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哥講話,理太偏……”一路風塵仆仆,臨進小院,被母親的哼唱聲撞了個滿懷。歌還是那首故鄉(xiāng)的歌,醇厚如滿院飄繞的槐花香。我貪婪地吮吸一口,忍不住跟著音律附和起來。末了,母親夸我唱得地道。
“噫……我也是河南人哩。”
我學著母親的鄉(xiāng)音蹩腳地打趣道。
母親嗔怪地看著我。曾經(jīng),我那么不愿意自己是河南人。
說到身份歸屬問題,記憶回到四十多年前……
1
打出生起,我們家便被貼上外鄉(xiāng)人這個標簽。
也難怪,在山西的地界上,操著一口濃濃的河南口音,說自己是本地人誰會信?母親常常是別人口中的“河南家”,比她的名喊著還順溜。母親也不計較,她“呵呵”笑笑,痛快地應承著。我們小孩子受不了,畢竟是自己的母親,被別人“河南家、河南家”地叫著,心里不是滋味。
“沒有名嗎?為什么要這樣喊?”我們問母親。
“名字就是個符號嘛。”母親大度地說,“咱不偷不搶,靠雙手吃飯,叫‘河南家’不丟人!”
母親會裁縫,一家七口的穿戴,都是她在縫紉機上一腳一腳蹬出來的。因為手巧,鄰里們有了活計,便找母親幫忙,裁個新樣子,挽個褲邊子,事無巨細,母親從沒拒絕過。論母親的手藝,開個裁縫鋪,收點手工費綽綽有余。母親說鄰里鄰居的,誰還沒個事。
其實,她們叫“河南家”的時候,滿臉親熱勁,看不出有什么譏諷之意。但我堅持認為“河南家”這個稱呼跟我們排房“臭蛋、疤小”一樣,是難聽的綽號。
有例為證。
排房不遠處住著一老漢,不用介紹,一開口便知道是地道的河南老鄉(xiāng)。他每天推著平車去村里收菜,再拿到排房口叫賣。“賣菜啰——”他的聲音七扭八拐的,典型的方言叫賣聲。他一喊,人們便說“河南家”
來了,讓人想到對母親的稱呼。他的菜賣得比別人便宜,秤高高的。有時,還會抹掉零頭或者額外添些芫荽、辣椒之類的,大伙都愛光顧。
但他的形象惹人嫌。
他常年穿一件皺巴巴的灰土布汗衫,散發(fā)著濃濃的汗腥味,而且紐扣不全,里邊露出骯臟的球衣或是背心?夏天,他臟腳蹬一雙拖鞋,天涼了趿拉一雙布鞋,沒見他穿過襪子。
“河南家,穿鞋不穿襪……”時間久了,小伙伴兒編成口頭禪,圍著他玩著,叫著,他并不惱。我則有些羞愧,這“邋遢樣”簡直給河南人丟臉!我們家絕不能這樣。
為此,我也是操碎了心。
每年割麥時,女人們便去附近河灘撿拾莊稼。金色的麥浪,在農民手中擱淺。散落的麥穗便成了女人們眼中獵物。
母親搜索得很仔細,麥秸稈下的、嵌進泥土里的,飽的、癟的……幾天下來,竟能收獲三十多斤麥穗,白面是稀缺貨,金貴金貴的。那段時間,母親只要看到一絲黑云彩,便迅速轉挪院子里的“戰(zhàn)利品”。屋里十來平方米的土磚地上,便出現(xiàn)無法下腳的局面。這“邋遢樣”決不能讓外人看到。我坐在院子里,守著串門或者討布頭的女人們。
“我媽不在?!蔽腋纱嗬?!
