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江磊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以往學界對先秦孔子故事的載錄情況雖曾有過不同程度的解讀,但具體故事的性質(zhì)類別與文本特征等方面仍存在許多可堪挖掘與探究之處??鬃铀浴笆龆蛔鳌?1)何晏注、邢昺疏:《論語注疏》卷七,《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481頁。,意即陳述古人成說?!笆觥币辉~,《說文解字》解曰:“述,循也。”(2)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0頁。多指因襲舊說以敘述。而“擬”一詞則有揣度之義,《說文》曰:“擬,度也。”(3)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604頁。便有自我作古以推新之指。故而本文欲以文獻記載多見的“魯哀公問孔子”相關故事為中心,結(jié)合傳世與出土二重證據(jù),探尋先秦作品尤其是戰(zhàn)國散文之中“祖述”與“擬創(chuàng)”孔子故事所體現(xiàn)的“詮釋”學說之意。
“魯哀公問孔子”之事,在《論語》《荀子》《韓非子》《呂氏春秋》《史記》《新序》《說苑》《韓詩外傳》等書中都曾有所載錄。對魯哀公與孔子問對一事最真切的紀實,應是《論語》中的兩段材料:
哀公問曰:“何為則民服?”孔子對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為政》)(4)何晏注、邢昺疏:《論語注疏》卷二,《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462-2463頁。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雍也》)(5)何晏注、邢昺疏:《論語注疏》卷六,《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477頁。
除《論語》之記錄外,今傳文獻中多見魯哀公與孔子問答的相關記載,且故事間“互見”“相通”之記述頻現(xiàn)。
本來在成書有所先后的著作中,“互見”材料的首要可能是它們之間的抄錄、因襲關系;但同成于戰(zhàn)國末年的《韓非子》與《呂氏春秋》中共有的一段故事,卻揭示出這些著作中的互見故事,很有可能并非單純抄錄,而是產(chǎn)生自共通或相近的材料來源?!俄n非子·外儲說左下》與《呂氏春秋·察傳》皆有孔子向魯哀公解釋“夔一足”的事件:
魯哀公問于孔子曰:“吾聞古者有夔一足,其果信有一足乎?”孔子對曰:“不也,夔非一足也。夔者忿戾惡心,人多不說喜也。雖然,其所以得免于人害者,以其信也。人皆曰:‘獨此一足矣?!绶且蛔阋?,一而足也。”哀公曰:“審而是固足矣。”(《韓非子·外儲說左下》)(6)王先慎:《韓非子集解》,《諸子集成》5,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221頁。
一曰:哀公問于孔子曰:“吾聞夔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一足?彼其無他異,而獨通于聲。堯曰:‘夔一而足矣?!篂闃氛??!惫示釉唬骸缬幸蛔??!且蛔阋??!?《韓非子·外儲說左下》)(7)王先慎:《韓非子集解》,《諸子集成》5,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221-222頁。
魯哀公問于孔子曰:“樂正夔一足,信乎?”孔子曰:“昔者舜欲以樂傳教于天下,乃令重黎舉夔于草莽之中而進之,舜以為樂正。夔于是正六律,和五聲,以通八風,而天下大服。重黎又欲益求人,舜曰:‘夫樂天地之精也,得失之節(jié)也,故唯圣人為能和。樂之本也,夔能和之,以平天下,若夔者一而足矣?!试弧缫蛔恪?,非‘一足’也?!?《呂氏春秋·察傳》)(8)高誘注:《呂氏春秋注》,《諸子集成》6,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294頁。
