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麗群
春天最后一縷氣息搖搖欲墜地掛在小區(qū)那幾棵李樹上,基本上花已經(jīng)落光了,不出意外的話,再過上半個月,樹上便會結出密密麻麻、指甲蓋般大小的李果。假如這光景時節(jié)來幾場夾著冰雹的大雨,那么這幾棵李樹就白開一春的花了,在整個夏季它們將顆粒無收,成為沒有果實的果樹。不過來年它們依然會按時爆開爆米花般的潔白花朵,準備孕育一樹果實。它們的果實通常還沒等到成熟就被小區(qū)里的熊孩子們拿竹竿敲落得一干二凈。不過它們從不失望,努力年年開花年年結果。幾年來我常常站在這幾棵李樹下凝望一簇一簇白花感嘆,我沒有它們那么頑強,我很容易在某次挫折中一蹶不振,比如這些年。
我就是在這快要暮春的時節(jié)遇見郎朗。那個傍晚氣溫很暖和,夏天就在眼前了。我在電話里告訴她,我在小區(qū)那幾棵李樹下,進入小區(qū)一直往里走,再上一個小坡,小坡上到一半往左手邊那條道拐,盡頭有一個小綠化區(qū)。
她在電話那頭重復一遍我所描述的路線,便掐了電話。很快,一輛黃色的快遞電動三輪朝我行駛過來,車扶手上插著一面鮮紅的小五星紅旗(真有意思),徐徐迎風招展??爝f車慢慢靠近我,然后在我身邊篤定停下。真是少見,女快遞員!她穿著鵝黃色短袖和深藍色運動褲,一條觸及褲腰的麻花辮子搭在胸前。這讓我有點吃驚,目測她應該是個00后女孩,或者靠近00后,這個年代的孩子通常是將自己和短視頻、速溶咖啡、外賣、地鐵等捆綁在一起的,追求的就是一個快字,恨不得所有的東西都是速成的,而打理這把長發(fā)得花多少耐心和時間?她朝我嫣然一笑,露出戴著牙套的牙齒和兩個淺淺的酒窩。挺好看的一個女孩子,就是皮膚黑了一點。
她從快遞車上下來,翻出一個快遞給我。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邊說邊拆快遞。
她笑起來:“不可能是你身后那家伙?!?/p>
我朝左右看了看,這會兒李樹下除了我,只有身后一只黃毛貓了,它坐在李樹下一叢肥大的蘆薈邊,正專心舔著前爪。
我也笑了。我買的是理查德·耶茨的《十一種孤獨》,是本二手書,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對于外國作者的書,我一向只買這個出版社出版的。新書買不到,便到舊書網(wǎng)搜索,這本二手書花了我19塊錢。我知道孤獨,但我不知道孤獨有11種,我想知道耶茨的11種孤獨到底是哪些孤獨。書封面上有耶茨的黑白照,是青年時期的照片,梳大背頭,臉窄小,稱得上濃眉大眼,嘴唇線條分明,穿西裝打領帶,神情說得上俊朗,看起來不像個孤獨的人,連表面上的孤獨都沒有,而他居然寫孤獨,還是11種。我覺得他像個騙子。
女孩已經(jīng)回到快遞車座上了,就在她即將掉頭離去時,她又停下了,抽出車把上的小五星紅旗朝我搖搖。
“姐,你家有房間出租嗎?我需要一間,小不要緊,能住得下就成。我叫郎朗,沒錯,和那個1982年出生的著名鋼琴演奏家同名同姓?!?/p>
她算是問對人了,我們于是加了微信。我在這個小區(qū)里住著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大間我住,小間堆放雜物,不過里面有一張我換下的舊席夢思,整一整還是能睡的。這房子是個二手房,本來是備著當……婚房的,可是這世上有很多人走著走著就散了,有很多事到頭來總是違背了初衷。現(xiàn)在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住著,已經(jīng)住很多年了。我在這房子里養(yǎng)過兩只貓,都起同樣的名字:舟舟。但后來它們都在春暖花開時丟下我走掉了,去尋找它們的愛情了。這讓我傷心好長一段時間,我便不再養(yǎng)任何小動物。我無法不對它們產(chǎn)生感情,但它們似乎都有本事做到隨時可以毫不留戀地扔下我走掉。郎朗說她沒有男朋友,她現(xiàn)在住在快遞公司的貨倉房里。我看著她好一會兒。我從沒打算租掉另外一間小房,我承認有時候我確實感到很孤獨,特別是雨天的黃昏,我感覺那些雨像是無遮無攔地落在我身上,而我連一個避雨的地方都沒有……這時候我身后那只黃毛貓從我身邊倏然一跳,消失了,我于是決定把那間小房租給她。
郎朗是在周六早上8點搬過來的,東西很少,兩個拉桿箱子,她分兩次搬上6樓。我要幫她,被她嚴肅制止了,她說要時刻保持單獨面對世界的能力。這話說得真大。
搬進來的前一晚,9點鐘光景她來看房間,帶著一大掛香蕉作為見面禮。我一直認為這一代的年輕人都是些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不輕易接受別人的好,也不輕易對誰好,沒想到這孩子還挺社會的。一進門她就朝我亮身份證,1998年的,比我小了整整……她說她每晚8點才下班,飯都沒吃就跑來了。我問要不要泡個面對付一下,家里有桶裝面。她挺驚訝,說,你不是有廚房嗎?為什么家里還有這玩意?她把泡面稱為“玩意”,這年代的孩子難道不是比我更稀罕這“玩意”嗎?我們坐在沙發(fā)上吃香蕉,她瘦,不過挺結實的,胃口也好,一連吃了三根?!澳阒绬??”她一邊麻利地剝香蕉一邊說,“香蕉在人體內(nèi)能幫助大腦制造血清素,這東西能刺激神經(jīng)系統(tǒng),給人帶來平靜和歡樂的信號?!?/p>
“你看起來很快樂,郎朗?!蔽艺f。
“你不快樂哈,姐。”她說。
“何以見得?”我說。
“你看你這家,灰撲撲的,我不是說臟,而是說顏色。窗簾是灰色的,沙發(fā)套是灰色的,茶幾是灰色的……你知道嗎?顏色可以反映出一個人的內(nèi)在情緒,嗯,你的心情,應該也是灰撲撲的?!?/p>
