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鮮紅
(河海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1100)
任璧蓮(Gish Jen, 1955—)的《典型的美國佬》(Typical American, 1991)一出版后就受到了各方極高的評價。中文版封底上有《洛杉磯時報》這樣的評論:“杰西·任所做的絕不僅僅是講述一個移民的故事……她做得更多,也做得更為出色?!盵1]看到這段評論,任璧蓮應該覺得欣慰,因為她自己絕不是僅僅要講述一個華裔移民的故事,實際上在她的作品中,包括后來出版的《希望之鄉(xiāng)的莫娜》(Mona in the Promised Land,1996)、《誰是愛爾蘭人?》(Who’s Irish 1999)和《愛妻》(The Love Wife, 2005),都極力淡化族裔色彩,而更關(guān)注具有民族背景的人物怎樣在新的環(huán)境下找到身份的認同和所面臨的困境。如她自己認為,她的作品展示的是一個廣義的美國社會,她希望成為題材廣泛的作家,并不希望被永遠限制于亞裔的題材范圍之內(nèi)。[2]作為少數(shù)族裔作家,她期待自己能夠貢獻出的作品是作為作家的作品,而不是作為華裔美國人的作品。[3]實際上,在這部富含幽默和諷刺的小說中,任璧蓮筆下的故事是“一座超越于文本表面的、潛在的巨大冰山”。[4]這個具有深刻內(nèi)涵的故事之所以那么有意味,正是由于作者在其中精心設置了大量的意象,作品中的很多細節(jié)都蘊涵著深刻的象征意義。《波士頓星期日先驅(qū)報》 (Boston Sunday Herald)這樣評論道:“一部完全令人著迷的小說……頂呱呱……人物性格塑造鮮明,善于制造情節(jié)的意外轉(zhuǎn)折。任璧蓮如一名高明的詩人,用驚人的手法把精致的意象展現(xiàn)在作品中。”[5]
作為文學技巧和文學審美的意象,是由想象力所形成的一種超越了物的形象化呈現(xiàn),它不是對客觀的描摹,而是主體對世界的感受和情緒反映。談到小說中的意象,英國詩學家劉易斯(Cecil Day Lewis, 1904—1972)認為它就像一系列放置在不同角度的鏡子,當主題過來時,鏡子就從各種角度反映了主題的各個不同側(cè)面。但這些鏡子有驚人的魔力:不僅反映主題,也賦予主題以生命和外形,使精神形象可見。[6]小說中意象的運用,可以形成特定的氛圍,顯示作品的情感傾向和思想哲理。
象征用于文學批評,按照韋勒克等[7]214(Ren Wellek, 1903—1995)的說法,是“甲事物暗示了乙事物,但甲事物本身作為一種表現(xiàn)手段,也要求給予充分的注意?!卑吞兀≧oland Barthes, 1915—1980)在《符號的想象》一文中表示“象征意識內(nèi)含有一種深度的想象,它把世界看作某種表層的形式與某種形形色色的、大量的、強有力的深層蘊含之間的關(guān)系”[8]。象征往往以一種間接的方式,戲劇性地呈現(xiàn)那些只可意會而難以言傳的東西,含蓄而生動地表達思想。
就語義來說,意象和象征甚至還有隱喻之間,存在著相互重復的部分。韋勒克等[7]214認為,一個“意象”可以轉(zhuǎn)換成一個隱喻,但如果它不斷重復的話,它也可以變成一個象征。鮑德溫也認為,“每一個自發(fā)的心理意象在一定程度上都有象征性?!盵7]213在一部小說的背景中,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往往具有隱喻象征性,與小說中的人物構(gòu)成一種對位關(guān)系,使作品獲得了表層情節(jié)之外的深層意蘊。在《典型的美國佬》中,自然意象如大雪、月亮、云彩、星星等和房屋意象重復出現(xiàn),具有豐富的象征意味。另外,還有一些自然意象群(即反復出現(xiàn)的,看似沒有聯(lián)系的一組組隱喻和明喻):落日余暉、叢林夜景、墻上陰影等,它們的象征意味也很濃厚。需要指出,本文之所以分列出意象和象征這兩個概念,是因為一方面,盡管就語義來說它們有很大重疊的地方,但畢竟不能對等;另一方面,小說中人名的象征意味和“美國夢”的象征載體也需要筆者單獨列出討論。