《韓非子·外儲說》對“夔一足”的異說并舉,更能證明先秦時期關于哀公問孔子的故事應當是有著多種流傳版本的。換言之,《韓非子》《呂氏春秋》等著作極有可能是引自同源材料,借轉(zhuǎn)述孔子故事而輔助篇章題旨。
所謂“述孔子”之文,便是指這樣轉(zhuǎn)述、復述孔子傳聞的故事。“互見”于不同著作的材料足以揭示出這些“述孔子”故事最大的特征便是流傳性、認同性。即使文中細微內(nèi)容存有差異,但故事主旨、情節(jié)皆大抵類同,究其本質(zhì),它們?nèi)匀皇亲媸隹鬃拥耐垂适隆?/p>
再舉《荀子·哀公》篇為例,魯哀公問孔子“取人”之道,孔子對曰:
“無取健,無取詌,無取口啍。健,貪也;詌,亂也;口啍,誕也。故弓調(diào)而后求勁焉,馬服而后求良焉,士信愨而后求知能焉。士不信愨而有多知能,譬之其豺狼也,不可以身尒也。語曰:‘桓公用其賊,文公用其盜?!拭髦魅斡嫴恍排溨餍排蝗斡嫛S媱倥瓌t強,怒勝計則亡?!?9)王先謙:《荀子集解》,《諸子集成》2,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358頁。
這段言辭與《韓詩外傳·卷四》(10)《韓詩外傳》雖成書于漢代,但它保存了一批很可能是源自于先秦時期的傳說故事。第四章哀公問孔子“取人”時的一番對答庶幾無差,孔子曰:
“無取健,無取佞,無取口讒。健,驕也。佞,諂也??谧?,誕也。故弓調(diào),然后求勁焉。馬服,然后求良焉。士信愨,而后求知焉。士不信愨而又多知,譬之豺狼與,其難以身近也?!吨軙吩唬骸疅o為虎傅翼,將飛入邑,擇人而食?!蛑貌恍ぶ擞谖?,是為虎傅翼也。不亦殆乎?”(11)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31-133頁。
兩文除文末引用差異外,情節(jié)與語言都甚為類同,它們都可視為先秦時期“述”孔子傳聞的材料。
是類多有,如,《荀子·哀公》還有魯哀公問孔子“哀、憂、勞、懼”一事,哀公問于孔子曰:“寡人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寡人未嘗知哀也,未嘗知憂也,未嘗知勞也,未嘗知懼也,未嘗知危也?!笨鬃右浴叭霃R思哀”“聽朝思憂”“朝退思勞”“望郊思懼”等言對焉,更提及水舟之喻,“且丘聞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君以此思危,則危將焉而不至矣”(12)王先謙:《荀子集解》,《諸子集成》2,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357頁。。這段情節(jié)又見于《新序·雜事第四》(13)《新序》《說苑》皆為西漢末劉向收集、整理的“類編著作”,書中保存了大量先秦歷史故事?!敖褚姟缎滦颉贰墩f苑》乃是劉向從漢皇家中祕《說苑》《雜事》中選擇編纂,其中多為先秦故有文本?!绷稳海骸断惹卣f體文本研究》,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8年,第460頁。,針對哀公哀、憂、勞、懼之問,孔子的對答與前文基本一致,“丘聞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君以此思危,則危將安不至矣”(14)劉向編著、石光瑛校釋:《新序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581-589頁。。又如,《說苑·政理》有魯哀公問政于孔子,孔子所言“政在使民富且壽”(15)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49頁。,其文與《孔子家語·賢君》孔子所言“政之急者,莫大乎使民富且壽也”類同(16)陳士珂輯:《孔子家語疏證》,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85頁。。再如,《新序·雜事第五》哀公問孔子“東益宅不祥,信有之乎”,孔子曰:“不祥有五,而東益不與焉。”(17)劉向編著、石光瑛校釋:《新序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705頁。