我笑了起來,反駁她:“這是一種格調(diào)?!?/p>
假如這個伶牙俐齒的孩子說的是對的,那么,好多年前,那個差一點做了這個房子里的男戶主的人是不是早就不快樂了,所以到最后不得不逃離?因為這些全是他選的,后來我一直沒換過。
郎朗瞧了我一眼,把第三根香蕉的最后一口吃掉了。她吃東西很有氣魄,完全不顧及自己是個女孩子。
就這樣搬進來了,每月500元,包括水電費。她說她占了我的便宜,以后可以酌情多干點家務活。她利用早上10點前的時間清理房間,把那些早該扔掉的東西全扔掉了,然后順便把家里角角落落收拾了一遍,那些被她掏出來超過三年以上沒用的東西被堆在客廳地板上,小山似的。她有些痛心地看著我說,你簡直是與垃圾為伍。我開玩笑說這些東西早就成為我的一部分了,你在割我的肉呢。我也不全是在開玩笑,她從我的鞋柜里收拾出一雙套兩層黑色塑料袋的玫紅色高跟鞋,顏色依然鮮艷如新。這種顏色的鞋子就算是現(xiàn)在市面上也極少有賣。我記得當時一眼就相中了這雙鞋子,款式其實挺普通,但我喜歡那抹喜慶而溫柔的顏色:它非常適合在某一個同樣喜慶的日子里穿。喜慶日子當然最后沒來,鞋子就這樣被莫須有的節(jié)日耽誤了。我一次都沒穿過,以后應該也不會再穿了。但我不忍心扔掉它,它曾經(jīng)見證過一段對我而言非常重要的時光。你要么扔掉它,要么穿著它。郎朗舉著那雙鞋對我嚴肅地說。這女孩子動不動就會有一副與她的年齡極為分裂的嚴肅神情,也不知她是怎么養(yǎng)成的。我思忖了一下,說留著吧,我要穿。
那間客房很小,郎朗的東西正好也不多,她把帶來的鋪蓋鋪在席夢思上,小衣柜是現(xiàn)成的,這讓她非常高興。她的衣物也不多,幾套運動裝和兩件款式一樣但顏色不一樣的連衣裙,摸起來面料很舒服,應該不便宜。沒有高跟鞋,兩雙公羊牌小白鞋潔白地擺在我的鞋柜里,襯得我那一溜黑皮鞋看起來灰頭土臉的。我開玩笑說你扔掉我那么多舊鞋,是不是在給你的小白鞋騰地?她說這不可能,我這兩雙小白鞋占地不足兩巴掌。征得我的同意,她從客廳里搬了一把背靠椅置放在她的床頭,用來擺放她的手機、充電器、護膚品。這女孩居然在用號稱“神仙水”的SK-Ⅱ精華露,霜就比較普通了,用的是國產(chǎn)玉澤屏障修復面霜??诩t是雅詩蘭黛,豆沙色的。她說從來不用洗面奶,一直用牙膏洗臉,這是外婆教她的。那瓶瓶身像霧一樣朦朧的SK-Ⅱ讓我對她刮目相看。
“好家伙,你一個快遞員用這個?!蔽椅罩可硇⌒膿u了搖,生怕一失手就掉了,“1000多元吧?”
“快遞員怎么了?1000多元不能用嗎?”她驚奇地看我一眼,麻利地把衣物掛進衣柜里。
“整日風吹雨打的,用也白用!”我說。
“白不白用是一回事,寵愛自己是一回事?!彼f。
“也不能這么寵吧?你得把錢攢起來,用錢的地方多著呢?!?/p>
“大姨,我這不是在用嗎?用在臉上不是用呀?”她改口叫我大姨,往后她一直叫我大姨。我想了想,假如我19歲就結婚生子,她可不就是我的孩子嗎?大姨就大姨吧。
在一些問題上,我們分歧很大,簡直無法溝通,但并不是什么原則性問題,大體上我們相處得還不錯。郎朗和我的生活幾乎是機械化般的,她早上10點出去,晚上8點下班,回到家8點半。我在一家叫“金鳳凰”的私人午托中心上班,早9點半到中心準備午餐,11點40到城西小學接回26個從小學二年級到五年級不等的學生,帶他們回中心吃飯,安排午休,2點起床,吃一些蛋糕水果之類的午時點心,再送去學校,自己返回午托中心整理好學生的鋪蓋,搞好衛(wèi)生,就結束了,回到家一般要差不多5點。我在“金鳳凰”做了很多年,眼看著午托中心從20個孩子發(fā)展到現(xiàn)在210個孩子,算是“元老”級的托管阿姨。這兩年鬧疫情,午托沒有黃,挺過來了,但老板的臉色沒以前那么好了,他的發(fā)際線日益往后退縮,整天向我們打聽防脫發(fā)的各種民間偏方。他35歲了,尚未結婚,他的媽媽因此常常來托管中心,看看是否又招了新的年輕女員工……
生活就這樣行云流水般往前走,由暮春進入初夏,氣溫開始瘋狂攀升。我發(fā)現(xiàn)郎朗有好些挺讓我佩服的習慣,她早上6點準時起床,騎小黃車到城外環(huán)河道跑步,1個小時30分鐘后,熱氣蒸騰地回來,像是把整個夏天都帶回來了,還拎回早飯的菜,其實早飯連著午飯。通常是冬瓜燉排骨、蓮藕燉排骨、甜玉米燉排骨、雜菌燉排骨,不然就是海帶燉排骨、裙帶菜燉排骨,或者西紅柿悶排骨。她愛吃排骨,可以一日三餐都吃排骨。還買了很多配料,干辣椒、八角、桂葉、枸杞、紅棗、姜、蒜、醬、醋、料酒等,把廚房的案板塞得滿滿的。我一般早上不吃,中午到午托中心和孩子們一起吃,早飯午飯一頓就過了。吃不吃?郎朗晃了晃手里的菜,我猶豫了一下,問她菜錢多少。她便把微信支付憑證發(fā)給我,我合計一下菜錢,發(fā)回一半給她,她毫不客氣收下了。該是什么就是什么,毫不含糊。我喜歡這樣的性格,誰都不喜歡欠誰的。郎朗洗過澡和頭發(fā),包著頭巾開始在廚房里忙碌。她對廚房的活兒熟悉得像個家庭主婦,我甚至懷疑這孩子是不是從小就開始做飯的,如今哪里還能見到一個熟悉廚房的90后孩子?她先把排骨焯水去掉頭遍水,然后熱油炒干辣椒、八角、桂葉、姜片、蒜,炒香后放入排骨,后放水,再放入配菜小火慢燉,通常我們能在8點半左右吃上早飯。
有時候我們會聊一些理想。
“你賺錢了想干什么?”我問她。甜玉米燉的排骨真的很美味。
“我要去學修理,汽修!”她斬釘截鐵地說,小口小口喝著熱湯。
“什么?”我一時沒聽清楚。
“汽修,汽車修理!”她慢條斯理地咀嚼一塊軟骨,悶悶的響聲從她閉合的雙唇里傳出來。
我眼前立刻出現(xiàn)這樣一幅場景:郎朗穿著一身深藍色帆布工裝,工裝上沾滿油污漬,她正鉆在一輛重汽底下,滿臉油汗地擰著一顆螺絲帽……
“美女,你的意思是要抹1000多元的SK-Ⅱ整天趴在車底下和油污打交道?”
