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巖
話說民國年間,江南木鎮(zhèn)有一個鞋匠,頭長得特別大,大伙兒就習(xí)慣喊他“大頭”。
這大頭做鞋手藝非常了得,人家來做鞋,只要把鞋襪脫下給他看上一眼,他就能做出特別舒適合腳的鞋,樣式還好看。可這大頭人有點怪,心情不好時不接活,看不順眼的人不給做。大頭好酒,喝酒是他心情最好的時候,可喝了酒,他啥也做不了了。街坊鄰居都感到可惜,這么好的手藝落在這么個人身上,實在是糟蹋了。
大頭的老婆死得早,留下個女兒叫翠翠。這丫頭打小就沒了母親,父親又從不管教她,所以女孩的乖巧矜持她一點兒也沒有,下河撈魚,上樹掏鳥,甚至男孩子不敢做的事她都敢做。鎮(zhèn)上的孩子都不敢惹她,只有她去惹人,于是經(jīng)常有氣呼呼的父母,領(lǐng)著哭哭啼啼的孩子,來找大頭告狀。到了這時候,大頭還是笑瞇瞇的,一點責(zé)怪訓(xùn)斥翠翠的意思都沒有。不過呢,大頭對人家賠禮道歉還是很真誠的,方式也很特別,就是免費給對方做一雙鞋,孩子父母的氣一下子就云消霧散了。如此賠禮道歉,可讓街坊鄰居眼饞了,真的有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哪天讓翠翠揍一頓,他們就能不花錢,從大頭那兒得到一雙滿意的鞋子。
鎮(zhèn)上有家田記酒坊,老板叫田高堂。翠翠很小就開始拿著酒壺到他家給父親買酒了,這是她樂意做的事,每次都能用剩余的錢再買塊糖。只是一塊糖不夠解饞,于是店老板的兒子滿滿就給翠翠出主意,讓她每次給父親少買個半斤,再往里面加些水就是了,這樣多出來的錢可以買更多的糖。滿滿比翠翠大兩歲,一開始是翠翠少買酒,然后往酒壺里加水;后來呢,就是翠翠少買酒,然后滿滿從家里偷酒出來加滿,兩人“合伙作案”分糖吃??吹絼e的孩子父母經(jīng)常能從大頭那兒免費得到鞋子,田高堂一度很是失落:這翠翠為什么就從來不欺負(fù)我家滿滿呢?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晃翠翠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jì),可一直沒有媒婆上大頭家提親。大頭有點擔(dān)心:他這“野”性十足的女兒,看來沒人家敢娶了??珊髞?,他發(fā)現(xiàn)翠翠和滿滿好上了,兩人一個買酒的,一個賣酒的,日久生情。大頭私下問翠翠,翠翠竟頭回知道害羞了,說他們的關(guān)系呀,就差一層窗戶紙沒捅破了。
說實話,大頭對滿滿還是比較滿意的。這滿滿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長得很精神,而且高高大大有力氣,脾氣又溫和,正好和翠翠互補(bǔ)。于是大頭鼓勵翠翠:“既然你倆你情我愿,還有什么好害羞的?明天就去跟滿滿說,讓他老子田高堂上咱家來提親,我一分錢彩禮都不要!”
滿滿和翠翠好,田高堂當(dāng)然也看在眼里,滿滿這小子,為了討好翠翠,不知從家里偷過多少次酒!翠翠長得不錯,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會說話,聰明又機(jī)警。問題是這丫頭從小缺少管教,滿滿肯定管不住她,這要真的把翠翠娶進(jìn)門,那不就等于請個姑奶奶回來?還有,她那個老子大頭,有手藝卻不好好做,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這以后要是成了親家,那他后半輩子的酒,不就讓自家全包了?誰知,兒子滿滿不聽他勸,犟勁上來了,說要是不同意他娶翠翠做老婆,他就出家當(dāng)和尚。
田高堂就這么一個兒子,還要靠他傳宗接代呢,不結(jié)婚當(dāng)和尚怎么行?所以田高堂心生一計,就是想辦法激怒大頭,讓他不同意把翠翠嫁給滿滿,這樣滿滿就沒法怪自己了。
于是,田高堂托人給大頭傳話,說要是真想和他結(jié)親家,彩禮他是一分不會給的不說,翠翠的嫁妝還得有分量,大頭得親自到田家立字據(jù),把鞋店作為女兒的陪嫁。以后呢,大頭就在鞋店里給他田高堂做工,不管什么時候什么人,只要來店里做鞋,大頭都不能隨心所欲地拒絕,否則就扣工錢,還要懲罰他十天半月沒酒喝。
這條件,明顯是要把大頭的肺給氣炸呀!他田高堂算什么東西,我家翠翠是瘸子瞎子,必須歪著屁股求嫁?但氣歸氣,為了女兒的幸福,大頭還是答應(yīng)第二天到田高堂家去。大頭是這樣安慰自己的:你田高堂不是想讓我的鞋店換姓嗎?那你就等著瞧!哼哼,真要把我家翠翠娶進(jìn)門,沒準(zhǔn)以后改姓的是田記酒坊呢!