事與《孔子家語·終記解》無別,“哀公問于孔子曰:‘寡人聞東益宅不祥,信有之乎?’孔子曰:‘不祥有五,而東益不與焉?!?18)陳士珂輯:《孔子家語疏證》,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58頁。復如,《韓詩外傳·卷一》哀公問孔子“有智者壽乎”,孔子便舉“佚勞、嗜欲、不量力”等三種不智而致早亡之事,曰“人有三死而非命也者,自取之也”(19)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5-6頁。。這與《說苑·雜言》中“魯哀公問于孔子曰:‘有智者壽乎?’”(20)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20頁。一段情節(jié)互可參校,約略無別。
聊舉數(shù)例,已可見諸書確然是援引了祖述“哀公問孔子”的相關故事,以備行文論證。故而先秦時期多有“述孔子”的傳聞材料,誠非虛言。
除此祖述孔子事跡一類故事外,先秦時期更有另一種革新傳聞的創(chuàng)造性作品,即以模擬魯哀公與孔子的言辭為形式,而虛構(gòu)、擬創(chuàng)其內(nèi)容的文本。
假托魯哀公與孔子之名的作品,《莊子·德充符》篇“魯哀公問孔子哀駝它”一事可謂典范之作。文中借魯哀公詢問哀駝它備受人尊崇之緣故而展開,論述如何臻于“才全而德不形”的境界:
哀公曰:“何謂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guī)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使日夜無卻,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是之謂才全?!薄昂沃^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nèi)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21)郭慶藩:《莊子集釋》,《諸子集成》3,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96-97頁。
文末魯哀公對孔子適才所言的通達境界心悅誠服,以之堪比德友??鬃訉λ郎?、存亡、窮達、貧富等事所表達的透徹、了悟、超脫的態(tài)度,近乎于“無為”,正符合《莊子·刻意》所謂“虛無恬惔,乃合天德”(22)郭慶藩:《莊子集釋》,《諸子集成》3,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239頁。的天德思想??梢姶宋恼龑儆谕忻鬃优c魯哀公“擬作”的虛構(gòu)作品。
不獨傳世著作,近年問世的簡帛古書亦頻見有關魯哀公與孔子問對的相關記述。已出版九冊《上博簡》簡文中,多有涉及孔子言行事跡之篇,其數(shù)約計十余則。但《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第二冊《子羔》篇,雖基于孔子與子羔的問對展開卻非實錄之事,“簡文所涉三王感生的爭議以及與孔子對傳說闡釋的抵牾,種種可存疑慮之處提示我們,《子羔》篇中對孔子與子羔言談的記述存在并非實錄孔子言論的可能性”(23)苗江磊:《由上博簡〈子羔〉看孔子相關擬托故事》,《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可見出土材料并非皆紀實而來。譬如第二冊《魯邦大旱》與第四冊《相邦之道》兩文,雖圍繞哀公問對孔子一事,卻都包含一定的非紀實性。
《魯邦大旱》一篇記敘魯哀公與孔子共論旱情,而后孔子路遇子貢,便與之探討自己的政論之言,曰:
魯邦大旱,哀公謂孔子:“子不為我圖之?”孔子答曰:“邦大旱,毋乃失者諸刑與德乎?唯……”
孔子曰:“庶民知說之事,視也,不知刑與德,如毋薆珪璧幣帛于山川,政刑與……”出遇子贛,曰:“賜,爾聞巷路之言,毋乃謂丘之答非歟?”子贛曰:“否也。吾子若重其名歟?如夫政刑與德,以事上天,此是哉!若夫毋薆珪璧幣帛于山川,毋乃不可。夫山,石以為膚,木以為民。如天不雨,石將焦,木將死,其欲雨或甚于我,何必恃乎名乎?夫川,水以為膚,魚以為民,如天不雨,水將涸,魚將死,其欲雨,或甚于我,何必恃乎名乎?”孔子曰:“吁乎!……公豈不飽粱食肉哉也,無如庶民何?”(24)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04-210頁。