“不行嗎?”
“……行?!蔽艺f,為了避免自己忍不住說教,我趕緊夾了塊排骨塞進嘴里。
“大姨,你把體重再降個五斤八斤,洗頭發(fā)時用點兒護發(fā)素,哪怕最便宜的蜂花護發(fā)素也好呀,你看你的頭發(fā),跟炸毛似的。有空再敷個面膜,你有空的,對吧?”她盯著我說。
“我折騰這些干嗎?”我說,“我又不打算嫁人,折騰給誰看?”
“你這想法嚴重落伍了,跟不上時代了,你還活在女為悅己者容的春秋時代里。唉,我們吃什么穿什么與人何干,對不對?我們要為自己活著。我們要尊重生命,尊重時代!”我詫異地盯著她,我怎么不尊重生命了?還給我扯上時代了。對了,她喜歡“時代”這個詞,她一說這個詞,我腦袋里立刻浮現(xiàn)出一列黑色的火車,呼嘯著風馳電掣駛向未知的遠方。
半小時后,我們的早餐結束了,我負責收拾碗筷并洗刷干凈。這時她開始往臉上涂抹一層又一層護膚品,水、精華、乳、防曬霜,還略微抹了點口紅。她這一收拾,我發(fā)現(xiàn)她其實長得挺漂亮的,臉部線條分明,特別是那雙黑亮的眼睛,水潤如同嬰兒。假如她不整日在日頭下派送快遞,捂得白一點,也是漂亮女孩的。想到這里,我又想到蓬頭垢面指甲縫里淤著黑泥的女汽修員,嘆了口氣。
下午,我送孩子們?nèi)W校后,回到午托中心搞衛(wèi)生。這時往往是日頭最為酷烈的時候,熱浪一波一波襲來,熏得人身上的毛孔全打開了,汗水滋滋往外冒。我沒開空調(diào),老板還沒走,我擔心他進來檢查衛(wèi)生時發(fā)現(xiàn)空調(diào)開著,那樣他的發(fā)際線往后退的速度就更快了。屋里不管摸到什么東西都是燙的。等我拖完地,整個人猶如淋了一場大雨。我扶著拖把,望向窗外烈火般燃燒的陽光,想象涂抹了幾層昂貴精華乳霜的郎朗無遮無攔地穿梭在這日頭下……簡直不敢想。晚上回到家,她一身的煳焦味,棕色的短袖衫后背被汗水泅出一層白花花的鹽漬。
“你換個事做吧,換個別的工作,超市收銀員,服裝店導購員,冷飲店女店員,都成啊,冬有暖氣夏有冷氣,你瞧你現(xiàn)在,哪里像個女孩子??靹e糟蹋自己了,你爹媽會心疼的,大姨瞧著都心疼。”我說。
我破了半邊西瓜給她,西瓜也是熱乎乎的。冰箱壞掉了,早就壞了,我一直沒請師傅來修。在我的生活中,被我懈怠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郎朗接過西瓜,白了我一眼,從腰包里摸出手機,小瓶的防曬霜,蕾絲防曬長袖套,套著手指的那種,還有一根紅色的小棒棒。她把小棒棒展開,嘿,是面鮮紅的小五星紅旗,和那天我見到的她的快遞車車把上插的那面一模一樣。
“這有什么意義嗎?”我問她。
“我和我的祖國,一刻也不能分離!”她唱起來,居然用顫音,令我震驚不已。
“看見它我覺得更熱了?!蔽艺f,是真話,那面小紅旗簡直紅得像一小叢火焰。
她又白了我一眼,然后快速吃掉西瓜。她的晚飯倒也簡單,遠比早餐那頓差多了,一碗海帶雞蛋湯或是一碗加了少許冰糖的綠豆粥。即便這樣,她也比我講究得多,我的晚餐一般是從外面帶回來的,當然是快餐,菜品菜色都不好,對付吃兩口。郎朗對此很鄙夷。她說要是能夠像我5點回到家,非得整上兩菜一湯不可,哪怕油爆花生米喝麥芽黑啤也好哇。我挺驚訝,你還會喝酒?會,累的時候喝一點,聽著,是喝一點。你們這代人很奇怪,什么事情都要分男女,一聽說女人喝酒,那些腐朽的三綱五常就全冒出來了,你覺得我們女人還活得不夠累嗎?“五四”那場運動對你們來說算是白鬧了。嗯,她知道“五四”。我問她,你大學讀的什么專業(yè)?抱歉,我沒讀過大學,讀完高中就徹底畢業(yè)了。20世紀90年代應該算是抓計劃生育最緊的年代,這丫頭應該是獨胎的,哪有父母允許一根獨苗早早輟學?我立刻往從小父母離異或父母雙癱等慘淡處境上想。但一想到她的SK-Ⅱ,便否定這種毫無人道的設想。
郎朗鉚足了勁要學汽修,從當當網(wǎng)上買了《汽車修理入門》《汽車修理基本知識》等,挺厚的書。晚上回來吃過飯洗過澡,往臉上貼完黃瓜片,便霸在沙發(fā)上啃這些大部頭。她準備了黃紅藍黑四種自來水筆,在書本上紅紅綠綠地涂抹。有時候她會環(huán)視屋子一遍,然后嘆氣了。
我還在看耶茨的《十一種孤獨》,說真的,寫得并不算好。聽見她老成持重的嘆氣,便問她嘆什么氣。她說大姨,你要是有輛車就好了,我這會兒就可以理論加實踐了。我說我不買汽車,我要攢錢買私人飛機。她哈哈大笑起來,貼在臉上的黃瓜片紛紛跌落。