韋勒克等[7]246認為,作為句法結(jié)構(gòu)或者文體層面的一個組成部分,意象要作為文學作品整體中的一個要素來研究,不能與其他層面分開。先看小說中“雪”的意象。“雪”可以說貫穿了小說的始終,共出現(xiàn)了五次,頗有意味的是,每一次出現(xiàn),都是主人公面臨考驗或困境時:第一次出現(xiàn)在“墮入情網(wǎng)”一節(jié),“那一年下了一場暴風雪”[1]18;第二次是拉爾夫的簽證面臨問題時,“后來大雪紛飛,覆蓋了一切”[1]30;再是拉爾夫面臨絕境,“沒有工作,沒有家庭,沒有簽證”時,在公園里獲得他姐姐特蕾薩解救的前夕,“大雪紛飛,一長條地堆在那兒,像一座山脈”[1]47,看起來真是難以逾越,因而當“奇跡”來到,他姐姐把他挽救于危難當中時,他才會感覺這就像“巖石開花,黑夜沖洗掉了斑斑黑跡。生活本身在展開”[1]48-49;在“冷徹肌骨”一節(jié)中,“3 月像個惡棍一樣降臨到他們頭上,除了陣陣大雪和冰雹,還有狂風和陣雨,室內(nèi)不比室外好多少?!盵1]80這里暗示了在美國有了“新生活”之后,張家一家人開始有了裂痕;最后就是出現(xiàn)在小說結(jié)尾,拉爾夫在“大雪”中產(chǎn)生了“對事物真諦的頓悟”(epiphany),這是一個啟示的時刻,也是一個理解的時刻?!按笱痹谶@里襯出了主人公的困境:“他不是想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人。一個人就是他自己限度的總和,自由只不過使他看清了自己的限度所在?!盵1]305他的困境是“時間性”的:已告別了過去的那個“自己”,而新的生活尚未開始。
在小說第二部“家”的“格羅弗駕車”這一節(jié)中,“落日余暉”這一意象值得一提。當格羅弗駕車帶拉爾夫往城外開時,后者注意到前者是“一位自然式的司機,對他而言,方向盤似乎就是手的自然延伸”[1]106。具有象征意味的是,格羅弗正把已被俘虜和被蒙騙的拉爾夫帶往地獄,甚至連黃昏時分的色彩都暗示出“格羅弗那種撒旦式的壞透了的形象”[9]82:
……正前方太陽既大又低,看上去就像是一道通向火紅的花園的月洞門……他被俘虜了。除了看格羅弗開車,他還能做什么?前面,月洞門越伸越寬,正像一層雨霧不知從什么地方降低了自己。越來越濃。它就像一個閣樓的天花板在他們上空翱翔。前面那座壓扁了的小城一下子變得寬廣起來,成了明亮的地平線。在拉爾夫看來,云層鍍上金色時,各座大樓一下子明亮起來。這么鮮艷的紅黃色!此刻,像得了信號似的,各種東西一下子變成了——轉(zhuǎn)眼之間——翻滾的煤渣。拉爾夫自己也感到了在悶燒。然而,格羅夫弗驅(qū)車駛過了這一壯觀的災難,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就好像一個地方起火和他絲毫沒有關(guān)系似的,或者說,好像這只不過是他所預訂的演戲。比方說,某個大戲劇的背景。[1]105-106
這里,格羅弗扮演的角色是一個誘惑者、撒旦、惡魔,同時也是一個負面的導師,他引誘拉爾夫一步步偏離了儒家文化所代表的關(guān)于秩序、和諧的理念之路。然而,正如讀者后來所看到的,正是格羅弗這個“惡魔”把建立在不穩(wěn)定地基上的餐館出售給了拉爾夫,而拉爾夫沒有意識到他的欺騙,一門心思追求所謂的物質(zhì)財富,最后以悲劇收場。這樣看來,格羅弗是個沒有底線的人,胃口沒有止境,他利用拉爾夫的弱點,誘惑并欺騙了輕信的后者。他這一成功的誘惑,讓人很自然地想起《圣經(jīng)》中蛇∕撒旦對夏娃的誘惑以及魔鬼對浮士德的引誘。