然而,大頭最終沒有去成田高堂家。為啥?因為當(dāng)天晚上就有人提著厚禮上門了。來人是木鎮(zhèn)首富“昌隆米行”邱仁智的管家,來給他們家少爺提親。這一下,可要把大頭眼珠子驚掉了!
扁擔(dān)河是長江下游一條不大的支流,木鎮(zhèn)就建在扁擔(dān)河畔。在木鎮(zhèn),最財大氣粗的當(dāng)數(shù)“昌隆米行”的老板邱仁智。這邱仁智生意做得大,除了本地買賣,幾乎每個月都會有裝滿稻米的貨船,從他家碼頭開出,近的賣到蕪湖,遠(yuǎn)的賣到南京、上海。邱仁智賺了錢,在鄉(xiāng)下置有上千畝田地,他賣出的稻米,不少就是租他田地的百姓交的地租。
可是,人有旦夕禍福,沒料到一場暴病讓邱仁智臥床不起。這么大的家業(yè)沒人打理可不行,他只好把遠(yuǎn)在日本求學(xué)的獨子邱天叫了回來??蛇@邱天含著金湯匙出生,從小到大為什么事操過心?再加上他性格文弱,不要說做生意、下鄉(xiāng)收租了,連家里幾個用人都管不好。邱仁智心急如焚?。鹤约菏O碌娜兆庸烙嫴欢嗔?,自家老婆子只知吃齋茹素,兒子又不爭氣,這么辛苦掙下的家業(yè),難道就要給毀了?他想來想去,有了一個辦法,就是趕緊給兒子娶個聰明有膽識的老婆。
顯然,那些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是無法幫助兒子守住家業(yè)的,于是木鎮(zhèn)上家喻戶曉的“野”丫頭翠翠就進(jìn)了邱仁智的視野。沒生病之前,邱仁智曾讓管家去請大頭上門給他做鞋,誰知給再多錢,大頭都不愿上門服務(wù)。邱仁智得知后很是生氣,就趕到大頭店里去教訓(xùn)他。沒想到大頭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兒翠翠,為了維護(hù)父親,竟和邱仁智唇槍舌劍地吵了一頓。當(dāng)時邱仁智就感慨,就憑這丫頭的勇氣和機(jī)智,要是生在好人家,好好調(diào)教調(diào)教,倒是能成氣候。
翠翠很符合自己的兒媳婦標(biāo)準(zhǔn),但大頭畢竟只是一個窮鞋匠,和他結(jié)親家,門不當(dāng)戶不對呀。邱仁智猶豫著,還想等等看,誰知管家說,大頭要把翠翠許配給田記酒坊田高堂的兒子滿滿,這下他急了,忙叫管家提上厚禮,趕到大頭家去提親!
邱仁智派人前來提親,這是大頭父女倆做夢都想不到的呀。大頭對翠翠說:“女兒呀,這邱家是大戶人家,那邱少爺一表人才,又是東洋留學(xué)回來的,一肚子墨水,不知道他們怎么相中你這個瘋丫頭了……如果你嫁進(jìn)邱家,從此就能過上人上人的生活,可是豪門深似海啊,就你這性格,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會變成真正的瘋丫頭了。我覺得你還是嫁到田家好,雖然我討厭那個田高堂,但他兒子滿滿人好呀,夫妻兩個還是實實在在過普通日子就好?!贝箢^說著說著笑了:“不過,邱家上門提親可是個好事,這下田高堂肯定不會要我去立字據(jù)了。哈哈,他以為我家女兒嫁不出去?大戶人家的少爺都急著娶呢!”
果然,邱家想與大頭家結(jié)親,這消息很快就在木鎮(zhèn)傳開了。田高堂急了,忙提著兩壺酒上門求親來了。大頭裝著生氣不理睬,田高堂賠著笑臉說:“大頭啊,你別生我的氣了,我說讓你把鞋店作為女兒的嫁妝,那是玩笑話!你看兩個孩子這么恩愛,我們做父母的,不能因為貪圖錢財,生生拆散一對鴛鴦??!”他把胸脯拍得“啪啪”響:“親家,你放心,以后我的酒坊就是你大頭的酒坊,你什么時候想喝,想喝多少,隨便??!”
大頭要的就是這個感覺,于是他讓翠翠張羅了幾個菜,就和田高堂喝開了。大頭說:“田高堂,你覺得我是貪圖錢財?shù)娜藛幔繉嵲捀阏f吧,如果沒有邱家來提親,我是準(zhǔn)備上你家立字據(jù)去的??涩F(xiàn)在,邱家這么好的人家,你說讓我怎么拒絕?就是拒絕也要找個好借口嘛,讓人家有臺階下,所以翠翠想出一個辦法,讓滿滿和邱少爺比試比試,看誰的本事大……”
田高堂慌了:“怎么比試法?不會是比看書識字吧?人家邱少爺可是洋學(xué)生,我家滿滿就認(rèn)得幾個字,簡單記個賬!”
大頭笑道:“田高堂啊田高堂,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你用腳丫子想,翠翠怎么會讓他們比看書識字?是這樣的,翠翠決定去黑龍?zhí)?,把自己的手鐲扔進(jìn)去,讓滿滿和邱少爺比試誰先把手鐲撈上來。你想,滿滿從小就在扁擔(dān)河里玩水,那邱少爺水性肯定不如他,這是翠翠暗中偏袒滿滿呢。”
誰知田高堂聽了忙擺手:“這不行!翠翠難道不知道黑龍?zhí)独镉型笼??要是滿滿在水里被土龍傷了怎么辦?”