我們幾乎不討論各自的私事,比如我只知道她叫郎朗,隔壁市的人,其他的,諸如家里都有些什么人,父母是干什么的,是不是父母生了二胎導致她一氣之下離家干快遞。而她大概也就僅限于知道我叫個什么名,以什么謀生之類的。所以,她也并不知道我正在和一個女學生的家長交往。這個女學生長得像棵綠豆芽般細弱,午睡后幫她穿衣服,我老害怕自己手勁大,一不小心就弄折了她的胳膊。她爸爸幾乎每天都會給我打電話,詢問女兒在午托的情況。于是我知道這個女孩子是在單親家庭長大的,難得的是她脾氣還可以,沒有單親家庭里的孩子通常有的叛逆不羈。她總是乖巧安靜地坐著,讓我給她梳頭。她的頭發(fā)很細軟,淡淡的棕色,有時候被我扯疼了,她也只是皺皺眉頭。她是三年級的學生。通常在給他們分飯時,我會多關照這個女孩子一些,我知道她愛吃西蘭花、藕片和黑木耳,不喜歡雞蛋和肉類。我就往她的飯盒多放她愛吃的菜。女孩子極敏感,很快就覺察到我對她的偏愛。放學時,她從學校里朝我飛奔而來,一下子拽住我的手,臉上漾開的笑和午時的陽光一樣讓人目眩。她對人好的方式是把自己放心地交給別人。大概是女孩子回家時總是跟她那位當跆拳道教練的爸爸說起我,那位爸爸于是請我吃了一次飯,女孩子當然也在。那天中午午睡后,我特意給她編了兩條麻花辮子,兩個小小的發(fā)梢頂在她瘦弱的兩邊肩膀上。吃飯時,女孩子不斷摸她的麻花辮發(fā)梢,臉上是一副驚喜不已的表情。跆拳道父親看著看著,眼圈就紅了,起身去了洗手間。那天晚上,快11點時,跆拳道教練給我打了電話,他說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女兒這么高興了,他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讓女兒快樂成長,但他做不到,顯然我做到了。我說這沒什么,女性總是更容易獲得小女孩的歡心。他說不是這樣的,孩子的媽媽在孩子2歲4個月時就離開了……是離異!他強調(diào),后來好些人給他介紹過對象,自己也談了兩個,但女孩子都不喜歡,他永遠都忘不掉當他把那些阿姨帶到她面前時,女孩子那副如同即將被拋棄的恐懼表情,這讓他心碎。
“你是個例外!”最后他在電話里說。
后來,我們又陸續(xù)吃了兩次飯,看了三場電影。周末時跆拳道教練開車帶我和女孩子去附近的水庫游泳。他有一輛灰色的大眾越野,女孩子和我坐在后座,她對窗外美麗的景致不時發(fā)出尖叫。
那是一個非常寬闊的水庫,水面像鏡子一樣平靜明亮,周圍綠樹成蔭,有很多釣魚的人貓在茂盛的草叢中,多半是睡過去了。這倒是個睡覺的好地方,輕風拂面,草木散發(fā)著青澀的味道,帶著從河里泛上來的清涼氣息,確實能催人入眠。游泳的人也很多,沿著水邊的路上停了不少私家車。水庫水面上,可以看見很多顆腦袋浮在上面緩緩移動。我們其實并不算游泳,只在一處碼頭的淺水區(qū)域玩水。女孩子怕水,死死抱住跆拳道教練的脖子發(fā)出尖叫。我買了一套從頭裹到腳的游泳衣,穿起來像阿拉伯人,腰間設計有荷葉式樣的點綴,成功遮住我并不算細的腰身。也就是在這個水庫不遠的邊上,我發(fā)現(xiàn)一個挺大的汽車廢棄場,很多報廢或者因為事故損毀嚴重的車輛堆在那里,風吹雨淋的。
水庫一日游回來后,我把汽車廢棄場的發(fā)現(xiàn)告訴郎朗,那是我們合住一個多月后的一天,天氣已經(jīng)進入癲狂般的炎熱狀態(tài),鋪著柏油的路面被熱化了,走起來能黏住人的鞋底。郎朗這些天有些悶悶不樂,晚上回來吃過東西,《汽車維修入門》也只是無精打采地翻翻,黃瓜面膜也不怎么貼了。這也難怪了,一個青春年華的女孩子,整天在烈日下滿臉汗油地奔波,哪里高興得起來?我盡量為她做點事情,晚上煮好綠豆粥等她,西瓜是少不了的。那個壞掉的冰箱,郎朗曾企圖用她從書本上學到的汽車維修的皮毛知識進行修理,當她擰開冰箱后面的遮板時,面對里面縱橫交錯的線路,只好尷尬地搓搓手,潦草作罷。
那天晚上,我告訴她汽車廢棄場的事,連日來情緒不佳的郎朗立刻從沙發(fā)上蹦起來,找來紙筆,叫我畫一張簡易路線圖給她。她望著那些亂七八糟的箭頭,直朝我翻白眼。
我問她,當初為什么不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這會兒也不會這副樣子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想花我媽的錢。
花父母的錢讀書不是天經(jīng)地義嘛。我說,郎朗的臉上就呈現(xiàn)出一副憤恨的樣子,我不好再多說什么。我不喜歡探究別人的隱私,也不喜歡別人朝我的內(nèi)心張望,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些灰暗的地帶,不愿也不能示人。