魯哀公與孔子論魯國之旱情,孔子認為此旱災是失刑、德之緣故,君主應當重視督正刑法、施行德政,“保持刑德之治”(25)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06頁。。隨后孔子出遇子貢,與他商討自己適才與魯哀公的對話,子貢提出若以過分的珪璧幣帛祭祀山川乃是無益。然而簡文所敘內(nèi)容卻存有令人費解之處。
其一,簡文開篇云“魯邦大旱”,然校檢《左傳》所載的魯哀公時諸篇文字,并無只言片語關于旱情之敘述,更毋論有“大旱”一說。僅《春秋》經(jīng)在哀公十五年時曾記載有行大雩禮求雨之事,“秋八月,大雩”(26)杜預注、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十九,《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174頁。,但此處行禮求雨之語卻與文中孔子所言“政刑與德、毋薆珪璧幣帛于山川”的舉措略有差異??梢姾單那楣?jié)并非完全貼合史事而來。
其二,簡文中子貢論重祀無益之說與《晏子春秋·景公欲祠靈山河伯以禱雨晏子諫》晏子阻齊景公重祀山川河流之諫言甚為相近。
晏子進曰:“不可!祠此無益也。夫靈山固以石為身,以草木為發(fā),天久不雨,發(fā)將焦,身將熱,彼獨不欲雨乎?祠之何益?!惫唬骸安蝗?,吾欲祠河伯,可乎?”晏子曰:“不可!河伯以水為國,以魚鱉為民,天久不雨,水泉將下,百川將竭,國將亡,民將滅矣,彼獨不欲雨乎?祠之何益!”(27)張純一:《晏子春秋校注》,《諸子集成》4,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21-22頁。
對校兩文,雖然并不能斷定它們之間有因襲關系,但從文中語句工整、言辭對偶的行文情況視之,簡文語言應當有過編排增益、著意修飾的成分。
其三,簡文的結(jié)構(gòu)形式與《上博簡》第四冊《相邦之道》篇十分相類,兩文都設置了孔子覲見魯哀公后,退而與子貢相論的情節(jié)?;蛴袑W者據(jù)此提出這兩篇作品“可能是同一作者為”(28)淺野裕一:《上博楚簡〈相邦之道〉的整體結(jié)構(gòu)》,王繡雯譯,《清華學報》2005年第35卷第二期,第283-294頁。。
《相邦之道》一文亦由魯哀公問詢孔子之事展開,并以孔子與子貢的對話收束全篇。簡文雖有闕,但它與《魯邦大旱》的故事結(jié)構(gòu)大略一致,都有著意編排痕跡,曰:
(哀公召孔子而問相邦之道??鬃哟鹪唬?(29)首簡已殘,此為闕文,據(jù)文意補全。或有學者據(jù)簡文內(nèi)容推斷,簡文中的“公”的確最有可能就是魯哀公。參見梁靜《上博楚簡〈子貢〉篇研究》,《考古與文物》2014年第4期?!啊绕溆瑐淦鋸?,牧其惓,靜以待,待時出,故此事使出政,政毋忘所治,□……?!酢酢酢跞耍芍^相邦矣?!惫唬骸案覇柮袷??”孔子曰:“……?!瓕嵐賯},百工勤于事,以實府庫。庶()觀于四肢之藝,以備軍……。……者?!笨鬃油?,告子貢曰:“吾見于君,不問有邦之道,而問相邦之道,不亦欽乎?”子貢曰:“吾子之答也何如?”孔子曰:“如斯。”(30)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34-237頁。
魯哀公詢問孔子如何才是幫助治理國家的“相邦”之道,后又問“民事”,孔子一一對答。隨后孔子出,與子貢在對話中談及哀公適才問及相邦之道,自己即以相邦之法而答。
