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初陽
《人之初》的“理性”一課里選了柏拉圖的洞穴比喻,我試著用作初一的教材,孩子們非常喜歡這個故事,他們樂于把場景復原:洞穴后壁、囚徒、矮墻、背后高處的火光、執(zhí)物而行的人、各種器物的投影……他們也會特別留意到那個解除了禁錮而逃脫地洞的人,幸運地經過崎嶇坡道,上到地面,見著從未見過的陽光;他們還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可忽略的情節(jié):此人并非自己掙脫,是被外力解除桎梏,硬拉著離開的;離開的時候他是痛苦的;然而到了地面高處,領略陽光與流水的撫愛之后,他再也不愿意回到地底去了。
初一的學生偏愛情節(jié),偏愛這個逃脫者的歷險;倘若沒有追問,他們不太會去留意這個故事的開頭第一句話:“接下來讓我們把受過教育的人與沒受過教育的人的本質比作下述情形。讓我們想象一個洞穴式的地下室……”是的,洞穴比喻是一個談論教育的故事,所以《人之初》選文的結尾處,也同樣回到了教育——
蘇格拉底:……教育實際上并不像某些人在自己的職業(yè)中所宣稱的那樣。他們宣稱,他們能把靈魂里原來沒有的知識灌輸到靈魂里去,好像他們能把視力放進瞎子的眼睛里去似的。
格勞孔:他們確曾有過這種說法。
蘇格拉底:……知識是每個人靈魂里都有的一種能力,而每個人用以學習的器官就像眼睛。——整個身體不改變方向,眼睛是無法離開黑暗轉向光明的。同樣,作為整體的靈魂必須轉離變化世界,直至它的“眼睛”得以正面觀看實在,觀看所有實在中最明亮者,即我們所說的善者。是這樣吧?
由此可以提煉出一個教育的定義:教育不是知識的灌輸,而是靈魂的轉向。
可見常說的教師如園丁之喻并不貼切,因為園丁主要的工作在于澆灌。如果一定要用比喻來形容教師的職能,我覺得教師有點像一個morning call,將一個躺平者從虛幻的夢中喚醒,起來、行動、活出自己的人生。
教師也有點像王維詩里的那個林叟,在一個人“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輕輕地抓住這個可教時刻,適時地出現(xiàn),略加點撥,一切都如此自然,以至于受教者以為是“偶然值林叟”,交流一番之后,教學效果好到什么程度呢——“談笑無還期”——在歸途以及后來的日子里,他會想起那個場景里的那番話,常常回味,從中汲取力量,獲得方向感。
因為頁面所限,只能選登六頁,每次我讀到這不是結尾的結尾,都恨不得把《理想國》里的這一段手抄到《人之初》上面去,這一段在我看來,是教師的座右銘,蘇格拉底這樣說:
……它不是要在靈魂中創(chuàng)造視力,而是肯定靈魂本身有視力,但認為它不能正確地把握方向,或不是在看該看的方向,因而想方設法努力促使它轉向。
無獨有偶,我在史懷澤《敬畏生命》里讀到了類似的表達,同樣認為不必也不可灌輸,同樣有火光之喻,同樣意味著因教育而促使一種全新狀態(tài)的發(fā)生。
2013年的紀錄片《盜火者》里,我說的“教師應該是一個縱火者”,實取自史懷澤,他說得多么好,讓人時時反顧:
我不相信,人們能把他本沒有的思想灌輸給這個人。通常,一切善良的思想是作為燃料而存在于人心之中的。但是,只有當火焰或火種從外部、從其他人那里投入其中時,這些燃料中的大部分才會燃燒起來,或真正燃燒起來。有時,我們的火也要熄滅,并且通過一個人的經歷重新燃起。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