從我告訴她汽車廢棄場的事起,郎朗中斷跑步了,改為夜跑。5點半天才蒙蒙發(fā)亮,她就爬起來,哈欠連天地穿戴洗漱,然后騎我的電動車出發(fā)了。等我起來,看見桌上放著她的字條。那真是一筆漂亮小楷,不知道她是跟誰學的,也有可能是臨字帖的。她告訴我要煮小米粥,小米要洗三遍,水是米的三倍,這樣熬出來的小米粥不至于太稀或太稠,對了,再放幾顆紅棗。我們的早餐從此換了花樣,多半是紅棗小米粥配包子。通常是9點10分她就回來,一臉興奮,兩手油污。她一邊使勁用刷子刷她的指甲縫一邊和我嘮叨,她大概把車的每個部位都摸了一遍了。我說不可能。為什么不可能?車的每個部位都在的話,怎么可能被扔在那里?她給我舉了一個讓我無法吃得下早飯的例子:死人,知道吧?死人,你能說一個死人身上少了什么部位嗎?我一時語塞,然后痛心地說,郎朗,找個男朋友吧,去談個戀愛,去折騰你的男朋友,你現(xiàn)在是談戀愛的年紀,你應該明白在什么年紀做什么事情。我真心覺得這女孩子精力太旺盛了,而且她的理想也不適合女孩子,一個用SK-Ⅱ護膚品的女孩子,當什么洗車修理工。她立刻反唇相譏,大姨,你現(xiàn)在應該是手里牽大娃懷里抱小娃,肚子里再懷一個,為預防國家人口老齡化做貢獻。
我又一次語塞。
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每天早上早起奔赴她的夢想。跑步時間改到晚上,下班回到家,換了鞋子就出去跑步,然后把跑完10公里截圖給我看。她跑得倒不算太快,健康跑,配速6分15秒。多半時候她會順便帶回幾串燒烤,烤牛肉羊肉豬隔山什么的,還有兩聽啤酒,慢條斯理地喝啤酒吃燒烤。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子身上有一種特別誘人的光芒,這種光芒大概叫灑脫、自信,總之是一種五光十色的光芒,也不知道將來什么樣的男人才能駕馭得了這樣的女孩兒。暗地里我有些隱隱羨慕這孩子。
有一天晚上,10點左右,郎朗跑步回來洗漱后,又像往常那樣霸在沙發(fā)上。她正在刷抖音。這段時間她喜歡上一個叫“阿霖學長”的短視頻,并且極力推薦給我看。我點開她發(fā)給我的短視頻鏈接,是一個總是穿一件大中褲和各種顏色的短袖T恤的男孩做飯的鏡頭,菜品其實很普通,市場里通常能買得到,但他做飯和吃飯的態(tài)度很認真誘人,再配上積極陽光的幾句心靈雞湯,很勵志的樣子,這把郎朗給迷死了。她做飯時(自從她每天早上去汽車廢棄場探索汽車的奧秘后,做飯的機會其實很少了)總是開著“阿霖學長”的短視頻,按照步驟亦步亦趨,不管飯菜好壞都一掃而光,并且拒絕我發(fā)表任何意見。
我正在敷黃瓜面膜,郎朗又在刷“阿霖學長”的視頻,其實那些視頻她早就刷過多次了,不斷重復地看。她說一個人總得從什么東西上吸取些力量,不然沒法活了。我說你不用找了,你本身就是力量的源泉,你身上的每個細胞都源源不斷往外輸送正能量。她撇撇嘴。正在這時,我收到跆拳道教練的微信:我在你家旁邊喝茶。我挺奇怪,回給他:這附近沒有茶莊呀。他說在一個朋友的商店里喝。我問他有什么好茶。跆拳道教練一會兒回復過來:這地方粗,不適合你來。這句話頓時讓我有了很不好的感覺。不,這并不是說這句話本身有什么問題,這句話沒什么錯,而是,它提醒我,很久沒被什么人這么在意了。除了父母,假如這世上再無一人在意你,我覺得那真是莫大的失敗,而我儼然已經(jīng)失敗了很久……
郎朗從沙發(fā)上爬過來,伸手將我的手機拿過去,將那句讓我失落的話讀了出來。
“你行啊,大姨,這句話真是太性感了,不,太感性了。跆拳道教練?一定很棒吧,八塊腹肌那種?”她盯著我,臉上滿是問號。
“嗯,他教跆拳道?!蔽艺f,“但不知道有沒有八塊腹肌?!闭f著我笑起來。
“聽著,大姨,別找油頭大臉啤酒肚屁股沉的,一個人的外在形象基本上可以部分代表他的內(nèi)在品質(zhì)?!彼歉眹烂C表情又出來了。
“何以見得?”
“擁有以上特征的男人,多半懶惰貪吃,但凡他稍微忌口一點,勤快一點,自律一點,都不會是那副樣子,油膩,所謂的中年油膩男,人可以老,但不可以老得那么邋遢?!彼f。我捶捶后背,其實是想摸摸自己的腰身,在郎朗眼里,我應該是那類“油膩膩”的人吧。
“你管那么多,人家活得舒服就成?!蔽艺f。
“哎,好吧!那么,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得說說,我好做好準備隨時走人,騰出空間和時間給你們創(chuàng)造機會?!彼位问謾C。我說我們沒那么熟,遠遠沒到這個程度。直到目前,我和跆拳道教練的交往也僅僅限于吃飯看電影,偶爾郊區(qū)半日游。我總是忍不住拿跆拳道教練和……以前的比,往往還沒比出一二三,我便陷入過往難以自拔。其實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了,因為人家根本沒向我表示過什么,甚至連句曖昧的話都沒說過,我們之間更像是認識多年的朋友那般安然相處。假如,我是說假如,我們真正交往了,很可能女孩子會成為我們交往的阻礙,跆拳道教練過于注重女兒的感受,這一點讓我感到隱隱憂慮。
為了引開這個話題,我問她,你呢,有什么情況嗎?她把頭搖得很堅決,我要掙錢去讀技校。她說,戀愛是生活奢侈品,沒有也罷,不強求。我吃了一驚,這丫頭何以如此清醒,這個時代的年輕人難道不需要愛情了嗎?以后怎么辦?不結婚嗎?我說。
“看情況,不一定非結不可。”她斜了我一眼。
“阿霖學長那樣的也不結?”