土龍其實就是揚子鱷。有一年扁擔(dān)河發(fā)洪水,撕開堤壩,沖出個黑龍?zhí)?,從上游沖下來一條揚子鱷,后來就滯留在黑龍?zhí)独?,平時木鎮(zhèn)的大人小孩,都不敢去黑龍?zhí)锻嫠?。見田高堂不同意,大頭淡淡地說:“那你回去跟滿滿說,要是他不同意翠翠這法子,就放棄好了?!?/p>
田高堂深深地嘆息一聲:“那小子怎么會不同意?為了翠翠,他敢上刀山下火海!”
后來,大頭把翠翠的想法也告訴了邱家管家,結(jié)果管家很快就來回話說,他家老爺和少爺二話不說就答應(yīng)了,還說翠翠有性格,不圖錢財就圖人,他們更歡喜了!
大頭和翠翠聽了,驚訝不已,邱家少爺邱天竟然沒知難而退!但開弓沒有回頭箭,父女倆只好硬著頭皮選下個日子。
大頭比“藝”嫁女,這可讓木鎮(zhèn)一下沸騰了。
黑龍?zhí)队兴篮捅鈸?dān)河相通。比賽那天,滿滿是劃著小船來的,邱天坐的機(jī)器船則由管家掌舵。一大一小兩條船并立在一起,滿滿和邱天各自立在船頭,挑釁地瞧著對方。只見翠翠把自己的手鐲用一根紅絲帶纏住,用力拋到黑龍?zhí)端醒?,大喊道:“開——始——”
一聽到號令,滿滿和邱天幾乎同時從船頭躍入水中,但兩人采取的游姿不一樣,滿滿奮力在水面上劃,邱天入水后就不見了蹤影。
就在滿滿快劃到潭中央的時候,水面突然騰起水花,一個好像枯木樁的東西若隱若現(xiàn)?!巴笼垺卑哆吙礋狒[的人驚呼起來。滿滿正埋頭劃水,聞言猛一抬頭,也看到了那東西,嚇得立刻停住,正猶豫著呢,就聽見岸邊田高堂帶著哭腔喊道:“滿滿,有土龍!有土龍!快往岸邊劃呀……”滿滿害怕了,于是掉過頭,拼命地往岸邊劃去……
很快,水面平靜下來,可眾人的心還懸在嗓子眼,水底下還有邱天呢,這都好幾分鐘過去了,怎么還不見人冒出水面?不會被土龍吃了吧?這邱家少爺也是,這么個大戶人家,竟看上了翠翠這個野丫頭,甚至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和窮小子滿滿比賽搶老婆……
又過去了幾分鐘,就在人們焦急萬分的時候,邱天忽然在自家船邊冒出了水面,手里還舉著一樣?xùn)|西,正是剛才翠翠拋到水里的手鐲!圍觀的人群沸騰了:這邱家少爺不簡單啊,能文能武!
滿滿癱坐在岸邊,既懊惱又羞愧,都不敢往翠翠那兒看了,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再說翠翠,此時的心情像打翻了的五味瓶:一是沒想到滿滿在關(guān)鍵的時候,嚇得退縮了。那哪是什么土龍?就是枯木樁嘛!原來翠翠事先在潭里沉下一根綁著繩子的枯木樁,然后把繩子牽到岸邊。剛才趁人不注意,她偷偷扯了幾下繩子,本來是想嚇唬邱天的,沒想到卻嚇著滿滿了。二是沒想到邱天水性真的好,人家一個文弱書生,竟能這般豪氣,不怕危險,率先把手鐲撈上來,看來是真心想娶她為妻。一下子,翠翠對邱天頓生好感和敬意:常言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那我翠翠還有什么好猶豫的?于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翠翠宣布邱天是獲勝者,她愿意和他結(jié)為夫妻。
很快,翠翠坐著八抬大轎,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到了邱家。整個木鎮(zhèn)人山人海,都來看熱鬧了。翠翠在出嫁途中,無數(shù)次偷偷掀開轎簾,想找找人群中有沒有滿滿,可始終沒能找著。后來父親告訴她,就在她出嫁的那天,滿滿離家出走了。田高堂覺得他兒子肯定是出家當(dāng)和尚去了,哭得是撕心裂肺。翠翠聽了,心里很是失落。
嫁入大戶人家,翠翠處處謹(jǐn)小慎微,很不習(xí)慣。更讓她不習(xí)慣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什么活都不讓做,管家和用人們還一口接一口“大少奶奶”地叫她。翠翠向丈夫訴說這些委屈,邱天卻笑了:“我是大少爺,你當(dāng)然就是大少奶奶了,還做什么活!只是有一點,我必須提醒你,千萬不能惹父親生氣。在我們家,父親的話就是圣旨,不管對的錯的,我們所有人都要恭恭敬敬地聽?!?/p>
翠翠笑道:“其實父親沒有你想象的可怕,我還和他吵過架呢!只是沒想到他現(xiàn)在病得這么厲害,瘦得都像紙片了。你們怎么不請郎中來給他看病?”