文中所敘“相邦”之法,許多言語都能與《管子》(31)《管子》成書情況頗為復雜,一般認為該書多數(shù)是戰(zhàn)國中后期齊國法家假托管子之名而作。思想契合。譬如簡文“靜以待,待時出”之論,《管子·白心》曰:“是以圣人之治也,靜身以待之,物至而名自治之?!?32)戴望:《管子校正》,《諸子集成》5,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224頁。《勢第》:“靜民觀時,待令而起?!?33)戴望:《管子校正》,《諸子集成》5,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253頁。諸言正與“靜以待,待時出”約略同義。又如,“靜以待,待時出,故此事使出政,政毋忘所治”之句,可與《管子·輕重己》“清神生心,心生規(guī),規(guī)生矩,矩生方,方生正,正生歷,歷生四時,四時生萬物,圣人因而理之”(34)戴望:《管子校正》,《諸子集成》5,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417頁。之說參照,二者在形式與內(nèi)涵上皆有一定相似之處。再如,簡文所言“政毋忘所治”,聯(lián)合前句“靜以待,待時出,故此事使出政”,此句之意是在勸說君主執(zhí)政須得切合天時。而《管子》中數(shù)見施政循天時之論,《參患》曰:“是以圣人小征而大匡,不失天時,不空地利,用日維夢,其數(shù)不出于計?!?35)戴望:《管子校正》,《諸子集成》5,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160頁。《君臣》又曰:“審天時,物地生,以輯民力?!?36)戴望:《管子校正》,《諸子集成》5,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179頁。茲不盡列,“可以看到簡文的思想跟《管子》的有些思想很接近”(37)裘錫圭:《上博簡〈相邦之道〉1號簡考釋》,中國文字學會《中國文字學報》編輯部編:《中國文字學報》第1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72頁。。據(jù)意推之,此文創(chuàng)作時應有他派學說浸染影響,并不能視之為魯哀公問政孔子的紀實性材料。
據(jù)此種種推斷,《上博簡》這兩則或同出一手的簡文,很可能是基于“魯哀公問孔子”流傳故事的模擬附會之作。無獨有偶,2018年公布的《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第八冊中同樣發(fā)現(xiàn)了一則言辭暗合后出思想的“孔子”論政故事。
《邦家之政》簡文主要記載了孔子與某諸侯王針對治國策略的一番探討??鬃酉葟恼磧擅嫦蚓髟敿氷U釋了邦國“將興”或“將毀”的諸多表現(xiàn),以圖警醒。邦家將興之時,統(tǒng)治者會節(jié)用而菲禮,撫民而分均,選賢而任能,“其政平而不苛,其位授能而不外,其分也均而不貪”;但邦家將毀之時,為政者往往會聽用佞臣,“其君聽佞而速變”,鋪張靡費,大興宮室之造,“其器大,其文章縟,其禮采,其樂繁而變,其味雜而齊”,崇敬鬼神,“其鬼神庶多”,苛待民眾,“其政苛而不達”。而后,針對君主所詢問的如何才能使邦國長治久安一事,孔子又引用諺語“新則制,故則傅”對答,并進一步強調(diào)道,統(tǒng)治者在執(zhí)政之初應當審慎為政,仔細地選舉人才,“始起得曲,直者皆曲;始起得直,曲者皆直”(38)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八),上海:中西書局,2018年,第122頁。,重用小人,則有德者不得不順勢附和,推舉賢德,諂佞者也就會改弦更張。所以君主為政應“矯枉慎始,重視人事”(39)李均明:《清華簡〈邦家之政〉的為政觀》,《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期。。
但該篇內(nèi)容卻非屬實事。簡文整理者于說明部分已有明言,此文是托名孔子而附會之作:“本篇原由十三支簡編連而成,……簡文假托孔子與某公對話的形式闡述作者治國為政的理念?!?40)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八),上海:中西書局,2018年,第121頁。具體而論,簡文的非實錄性質(zhì),突出地表現(xiàn)在其內(nèi)容所涉思想的悖時性、悖理性。