在第四部“結(jié)構(gòu)松弛”的“神秘莫測”這一節(jié)中,拉爾夫在得到了終身教職后(可以說他在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夢想:郊區(qū)的大房子、車子、工作和家庭),自信心開始膨脹,“他一直認為這個世界只有一部分工程。他一直認為另外還有一個更加陰暗的天體……地球與天體融為一體。在其下是真理,在其上是迷霧。明亮的事實和模糊的神秘怎么會這樣雜亂無章地攙和在一起?在他的身上!”[1]186在這里,“陰暗的天體”暗示了他那不安分的內(nèi)心,可他連自己要成為什么人都不清楚,“……在他的內(nèi)心和大腦里,就像混亂的外部世界一樣……他看到神秘到處出現(xiàn),在蚯蚓里,在冬青樹里,在短腿獵犬里……他幾乎仇視一切帶有平衡意味的闡釋?!盵1]186可以看出,拉爾夫希望突破平時生活的軌跡。并且,他感受到力量,“每天清晨,他會齊大腿深地站在波濤里,感到他理解了波濤的威力,理解了偉大——他既沒有被它自由自在的壯觀所欺弄,也沒有被它的狂暴所嚇倒?!盵1]188因而接下來的“叢林夜景”那組意象就很好理解了:
……一道白光突然照在他的臉上,非常嚇人。月亮出來了,非常地低,非常地大,看上去似乎要離開天空,在他前面的田野里滾動。他頭昏眼花地眨著眼。此刻,在他前面出現(xiàn)了一條明亮的小路。當他轉(zhuǎn)身時,他看到剛才的那個黑暗世界又回到了他眼前,深藍色,灰色,黑色和金色交相輝映,極為壯觀。一大片一大片的云彩隨風而過,像一隊隊幽靈。[1]193
顯然叢林中有兩個世界,意味著拉爾夫需要對兩條道路做出選擇,這讓人馬上想到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 Frost, 1874—1963)的《未選擇的路》(The Road Not Taken, 1916)詩中人一開始即遇到的難題:兩條路擺在面前,到底該走哪一條?“明亮的小路”象征著拉爾夫的教學生活,但在他看來,新學年的第一天“一切似乎都顯得很陳舊”,感覺自己“鉆進了牛角尖”[1]189,沒有出路;而那個由幽靈似的奇異云彩組成的黑暗世界象征著拉爾夫所希望進入的世界,“拉爾夫想知道他的限度和動力所在,想知道在他的靈魂深處,他要塑造一個什么樣的罪惡和美德”[1]185?!靶切恰钡某霈F(xiàn),讓他想起了格羅弗的話“如果你不經(jīng)常出來轉(zhuǎn)轉(zhuǎn),你就會把它們(星星)全都忘掉”[1]107,于是更堅定了他的選擇,“他覺得他的思路越來越開闊,越來越開闊?!盵1]194他也越來越滑向物質(zhì)主義的邊緣了。
在第五部“寢食不安”的“走進白色走廊”這一節(jié)中,拉爾夫駕車無意中把不計前嫌回到家庭向他伸出援助之手的姐姐特蕾薩撞成了植物人。這節(jié)里有“墻上陰影”這一意象:“在她身后還有一位第二個自我,她那僵硬的陰影靠在車庫的后墻上……這個陰影在增長,蔓延,一只怪物在揮動著一雙畸形而有觸毛的手臂。它夠到了天花板。它沒有臉?!盵1]292這里的“陰影”其實是拉爾夫心之陰影的外化:被格羅弗所騙,生意夢破滅,很難振作;在家里覺得失去了空間;妻子的背叛。他要確立一種力量,尋回男性所謂的自尊,奪回空間,只可惜,“他本該殺掉格羅弗·丁,那個闖入者。但是相反,一個影子從墻上滑了下來?!盵1]293他撞倒的是他姐姐,一個根本不能算“闖入”的“闖入者”,從而陷入了徹底的困境。