邱天嘆氣道:“怎么會不請?西醫(yī)中醫(yī)都看遍了,天天在吃藥,就是不見好。不過,正是因為你敢和父親頂嘴,所以他對你有印象,要不怎么會讓我冒著生命危險,娶你做老婆?”
翠翠聽了,有點不高興:“敢情你娶我只是為了聽父親的話!我知道我是個粗人,沒文化,配不上你,但我翠翠講道理,你要是不喜歡我,我絕對不會尋死覓活賴著你,可以隨時走人的?!?/p>
邱天安慰道:“聽話孝順是一個方面,但我也真的很喜歡你的性格,敢說敢做,活得無憂無慮。你瞧我活得多累,想做學(xué)問吧,不讓做;不想做生意吧,偏讓做,一大家子亂七八糟的雜事把我弄得焦頭爛額……”
翠翠樂了:“我原以為沒錢人才有煩惱,沒想到有錢人更有煩惱,天下就沒稱心的人!只是我有一個疑惑,你一個文弱書生,水性怎么那么好?一個猛子能在水下待那么長時間,你是怎么做到的?”
邱天呵呵笑了起來:“我在日本留學(xué),那是個島國,四面都是一望無際的大海,經(jīng)常在大海里游泳,你說我的水性能不好嗎……”正說著,邱天突然驚叫一聲,一下從地上跳到椅子上,臉都嚇白了。
翠翠低頭一看,原來地上不知從哪兒爬出一條大蜈蚣,有筷子那么長。翠翠笑著起身,一手按住蜈蚣頭,一手按住蜈蚣尾,就這么把蜈蚣捉在手中,再用力一拉,生生把蜈蚣扯斷了。翠翠樂壞了:“瞧把你嚇得,一個大男人,膽子也太小了!”笑著笑著,她感到有點不對勁:邱天的膽子這么小,怎么不怕土龍,愿意到黑龍?zhí)端缀蜐M滿比賽撈手鐲?
一天又一天,無所事事的大少奶奶生活,終于讓翠翠受不了了。她對丈夫說:“你不是很討厭管家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嗎?干脆你去跟父親說,讓我?guī)湍愎艿昧耍憔桶残目磿鰧W(xué)問吧。”邱天一聽當(dāng)然樂意,但他哪敢去跟父親說呀,怕挨罵,翠翠不屑道:“你不敢去,那我去說。父親真要罵,罵我就是了?!?/p>
于是翠翠不管不顧地闖進(jìn)了父親的房間,把自己的想法和他說了。沒想到邱仁智不但沒罵她,還高興地同意了,說就喜歡她這股潑辣勁,讓她大膽把家管好。
翠翠管事的第一天,就把家里負(fù)責(zé)洗衣、打掃院子的兩個用人辭了,理由不是人家做得不好,而是翠翠覺得這活她能干,不必再花錢請人。兩個用人不敢去跟老爺說,就哭哭啼啼地到老夫人那兒告狀。誰知老夫人卻支持翠翠,她心里高興啊,想不到這兒媳婦這么能干!從此,家里其他用人干起活來更加賣力,生怕大少奶奶嫌他們做得不如自己好,把他們辭了。
這天,“水猴子”又來家里賣魚?!八镒印笔莻€漁民,常年在扁擔(dān)河里捕魚,因為水性特別好,大家都喊他“水猴子”?!八镒印睅缀跆焯靵砬窦屹u魚,每次不管多少,管家都收下。
雖然他的魚鮮活,可天天買也吃不了啊,于是翠翠上前笑著對“水猴子”說:“今天我家不買你的魚了,之前的魚還沒吃完呢,你過個十天半月再來吧。”
聽翠翠這么一說,“水猴子”竟然生氣了:“什么,你說不買就不買了?你們家到底是你說了算,還是老爺說了算?”
這時管家忙上來打圓場,收下“水猴子”的魚,好言把他勸走了。翠翠不解地問:“管家,為什么天天要買‘水猴子’的魚呀?家里的魚已經(jīng)多得吃不完了?!?/p>
管家笑著說:“這是老爺安排的,每天都要買‘水猴子’的魚。老爺?shù)脑?,我們做下人的不敢違背。”
后來,翠翠把這疑惑跟丈夫說了,邱天也笑著跟她說:“父親讓買,那就買吧,要不了多少錢的,只要父親開心就行?!?/p>
雖然邱家家大業(yè)大,但既然讓她管事,那該省的就要省。翠翠不想去問老爺,怕惹他不開心,但她又特別想知道其中的緣由,于是就回去跟她爹大頭說了,讓他找機(jī)會灌醉“水猴子”,問個明白。
一天,邱仁智和管家在房間里議事,中途把翠翠兩口子叫了進(jìn)去。原來今年鄉(xiāng)下遭受水災(zāi),有許多農(nóng)戶顆粒無收,無力交租。聽管家這么一說,邱仁智決定免了這些農(nóng)戶今年的田租。是啊,要想雞繼續(xù)下蛋,首先得讓雞活下來。不過,翠翠覺得雖說有農(nóng)戶受災(zāi),但絕對沒有這么多,今年沒發(fā)什么大水呀。是不是管家趁老爺生病,侵吞農(nóng)戶上交的田租?翠翠把自己的懷疑跟丈夫說了,誰知邱天又不以為然,說管家跟老爺許多年了,忠心耿耿,怎么可能這么做呢?
