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京
我贊成對不作為、不擔當?shù)墓賳T問責,但卻不主張簡單地搞“一票否決”。作為一種制度安排,“一票否決”無可厚非,而且在某些特定場合也有必要;可要是被濫用,效果往往會適得其反。
12年前,有一位相熟的縣委書記告訴我,他們縣有一公務員退休,希望兒子頂職,結果他兒子卻未能通過公務員招錄考試。于是他跟縣委書記講,若他兒子當不了公務員,就要在“兩會”期間去北京上訪。按有關規(guī)定,一個地區(qū)若出現(xiàn)越級上訪,地方主官的政績將一票否決。無奈,縣里只好派專人看住他。類似的事情多,據(jù)說該縣每年截訪費用高達近百萬元。
上面的案例具有普遍性,恐怕讀者也曾經(jīng)遇到過或者聽說過。此事不知別人怎么看,我認為有兩個問題值得我們思考:
第一:問責的對象應該是誰?照理講,是誰的過失導致了不良后果的產生,就應對誰問責。比如有人越級上訪,是因為地方政府有該辦的事而未辦、或者沒辦好,當然要追究政府的責任;但若非如此,越級上訪是因為某些人不合理的訴求未得到滿足,追究政府責任無疑會推波助瀾,令越級上訪愈演愈烈。
現(xiàn)實中確實有這樣的情況。某人本來沒打算越級上訪,可當他知道領導害怕群眾越級上訪后,為達到某種私人目的就以“越級上訪”相要挾,往往使得地方主官左右為難:要是不答應他,他真的就會去越級上訪;要是答應了他,又會帶動更多人仿而效之。請別誤會,不是說以往所有越級上訪皆如此,但不能否認,時下越級上訪者中這樣的人也為數(shù)不少。
第二,追究責任是否應該分主次?有果必有因,比如某企業(yè)發(fā)生了生產安全事故,一定是管理上存在重大疏漏。懲前毖后,理當對相關責任人問責。可如果不分青紅皂白,將主要責任歸于地方一把手,而且是一票否決,那樣顯然有失偏頗。我的看法,地方一把手對此負有責任,但責任應分大小。若動輒一票否決,換位思考,假如你是地方主官,你覺得合理嗎?
我曾看到一份調研報告,說一個鄉(xiāng)黨委書記需與上級部門同時簽20多份“責任狀”,且全都一票否決,讀者想想,上級部門千條線,基層一根針。一個上級部門一票否決,到了基層便是票票否決,基層干部壓力有多大可想而知。其實,不同時期的工作是有輕重緩急的,若凡事皆重點,也就沒有了重點?;鶎痈刹坎o三頭六臂,要求事事都是重點,無疑是強人所難。
再從經(jīng)濟學角度看,“一票否決”不過是投票選擇的規(guī)則之一。事實上,投票選擇有兩種規(guī)則:一種是 “一致同意”規(guī)則;另一種是“多數(shù)同意”規(guī)則。所謂“一致同意”,其實也就是“一票否決”。這里我想問讀者:當人們用投票作選擇時,規(guī)則應該怎樣制定?或者問:在何條件下可以采用“一致同意”規(guī)則;而在何條件下應該采用“多數(shù)同意”規(guī)則呢?
對這個問題經(jīng)濟學的答案是,投票規(guī)則決定于產權安排。具體地講:私權領域的選擇,需采用“一致同意”規(guī)則。比如你和朋友去商場購物,大家使用貨幣“投票”,買什么或買多少皆各自作主,誰也不能強迫誰。而公權領域的選擇,由于達成“一致同意”的成本太高,通常只能采用“多數(shù)同意”規(guī)則。比如民選村長,要是采用“一致同意”規(guī)則,怕是很難選出村長來的。于是只好退而求次,尊重多數(shù)人選擇的結果。
公權領域既然不宜采用“一致同意”規(guī)則,而對干部的考核(上級部門給下級投票)則明顯屬公權范疇,那么也就不宜搞“一票否決”。有人也許會問:中央不也對某些官員就地免職嗎?對此我的理解是,中央作為最廣大人民利益的代表,行使否決權看似是“一票否決”,而其實不是,中央代表的是多數(shù)人意志。
很顯然,政府各部門并不具有這種廣泛的代表性,所以除非中央授權,否則任何部門都是無權搞“一票否決”的。讀者如若不信,可去看看2018年10月中辦印發(fā)的《關于統(tǒng)籌規(guī)范督查檢查考核工作的通知》。中央明確要求:不能簡單以問責代替整改,也不能簡單搞終身問責。而且規(guī)定:部門考核不能打著中央的旗號,不能隨意冠以督查、巡查、督察、督導等名義。
再討論如何劃分責任。一個事故發(fā)生造成了損失,相關的責任人可能有很多,那么應由誰應承擔主要責任呢?上世紀50年代美國的漢德法官曾對此作過研究,他認為有三個要件:一是避免發(fā)生事故的成本;二是發(fā)生事故的概率;三是事故造成的損失。漢德的結論是:誰避免發(fā)生事故的成本小于發(fā)生事故的概率與事故損失的乘積,就由讓誰承擔主要責任。
用例子解釋:A君花20萬元從古玩市場買回一只清代瓷碗,然后去參加朋友聚會??裳b瓷碗的木箱并未上鎖,朋友好奇而爭相欣賞,結果掉在地上摔碎了。請問誰應承擔主要責任?按照漢德的觀點:A君應承擔主要責任。因為只要給木箱加鎖,則可避免事故發(fā)生;而且只要事故發(fā)生概率有百分之一,加鎖的成本都會低于事故概率與損失(20萬元)的乘積。
由此引申到行政問責,對我們至少有兩點啟示:第一,對造成事故的相關責任人皆應問責,但同時應區(qū)分主次責任;第二,劃分主次責任,關鍵要看避免事故發(fā)生的成本,誰的成本最低,誰就是主要責任人。若按照這一原則,上級部門對基層主官顯然是不能搞“一票否決”的;而且基層主官也會明白,自己應對哪些工作承擔主要責任。如此一箭雙雕,豈非善哉!
(摘自《學習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