透過這些自然意象,讀者可以看到拉爾夫的追求和選擇。他一度認為“在傳說般的美國,這兒,一切愿望都能實現(xiàn)”[1]247。無疑,他相信通過自己的勤奮工作、勇氣、創(chuàng)意和決心就能追求理想的生活,邁向繁榮,而非依賴于特定的社會階級,而這正是指“美國夢”的無限可能性。但他后面的選擇導致的結(jié)果卻又讓他認識到“他不是想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人”[1]305,他有他的限度:他不可能成為“人神”或“人神的助手”,就連成為“格羅弗”,他也做不到?!懊绹鴫簟庇谐缟猩鐣鲃有缘臉酚^一面,但這一面往往具有欺騙性,讓人忽略了社會規(guī)則和資本主義的市場規(guī)律:有公司成功就有公司倒閉;選舉必然有人失??;社會等級體制要有頂層,必有底層。
小說中房屋意象不斷出現(xiàn),引導讀者逐漸意識到在其表面意義之下必定蘊藏著某種深層的含義。首先是地下室意象。第一部“甜美的反叛”的“在地下室”這一節(jié)中,拉爾夫為了解決生存危機,不得不在一家工作環(huán)境幾乎讓人無法忍受的餐館打工,要不斷出入地下室。地下室如同洞穴,是一個隱喻。漢斯·比德曼認為“洞穴是避難所,能避風擋雨。進洞是回歸子宮,否定出生……是為未到來的更高層次的生活而否定現(xiàn)實生活”[10]。就這樣,拉爾夫漸漸習慣了這種生活,“好像生來就在這個世界干活似的”[1]35,甚至把它當成是一個儀式:“……要洗手,這是一個禮儀。先去掉各種噪聲,然后,就像西方極樂世界的大門一樣,地板門就會被打開,將一束幾乎讓人無法忍受的光線降臨到地下室里……拉爾夫就會像一個牧師一樣穿過那神圣的燭臺,穿過那雪花般亮晶晶的塵土,默默地和外部世界交流?!盵1]36值得一提的是,柏拉圖《理想國》中著名的洞穴隱喻使人們認識到,人類被囚禁在自己的身體之中,甚至無法辨別自己的身份。拉爾夫被迫在地下室打工時,他顯然也沒有什么身份。簽證出了問題,移民局不斷找他,他只得四處流浪。拉爾夫在美國的經(jīng)歷使他一步步走向物質(zhì)主義和拜金主義,迷失了自我,連自己在想些什么和是什么人都不清楚,身份的認同明顯出現(xiàn)了危機,不能不說,作者安排的這一地下室意象起了很好的鋪墊和象征作用。
其次,有裂縫的房屋意象。不管是拉爾夫居住的“年久失修”的、“傾斜”的、有“漏洞”的公寓,還是后來買下的炸雞店,都出現(xiàn)了裂縫,而且還越來越大。頗有意味的是,裂縫出現(xiàn)得厲害的時候,卻都是在他們家“狀況很好”時。公寓的裂縫“現(xiàn)在裂得更厲害了.一旦將文件柜從墻邊推開,他們就可以看到一彎天空從這里射入,亮光光白花花?!盵1]125而這時,拉爾夫剛獲得夢寐以求的博士學位;炸雞店的裂縫也是在“拉爾夫雞宮”營業(yè)不錯時出現(xiàn),并出現(xiàn)了墻體下沉現(xiàn)象。這不是偶然的,危機就潛伏在那無法修補的裂縫中。這些到處出現(xiàn)的裂縫喻示著夫妻之間、家人之間、家庭與社會之間都出現(xiàn)了危機。在儒家文化中,家庭占據(jù)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張家人最初曾努力維持著家庭的完整性,拉爾夫和海倫結(jié)婚后,仍然讓他姐姐跟他們住在一起,三人的全家福照片懸掛于墻上,名為“三位一體”,還不無幽默和驕傲地稱之為“張家佬”。任璧蓮把小說的第二部取名為“家”,可謂寓意深刻。主人公夫妻二人在與代表西方物質(zhì)主義的格羅弗“一見鐘情”后,看似牢固的家庭觀念漸漸出現(xiàn)裂痕,就像房屋的裂縫一般。最后夫妻之間、朋友之間和姐弟之間都產(chǎn)生了裂痕。后來買了郊區(qū)的新房,駕車經(jīng)過之前住的那個有裂縫的房子時,他們還說:“這么危險,我們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1]140是的,他們又何嘗意識到了家庭之間出現(xiàn)的裂痕呢?而對于炸雞店,拉爾夫在生意關(guān)閉之后也曾駕車經(jīng)過那里。此情此景,他當然是傷心了,就如那些烏云,“厚得只要被重重一擊,就會嘩嘩嘩地下起雨來?!