可翠翠怎么能放心呢?她悄悄到鄉(xiāng)下查實。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今年受災(zāi)的農(nóng)戶不到十家,可管家上報的卻是近百家!每家田租大約是一千斤稻谷,這一百家,就是十萬斤!
翠翠把賬目本扔到管家面前,把他臉都嚇白了。翠翠生氣道:“邱家待你不薄呀,你怎么能這么做!是不是以為老爺病了不能管事,老夫人不會管事,少爺不想管事,你就能胡作非為了?可你忘了,邱家還有我翠翠呢!真以為我只是個瘋瘋癲癲的傻丫頭?我問你,是你把自己侵吞的田租吐出來呢,還是讓我報官,抓你去坐牢?”
管家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翠翠面前,聲淚俱下地求道:“大少奶奶,你可千萬不要報官,更不要讓老爺知道啊,我這就把那些田租交出來……”
“大少奶奶,其實你心里也清楚,以邱家現(xiàn)在這情況,要不了多久就敗落了……”管家說著說著,忽然神秘起來,“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邱家是采取欺騙手段才把你娶進(jìn)家門的!那天,少爺和滿滿到黑龍?zhí)侗仍?,其實最后撈上你手鐲的不是少爺,而是‘水猴子’!你不知道,邱家那機(jī)器船做了手腳,船前艙割了個大洞,‘水猴子’事先藏在那里。少爺跳入水中就鉆回前艙,‘水猴子’鉆出去撈手鐲,等撈到后再潛回前艙,讓少爺拿著手鐲鉆出水面,這樣大家都以為少爺撈著了手鐲。這不,連你這么聰明都上當(dāng)了!現(xiàn)在,你明白老爺為什么要天天買‘水猴子’的魚了吧?!?/p>
見翠翠吃驚了,管家眼珠子一轉(zhuǎn),爬起來湊近她耳語道:“我知道你和滿滿感情好,所以我想……這多出的田租就不退給邱家了,干脆我倆分了,你得七,我得三。只要你愿意,以后我們還可以繼續(xù)這么干。這樣,即使邱家倒了,你也不怕,手里有錢了,離開邱家再去找滿滿,有情人終成眷屬……”
“你說完了?”翠翠冷冷地問了一聲,接著嘆道,“你說的那個秘密,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是我讓我爹灌醉‘水猴子’,‘水猴子’親口說的。但我既然選擇嫁給了邱家,從此生是邱家人,死就是邱家鬼了。唉,我本來還念你在邱家辛辛苦苦干了這么多年,想給你留一條生路,沒想到你竟是如此落井下石的小人!你和我一起去見老爺,聽候老爺處置去吧!”說著,翠翠揪著管家,把他拖到邱仁智的屋里。
誰知一進(jìn)屋,管家和邱仁智竟相視大笑起來,原來,這是他們倆設(shè)計在考驗翠翠呢!邱仁智知道了真相,激動得淚流滿面:“翠翠,有了你這樣有膽有識、忠誠不貳的好兒媳,我邱仁智無須擔(dān)心邱家后繼無人,可以放心去了……”
沒過幾天,邱仁智還真的就撒手西去了!
邱天成了昌隆米行的新當(dāng)家人,可他只是個甩手掌柜,家里家外全靠翠翠打理。好在翠翠雄心不小,想著有管家的扶助,米行生意在她手里會越做越好。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世道越發(fā)混亂,邱家運稻米的貨船好幾次遭土匪兵痞打劫,損失慘重。翠翠氣急敗壞,可又束手無策。
這天晚上,忙碌了一天的翠翠正準(zhǔn)備休息,就聽見屋外傳來貓叫聲。一開始,翠翠沒在意,可屋外的貓仍是一聲長一聲短地叫著,她忽然驚喜起來:天哪,是滿滿來了!原來,當(dāng)初滿滿晚上偷偷來找翠翠玩,就是這么長一聲短一聲在她家門外學(xué)貓叫的。
翠翠忙打開門奔了出去,果然發(fā)現(xiàn)了藏在屋檐下的滿滿。翠翠上前一把抓住他,借著月光仔細(xì)端詳:眼前的滿滿又黑又瘦!翠翠撫摸著滿滿蓬亂的頭發(fā),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你這個死鬼,這一年多跑哪兒去了?招呼都不打一個,你老子都急瘋了!”說著說著翠翠轉(zhuǎn)悲為喜:“鎮(zhèn)上人都說你出家當(dāng)和尚去了,看來沒有,要不,我現(xiàn)在摸的該是個禿瓢!”
滿滿望著挺著個大肚子的翠翠,輕輕拉開她的手,嘆息道:“翠翠,你現(xiàn)在可是有丈夫的人了,我們不能,也不該像以前那樣親密了?!?/p>
翠翠淚光閃閃,問:“滿滿,你是不是很恨我?”