“哇哈哈哈哈,誰說我喜歡中褲男孩?我只不過喜歡他那股認真勁罷了。有時候你得有個榜樣,榜樣的力量,明白不?”
我搖搖頭。
也就是在這天晚上,郎朗接到一個電話,她到陽臺去接了,她話說得極少,讓人不由得想電話那頭一定是個叨叨不絕的女人。差不多五分鐘之后,郎朗突然歇斯底里般朝電話喊叫起來。
“我們?yōu)槭裁捶堑靡揽克^日子?”
“我們?yōu)槭裁捶堑眠^這種日子?”
“我們能養(yǎng)活自己?!?/p>
“你一輩子都在犯錯,一輩子!你從來沒有清醒的時候。你傷透了外婆的心。”
“我不需要誰為我負責任,我有手有腳,我不需要依靠誰?!?/p>
“你別老說這句話,我根本就不屑于你把我?guī)У竭@個世界上。”
“是的,這是我的心里話,沒錯,我就是個白眼狼,你休想讓我按照你的想法做任何事情。”
“你不怕丟人,但我怕。”
“滾,你離我遠點,我厭惡你這種生活?!比缓笏綦娫?,哭了起來。我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
“誰的電話?”我問她。
“一個被時代拋棄的女人?!彼p手捂住臉,揉了下雙眼說。
那天晚上,她給我講了她外婆的一些事情。外婆是一個鄉(xiāng)鎮(zhèn)小學校長,外公在她媽媽6歲時去世了,她媽媽上頭還有兩個姐姐。要強的女校長拉扯大三個女兒,還管理一個有500多個學生的小學。她一直和外婆生活,高一那年才回到媽媽身邊。
“因為外婆去世了。鎮(zhèn)子里有很多讓我難忘的東西,木橋,河流,竹子,矮矮的山巒,山上雨后新鮮的竹筍和蘑菇,秋天的毛板栗和野柿子,還有紫皮甘蔗。我和外婆在冬天時會去收割過后的稻田里,用土塊壘一個小小的窯子,烤紅薯。外婆很要強,喜歡打扮,穿棉布格子旗袍,戴眼鏡。她一直很苗條,也不駝背,鎮(zhèn)子上很多人都是她的學生?!崩衫食两趥械膽涯罾?。
“可是我媽媽……”郎朗搖搖頭。
從這晚開始,郎朗就沒完沒了地接到她媽媽的電話,很多時候她只是木然地聽著,沒說什么,有時候還把手機放在桌上,由那頭自說自話。她沒開免提,但我還是隱隱聽見一個女人尖細的聲音傳出來。往往半個小時后,手機就安靜了,那邊自行掛掉了電話。
“她需要說話?!崩衫收f。我不便問她們母女之間的事情,不知道她媽媽是如何“被時代拋棄”的。
夏天最炎熱的時刻終于到來了,一天當中只有黎明前那段時光變得稍微涼爽,每個人都在這段短暫的清涼里酣然沉睡,在清晨該醒來的時候醒來,繼續(xù)著與昨天無異的日子。我和跆拳道教練的交往斷斷續(xù)續(xù),不濃不淡不進不退,每次都少不了女孩子作陪。女孩子的性格似乎在往好的方向改變,變得開朗許多。跆拳道教練把這些歸功于我,于是在一個周六邀請我去吃海鮮。我們這座城市離海邊很遠,飯店里的海產(chǎn)品因此物以稀為貴,如若要親眼見現(xiàn)貨現(xiàn)烹,那價格更貴了。那些照著菜單點的海產(chǎn)品,估計都是不活的。整整一個夏天,郎朗都在烈日下派送快遞,人黑了好幾個度,也瘦了一圈。這孩子身上的拼勁和韌性叫人有些心疼。我問跆拳道教練,能不能帶一個小妹妹去。他答應了。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一起吃飯了,包括看電影和周末游,他們的跆拳道培訓館在開發(fā)區(qū)又開了一家分店,他說很忙,不過我們每天都通過微信交流。沒什么重要事情和話題,只是聊天,跆拳道教練最后總免不了又繞到他的孩子身上。我用種種理由說服郎朗和我去赴跆拳道教練的海鮮晚餐,連八塊腹肌都抬出來了,但她舍不得半天的時間,她說她的工資是按派件數(shù)量抽取提成的。最后我說,你幫大姨把把關,看人成不成,大姨相信你的眼光。她總算答應了。
海鮮大餐總體來說很愉快。我們點了海鮮粥、蒸螃蟹、海螺湯,還有一些特色菜,女孩子很高興,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跆拳道教練的目光深情地流連于她小小的圓臉上。大餐快要結束時,郎朗帶女孩子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她們回來時跆拳道教練就去結賬了。