盵1]261但他竟然還感到“一絲滿足”,因為從外表看炸雞店,“幾乎根本看不出里面將要倒坍”,“這種房屋不會可憐地下陷,而只會在逆境中變硬。特別是設計良好的擴建部分,一點裂痕都沒有”[1]260。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想:“如果他能將這一部分和格羅弗的那一部分分開多好!”[1]260這里的象征寓意很明顯:拉爾夫希望雞店擴建的那一部分和建立在不穩(wěn)地基上的那一部分分開,不要拼湊在一起。巧合且有意思的是,象征(symbol)一詞源自希臘文symballein,等同于英語的“throw together”(拼攏、湊成)。[11]拉爾夫自己在雞店上擴建的那一部分代表著他的夢想,“只會在逆境中變硬”,而出現(xiàn)裂縫的那部分(即格羅弗的那一部分)則象征著極端的物質(zhì)主義。把夢想建立在極端的物質(zhì)主義的基礎(chǔ)上,當然是充滿危機的,也是注定不牢靠的。
再次,錯層別墅的意象。錯層別墅在本小說中代表的是一種男性空間與女性空間的關(guān)系,喻示了兩者之間充滿危機的狀況。在搬入郊區(qū)的“新居”(錯層別墅)后,拉爾夫一家人覺得“每一個夢想在朦朧之中都成了現(xiàn)實”[1]166,他自己也很快就獲得了終身教職,自信心為之膨脹之時,得到了格羅弗的“回音”,炸雞店的生意終于做起來了。格羅弗也因此常來拉爾夫家“拜訪”和住宿,受到了拉爾夫夫妻二人的歡迎,“什么樣的門,什么樣的鎖能夠守住屋內(nèi)的人所渴望著的東西不讓進屋?”[1]205他們兩人也在格羅弗的誘惑下越陷越深,格羅弗就像海妖塞壬(Siren)一樣,他的“聲音特美,一半是行云流水,一半是痛苦”[1]212,而拉爾夫的美國夢就像是一艘航船,如同塞壬誘惑著航海的水手一樣,格羅弗也誘惑著拉爾夫,并一步步導致了后者“美國夢”的幻滅。在格羅弗的引誘下,隨著雞宮的坍塌、特蕾薩的被逼出走以及海倫的背叛,拉爾夫的船只終于傾覆了。這時,錯層別墅代表的是以格羅弗為中心的男性空間占了上風。筆者注意到在格羅弗占據(jù)別墅空間的中心時,特蕾薩只能“將自己鎖在自己的房間里”,并“把耳朵塞起來,這樣她就聽不到格羅弗的嗡嗡聲了”[1]205,她在默默地與以格羅弗為中心的男性空間相抗衡??墒钱敻窳_弗唱起如同海妖塞壬的歌,徹底把拉爾夫夫婦俘虜了時,“他(格羅弗)已戰(zhàn)勝了她(特蕾薩)”[1]212,她“虛坍在地板上,沒人給她送晚飯,當然沒有……以前決不是這個樣子”[1]213。這時,特蕾薩顯示的儒家傳統(tǒng)文化已經(jīng)在這個錯層別墅里被遺忘,格羅弗顯示的西方的物質(zhì)主義觀已經(jīng)牢牢地統(tǒng)治了這個家庭。因而在接下來的場景中,拉爾夫把姐姐特蕾薩趕出家門就很好理解了。但在拉爾夫的雞店生意被迫關(guān)閉、家庭也產(chǎn)生危機時,特蕾薩又不計前嫌回歸家庭,“闔家團聚”??墒窃谔乩偎_占據(jù)了別墅空間的中心時,拉爾夫“將自己關(guān)進臥室”[1]279,他感到自己是“一個遭人拋棄的人”[1]280,“這座房子已經(jīng)成了特蕾薩的房子”[1]281。拉爾夫盡管生意失敗,但他不甘心,并且受到格羅弗的影響太深,物質(zhì)主義的價值觀還根植在頭腦中,他還沒有進行深刻的反省,因而跟以特蕾薩為中心的女性空間難以融合。
拉爾夫在美國獲得終身教職并擁有郊區(qū)新公寓房之后,可以說他們跨入了中產(chǎn)階級的行列,實現(xiàn)了“美國夢”。但他不安分,瘋狂追求物質(zhì)財富。其實“美國夢”物化的一面即是對物質(zhì)富有的追求,但這種追求容易沖昏頭腦。拉爾夫后來完全接受了格羅弗所代表的極端物質(zhì)主義的一面,把自己的靈魂出售給了這個毫無道德感的魔鬼,內(nèi)心背棄了自由社會的商業(yè)倫理。把特蕾薩趕出家門,又意味著放棄了儒家倫理,最后跟妻子失和。這種對物質(zhì)財富的片面追求,不僅不能給自己帶來幸福,反而讓自己陷入困境和災難,而這正是“美國夢”的局限性。