滿滿笑了一聲,露出兩顆小虎牙,正是翠翠熟悉的模樣:“不恨你,真的!要恨我也只恨自己當(dāng)時膽小怕死……”
翠翠追著問:“那你是不是還想著我?我告訴你,邱天那天其實不是自己撈的手鐲,他父子倆耍了一個小花招……”
滿滿打斷她道:“翠翠,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就算邱家耍了什么花招,也是憑頭腦,我服。看到你現(xiàn)在生活富足,馬上又要當(dāng)媽媽了,我真的替你高興……”
聽滿滿這么說,翠翠生氣了:“滿滿,你就是個窩囊廢!你不恨我,也不想我,那你大晚上跑來找我干什么?”
滿滿急忙說:“翠翠,你別生氣,我找你,真的有重要的事!沒辦法,現(xiàn)在只有你能幫我了。你得借我五百塊大洋,我有急用……”
翠翠聽了大吃一驚:“什么?滿滿,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多錢?”
滿滿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說了:“翠翠,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曾有過的約定?就是家里不同意我們的婚事,我們就私奔,投靠共產(chǎn)黨去鬧革命!不瞞你說,我現(xiàn)在就在共產(chǎn)黨隊伍里。幾天前,我們一個重要的同志被保安團(tuán)抓了,我們買通保安團(tuán)長的老婆,保安團(tuán)長答應(yīng)放人,但索要五百大洋!隊伍上拿不出這么多錢,走投無路,我這才想到你。翠翠,現(xiàn)在只有你,才能救我們同志的命!”說著,滿滿急得都要跪下了……
翠翠彎腰拉住滿滿,心酸道:“滿滿,不是我不幫你,實在是錢數(shù)太大了,我做不了主,畢竟昌隆米行的老板姓邱?。 彼肓讼?,又說:“這樣吧,你要是有膽量,不怕我丈夫告官,就跟我進(jìn)屋,我?guī)湍愫退f?!?/p>
邱天正在書房里看書,見翠翠領(lǐng)著滿滿進(jìn)來,的確吃驚不小。聽完滿滿的來意,邱天盯著他看了又看,不見滿滿有絲毫的膽怯,倒是心生佩服。想了想,邱天轉(zhuǎn)身對翠翠說:“翠翠,你現(xiàn)在是邱家的夫人,不再只是窮鞋匠的女兒了。滿滿說他是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是打土豪的,我們就是他們眼中要打倒的土豪。你說,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翠翠聽了心頭一緊:“這么說,我們不僅不能借錢,還要報官,把滿滿給抓起來?”
邱天笑著擺擺手,說道:“報官我們不會,滿滿這么忠誠有情義,是條漢子!這樣吧,翠翠你把家里備急用的錢都湊湊,五百塊大洋應(yīng)該有的吧。滿滿,錢可以借給你,但你們共產(chǎn)黨得給我寫下借據(jù),注明你們借這筆錢的用途?!?/p>
滿滿見邱天答應(yīng)借錢,頓時眼放光芒,說道:“邱老板,你放心,借你的這筆錢,我們肯定會還的?,F(xiàn)在還不了,革命勝利后也一定會還。共產(chǎn)黨人言必信,行必果。還有,你們放心,我們共產(chǎn)黨是為窮苦大眾謀解放,但對深明大義的地主豪紳,是會區(qū)別對待的。”
滿滿走后,翠翠拿著借據(jù)對邱天說:“這一大筆錢,就這么讓滿滿借走了……邱天你說,滿滿他們共產(chǎn)黨鬧革命真的會成功嗎?”
“唉——”邱天長嘆一聲,“就他們那幾個人幾條破槍,一群泥腿子,怎么可能會成功呢?”
翠翠心疼錢:“既然這樣,那你為什么還答應(yīng)借錢?五百大洋就這么扔水里了?”
邱天苦笑道:“五百大洋扔水里,你就這么心疼了?那以后為了買個平安,全部家當(dāng)都要往水里扔,你又會怎么辦?唉,昌隆米行好比唐僧肉,一大堆妖魔鬼怪都盯著呢!你覺得如今亂世,我們有本事守得住米行和田產(chǎn)嗎?”
沒想到邱天一語成讖。幾天后,一群警察突然闖進(jìn)昌隆米行,不由分說把邱天抓走關(guān)進(jìn)了大獄,罪名是“通匪”。原來,保安團(tuán)長被手下揭發(fā)了,在查抄保安團(tuán)長家時,發(fā)現(xiàn)共產(chǎn)黨用來裝大洋的袋子有“昌隆米行”的印記!
目睹兒子被抓走下了大獄,邱老夫人急火攻心,一下子摔倒在地,后腦勺正好砸在青石角上,當(dāng)場氣絕身亡。翠翠含悲忍淚安葬了婆婆,然后在管家的陪同下,挺著大肚子,來到縣城找楊縣長救丈夫。
邱仁智在世的時候,沒少給楊縣長送錢送物。楊縣長不無遺憾地對翠翠說:“你丈夫通匪,這可是死罪啊!這回你們得花大價錢,仨瓜倆棗的,可沒人愿意冒險給你丈夫作保!”
翠翠說:“楊縣長,只要你能把我丈夫救出來,花再多的錢,我們也愿意。我不能讓孩子一出生就沒了父親??!”
“翠翠,你這么想就對了!”楊縣長狡黠地笑道,“邱家有米行,鄉(xiāng)下還有上千畝的地,想必夠上下打通關(guān)系了……”
翠翠聽楊縣長獅子大開口,急了:“這么多!那邱家不就傾家蕩產(chǎn)了?”