生活一如既往,天氣還是很炎熱,我盼望暑假快一點來臨。郎朗說她大概要兩年的快遞才能掙到去上技校學汽修的錢,開玩笑地要求我在兩年之內(nèi)不能結婚,不然她沒法從別人那里占到那么大的便宜(她指的是500塊錢一個月的住房)。說到結婚,我想到了跆拳道教練,海鮮大餐回來后,跆拳道教練的消息明顯少了,以前我們每天都在晚上10點前聊一會兒,但現(xiàn)在,有時候三四天也沒有他的消息。我覺得他是忙于新開的跆拳道館業(yè)務。這兩年疫情所到之處經(jīng)濟委頓,創(chuàng)業(yè)顯得越發(fā)艱辛。最明顯的變化是女孩子對我的態(tài)度,她不再像以前那樣依賴我,吃飯時我分給她的藕片被她倒掉,并且說她已經(jīng)不喜歡吃藕片和木耳。我分給她瘦肉片和西紅柿炒雞蛋,她也倒掉了。不管我怎么做,似乎都不符合她的意。她的改變讓我有一種隱隱憂慮,我想和郎朗說說,我不得不承認她看事物有時比我更透徹,但,說了又怕她誤會我有意于跆拳道教練,可事實上并非這樣……或許,是有一點,我承認,而我不想讓她知道這個。在這段時間里,郎朗和她的媽媽發(fā)生了幾次激烈爭吵,她的媽媽一直叫她回去,好像需要郎朗和她一起做某件事情,但郎朗一直用一句“我不是你,我不會那么做”的話來反駁對方。就這樣,我們各自陷入自己的情緒中,都悶悶不樂起來。郎朗一直保持早起去汽車廢棄場觸摸她的理想的習慣,夜跑也一直堅持。
直到有一天,女孩子不再來我們的午托,我才確定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這件事是我們老板告訴我的,說我負責接送的城西小學的學生有一個不來,已經(jīng)辦理離托手續(xù),轉到藍天午托中心去了。當他告訴我學生名字時,我愣了一下,老板有些痛心地告訴我,這種事情絕對不能再發(fā)生了,多留住一個學生意味著我們的午托多活一天,也意味著我們(不包括他)的飯碗能多端一天。
我一直想弄明白這是怎么回事,發(fā)微信給跆拳道教練,他過了半天才回復,說藍天午托中心離家更近一些,他接女孩子更便利。這倒是事實,但我知道這是個借口,當初他選擇我們的午托時就應該考慮過這個問題。放學時,我想等女孩問問,但她巧妙地避開我,而我不能扔下我接送的學生去追尋她。事情好像就這樣不了了之了,但我有些不甘心,也不知是什么在作祟。
郎朗終于不再早起去汽車廢棄場了,她說該熟悉的部位都熟悉了。她現(xiàn)在缺的是系統(tǒng)而正規(guī)的理論知識和實踐。她又恢復了晨跑,我們的早飯也恢復了正常。她從“阿霖學長”那里學到了不少烹飪方式,當然都是家常菜的做法,但還是讓我們?nèi)玎⒚朗?。有一次她在超市買回一只兩斤左右的柴雞,洗凈擦干后,涂抹上姜和醬油腌制,揚言要做燒雞。燒雞最后不成功,因為她忘記了我們沒有烤箱。最后只能做成燜雞塊。
“你那本書看完了?”她啃著雞翅膀問我。
“什么書?”我說。
“很多種孤獨那本?!?/p>
“《十一種孤獨》?!?/p>
“對,給我講講,到底是哪些孤獨?!?/p>
“你自己看,我說的未必對?!蔽曳瞿潜緯o她,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很舊。理查德·耶茨講了11個故事,每個故事里的主人公代表著一種孤獨,但沒有哪一種孤獨與我所感受到的孤獨一樣。孤獨并不是一個人獨處或生活,孤獨是你身處喧囂熱鬧的人群中時,卻猶如身臨杳無人跡的曠野,這是我所感受到的孤獨。
郎朗翻了翻,把書放到茶幾上,出神地盯著有些邋遢的封面。這個90后女孩大概還沒感受過孤獨吧,我真羨慕她。她把目光從書本移到我臉上,訕訕地說,大姨,我做了件對不起你的事。
我問她什么事。她說那天吃海鮮大餐快結束時,她帶女孩子去衛(wèi)生間,告訴女孩子,我快要當她的媽媽了。
我有些驚愕地看她。
“不過你先別急,”她急忙說,“我只是想證實一下我的想法,跆拳道教練,我看那就是個直男,除了他的女兒,他誰都不愛,他看你的眼神沒有半點柔情?!?/p>
我繼續(xù)盯著她。我想我此刻的目光肯定也沒有半點柔情。
“真的,他看你的目光就像……蜻蜓掠過水面,”她打了個比喻,“蜻蜓并無意,但水面卻已泛起波紋?!?/p>
“我就是泛起波紋的水面?”我問她。
她沒回答,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她的女兒喜歡你,他就喜歡你,他的女兒厭惡你,他就會遠離你,你干嗎要讓一個孩子來決定你的幸福?那孩子我看她只想享受你對她的好,她可不希望你成為她的媽媽一起分享她的爸爸。如果我沒猜錯,跆拳道教練應沒再主動聯(lián)系你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問她。
“還用問嗎?你臉上早就寫在那兒了?!?/p>
我沉默不語,心里挺難受的。
“大姨,你別生氣,我只是不想讓你一個人抱有幻想,單方面的奔赴毫無意義,你用一輩子討好那孩子來博取一個男人的歡心,累不累?”
我點點頭,我能說什么呢?