其一,簡文載有超出孔子時代的言論。文中描寫孔子應對諸侯作答的情節(jié)時,他論及邦國之毀,言曰:“如是,則視其民如草芥矣,下瞻其上如寇仇矣,上下絕德。”此句恰是《孟子·離婁下》“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41)趙岐注、孫奭疏:《孟子注疏》卷八,《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726頁。之言的變體。在記敘孔子事跡的簡文中多現(xiàn)后出言論,顯然脫離情理,是借孔子之口而闡釋孟子思想。
其二,簡文所含思想甚為多元,并非單屬儒家。具體表現(xiàn)為文中孔子之言,多有與別家諸子思想相合之處??鬃诱摷鞍顕鴮⑴d時,稱國君應當遵循“其宮室小卑以塼”“其禮菲”“其味不齊”“其喪薄而哀,其鬼神寡”“其分也均而不貪”等準則,這正可謂是對墨家奉行的“節(jié)用”“非樂”“節(jié)葬”“均分”等思想做了具體注腳?!赌印す?jié)用》曰:“古者圣王,制為節(jié)用之法”“古者圣王,制為節(jié)葬之法”(42)孫詒讓:《墨子間詁》,《諸子集成》4,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101、103頁。?!渡型酚钟校骸胺重敳桓也痪犹幉桓业÷?。”(43)孫詒讓:《墨子間詁》,《諸子集成》4,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50頁?!赌印分T言皆可與簡文對應參證。
蓋而論之,可見將清華簡《邦家之政》定性為托名虛構(gòu)而作的“擬作孔子故事”之類,庶幾近實。
此外,《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中也發(fā)現(xiàn)了十余支記錄孔子言論的竹簡,每則皆以“仲尼曰”引出,除少數(shù)幾則外,其中多有不見于傳世記錄的文字(44)黃德寬:《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概述》,《文物》2017年第9期。。這或許可從一定程度上證實,戰(zhàn)國以來確有不同來源、不同類型的敘寫孔子言論的材料在士人間廣泛流傳。應當說,《上博簡》《清華簡》諸則簡文以及《安大簡》竹書都從出土文獻的角度揭示出先秦擬作孔子故事的現(xiàn)象并不是孤立存在的。
那些祖述哀公與孔子的傳說故事,是先秦時代人們對孔子思想學說的直接承繼與復現(xiàn);而那些雜有虛構(gòu)成分的魯哀公與孔子問對的作品,往往涵蓋多元思想,揭示出當時不同學派的文士都有過托之孔子而編創(chuàng)其言的嘗試。但不論如何“詮釋”與“闡釋”孔子的言辭,士人的創(chuàng)作目的都是欲借孔子之影響而傳播己派學說。
而這種“擬孔子”之文,它們彰顯的是一種典范而特殊的模擬孔子言論并進行創(chuàng)作的現(xiàn)象,有設計孔子論政這一種類型。
有的是擬作孔子肯贊之言。這類故事多是以孔子為博文廣知、盛名遠博的先賢人物,并編造他針對某事件而做出嘆服言論。《晏子春秋》(45)司馬遷稱《晏子春秋》一書“世多有之”,故知此書原屬先秦著作,西漢初已頗流行。學者經(jīng)過對今本、傳世他書及銀雀山《晏子》簡等內(nèi)容的考察,學界已趨于認同今傳《晏子春秋》乃創(chuàng)作于戰(zhàn)國時期。高亨:《〈晏子春秋〉的寫作時代》,《高亨著作集林》第9卷《文史述林》,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92-310頁。中此種“擬孔子言”故事便甚為常見。如,《內(nèi)篇諫下·景公冬起大臺之役晏子諫》景公冬日興大臺之役,民情哀怨。晏子聞知此事,見景公而自請作歌,歌曰:“庶民之言曰:‘棟水洗我,若之何!太上靡散我,若之何!’”景公欲罷修臺,晏子先行趕往筑臺之地,鞭打勞作者??鬃勇勚蠹淤潎@晏子為臣之道:
仲尼聞之,喟然嘆曰:“古之善為人臣者,聲名歸之君,禍災歸之身,入則切磋其君之不善,出則高譽其君之德義,是以雖事惰君,能使垂衣裳,朝諸侯,不敢伐其功。當此道者,其晏子是耶!”(46)張純一:《晏子春秋校注》,《諸子集成》4,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43頁。
但文中“景公筑臺,晏子歌諷”之事,與《內(nèi)篇諫下·景公為長庲欲美之晏子諫》的情節(jié)重復。這兩篇據(jù)相近情節(jié)而各為新辭;文末孔子“喟然之嘆”,也是基于虛構(gòu)情節(jié)之上的附會孔子之辭。