楊縣長不高興了,威脅翠翠道:“我實話跟你說吧,只要對你丈夫一用大刑,通匪的罪名立馬坐實。人要槍斃,財產(chǎn)也會全部沒收!到那時,邱家不僅是傾家蕩產(chǎn),更是財盡人亡!你好好思量思量!”
還怎么思量?翠翠走投無路,為救丈夫,只能傾家蕩產(chǎn)!
半個月后,翠翠把邱天從獄中接了出來,昌隆米行已經(jīng)改姓了,兩人不得已,只好回到大頭的鞋店里。大頭望著女兒女婿,一聲長嘆:“翠翠啊,我原以為你嫁到邱家,從此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想不到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跟我過苦日子了!只是我養(yǎng)活你一人還湊合,養(yǎng)活你們一家,力不從心啊。邱天,從此以后你就別想著當(dāng)少爺了,跟我學(xué)做鞋吧!”
大頭要邱天學(xué)做鞋,翠翠不同意,說:“你女婿一肚子墨水,手是拿筆桿子的,不是拿錐子、剪子干粗俗活的?!贝箢^很是不屑,說:“不學(xué)做鞋,一家人喝西北風(fēng)???”
翠翠生氣了:“干脆我跟你學(xué)做鞋得了,我有本事養(yǎng)活一家人!”
大頭一開始不相信大大咧咧的翠翠能耐下性子學(xué)做鞋,誰知翠翠還真坐住了,并且悟性高,沒幾天就把鞋子做得有模有樣,只兩個月,就能獨當(dāng)一面了。大頭高興啊,這樣他就有更多的時間喝酒了??墒菢窐O生悲,一天,大頭喝多了酒,失足跌進(jìn)扁擔(dān)河,淹死了。
爹死了,翠翠強(qiáng)忍悲痛,直到臨盆的前一天,還在堅持做鞋。邱天多次想幫她打打下手,都被翠翠攆走了。翠翠傷感地說:“邱天,這輩子我都虧欠你!那天要不是我把滿滿招進(jìn)屋,你就不會借給他錢,也就不會被狗日的楊縣長抓住把柄,逼得邱家傾家蕩產(chǎn),害得你跟我過苦日子?!?/p>
邱天拉著翠翠的手,笑著安慰道:“翠翠,你別這么愧疚了!楊縣長那伙狗官,即使沒有滿滿借錢這事,也會找其他借口,搶走我家米行和田地的!其實呀,福禍相依,我們要是不借錢給滿滿,這錢不一樣被狗官敲詐走?我們現(xiàn)在一無所有了,滿滿他們就不會把我們當(dāng)土豪打了呀。等他們革命成功后還了錢,我們不就又過上有錢人的生活了?”聽邱天這么一說,從不流淚的翠翠一下?lián)涞角裉鞈牙铮薜孟駛€孩子……
一晃又是好幾年過去了,翠翠也已經(jīng)成了兩個孩子的媽媽。她現(xiàn)在做鞋的手藝,已和她老子一樣爐火純青,一家人生活雖然清苦,倒也安穩(wěn)。在木鎮(zhèn),誰都不敢輕易招惹翠翠,因為大家清楚,她的好脾氣只給邱天一個人,別人和翠翠無論斗嘴還是動手,就不可能贏!
可是,平淡安穩(wěn)的日子突然不再有了。1937年,日本鬼子大舉侵華,國民黨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很快上海失守,南京淪陷。為了控制皖南進(jìn)入沿江,鬼子占領(lǐng)了木鎮(zhèn),據(jù)點就設(shè)在原來的昌隆米行。
木鎮(zhèn)人四下逃難,沒逃走的家家門戶緊閉,人人惶恐不安?!胺纯够受姡駳⑽鹫摗惫碜拥睦嚷暟橹阈堑臉屌诼?,在木鎮(zhèn)上空聲嘶力竭,木鎮(zhèn)籠罩在一片陰森恐怖之中。
翠翠一家沒有逃走。翠翠很憤怒,木鎮(zhèn)有一家人糊口的鞋店,為什么要讓給日本鬼子?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店里。
鬼子闖進(jìn)鞋店的時候,邱天正躺在椅子上痛苦地呻吟。邱天清楚自己在日本留過學(xué),鬼子一定會強(qiáng)迫他去給鬼子做事。他可不想當(dāng)漢奸,助紂為虐,于是就故意把腿弄傷。邱天叫翠翠往自己和孩子臉上抹上鍋灰,躲藏起來。翠翠藏好孩子,自己卻倔強(qiáng)不躲,藏把剪刀在袖筒里,立在邱天身旁:誰敢動她丈夫一根汗毛,她就跟誰拼命。
鬼子頭目叫本田,戴副眼鏡,能說幾句蹩腳的中國話,看著好像還有點斯文。本田說:“邱桑曾留學(xué)日本,是皇軍信賴的人,現(xiàn)在該勇敢站出來,為大日本帝國效力,為日中親善做貢獻(xiàn)?!彼裉斐鋈文炬?zhèn)維持會會長。
邱天拒絕得很干脆,說自己只是個文人,不問政治,何況腿也摔壞了,不能走路,當(dāng)不了什么維持會會長。
本田聽了,忽地抽出軍刀,用它漫不經(jīng)心地拍打著自己的掌心,然后,他皮笑肉不笑地對邱天說道:“文人嘛,都會有點臭脾氣。明天一早,我請邱桑去看一場戲,想必看過之后,臭脾氣就沒有啦!”
