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鎖英
那年春節(jié)前,我從青海省教育學院學習結束后,踏上了南歸的列車——西寧—上海的178 次直快。
車,載著我對闊別數(shù)年的故鄉(xiāng)、親人深深眷戀之情,伴隨著莽莽高原深沉而雄渾的節(jié)奏聲,進入了夜間行駛。喇叭中傳出列車播音員親切和藹的聲音:“旅客同志們,臥鋪車廂還有幾個空床位,哪位旅客需登記,請到8 號車廂辦理手續(xù)。”
半夜時分,一覺醒來,昏暗的燈光中,斜對面的三鋪上坐著一位黑黝黝的近四十歲的男人,正探著腦袋向著窗外東張西望。戒備心立即提醒我:我的提包,里面裝著相機!我一骨碌翻身下床。哦,提包仍靜靜地躺在那兒,我舒了口氣,又回到床上。那人似乎覺察到什么,朝我笑笑,隨即又轉過頭去,目光,仍注視著漆黑的窗外。
為了避開晨起洗漱的高峰,我五點就起床洗漱完畢了。后來,從對鋪同鄉(xiāng)口中得知,我斜對面三床的也是從西寧上的車,剛從青海都蘭監(jiān)獄釋放的,我心中仿佛明白了什么。
也許出于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的本能,不一會兒,我便和他攀談起來。他十五年前因犯流氓罪被判有期徒刑五年,入獄后又因打群架加刑十年。十幾年西北高原的勞教生活,已使他的思想有了全新的認識和徹底的轉變。只聽他喋喋不休:“這次回去了得重新做人,好好生活,好好干一番事業(yè)!要么經(jīng)商,要么承包幾十畝農(nóng)田……”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人發(fā)誓。
每每重復時,目光總是那樣的堅定,充滿著希望和向往。我的腦海不免跳出陶淵明的“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詩句。雖然生活的時代背景,事情的性質不一樣,但那份渴望自由和向往幸福生活的心情是相同的。
列車,帶著一千多人的酸甜苦辣,不停歇地奔駛著。他,很少靜靜地坐下來。他似一位不知疲倦的初次出門的孩童,這兒走走,那兒瞧瞧,滿臉喜色,一切都感到新奇!他一會兒打開紅塔山遞到男同胞手中,一會兒拿出橘子、蘋果塞到我們手里,一會兒又從包底掏出在勞改農(nóng)場圖書室照的相片。一張照片一個故事,講得眉飛色舞、繪聲繪色,猶如放開閘門的水,勢不可擋!仿佛要講完他牢獄生活的全過程。我的目光剛想離開,只見他又翻出一套嶄新的西服穿上,領帶系上,對著窗玻璃左照照,右看看,猶如待嫁的新娘,喜滋滋地問我們合不合身,他說那是他姐姐寄來的。他穿上,脫下;又穿上,再脫下,反復幾次,說是等到下車之前再穿,好干干凈凈見家人!
車,經(jīng)過一個晝夜的行駛,已發(fā)出疲憊而沉重的喘息聲,而車廂里的他,卻還在不停地忙碌著,穿梭著:誰的缸子沒水了,他趕緊倒上;暖瓶空了,他連忙去打;地上有瓜果皮殼,他立即清掃;中轉車站一到,誰想吃什么,他搶著去買……目睹著這一切,我的心里酸酸的。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東西在噴涌?這是一種來自他內心深處的一種人的本性的情感在狂瀉!
此刻的他,仿佛渾身每個細胞都張開了大大的嘴巴,盡情地吮吸著大自然的陽光,在吸入的同時又在全方位地釋放!他這分明是在用自己的行動追回曾逝去的時光啊!他一邊在幫著別人,口中卻不停地問我們上海車站何時能到。他說從辦釋放證的前幾天就沒睡著過覺,夜夜盼天明,也沒給家人去電話,為的是給全家人來個驚喜!他歸心似箭,一路的旅途都處在重獲新生與自由的那份極度亢奮、喜悅中。我想:如果當初他就知道自己一失足就將成為千古恨,在大西北的深處一待就是十幾年,他還會去觸犯法律嗎?值得欣喜的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呵!
翌日,晨曦未露,我還沒有起床。他就把我的缸子洗凈,穿越七八節(jié)車廂到餐車給我打來了熱騰騰的稀飯,雙手端到我的面前,我激動得熱淚盈眶。也許是感激我途中對他的信任、鼓勵;也許他是浙江人,我是江蘇人,都是近鄰;抑或是十幾年西北勞改農(nóng)場生活的改造、磨煉、學習、反思,他真正懂得了人生的價值。一個人來到世上不僅僅只考慮自己,只為了自己,也要為別人,為社會做點什么,應該懂得怎樣去生活……我記下了他犯罪的前因后果,他要求我別寫出他的真實名字,我應允了。他再三囑托我轉達:告誡那些徘徊、行走在犯罪邊緣的青年朋友,切莫像他那樣,一定要做個懂法守法,對社會有用的人……
南京車站到了。
他幫我收拾行李,執(zhí)意送我下車。冬日的南京站臺,擁擠的人流中,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離別之后,我目送著東去的飛馳列車,佇立站臺許久、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