有的是擬作孔子受教之言。這類作品往往以孔子為恭謹聆聽、謙遜受教的求學后輩,《莊子》便多有孔子虛心就學于道家前賢的故事,僅老聃教誨孔子的故事便有八則。如,《外篇·田子方》孔子拜見老聃,見他凝立不動仿若已非活人一般,“慹然似非人”。少頃,孔子向老聃請教,老聃便教授孔子,欲達此游心境界,須認清天地萬物同為一體“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要做到舍棄喜怒哀樂、生死禍福的牽絆,“則四支百體,將為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47)郭慶藩:《莊子集釋》,《諸子集成》3,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312頁。??鬃尤缛趱囗敚?/p>
孔子出以告顏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猶醯雞與!微夫子之發(fā)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48)郭慶藩:《莊子集釋》,《諸子集成》3,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313頁。。
《內(nèi)篇·德充符》曰“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49)郭慶藩:《莊子集釋》,《諸子集成》3,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86-87頁。,《大宗師》曰“死生存亡之一體”(50)郭慶藩:《莊子集釋》,《諸子集成》3,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116頁。??梢娙f物唯一與天地一體等都是莊子所提之學說,此文是典型的假托老子與孔子相交對話而“詮釋”莊子思想的“擬孔子”之作。
有的是擬作孔子舛誤之言。這類故事常常將孔子刻畫為行事投機的形象,《墨子》(51)《墨子》此書因內(nèi)容涉及戰(zhàn)國中期以后出現(xiàn)的問題,現(xiàn)今一般認為它應屬戰(zhàn)國后期的墨子門人或再傳弟子記錄所成。中便收有不少對孔子帶有攻擊批判性的故事。如,《墨子·非儒》有一段孔子批駁舜及周公之言:
孔某與其門弟子閑坐,曰:“夫舜見瞽叟孰然,此時天下圾乎?周公旦非其人也邪?何為舍亣家室而托寓也?”(52)孫詒讓:《墨子間詁》,《諸子集成》4,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188頁。
“圾”,危也;“非其人”,不足為仁之意。但《論語·述而》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53)何晏注、邢昺疏:《論語注疏》卷七,《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481頁。,《泰伯》有“如有周公之才之美”(54)何晏注、邢昺疏:《論語注疏》卷八,《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487頁。,皆可見孔子對周公一以貫之的景仰崇敬。此處只是將一段捏造之言行附會于孔子身上,當為編造的“擬孔子”之“謬言”。
從傳世文獻到簡帛古書,眾多“擬孔子”言論以“詮釋”“闡發(fā)”他派學說的故事,正彰顯了士人模擬孔子其人而進行假想性創(chuàng)作的現(xiàn)象已蔚然成風。這些擬作的孔子言談論說的故事,所依托的,不過是孔子身份、聲名這一外在形式而已,所以其文并不顧及孔子年歲、行跡或思想等方面的史事本相,而是將他作為隨意取用的人物,編排或設置于篇章之中。因為擬作的言辭與情節(jié),才是創(chuàng)作者的著力所在。
余嘉錫《古書通例》論先秦諸子之作多存有附益假托成分,曰:
是故諸子之書,百家之說,因文見意,隨物賦形,或引古以證其言,或設喻以宣其奧。譬如童子成謠,詩人詠物,興之所至,稱心而談。若必為之訓詁,務為穿鑿,不惟事等刻舟,亦且味同嚼蠟矣(55)余嘉錫:《古書通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77頁。。