郎朗竭盡所能地練廚藝,想用美食來安撫我抑郁的心情,我很感激她。夜深人靜時,想起跆拳道教練給我的那條微信,苦澀地笑了一下。窗外緩緩吹進來微涼的夜風,帶著桂花淡淡的香味,這種甜美的馨香令人如此憂傷。
中秋節(jié)前兩天的中午,郎朗突然給我打來了一個焦急萬分的電話,聽聲音感覺她都快要哭了。她急促地告訴我,她必須回家一趟,現(xiàn)在就走,馬上就走。我想問她出了什么事,但那邊已經(jīng)掛了電話。我給她發(fā)微信,她只回復一串哭泣和發(fā)狂的表情。回到家,發(fā)現(xiàn)她晨跑換下的運動裝還泡在桶里沒有洗。她不肯和我共用洗衣機,我告訴她我沒這么多忌諱,但她還是堅持手洗。我?guī)退岩路春?,晾曬到陽臺上了。
郎朗一走就是兩個星期,其間我想給她打電話,想想又算了,也許她不方便接聽。于是給她微信,她半天才回復:正在解決。我問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便給我打了微信電話,聲音聽起來很嘶啞,好像這些天以來都在和誰聲嘶力竭地吵架。她說她媽媽捅了她爸爸兩刀,差一點點就捅到肝臟了?,F(xiàn)在她爸爸躺在醫(yī)院里,她媽媽進去了,是被她爸爸的老婆和兒子送進去的。說著她哭了起來,我一聽立刻暈了,捋了一下她的話,大概是她的父母離異,父親又再婚,前夫和前妻恩怨未了互相撕扯,最后動刀槍了。我問她什么時候回來,她說還得過一陣子。
這些年來的中秋節(jié),夜深人靜之時,我在陽臺上尋找中秋月,然而人間的璀璨燈火往往讓其華光不再,分不清哪一片是月光哪一片是人間的光芒。城里的人便往野外去尋找月光,然而我形單影只,不愿出去辜負那輪滿月,想著也許今年能和郎朗出去找一片草地賞月,卻也落空了。中秋節(jié)的晚上我給她發(fā)了微信,她回復得極快,說家里什么都沒有,沒有節(jié)日晚餐,沒有月餅。我拍了一張在陽臺上擺的供奉月亮的月餅給她,她回復了一個大哭的表情。
這期間,我和跆拳道教練徹底斷了聯(lián)系,也許郎朗是對的,成年人之間的情感摻和了太多的現(xiàn)實問題,拋開現(xiàn)實,那點兒稀薄的情感就變得可有可無了……
一直快要到重陽節(jié),郎朗才回來。那天下午我剛回到家不久,她就開門進來了。她剪了短發(fā),很干凈利索的那種,看起來和20世紀70年代的港星袁詠儀有幾分相似。她搔著短發(fā),有些不好意思,人瘦了不少,不過倒是白了一點。一件淡藍色碎花連衣裙襯著她挺拔的腰背,一雙小腿很細,跟筷子似的。她靠在門上朝我笑笑,很疲憊的樣子。那晚我們買菜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她回家一個星期后,就通過電話辭掉快遞工作了。她開玩笑說現(xiàn)在自己是個無業(yè)游民,沒有收入,如今又成了沒媽的孩子,“大姨,你得養(yǎng)我了!”我說沒問題,白粥配白菜,也是能過下去的,只是買不起SK-Ⅱ給她。
我們還喝了啤酒,郎朗有點酒量,兩瓶德國黑啤下去竟然面不改色,只是變得話多了。她說她的酒量是外婆培養(yǎng)起來的,外婆每晚都喝一點紅酒。外婆會釀制葡萄酒,由葡萄和冰糖釀制而成,她家終年彌漫著葡萄酒的芬芳。她還是個孩子時,外婆允許她做任何被家長們視為洪水猛獸的事情,六年級時她就能喝一碗葡萄酒,上初中時還因為好奇偷偷吸煙,外婆也沒制止她,只是告訴她吸煙會讓女人皮膚不好,變丑。
郎朗說了外婆的很多事情,那個穿棉布格子旗袍喝紅酒的外婆便像坐在我眼前一般。
“可是我媽媽,”她和我碰了一下杯子,“傷透了外婆的心,她年輕時迷上了我爸,鬼迷心竅那種,豬油蒙了心那種?!?/p>
我說:“青年男女相互愛慕,人之常情。”
“青年男女?那時候我爸已經(jīng)成家了,知道吧?”她白了我一眼,“你不用拿這種眼神看我,沒錯,我就是個私生子,為此我外婆半輩子都沒和她說一句話,不過外婆倒是真疼我?!彼龘u晃手里的杯子,“幸虧我媽媽把我從小就扔給外婆。外婆一生剛強磊落,她教給我如何看待這個世界,如何尋找光,如何在泥沼里體面前行。我的媽媽,我像外婆一樣不屑于談她,她把自己的一生給毀了,一輩子和一個男人糾纏。外婆去世后,我回到她身邊,她要求我爸爸給我買房子,爸爸那邊的家人當然不愿意,后來就發(fā)生這件事情了,嗨,一堆破事?!崩衫时羌獍l(fā)紅,她吸著鼻子,我告訴她,想哭就哭吧。她抽了張紙巾捂住鼻子,使勁擼了一下,說,我哪里想哭,我才不哭呢?我過敏性鼻炎又犯了。說完她站起來,進了衛(wèi)生間關上門,不一會兒,我聽見她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傳出來,很壓抑,像一只受傷的小獸在低聲哀號。我坐著沒動,沒想去安慰她,她需要哭一哭,這孩子太不容易了,她說起家事來云淡風輕的,但我們都知道現(xiàn)實生活遠沒那么輕易讓人混過去。
郎朗待了兩天,其實她是回來收拾東西的。她爸爸的家人不肯達成諒解協(xié)議,弄不好她媽媽會被判刑。她說她得回去,為她媽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包括去勸說她的爸爸。她把衣物收拾進兩個拉桿箱里,帶不了的東西通過快遞寄走。那天早上郎朗很早就走了,我和她一人拉一個拉桿箱,送她到小區(qū)門口,然后打車去汽車站。路過那棵李樹時,我往樹上看了看。毫無疑問,樹上已經(jīng)沒有果實了。這個夏天我忽略了它,不知道是否有哪顆幸運的果實垂在它的枝頭上,直至成熟。郎朗忽然停下腳步,拉住我手里的拉桿箱。
“就到這里吧,”她微笑著瞟了一眼那棵李樹,“我們在這里相遇,那就在這里告別!”我望著她,一種鈍鈍的疼慢慢從心底彌漫上來,這縷疼痛讓我的臉輕微痙攣了一下。
“嗨,笑一笑!”她抓住我的手臂,然后放開,在雙肩包里摸索著,掏出一根小棍子。她展開卷在棍子上的紅色綢布,是那面小三角五星紅旗,她把小紅旗插在一只拉桿箱的拉桿上,對我搖了搖手,然后轉身走了。沒有風,那面三角小紅旗垂在她的拉桿箱上,這讓我想起初見她的那個黃昏,她開著快遞車朝我獵獵駛來,小紅旗在她的車把手上,在流動的空氣中飛揚的樣子。
責任編輯 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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