家里“噠噠噠”的縫紉機聲傳出來,來人會隔著窗戶往里瞄,或者喊“河南家”。
“我媽叫梁秀榮!”我尖叫著。
不管怎樣,他們看不到無法下腳的樣子,“河南家”的稱呼里便少了幾分譏諷的成分。這種認知伴隨我一路成長。
2
小孩子是有語言天賦的,并且極易隨環(huán)境而改變。我們姊妹從小隨母親說一口地道的河南話,當跟鄰居的小伙伴打成一片的時候,口音也入了本地的味。在學校,我操著純正的本地口音,毫無違和感。只是在一次交表格的時候,班主任知道了我的籍貫。
記不清是哪篇課文了,里邊有一個生僻的“孬”字。班主任說這個字是河南人習慣的表達方式。說這話時他盯著我看,盯得我手心冒汗。然后開始發(fā)問,“劉海紅,咱們河南人是這樣說吧?”老師是地道的本地人,卻用了“咱們”二字,好像在照顧我的情緒。但把我的籍貫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分明又不照顧我的情緒。我用無辜的眼神盯著他看,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我心底那個極力掩飾的東西被洞穿。仿佛故意似的,同學們下課了拐著河南音調侃著說“某某孬不孬?”還歪著頭問我學得像不?我急赤白臉地辯解,我生在山西,長在山西,我怎么知道?可越辯解,大家越是起哄。
從那以后,我更加討厭河南人這個身份,仿佛貼上這個標簽,我和小伙伴便不再是同一類人,我成了外來人。盡管我知道,河南人勤勞、善良、熱情,他們如生存力頑強的小草,翻山越嶺,背井離鄉(xiāng),努力生長著。賣菜老人不修邊幅,品行卻深受大家稱道;母親勤勞、善良、樂于助人,是大家的好鄰里。他們都融入了當?shù)厣?。我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憑認知打結,自尋煩惱。
3
夏天的傍晚,排房口的那棵老槐樹下,是人們的聚集地。老槐樹的樹杈遮天蔽日,樹下涼風習習。十排八排的人都愛到這里,端個碗,搬個板凳,或者拿個蒲扇,聽說書的秦老漢講故事。秦老漢拿把二胡,走南闖北說書,歷朝列代的故事無所不曉。后來跑不動了,便賦閑在家,偶爾興之所至,便在大槐樹下來一段。
“問我祖先何處來,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古居叫什么,大槐樹下老鸛窩?!鼻乩蠞h又開始了。說的是元末明初山西洪洞大槐樹的故事。當時全國戰(zhàn)亂,人員銳減,為了恢復生產(chǎn),當朝便把人口稠密的山西洪洞這一帶人,遷往全國各地,河南、河北、四川一帶居多。為了后世子孫認祖歸宗有個證據(jù),便把每人小腳趾甲劃上一刀,變成兩瓣。秦老漢此時讓大家露出腳趾,互相辨別。“你是山西人,你也是山西人哩?!被睒湎氯氯侣?、嬉笑聲匯成一片。
我也搬出我的臟腳,小腳趾甲赫然兩瓣。我對著秦老漢大聲說:“我也是,我也是哩!”
那天槐樹下的人都確信,腳趾有“記號”的人,根都在山西,起碼我是深信不疑的。秦老漢見多識廣,他的話怎能有錯呢?
很神奇,這個故事如同一只巧手,輕易解開了盤旋在心頭的那個結。幾百年前,大家同根同祖,興許還沾親帶故呢。我這個“外鄉(xiāng)人”以及別人嘴里的“河南家”,或許是真正的本地人。況且那些“邋遢”“光腳”的事哪兒的人都有,后來賣菜老漢開了菜店,不也收拾得清清爽爽嗎?想到此,困擾自己的那些煩惱隨之煙消云散。
年少時代就是這樣,帶著執(zhí)拗、單純與美好的愿望。
后來參加工作遠離家鄉(xiāng),成了真正的外鄉(xiāng)人。與那個年代相比,一切早已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高鐵拉近了地域的距離,現(xiàn)代化進程加快了人員流通的步伐,置身于五湖四海的洪流中,周圍竟很難找到一個家鄉(xiāng)人。當異鄉(xiāng)逐漸成為比家鄉(xiāng)還要長久之地,當異客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以籍貫來稱呼一個人身份的事情,早已不復存在了。
我老公是一個河南人。他風趣、幽默、善良,吃苦耐勞,這是我們河南人的優(yōu)點。他的小腳趾也是兩瓣,我總是用秦老漢的典故來調侃,說看趾甲識人,其實久在外漂泊,以地域識人的想法只是個傳說了。內心真正想要什么,自己清楚。當心中涌動著鄉(xiāng)愁時,故鄉(xiāng)的一粥一飯、一草一木是割不斷的牽掛;當他鄉(xiāng)成為故鄉(xiāng),當外鄉(xiāng)人成了親同手足的同事,你的內心早已跨越地域的界限,并開始包容一切。尤其,當新冠疫情肆虐,當河南洪災告急,當五星紅旗飄揚在奧運會上空的時候,濃濃的民族情結牽動著一樣的赤誠之心。你的腦海里會涌現(xiàn)出大槐樹下,華夏子孫整裝待發(fā),如同醫(yī)務人員、消防人員,以及千千萬萬個愛國人士那樣,保家衛(wèi)國,搖旗吶喊。
秦老漢說的書無從考證,但洪洞大槐樹的故事至今仍在流傳。人們追根溯源,尋根問祖,不過是在追求心靈的歸屬。它如一個路標,引領著人們,一直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