所以,那些“擬孔子”故事,也同樣具有引古人以“證其言”、設譬喻以“宣其奧”的創(chuàng)作性質(zhì)與內(nèi)涵意義。
其一,士人借“孔子之言”自證己說,詮釋其義。
依托孔子之名的“述孔子”“擬孔子”諸作,它們所體現(xiàn)的都是士人、諸子借助孔子這般聞名遐邇的人物以傳播思想或?qū)W說的策略。
借孔子言以增信其論。孔子素有博聞廣知的聲譽,《莊子·秋水》記載有“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56)郭慶藩:《莊子集釋》,《諸子集成》3,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248頁。,又有“仲尼語之以為博”(57)郭慶藩:《莊子集釋》,《諸子集成》3,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251頁。。在文中假借孔子之言,或作品評、或為求教,自然可以取得有如“實事”的效果。而且故事中其他人物若相較于孔子,具有更加睿智的行事或言辭,孔子甚至需要謙遜聆訊、虛心受教于他們,這樣的模擬就更加能夠凸顯人物的遠見與卓識,使作品呈現(xiàn)幾可亂真的敘事風貌。
其二,士人托“孔子之言”攻訐儒說,詮釋其道。
那些虛構(gòu)孔子言辭舛訛荒謬的故事,在丑化、攻擊儒學理論的同時,也是為了彰顯自身學說的優(yōu)越性。
戰(zhàn)國諸子林立,各崇其說,欲以改制救世。學派之間時有針鋒相對、唇槍舌劍的情形,所以非議學派領袖人物、指斥學派主要理論,都成為當時人們存續(xù)各家道術的一種卓有成效的方式。這一點,那些針對孔子亦斥亦贊的評價,正揭示出戰(zhàn)國士人將攻訐孔子及儒術作為借以抬高自身學說的方式,而并不是在完全、徹底地抵制孔子本人。如《墨子·公孟》程子質(zhì)疑墨子一向批判儒家學說,為何又有稱贊孔子之言?墨子曰:“是亦當而不可易者也?!?58)孫詒讓:《墨子間詁》,《諸子集成》4,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278頁。表示孔子思想亦有合理而不可改變之處。再如《韓非子·五蠹》韓非在文中一面抨擊儒家以文章辭說擾亂法紀,“儒以文亂法”,又一面又表達了肯定孔子為人的言論,言曰:“仲尼天下圣人也,修行明道以游海內(nèi),海內(nèi)說其仁,美其義。”(59)王先慎集解:《韓非子集解》,《諸子集成》5,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342頁。
墨家、法家在著作中表現(xiàn)出的對孔子言行以及聲名的認同與贊服,都從側(cè)面證明了孔子在先秦時期雋永深遠的影響力。前所舉多則“述孔子”與“擬孔子”之文,它們都只是士人為了促進相關學說的傳播而使用的一種詮釋表達手段而已。
要而言之,借助孔子事跡詮釋己派思想,無論所敘內(nèi)容是否確屬實事,都應比單純的抽象析論觀點或是陳述直敘學說更加直觀有效,也更具說服力與感染力。
孔子“不僅為儒家之師”,更為“諸子之開祖”,是“劃時代之空前偉大的學者”(60)蔣伯潛:《諸子通考》,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35頁。,廣受諸子的借鑒與模擬,成為各家首推的托名利用人物。由“魯哀公問孔子”諸則作品已可見孔子在戰(zhàn)國散文中不可磨滅的影響價值。正如簡文《魯邦大旱》《相邦之道》《邦家之政》等篇僅是假托孔子之口來闡述治國理念,先秦散文中這些自成規(guī)模的“述孔子言”“擬孔子言”作品,彰顯出了士人在詮釋與傳播學說之時大膽進行的虛構(gòu)創(chuàng)作嘗試,可謂是為戰(zhàn)國文學的演變楔入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有著可貴的開拓性意義。正如“擬孔子”之文曾有廣泛的傳播與應用情況,先秦諸子散文中這些用以譬喻之編的故事,恰恰成了先秦寓言之淵藪,與先秦神話一道成為中國古代筆記小說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