在麥爾維爾(Herman Melville,1819—1891)眼里,“一切事物里都隱藏著某種含義”[12]。在《典型的美國佬》中,人物名稱里也似乎隱藏著某種象征意味。任璧蓮給拉爾夫安了兩個綽號:“想象家”和“玩偶”。拉爾夫是一個“想象家”,在美國取得了博士學位獲得了終身教職并且有了家庭和郊區(qū)的新房后,還盤算著做一個像格羅弗那樣的富人,殊不知最后成為了后者的“玩偶”。他拿家庭、工作和老婆作為賭注,輸?shù)煤軕K。海倫(Helen)被稱為“龍女”。在《荷馬史詩》中,海倫的美麗誘惑變成象征后,她就天生是任何男人的俘虜。在本小說中,海倫是格羅弗的俘虜,也是美國消費文化的俘虜。她早年接受了儒家傳統(tǒng)文化賦予女人的對家庭的想象和認知:“男主外、女主內(nèi)”,三從四德,相夫教子,克己復禮,恭順溫良。對于美國文化,尤其是消費文化,她開始是抵制,但漸漸被征服。她開始喜歡上了美國的雜志、報紙和收音機等,偷偷閱讀關(guān)于婦女服裝的雜志。她與格羅弗發(fā)生的曖昧關(guān)系,也體現(xiàn)了她的虛榮和對物質(zhì)的追求。特蕾薩(Teresa)被稱為“百曉”,意思是好學廣知?!癟eresa”在英文中被形容為“美麗的黑發(fā)女人,文靜、直接,且有虔誠的信仰”。在本小說中,特蕾薩可以說是一個“圣女”。她身上既具有西方特性的現(xiàn)代女性形象:勇于追求、堅強獨立和富有開拓精神;又具有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善良、勤奮、有責任感、熱愛家庭和富有犧牲精神。一到美國,她就把陷于崩潰邊緣的弟弟挽救回來;為了照顧弟弟的情緒,得了獎學金卻謊稱被取消了;得知弟弟要買房子,又自愿承擔一部分費用,為此,除了應付繁忙的實習,還在門診兼職;在被弟弟羞辱一番離家后,為了再一次挽救家庭的危機,她又選擇了回歸。因而她就是中華傳統(tǒng)價值觀念和美國文化積極的一面的代表。
在華裔文學中,幾乎沒有什么反面的華人形象,本小說中的格羅弗(Grover)是個例外?!癎rover”在英文中的意思為“住在小樹林中的人”,“神秘,幽暗”。任璧蓮在談到她創(chuàng)造的這個角色時說:“格羅弗代表著在邊疆長大的美國人,與東部聚居區(qū)的觀念不同,他帶有新中國成立初期西部蠻荒地區(qū)的觀念。他沒有絲毫責任感,對社會結(jié)構(gòu)的存在完全無視?!盵13]格羅弗在本小說中被稱為“惡棍”,他是美國價值觀念消極一面的體現(xiàn),是一個引誘者,扮演著魔鬼“撒旦”的角色。他是一個在美國出生的華人,一個白手起家的百萬富翁,代表著陰險、自我、沒有道德感的美國物質(zhì)主義的一面。他是一個典型的騙子,扮演著一個對張家引誘的角色,“在精神上腐蝕了拉爾夫,在道德上腐化了海倫”[14]。在安排給特蕾薩相親的聚會上,拉爾夫自己倒先站出來,“向前邁了一步,好像要被引薦(給格羅弗)似的”[1]97,他忘記了相親的當事人應該是他姐姐,可他自己“歪著頭,嘴巴松弛,在世人看來,他像是在戀愛?!盵1]100任璧蓮把這一節(jié)定為“一見鐘情”是有象征意義的,諷喻拉爾夫受到了格羅弗的吸引,她進而描述了“拉爾夫是怎樣醉心于美國物質(zhì)成功的神話,格羅弗又是如何摧毀了拉爾夫和他的家庭”[9]82。在“格羅弗駕車”一節(jié)中,格羅弗把拉爾夫帶往城外,已是晚上了。作者寫道,“他們正駛過森林”[1]107,“森林”在這里是個隱喻,暗示著拉爾夫正進入人生錯誤的雜亂密林。拉爾夫,就像“好小伙布朗”(Young Goodman Brown,霍桑同名小說中的人物)一樣,把他的靈魂出賣給了魔鬼,這尤其體現(xiàn)在格羅弗帶拉爾夫在路邊餐館(后來發(fā)現(xiàn)這餐館是格羅弗自己開的)暴飲暴食這一場景中,這頓大餐如同一場魔鬼的“盛宴”,很容易讓人想起亨利·菲爾丁(Henry Fielding, 1707—1754)的小說《湯姆·瓊斯》(The History of Tom Jones, A Foundling, 1749)中,湯姆在一頓大餐之后被妓女所引誘的場景。“食物尤其是快餐,在美國總是很容易讓人跟物質(zhì)的貪欲聯(lián)系起來”[9]83。格羅弗作為一個引誘者和騙子的形象,在小說中得到了成功的塑造。