第二天一早,就見鬼子拖來幾個血淋淋的人,把他們綁在扁擔(dān)河邊的幾棵柳樹上。鬼子把木鎮(zhèn)人都從家里驅(qū)趕出來,要他們看看反抗皇軍的中國人的下場!
翠翠攙扶著邱天,也被驅(qū)趕到河邊,立在人群中。此時寒風(fēng)凜冽,綁在樹上的那幾個中國人衣著單薄,個個滿臉是血,渾身是傷,已看不出模樣了。其中一個人兩條腿好像都已經(jīng)斷了,掛在那兒晃蕩,但他仍倔強(qiáng)地昂著頭,目光如炬。突然,他看到了翠翠,于是咧嘴一笑,露出了兩顆虎牙。翠翠驚叫起來:“滿滿!”人群跟著騷動起來:“是滿滿!是滿滿,那個一笑就露出兩顆虎牙的滿滿……”
鬼子把人群中快要暈倒的田高堂揪了出來,扔到滿滿面前。田高堂哭著爬了起來,抱著滿滿號啕大哭……突然,他轉(zhuǎn)過身來,抱起地上一塊石頭,高高舉起奔向本田,咆哮道:“小日本鬼子,老子跟你們拼了!”本田冷笑一聲,猙獰地扣響了扳機(jī),田高堂一下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滿滿見父親慘死在自己眼前,用盡自己最后的力氣拼命高呼:“木鎮(zhèn)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我們是共產(chǎn)黨抗日隊伍,大家不能甘心當(dāng)亡國奴啊,要團(tuán)結(jié)起來打鬼子!”
鬼子的機(jī)槍響了,瞬間就吞沒了滿滿那悲壯的呼喊……
邱天最后還是做了木鎮(zhèn)維持會的會長,成了本田的狗腿子。翠翠繼續(xù)開店做生意,可木鎮(zhèn)人別說上門做鞋了,甚至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她就吐口水。好多次翠翠早上打開店門,都發(fā)現(xiàn)店門被屎尿糊滿。翠翠不敢聲張,只好默默地從扁擔(dān)河里提來河水清洗,再難過,淚也只能往心里流。木鎮(zhèn)人看到翠翠變成現(xiàn)在這模樣,心里特暢快:這就是當(dāng)漢奸的下場!
憑翠翠的性格,她怎么可能讓丈夫給鬼子做事?目睹田家父子被鬼子殘殺,翠翠悲憤不已,當(dāng)時要不是邱天死死地拉住她,她早沖上去和鬼子拼命了。邱天勸翠翠,說:“我們一定要給滿滿報仇,但硬來不行。”邱天的計劃是這樣的:自己答應(yīng)當(dāng)維持會會長,等取得本田的信任后,就能找機(jī)會炸了昌隆米行,送鬼子上西天!只是在他行動前,翠翠必須帶著孩子逃出木鎮(zhèn)……
翠翠不同意,說:“那你怎么辦?我不想你和鬼子同歸于盡!我已經(jīng)沒了滿滿,不想再失去你。就是炸鬼子,也該是我翠翠,不是你!”
邱天說:“誰說我和鬼子同歸于盡了?我父親在世的時候,為了防土匪,在昌隆米行修了密室和暗道。外人不知道,父親是臨死前才告訴我的。等我炸了鬼子,就從密室暗道逃出去,再去找你們。炸鬼子你不行,你不會說鬼子話,鬼子怎么可能讓你接近?”
邱天終于讓翠翠相信了他。
后來,邱天決定行動前,讓翠翠帶著孩子先逃到管家鄉(xiāng)下的家里,并叮囑她一定要保管好滿滿寫的借據(jù)。翠翠不解地問:“你就這么相信共產(chǎn)黨的革命會成功?”
邱天堅定地說:“以前我不信,可現(xiàn)在我信了,他們是一群不辱使命的人!”
翠翠逃到鄉(xiāng)下,可久久也沒等來邱天找他們母子。實在放心不下,她讓管家悄悄潛回木鎮(zhèn)打探消息。管家回來后,憂傷地告訴翠翠:昌隆米行還在,沒炸,只是很長時間不見了鬼子官本田,還有邱天。鎮(zhèn)上人都說,本田回日本了,走時把狗腿子邱天也帶走了……
翠翠聽罷如五雷轟頂,憤怒地揪著頭發(fā),哭得地動山搖:“邱天,你這個王八蛋!你不該騙我……”
許多年后,鬼子戰(zhàn)敗投降,翠翠帶著孩子又回到了木鎮(zhèn),此時的昌隆米行已經(jīng)變成了廢墟。翠翠不死心,來到這里反復(fù)尋找。終于,她找到了隱蔽的密室,只是密室里沒有暗道,只有兩具尸骸,從衣著上看,一具該是邱天,另一具是鬼子本田,而本田的頭骨上,明顯多了一個大窟窿……
(發(fā)稿編輯:趙嬡佳)
(題圖、插圖:楊宏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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