沒再約我宵夜喝酒。再后來，他告訴我出國的消息。我正好忙著實習，匆匆見了一面，連一杯咖啡沒喝完，我就趕著要走。他笑著問，你不送我嗎？我賭氣地說，以什么身份？他被噎住，終于沒再說什么。

后來我想，大約是欠缺一些緣分。直到他有次分手失戀給我打電話，他說沁藍，如果當初我們在一起，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可能也分手了吧。我?guī)缀趺摽诙?。而他沉默很久，說是啊，幸虧當初沒有。

我仍然記得那句話，以及他說出那句話，我猝不及防的心痛。

007

外面冷。先把外套穿上吧。結(jié)賬離開時，他幫我披上大衣，我看見餐吧門口鏡子里的我們，一如尋常情侶。185的他高出我整整一個頭，他只用稍稍一攬，就能把我整個人卷進懷里。

臨分手的時候，他站在路口朝我揮手，路上小心。我點頭，你也是。我走過了馬路，幾乎走到了下個街口，下意識地回過頭，發(fā)現(xiàn)他居然仍在原地。忍不住打電話給他，怎么還不走。他說，沒事啊，我習慣看著你先走。

我才想起許許多多次，他對我說，你先走吧。你先掛吧。你先上車。他好像習慣了在原地遠遠目送，可是從未想過要我并肩走下去。高中同桌問我，你們都那么好，為什么就沒在一起呢。

每次想到這句話我都覺得心酸，可是直到這次分開，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這樣漫長的歲月，我們用旁觀者的身份互相陪伴，也不曾負了歲月。

未來漫長，有些感情讓它留在原地就已經(jīng)很好。

責編：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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