車子、房子和炸雞店是小說中“美國夢”的象征載體?!捌囀紫仁恰杂伞南笳?。擁有了小汽車,就等于擁有了不受時間和空間限制的活動自由。與此同時,小汽車也是地位和身份的象征,是效率、速度、舒適、刺激的符號?!盵15]216在小說中,它還是男性力量的象征。作者描述了拉爾夫三次瘋狂的駕車:第一次向其家人炫耀車技,第二次是開車逃離令人沮喪的校園,第三次則把海倫拖上車虐待她。每一次都是為了滿足其男性力量,但招致的后果卻是一次比一次更具災難性:第一次家人差點被嚇死或凍死,第二次是車座、衣鞋還有拉爾夫自己遭雨淋,第三次則是撞倒了自己的姐姐。住宅不僅是“供人棲身的地方”,還是“一個傳達人們的社會地位、身份、品格和格調(diào)的符號和象征?!盵15]213-214小說中拉爾夫一家搬到“新居”后,一致認為屋邊的草坪“超出了自然,超出了生活。這樣的草坪是美國。這是了不起的美國藍天,穹蒼覆蓋,令人陶醉。這是土壤,新鮮,肥沃,其質(zhì)量超過了中國土壤……”[1]167,儼然是小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情調(diào)。至于“炸雞店”,則是一樁生意,有望靠它發(fā)財致富。對于這些“美國夢”的象征載體,張家人是先得后失,仿佛告訴讀者,對物質(zhì)主義無止境的追求將注定是個悲劇。為更好地理解這點,需要聯(lián)系小說中的背景。拉爾夫也像其他美國人一樣,受到二戰(zhàn)后50—60 年代美國經(jīng)濟快速增長的鼓舞,認為遍地都是機會,就如小說中所言:“他告訴自己,這些都是機會,這一棵一棵的樹。”[1]192認為只要努力便能得到想要的東西。也許每個“典型的美國佬”在那個時代都會做出如拉爾夫那樣的選擇,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越來越多的美國人自以為那樣的增長沒有止境,在物質(zhì)上沒有什么限制?!盵16]綜觀美國歷史,“美國夢”往往等同于“無限的可能和無盡的資源”[17],也就是說,美國人往往只看到“美國夢”的無限可能性,卻忽視了其局限性[18]。這種認識自然讓人容易陷入對物質(zhì)財富的片面追求,從而陷入困境,產(chǎn)生危機和災難。
《典型的美國佬》反映了美國20 世紀50—60 年代少數(shù)族裔融入主流社會的艱辛以及追求“美國夢”時所遭遇的危機與困境。必須指出,本文對小說中出現(xiàn)的意象或象征進行的解讀,只是提供了理解小說主旨內(nèi)涵的一種角度。因為既然象征是“意指”的,那么,它就必然地總是同暗示、含蓄、隱喻、深邃、模糊、多義、不確定性等聯(lián)系在一起。正如小說結(jié)尾“信念”一節(jié)中拉爾夫“把手臂高高地舉在漫天的雪中”,這個動作或者意象無疑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米蘭·昆德拉在他的小說《緩慢》(Slowness, 1995)中說:“所有的手勢,都有一種超越做手勢者的意圖的意義?!盵19]拉爾夫在這里是在抗爭著什么,還是在迎接著什么?抑或是在重塑某種自我?故事的結(jié)局和拉爾夫的未來如此隱沒在充滿象征意義的文字當中:一切似乎都處于不確定當中,一切都似乎有所轉(zhuǎn)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